水手归来:查尔斯·金笔下的黑海史

2023-12-15 04:47田洪敏
读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十九世纪黑海查尔斯

田洪敏

今天,黑海地区再次成为世界焦点。遗憾的是,关于黑海的知识似乎不敷所用,这也是查尔斯·金(Char les King) 的《黑海史》(The Black Sea :A History )显得如此重要的原因。该书开宗明义,其内容是:“关于一片海域和它周围的人民和国家,即它在历史、文化和政治中所扮演的角色。”二00四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发行后,《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世界历史评论》、《俄罗斯评论》等主流书评媒体一致认为:这本体量不大,但是信息密集的小册子不仅拥有开阔的史学视野,行文也充满“ 优雅的散文风格”。

查尔斯·金早期受到严格的历史学与哲学训练,曾在英国大学司职,目前领衔美国乔治城大学国际事务与政府学院,其被学界称道的几部史学专著可被视作“黑海系列研究”。一九九九年的《摩尔多瓦人:罗马尼亚、俄罗斯和文化政治》,是《黑海史》的前奏,二0一二年《敖德萨》与读者见面。而在撰写《黑海史》前夕,他获得了牛津大学出版社与美国俄罗斯历史学者协会的资助,在一九九八到二000年遠赴环黑海地区的巴尔干半岛、乌克兰、土耳其和南高加索开展田野调查,曾经走进清真寺旁的弹坑里,任由自己“跳进黑海的历史长河中”。在“致谢”中,查尔斯·金引用亚美尼亚历史学家阿加桑耶洛斯(Agathangelos)的话,将写作喻为一场海上旅行,这是因为作家和水手一样都自愿“身犯险境”,并在归乡之后渴望向人们讲述旅途故事。

一、“黑海是一个自在的整体”

在今天微观史学盛行的背景下,《黑海史》仍尝试继续拓展整体史视野,引领读者进入一个不带偏见的、“黑海历史主导”的、不由任何单一国家所决定的历史进程, 并且强调黑海是桥梁,不是屏障。黑海流域是“一个像欧洲或欧亚大陆其他地方一样真实存在的地区”,而且“就像有为本民族的利益私占海洋的历史学家、人种学家和其他知识分子,也有人开始意识到黑海是个自在的整体”。一直到十九世纪早期,黑海地区都不是我们今天所认为的火药桶,“把黑海作为一个地区,仅仅视为高层政治的角斗场,就过于目光狭窄了”。举例来讲,一八三二年,第一份初步的黑海水文地图册出现在圣彼得堡。一八四一年,希腊后裔伊戈尔·曼加洛尼(Egor Manganari,1796—1859)将更为详尽的《黑海地图册》献给沙皇尼古拉一世。曼加洛尼版地图册依然是将黑海的物理特征作为一个整体来制图的有效尝试,而非“仅绘制被一个又一个势力控制的部分”。

在历史长河里,黑海是一个自成一体、由跨海联系构成的地区。查尔斯·金的笔下,这一联系关涉黑海流域的人群和个体、贸易和思想。环绕黑海地区的民族因为与欧洲的联系而彼此关联,多元统一的区域认同超越了民族叙事。如十九世纪的“希腊人”除了指称我们现在用民族观念称呼的希腊人,也包括罗马尼亚人、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阿尔巴尼亚人、阿拉伯人、突厥人等,这一民族整合的图景至少持续至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边境穿越者”(boundary-crossers)始终是《黑海史》的叙事主体,特别是几千年来浩浩荡荡的人群穿越 “政体间的物理边界”:迁徙、转移、逃亡或者征战。查尔斯·金写道,进入新世纪之后,那些渴望移动的、长久以来将整个黑海地区联系在一起的人,都在内地的城区寻找更好的生活,少数选拔出来的人走得更远,甚至到伦敦、柏林和纽约。充满生气的黑海社会可以在离海很远的地方找到,虽然外人会使用整齐划一的分类—文明或野蛮,本地或外国,纯种或混血—但是面对大海拥抱它的多样性,依然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作者在此致敬阿诺德·汤因比在《希腊与土耳其的西方问题》中所持的观点,即可能在一段距离之外存在所谓泾渭分明的分类,如基督教与伊斯兰教、欧洲与亚洲、文明与野蛮,“但是一旦一个人行进,到达伊斯坦布尔或是敖德萨或是巴统的火车和轮船,他们就会发现这些分类十分可笑”。

基于强调彼此关系的整体史学信念,该书叙事隐含着年鉴学派的特征。费尔南多·布罗代尔的地中海研究经常被用作参照,相对于前者,黑海研究显然还有许多常识与知识的空白。查尔斯·金同时征引了欧文·拉铁摩尔的亚洲内陆研究视角,后者为他提供了最为重要的史学概念“边疆”(frontier)与“边界”(boundary)。《黑海史》论证了拉铁摩尔的远见—边界是权力的最远距离,而边疆则作为一个区域聚集着众多穿越者。出现在该书中的历史学家还包括罗马尼亚的尼·约尔(Nicolae Iorga,1871-1940)和乌克兰的米·胡舍夫斯基(Mykhai loHrushevsky,1866-1934),两者的共同特点是强调黑海在诗歌和意识、思考方式和情感意义上的联系,是将国家历史叙事“引向南方的海”,一个自在的整体。

二、黑海的现代变迁

为了与十九世纪中叶之后的现代黑海比照,查尔斯·金生动地描述了十八世纪一艘从马赛启航的商船如何到达处于黑海和第聂伯河畔的港口城市赫尔松,又如何从那里运回小麦、蜂蜜和茶叶。克里米亚沿岸商贾云集,人员和语言多种多样,不同修道院的报时钟声彼此应和。而在本书的后半部分, 查尔斯·金谨慎地使用了“角力场”(thes i te of acenturies-long struggle)一词,旨在呼应篇首的省察“黑海地区的组成不仅取决于我们审视的方式,还在于审视的时段”。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三十日,在锡诺普港口正进行着海上鏖战。查尔斯·金如同一个真正的小说家那样写道:“在熹微的晨光中,在冰冷的冬雨中,海军上将帕维尔·纳希莫夫命令他的六艘战列舰开火。”一年之后,锡诺普海战的英雄纳希莫夫也被列入伤亡者名单中。一八五三年岁尾至一八五六年春季的克里米亚战争和《巴黎条约》意味着一个黑海时代结束了,整个黑海地区转向现代冲突叙事,这种对抗的直接原因是英国、法国、意大利、俄国和奥斯曼帝国以及后来加入的更多国家对于黑海利益的争夺。而不停缔结各类国际公约和条约也逐渐成为十九世纪中叶以降针对黑海地区冲突的通行做法,它们有时候是应急之策,有时候是战争后果,有时候则可能是另一场战争的蓄势。帝国、国家与条约,蒸汽、小麦、铁路与石油,定义着现代黑海的变迁。除了今天读者已经熟悉的高加索、伊斯坦布尔、巴库或者塞瓦斯托波尔,作者逐一列举了黑海流域的新兴港口,它们的名字可能分别对应着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或者摩尔多瓦等新兴民族国家。查尔斯·金要求他的读者必须能够想象十九世纪晚期产于罗马尼亚普洛耶什蒂的原油被灌入木桶,从陆路用四轮马车运输,而它的国际投资者则来自德国,直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从巴统到波季的铁路铺就,才终结了这种宾夕法尼亚模式的石油运输。而在黑海西部,为了谷物运输,苏丹指挥一群外国工程师在铺设枕木,一八九五年连接港口城市克斯坦斯与多瑙河上游的铁路铺设完工,被移交给独立的罗马尼亚,克斯坦斯更名为康斯坦察,今天的康斯坦察港口矗立着罗马诗人奥维德的雕像。

一八六0到一九九0年间,黑海地区的政治边界、民族认同和生态系统发生剧烈变化,“政治家和规划家在这段时间内努力使黑海不再成为一个整合的地区”,黑海逐渐被地区冲突、历史学家书写与现代史学分科共同形塑为一个以“外来者与边缘者”“同质民族”或者“霸权国家”的观念为主体的固化地带。按照查尔斯·金的分析,在近代史学研究中,巴尔干半岛甚至被视作“彼此之间毫无联系的族群史的聚合体”,俄国南部是沙俄帝国史,而“乌克兰则习惯将本国历史书写为迟来的民族解放的悲剧故事”,黑海流域如同它所毗邻的陆地一样被切割成不同的冲突板块。真实的黑海在拜占庭、奥斯曼或者俄罗斯诸帝国都是战略重心,但是“这些帝国的历史研究中,却鲜有对黑海的论述”。查尔斯·金认为黑海研究在近代以来深受美國冷战地理学的持续影响,它直接导致了黑海流域被限定在不同的学科框架里,或者切割联系,或者泛泛而论。比如在美国的人文与社会科学建制里 ,巴尔干半岛隶属于中欧史,“东欧研究”通常只资助“苏联”或者“独联体国家”研究;而显然与现代土耳其相关联的奥斯曼帝国研究,则只会在被需要的时候纳入东南欧,更多时候则是中东历史研究的重要部分。

令查尔斯·金更为担忧的是,二十一世纪以来黑海地区的国家普遍存在着一种“心甘情愿的无知”,它表现为“将民族看成是亘古不变的,将国家看成是必然形成的,而将地区看作是短暂易变的”。所有的黑海国家都习惯于将自己同邻国区分开来,仍然通过加入北约和欧盟延续彼此的竞争,习惯于将自己描绘成比其他沿岸国家更能吸引外资、政治更稳定,甚至更为文明;纯净民族观念在逐渐成为黑海主流文化的同时,也带来一个又一个悲剧。

三、归来的水手

从边境、帝国的内陆海再到今日被不同国家切割的共同海域,查尔斯·金笔下的黑海史难能可贵地没有深陷“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叙事,没有纠缠于以历史人物或者历史事件来编年,没有在新世纪转型时期选择一个前卫的史学理论为己所用,其间仍然以庞杂的史料文献为指引,但须臾不曾偏离现代史学意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相对于传统与经典史学的写作规范,真实的历史世界已经走得很远,而黑海的历史真实在很大程度上必须涵盖文学真实。该书为了保持修辞的一致性,在每一章都引用了考古学家、作家、军事将领或者旅行者的“黑海札记”作为引言。同时,七个章节的命名直接采用黑海的各种名称。第一章,早期古希腊的“黑暗或昏暗的海”;第二章,晚期希腊文或者拉丁文的“好客之海”(Pontus Euxinus);第三章,“大海”(Mare Maggiore,500-1500) ;第四章,“ 暗黑之海”(KaraDeniz,1500-1700);第五章,“俄国的黑海”(Chernoe more, 1700-1860)则直接来自俄文“黑海”(черноеморе)。至于视作规范的英文表述“Black Sea”,直到最后两章才被用作标题,用以言说现代黑海变迁。

本书飘荡着罗马诗人奥维德修辞夸张的黑海流放地哀歌,而时至一八六七年,马克·吐温的黑海之行则“如同回家”:“没有什么提醒我们现在是在俄国。”十九世纪以降,不同写作者共同致力的庸俗的黑海形象,诸如奇异的东方、神秘的后宫、野蛮的突厥人和黑海上的暴风大作,查尔斯·金将之作为实证主义史料加以批评,用“一支不体面的涂鸦游客大军”来形容二流文学作品对于黑海文化的破坏。曾经的“海鸥军队”哥萨克也出现在该书中,它让熟知世界文学的读者惊诧,毕竟多数读者的阅读经验是哥萨克(来源于突厥语“自由人”)人属于俄苏文学,属于从托尔斯泰的《塞瓦斯托波尔的故事》到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这些后来被文学叙事界定为“欧亚草原上狂奔的挥着皮鞭的骑手”,在大约从一五五0到一六五0年的一个世纪里,亦是黑海上的一股强大势力。而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降,黑海地区独特的多元文化进一步消失,文化呈现出同质性,“历史学家、作家和其他民族知识分子在自己的领域中进行相似的工作:净化历史记录,试着发现,或者在大部分情况下建构内陆民族和黑海本身之间古老而又明显的联系”。

在该书篇首,查尔斯·金提供了四幅地图,分别是“今日黑海”“古代晚期的黑海”“中世纪的黑海”和“十八和十九世纪的黑海”。在最后一幅地图里,一座名为塔甘罗格的新城被标记在海岸边陲, 它成了俄国、土耳其、意大利和希腊文化的聚集地,与敖德萨、尼可莱夫和赫尔松共同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文学研究者往往会注意到塔甘罗格这个小城:一八六0年一月二十九日,作家安东·契诃夫就出生在这个港口城市,少年安东就读的是希腊语学校。他们家在这个小城经营一个小商铺,卖的都是“殖民地产品”,招牌上都标有“茶叶、糖或者咖啡”。这个混乱的、开放的、各色人等出没的港口城市成就了未来的作家契诃夫,成就了一个来自黑海地区的作家关于世界、关于人的早期认识。亚速、塔甘罗格、塞瓦斯托波尔或者赫尔松,这些古老的黑海城市今天再次出现在每一个关心世界的读者面前。

(《欧亚角力场:黑海史》,查尔斯·金著,苏圣捷译,东方出版中心二0二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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