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前一天早上,燕宁刚把一沓纸送到切纸刀下,还没来得及抽出手,巨大的利刃突然自行降落,悲剧随即发生。一声惨叫,这个柔弱的女工像被谁无意推了一把,迅速滑倒在大型机械的脚下,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气息。而平展的操作台瞬间被红色占领了,血泊中支棱着一双纤细的白手,像秋后被风刮起的蓬草,无根无叶……
失去双手的女工
那天早晨,救护车是一小时二十分后才赶到印刷厂的。
燕宁被送往H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的途中,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看到尚明的惊恐样,说,“车里坐不下,你打车吧。”随手递给他一个塑料袋,说,“拿好了,别看。”
救护车一路鸣笛,依然难以奔驰,但还是把尚明坐的出租车甩开了老远。120!急救!所有的大小车辆都在试着让路,难免有的挤在了一块,干脆动不了,等交警。于是,堵得更厉害了。尚明索性下车,手里提着厚厚的白色塑料袋,顺着车与车之间的空隙,向医院的方向狂奔。有更着急的司机差点和他绕在一起,摇下玻璃,冲着他的背影愤怒地骂,“找死呢!”
尚明几乎是和救护车一块赶到医院大门口的。这下,他抢先了一步。一分钟不到就站在急诊科门口,返身望向救护车和他的燕儿。医院的大院里几乎停满了各色车辆,还有正在伺机往里挪动的车辆,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就依次排到了大门口。这时,点按喇叭,持续鸣笛,大声骂人,都不怎么管用了。二十分钟过去了,救护车还停在大门口,没找到往里挪动的机会,司机站在车门的踏板上,用力摇着手臂,大声高呼:“让一让,让一让,救护车——”
救护车在医院门口踯躅了半小时,终于瞅准一个机会,师傅猛踩油门,一口气飙到了急诊室的玻璃门前。
急诊科的医生把尚明一路飞奔拎着的那个塑料袋打开,取出一双血淋淋的手,交代旁边的一个护士拎进了处置室。砰的一声,把紧跟着的唯一家属挡在了门外。
尚明现在急着想和燕宁说话,但护士拦着,不让他进去。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护士告诉他,赶快去验血型。
经过排队,化验,等结果,取报告单后,尚明的血液在燕宁的血管里缓缓流淌着。盯着急诊室的门,尚明无力地低下头。今天切纸的本该轮到自己,是燕宁心疼自己排版到深夜,主动替換他的……
燕宁和尚明是在H市举办的一次青年创业暨刺绣艺术品展览会上认识的。作为主办方的工作人员之一,尚明在主持人即将宣布一九九六年“红五月”刺绣艺术品展览会开幕的那一瞬间,突然发现,原先拟定的优秀作品参展代表发言人苏燕宁女士,居然还没来。
尚明焦急地在人群中张望,心想,这女的该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吧?他跑遍了所有展区后,不得不如实向组委会负责人——H市贸促会会长秦晋汇报,得到的答复很简单,“必须找到,要不就你讲。”
再有五分钟就轮到苏燕宁代表讲话,尚明的心仿佛悬在了半空,但他依然期盼着一个身影的惊现。传呼机响了,收到五个字:自行车爆胎。情急之下,他拿着已经交到组委会的讲稿,作为苏女士委派的代表走上台,平生第一次面对悦华广场上的数万人,成功地做了题为《刺绣艺术圆我青春梦想》的报告。
事后,燕宁经常调侃他,“普通话讲得不太标准,但声音很有磁性。”
之后,他们恋爱了。因为燕宁,也因为燕宁所在的华蒙鑫印务公司正在招工,尚明辞掉了“红五月”文化活动中心的工作,和燕宁一同在那家印刷厂打工了。
上班时间,尚明负责电脑排版,燕宁主要干装订的活。或许,燕宁的天生丽质、妩媚动人,吸引了厂里的同龄男职工。但他们只在各自的心中惊叹,眼睛却总是盯着燕宁那双魔术般变化的纤纤玉手,赞叹中夹杂一些酸酸的俏皮话。
下班时间,尚明在电脑里设计刺绣工艺美术图案,燕宁用一双灵巧的手,精心绣制一件件艺术品。尚明也爱盯着燕宁的双手想心事,他在心里默念着“指如削葱根”“精妙世无双”。
他们的爱和梦想全部编织在其中。
由于双方家境一般,又身处异乡,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恋爱、惺惺相惜,期望改变命运的两个小小梦想,终于叠加在了一起……
为了减少一切不必要的开销,他们计划着要在一起生活了。这对儿经过生活磨难过于早熟的年轻人,恋爱中除了必要的情感交流外,更多的是对美好未来的畅想,几乎没有太多的浪漫。
只要真心相爱,彼此包容互相理解,就足够了。但说心里话,任何奢华的婚礼形式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前不久,参加樊厂长小舅子的婚礼那天,燕宁看着华庭大酒店门口缓缓蠕动着的那长龙般的娶亲轿车,回头对满脸呆相的尚明说,“一切形式都无所谓,咱们两家距离几千里,举办婚礼有许多不便。快过年了,省下钱给父母多买点吃穿用品更实际。”尚明无比感动,附在燕宁耳边,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小声说,“我要用心爱你一辈子。”没有人发现,他们悄悄地把手捏在了一起。
樊厂长的小舅子牛保平不仅名字好听好记,而且年轻帅气,听说马上要升职。新娘是个业余影视演员,算不上明星,但绝对漂亮。参加婚礼的亲友们按照指示标识,分别进入四个大厅,由八位西装革履、胸戴鲜花、风度翩翩的总代东指挥着,有秩序地款款落座。中间大厅安排的是樊厂长岳父单位的同事和各界朋友;西厅安排的是樊厂长小舅子单位的同事和他的朋友、同学;东厅安排的是樊厂长岳母单位的同事、朋友、同学;远近亲戚大约一百人,都被安排在楼上的第四婚宴厅,由樊厂长的爱人依着长幼亲疏关系指挥入席。十二个雅间里安排的是贵宾席,四个大厅和各大小雅间都已经坐得满满的,足有几百人。尚明和燕宁算不上受邀来参加婚礼的亲友,更谈不上宾客,他们是被樊厂长派来帮忙的“自己人”。尚明把整理好的四个礼账簿和厚厚的礼金,以及一个密封着口的、背面烫着“金”字的特别大礼包交给了樊厂长的岳母保管。尚明和燕宁实在找不到一个空着的座位,就在门口保管烟酒的那张桌子坐下,他们和服务员要了点水果、糕点,匆匆吃了几口就离开了。客人太多,主人的确忙不过来,他们是理解的。令尚明一路不解的是那个烫“金”字的独特精致贺礼袋里面究竟装了多少钱。为什么那位客人说不用记礼单……细心的燕宁注意到了,那个人姓金,因为他当时接了个电话,对方在电话里称他“金哥”。
他们也马上就要结婚啦!此时,尚明感觉到,任何奢华浪漫的情调都与他们无关。他盯着燕宁露出的那段白皙柔嫩的脖颈,感觉很自责,感觉自己特别对不起热恋中的燕宁。他在心里又一次坚定了一个意念,先把那条只有三克的合金项链暂时藏起来,尽快想办法赚钱,为她买一条好一点的纯金项链。这时,他真切地感觉到:金钱原本是无法证明爱情价值的,但它对男人的自信具有绝对的杀伤力。然而,他转念又想,神圣而庄严的婚礼上,新郎新娘的一切海誓山盟,在司仪的习惯性渲染下,也未必都能经受得住考验,唯有两颗真诚而善良的心最能靠得住。
基于自己的实际情况,他们决定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就在一起生活了。
虽然这样的恋爱结局看起来似乎很匆忙,但期间所经历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并将永生难以忘怀。
其实他们也想过要像模像样,要风风光光,要礼尚往来。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仪式再怎么简单也不应该省略掉。尚明已经和几个一块来城里打工的哥们儿说好,举办一场简单的婚礼宴,说白了就是十几个年轻人凑在一块,在附近的小饭馆海吃一顿,然后他们去民政局领证。
然而,就在他和燕宁梦想着走向“婚礼殿堂”的前一天,发生了这场令所有人无法想象的事故。
他们精心筹划的这个小小愿望暂时没法实现了。
尚明一边照顾病床上的未婚妻,一边忙着通知一些拟定帮忙办事的朋友们,“事情暂时不办了”。婚礼的突然取消,导致电话另一端的所有“听众”愕然,但他不得不迅速挂掉电话,以沉默作答。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反正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别让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老家,别再把常年患病的老丈人的心脏击垮。
不想让那些关心他们婚礼进展情况的人担心,尚明在郊区僻静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南房,把两人的行李、洗漱用品、锅碗瓢盆,连同燕宁那辆粉红色的旧自行车,搬到一起,买了一挂鞭炮,窗户上贴了一对儿喜字,门上贴了一副亲笔写的对联:
缘来如此简单
幸福总在意外
就算是正式结婚典礼啦!他在心里这样自嘲着,眼角却挂着两滴冰凉的泪珠。
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故,尚明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不仅不能如期举办那最简约的“婚禮”,而且春节放假也没法回老家过年了。燕宁需要他照顾,不是一天,一个月,一年,而是一辈子!同样,他也难以想象,在家人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该如何把一个失去双手的新媳妇领回老家,面见父母,然后在众乡邻的传闻中增加新闻佐料。尚明的老家距离他们打工的H市近一千公里,而且父母年迈,弟兄们都已成家立业,另外过日子,一听说“单位集体旅行结婚,亲属不便参加”,就不再说什么了。
只是,燕宁父亲不停地打电话,询问婚礼的事。躺在病床上的燕宁,在极度的痛苦中,千遍万遍地搜索着安慰父亲的谎言,又在一遍又一遍地斟酌下全部否定。
当燕宁照猫画虎式地把尚明的这句谎言,在电话里向老父亲重复了两三遍,电话那头居然十几分钟没有一点声音。燕宁急切地喊着爸爸,用地道的家乡口音再一次告诉老父亲,“单位组织几对年轻人旅行结婚,不按家乡的传统习俗举办婚礼。”对方却突然带着哭腔说,“一定要来H市,亲眼看看女儿的集体婚礼!”然后任凭这头怎么解释,便不再说话了。
燕宁心急如焚,疼痛难忍。人们常说十指连心,而她现在的疼痛不仅仅是来自肢体的感觉,因为腕部以下已经不属于她了。尚明估算着麻药的效力已经过去,他欲起身去找护士,给燕宁打一支止痛针,回头看了看燕宁。病房里日光灯已经熄灭,昏黄暗淡的壁灯幽幽地照着,燕宁脸色苍白,紧紧咬着下唇,在病床上不停地来回挪动,额上的汗珠滑落到枕头上,濡湿了一大片,有几滴调皮的家伙就近跨过眉梢,越过眉骨,无所顾忌地行进在眼睑上,偷偷地奔赴那双令他魂牵梦绕的秀美眸子。尚明一边用毛巾轻轻沾着,一边和燕宁说着暖心的悄悄话。然而,他知道燕宁此时的疼痛绝非仅仅来自肉体。
燕宁小声说:“父亲的心脏病经常犯,尤其不能受到刺激。”
尚明弯下腰,伏在她耳边亲切地说:“老父亲只是说说而已,不会来城里参加集体婚礼吧,再说已经和老人家说过了,集体婚礼办完要去旅行结婚。”
燕宁说:“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母亲又早逝,他肯定放心不下,”说着就忍不住哭出了声,“他来了可咋办?我没了双手!”
一种难以抑制的悲痛从心底突然涌起,尚明留下无声的眼泪,用被角轻轻地捂了一下爱人的嘴,示意她不要哭出声。
尚明知道,燕宁的手臂有多痛,心里就有多痛。
病友们的鼾声平缓而有节奏地响起。
燕宁把缠满纱布的两只“拳头”伸出来——看起来好像拳头,其实里面空空如也——让尚明看,细密的白牙实实地咬着下唇,说不出话,一次次地用眼神征询尚明的意见。一个瞒天过海的计划总算诞生于护士的精心包扎中。
看着同一病房里的病友时常有亲属慰问,燕宁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孤单、无助,病榻上的她此时不再担心父亲的到来。消除了一点心理负担后,她居然有了渴望见到亲人的念想,“也不知道我爸来还是不来。”燕宁在尚明的帮助下,靠着被子坐起来,温柔地说:“今天感觉好点儿,你回家好好睡一觉吧,这几天累坏了,白天黑夜不能睡。”
印刷厂那个和尚明关系最要好的小兄弟五子,急匆匆地赶来医院。不仅带来了众工友的问候,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燕宁的父亲心脏病复发,在乡镇卫生院抢救,让她赶快回去。五子说电话是乡卫生院一个女的打来的,听声音很着急。
“麻绳专挑细处断”,事情总是往一块赶。
尚明不得不求助于樊厂长。
厂里派了两个女工,轮流照看燕宁。樊厂长的爱人买了一大堆水果、营养品,还有整理好的两大包八九成新的高档旧衣服,让尚明带给燕宁的父亲。然后,亲昵地抚摸着燕宁的额头,说了好多暖心话、安慰话。
其他的事情都交给了五子。在关键时候能够互相帮助的才是真朋友,他们之间是无须客套的。尚明严肃地对这个小兄弟说,“一定要注意你嫂子的情绪。”回头看了一眼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着的燕宁,就急匆匆离开了医院。
在之前和燕宁恋爱的过程中,尚明知晓燕宁是独生女,基本上属于少亲无故,和父亲相依为命。尚明说了一句最真诚而且颇有分量的话,“放心,我既是女婿,又是儿子。”而现在的尚明就像身兼数职的前线战士,刚刚投入战场,一个任务还没有完成,突然又接到了另一个命令。如果说无条件地服从命令是战士的天职,那么,此时的尚明,在人性和道德面前将毫无选择。他不得不把尚未完全摆脱剧痛和高烧的“妻子”——他不知道此时这样的称谓是否准确——托付给印刷厂的小兄弟五子,无奈只身一人回到燕宁的家乡。他奉命去看望那未曾谋面,在病中煎熬着,急切盼望女儿女婿回来的老丈人。
善意的谎言
从车站出发,尚明在一辆通往乡间的破旧公共汽车上颠簸了一天。黄昏时分,客车终于抵达燕宁的家乡——黄河边上的一个小镇。他直接跑到乡卫生院。
第一次见到燕宁的发小格日丽,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一点生疏感。这就是常给燕宁打电话的那个护士,一个冷峻的高个子美人。第一次见面,双方没有寒暄,也不觉得尴尬,都迫不及待地抢着发问,急不可耐地等着对方回答。
“老人家现在哪里?情况咋样?病情稳定了吗?有没有危险?身边有人照顾吗?”尚明连珠炮式地发问。
“燕宁到底咋了?得了什么病?住在哪家医院?严重吗?你和我说实话!”对面这个美女护士逼视着尚明,不但对他的问话置之不理,而且一反往日电话里温婉的口气,紧追着问。尚明不知该怎么回答,感觉自己像个小偷被当场抓获一样,面对的不仅是警察那威严锐利的眼神,更有失主的无数双拳头即将擂着。
尚明嗫嚅着,随便说了一句连自己也不明白其准确含义的话。
“老人家没事,输了三天液,已经回家了。”这位护士看出了尚明的窘态,语气稍微轻松了一点,冷嘲热讽地命令道,“现在该你说燕宁了,新女婿!”
一听说老人家没事,尚明一路上悬着的心瞬间就放下了,而自己却突然感觉全身无力,就势瘫在了走廊的长椅上,也不顾面前这个冷美人的任何表情。
在乡卫生院的食堂,尚明狼吞虎咽地吃了格日丽买的饭菜,然后一五一十地讲了燕宁被切纸机切掉双手的经过。
“不可能,不可能,这太意外了!”情绪激动的格日丽,居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尚明的衣服,“你说啥?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然而,无论多么意外,事实毕竟是事实。作为与燕宁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妹,格日丽流着泪,把自己一年积攒的两千元工资交给了尚明,说,“你一定要担负起男人的责任,她已经失去了双手,别再把心伤了。”并向尚明保证,她一定不会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再告诉第二个人。说完,双手捂着脸,哽咽着转身跑出了食堂。
距离燕宁家所在的那个小村庄,还有一段土路。尚明边打听边走,他以无比复杂的心情,一步步走向那个与他命运休戚相关的“黄泥小屋”……
尚明快步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尘土在他的脚下飞扬,一些往事被格日丽刚才的一席话搅扰着,重又袭上心头。
“你知道燕宁为什么跑那么远去H市打工吗?”格日丽在渐渐平静下来后,声情并茂地讲述了燕宁被两个男同学“抢婚”的经过——
一九九五年,河畔乡和连城乡合乡并镇,新成立了连河镇。秋天瓜果丰收的季节,小镇举办了规模很大的农产品现场交流会,燕宁和父亲来镇里卖西瓜,在街头偶遇了几个大学同学,除了几个女孩子外,还有两个男生,乔明利和石晓益。由于毕业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了,于是大家决定一块去饭馆吃饭,叙叙旧。刚开始,大家都快活地抢着话头,内容无非是回忆当年学校的一些琐事、趣事。然而,渐渐地出现了僵局,这两个男同学不知为什么事情突然吵起来了。喝了酒的男孩,从开始说话结巴、面色潮红,到渐渐口吐狂言、互不相让,最终变成两头被激怒的“雄狮”,厮打在一起。
果脯厂乔厂长的儿子乔明利说:“我有钱,我爱上谁,谁能不爱我,你别不信,等着瞧。再说,我看上谁就娶谁,关你啥事?”
新上任的石镇长的儿子石晓益说:“有钱也不能这样狂妄,你愿意还得人家也愿意才行。再说,果脯厂是乡镇企业,不是私营企业,我爸可以免了你爸的厂长职务。”
啤酒瓶摔了满地,一片狼藉,各种色泽的汤汁泼到了刚刚粉刷过的墙壁上,老板娘心疼得只顾掉眼泪,不敢上前劝阻。
女生们被吓得拼了命往门外挤,却被一群看热闹的人堵着,出不去。
不知是谁打了电话报信,最后他们的父亲都赶来了。石镇长把自己的儿子痛骂了一顿,乔厂长又把自己的儿子狠狠揍了一顿,看热闹的人们才慢慢散去。
“后来才知道,这两个人居然是因为暗地里争夺我们班的一个美女,人家是在女同学面前表演决斗游戏呢,这个被争的美女名字叫苏燕宁。”格日丽这样说的时候,又特别加了一句,“你可要好好珍惜啊,千万别辜负了美女。”
尚明知道格日丽说这话的用意,是担心燕宁出了这么大的意外,会被自己抛弃,毕竟还没领结婚证。但是,她多虑了。
后来,有一天,乔明利开着小轿车去燕宁家提亲了。几乎同时,石晓益也赶到了现场。燕宁却早早躲到邻居婶子家,怎么也叫不回来。这让燕宁的父亲十分尴尬,也非常不解。乡邻们都站在大门外看热闹……
黄昏迫近,尚明从“抢婚”情境中撤出,快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两旁的耕地里严严实实地覆盖着皑皑的白雪,不远处影影绰绰的房屋上,随风飘着灰黑的炊烟。当邻居们指给燕宁家的具体位置,尚明想回头说声谢谢,却发现他们都用怯生生的目光看着他。
尚明第一次单独面对老丈人时,一边喋喋不休地做自我介绍,一边掏出他和燕宁的合照想让老人家看,以此证明自己不是骗子。此时,这位满脸沧桑的老人正端着半碗饭,呆呆地望着柜子上的十二英寸电视机,对尚明的到来几乎视而不见。正在尚明十分纳闷儿时,老人家突然扔掉饭碗,哭喊着扑到电视机前。尚明的视线随着老人转过去,一下子傻眼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新闻节目——《都市新接觸》,画面很清晰,一位女记者正在现场采访,两位创伤骨科主治医师,一边舞弄着燕宁的两个手臂,一边对着观众讲着什么……
他和燕宁精心编造的那些善意的谎言,最终被新闻彻底击穿。
尚明以准女婿的身份向这位和蔼的老人诉说了悲剧发生的全部经过,并且向老人表示了自己甘愿承担全部责任的诚意,以及不惜一切代价救治燕宁的决心。
老人家的坚强和理智令他十分惊讶并由衷佩服。
比尚明预想的结果要好,老人以庄稼汉的坚毅和善良,默默地接受了这个意外的打击。一晚上,老人再也没提有关事故的半个字,只是一味地沉默着。他偶尔招呼尚明多吃菜,还不停地给他斟酒。夜里,尚明和这位陌生而亲切的老人都毫无睡意,听他讲述了燕宁小时候的事……
燕宁的妈妈是患宫颈癌去世的。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按照乡里习俗,简单举办了葬礼。当大人们从墓地急匆匆往回返时,谁也没注意,这个五岁的小女孩仍然站在妈妈的坟头,穿着妈妈留下的一双大棉鞋,里面灌满了雪,两只小手冻得通红,泪水与前额散落下的头发粘在一起,像两道黑色的疤痕。
母亲的早逝使她很小就非常懂事,八九岁就学会了做饭,十几岁就和邻居婶子学着做针线活儿,看到女儿小小年纪就这么乖巧,当父亲的既高兴又心酸。有一年秋天,他在地里收割庄稼,晚上回来晚了点儿。小燕宁做好饭,等不及父亲,就把饭热在锅里,灶膛里多加了些柴,自己先睡了。等到他回来,家里已经浓烟刺鼻。好在邻居及时发现,才免遭一场大难,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说到燕宁这个名字时,老人突然怔了怔,告诉尚明说,燕宁的妈妈临闭眼时,突然想起要给五岁的女儿起个大名,叫苏燕宁,是即将永别的母亲,对孩子的一种特别关爱,是无限深情的寄托和难以割舍的哀思,希望她一生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说到这,老人不经意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尚明心里五味杂陈。医院那边能否给燕宁顺利进行断掌再植手术,尚明走时还没有确定。那双灵巧的手还能否重新属于她?医院创伤骨科专家鲁主任出差回来了吗?手术费用有着落吗?一切都是未知数。按照燕宁的嘱咐,尚明本应该好好和老人多待两天。冬天了,帮老人安顿好一切衣食住行,千万不能再让老人犯心脏病。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在老人不停地催促下,尚明决定返回医院照顾燕宁。
临别时,老人抓住尚明的双手摸了又摸,一脸歉疚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喃喃地说道,“往后的日子就全靠你了,你多担待些,只要你对燕儿好,我肯定不给你们添麻烦。”他俯下身子贴着老人家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老爸,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燕儿一辈子的。”
在公路旁等客车时,尚明用力握着燕宁父亲的双手,几乎是用他的整个身体托着老人,生怕他突然倒下。尚明一路上惦记着燕宁,又担心押金不够,也不知道樊厂长联系上南方那个出售切纸机的厂家没有。
前面的路又被拉煤车堵死了。司机们时不时地把喇叭声按得烦躁不安。车窗外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尚明的心里却潮起潮落,一些往事按不住头地乱冲乱撞,撕扯着他的心绪……
断掌再植
回到医院,护士通知尚明,住院时交的八千元押金早已用完,需要续交费用。而燕宁则接连高烧,总是不停地反复说那句话,“别让我爸知道”,护士无奈给打了几次退烧针。印刷厂的樊厂长又来交过五千元,就再也联系不上了,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
怎么办?尚明轻轻走到病床前,燕宁那憔悴的脸庞依然煞白,这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她两只胳膊无力地摊在身体两侧,末端是厚厚的白纱布,像两只攥紧的拳头一样,只是无半点生气。
“你走后一直是这些病友的亲属们帮我照顾着嫂子,尤其是对面那个给她母亲陪床的小姑娘,每次上厕所都是她搀扶着。”五子告诉尚明。
受到了表扬,小女孩显得很害羞,扭头对着尚明笑了笑。她手里拿著个小镜子,照着沉睡中的燕宁,调皮地说:“姐姐真漂亮。”
听到“漂亮”两个字,一个令尚明终生难忘的镜头,不失时机地在他脑海浮现……
“燕宁,你真漂亮!”一年前的某一天,尚明在给燕宁拍照的同时,不停地发表着真实感受。
那是五一假期,单位组织员工集体去大连旅游。尚明和燕宁没有参加,其实,他当时挺想去的,生长在大漠深处的人,去海边观瞻异地风情,借着大自然的美好风光与同事沟通感情,向恋人倾吐心声,多么浪漫而惬意。那天,燕宁坚持说:“咱俩别去了,每人交五百元呢,把这钱省下,给家里的老人们寄回去吧。”尚明想说“机会难得”,燕宁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以后有的是机会,等咱们的全套刺绣成功了,专门去大连,参加国际手工刺绣艺术品博览会。正好利用这几天,咱们赶着把那幅‘清明上河图做完。”尚明只好一个人在内心扫兴,嘴上却不失时机地幽了一默:“听老婆的话。”燕宁被逗笑了,用拳头在尚明身上比画了个打人的动作,瞅着尚明说:“讨厌,谁是你老婆!”
五一那天,他和燕宁骑着自行车,得空去大阴山的深处,感受了大自然的美好风光。在一棵白桦树下,有一块平展的大青石,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尚明把罐头里最后几块橘瓣,喂到燕宁口里,就拿着空罐头瓶子,循着山泉叮咚的方向找水去了。
百灵鸟在婉转地柔声歌唱,山涧的小溪在淙淙地流淌,白桦树在微风的轻抚下悠悠地摇荡,花儿竞相开放,山野的幽静是奋斗在城市里整天忙碌着的人们难以体会和享受的。
尚明像发现了桃花源一样,像个孩子似的,边跑边向燕宁喊着:“找到了,找到了。”他急匆匆地跑着,生怕这甘甜清爽的纯天然无污染矿泉水被和煦的阳光照暖,担心自己的体温把这罐亲自接到的清凉泉水变温。他要让燕宁感受一下冰清玉洁的山泉。
当他走到近前,突然发现依着一棵小树,搭手向远方眺望的燕宁,是那么的美丽温柔,她的心中一定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
尚明说:“燕宁,你太漂亮了。”他拿出照相机又要拍照。
燕宁说:“我总有一天会变老变丑,你还会爱我吗?”
尚明听到这个毫无先兆的奇怪问题怔了一下,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就对着天空,对着太阳,大声朗诵了叶芝的那首著名诗歌《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父亲很好!”
燕宁醒了,尚明赶紧俯下身,告诉她,他此番“临危受命”的首要“战绩”,也是躺在病床上的燕宁最急迫要知道的结果。他们心有灵犀,用不着谁对谁细说什么,也不必用眼神或表情来提示。他把见到老人后的所有情境,迅速在脑海翻腾了一遍,把该和她说的细节都简述过。然后,才开始用他们之间常用的眼神交流起来,居然忘记了还有其他病友在场,就把脸贴在了一块。满脸热泪,不知是谁的。
“27床的家属,来一下医务室,鲁主任找。”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大夫对着屋里喊。
一听到鲁主任三个字,尚明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几乎是抹着眼泪冲到了医务室门口。然而,他却迟迟不敢推门。
患者家属把病人急着送到医院里,都期望能遇上一个医术高超的好大夫。一般人都是靠碰运气,谁是你的管床大夫,谁是主刀医生,主要是看你生病急着住院时,哪个大夫值班。在樊厂长小舅子的协调下,燕宁从急诊科转到创伤骨科,并顺利调到权威专家鲁严肃主任管的西区。为了感谢鲁主任,更为了不给办事者的后路添堵,尚明按照樊厂长的吩咐,拎着一条中华烟和两盒精品碧螺春欲送给鲁主任,却被這个叫鲁严肃的主任拒绝了。尚明把第一次送礼的具体情况和樊厂长说了:上午医务室有其他医生,只好下午去门诊找,患者太多,都排着队候诊,门口的实习生拦着不让进,他就写了个纸条:“我是27床的家属,非常感谢鲁主任。”然后,把条子和东西装在一个编织袋里,让把门的实习生转交给鲁主任。他还没来得及走,就被鲁主任叫进了门诊室,当着两个实习生和另一个年轻大夫的面,对着门口那些排队的患者和家属,这位叫鲁严肃的主任,冠冕堂皇地把27床的家属狠狠地教育了一顿。
樊厂长听了笑骂道:“你真笨。”
尚明问,“那您说该咋办?”樊厂长说,“你去把东西交给我小舅子保平,让他处理吧。”临了,又揶揄说:“这次别再写条子了。”
尚明不由得想起那天送礼的难堪,但还是怯生生地走进医生办公室。
鲁主任刚从外地“飞”回来,可能还要去参加一所著名医科大学组织的学术交流会。据说要提副院长。他不仅学历高,水平也是本市医学界一流的。唯有一点就是说话冷冰冰的,在他脸上很难看到笑容。不过,鲁主任偶尔也开个玩笑,那是为了减轻病人的痛苦。对此,患者家属们深有体会。
鲁主任说:“现在已经超过了断掌再植的最佳时间,本应该在六至八小时内进行手术……”
尚明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拦住主任的话头就急着问:“那为什么不能及时手术呢?”说完,他感觉自己有失礼貌。
鲁主任严肃地说:“相对断臂而言,断腕、断掌再植手术难度更大,需要在显微镜下将一根根比发丝还细的神经血管缝合起来,技术要求非常高。断掌再植在六至八小时内成功率较高,时间长了会发生肌肉坏死,严重者后期还会影响肾功能等。”说到这,鲁主任转向后面忙着写病历的年轻医生们,继续说:若今后再遇到该类情况时,需将断肢低温干燥保存,并用塑料袋包起来,立即手术或送往相关医院进行处理,切勿错过手术最佳时间。
鲁主任突然很客气地对尚明说,你先出去一会儿,我们开个会。
在医务室门外,尚明静静地站着,不敢擅自离开,也不敢太靠近。鲁主任很生气地对年轻的医生们说:“我赶回来,仔细查阅了急诊科当时接诊该患者的病历后,又打电话找来那天急诊科的值班大夫,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告诉他们当时就应该想办法约请外援大夫做断掌再植手术,不应该做保守治疗,最终导致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尚明似懂非懂地听完了这位专家的话,感觉鲁主任真的很了不起。
他再次走进医务室,带着悲戚的面容对鲁主任说:“您是权威专家,一定还有办法的,我们就全靠您了。您今天如果不说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我们还一直傻等着,以为没轮到给她做手术。千万想办法给她把手接上,要不往后的日子该咋办?”
鲁主任谦和地说:“我找你来就是商量这事,现在如果进行断掌再植手术,主要依靠一种进口药物帮助激活肌肉组织,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成功了怎么都好说,皆大欢喜,如果接上去,三天后仍然无法激活,那就得重新手术,必须把已经再植上的手掌取下来,否则导致更严重的肌肉坏死,还得锯掉部分手臂。”
尚明的心在剧烈颤抖。整个人愣在那里。对于手术的成功与否,他没有太清晰的概念,医生一般都不说太绝对的保险话,做个阑尾手术不也有风险吗?应该能成功吧!此时,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幻象:几个工人拿着扳手,把一个商店里的服装模特摆过来,摆过去,左瞧瞧,右瞧瞧,最后觉得好像哪里不合适,就把刚刚安装上的一只臂膀拧了下来……
鲁主任说:“嗨,你别愣神儿,你快做决定啊。我是因为你们才特意从外地赶回来的,如果不做手术,我明天还得去省城开会。”
幻象突然消失,维纳斯从他的眼前飘逝了……
尚明咬着牙说:“做吧。”
鲁主任说:“那你回去准备吧,明天一早手术。”
尚明振作精神,回到病房。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正在给燕宁梳头。刚才年轻医生说鲁主任找,燕宁大概已经意识到,该给自己做手术了。进手术室前,先把自己打理一番,她可不愿给医生留下邋遢的印象。
护士长领着麻醉师来看燕宁,叮嘱了饮食和卫生、休息等相关注意事项后,告诉尚明,再续交一万元。
尚明赶快下楼给樊厂长打电话。
樊厂长派会计送来一万元,并让尚明在收据上代替燕宁签字。叶会计把在走廊急匆匆走着的尚明喊住,说,“小尚,替你媳妇签个字。”尚明顾不上对叶会计突然说出的话仔细琢磨,看着那张被叶会计按在走廊墙壁上的已经折叠好的收据,他很配合地在收款人后面的空白处,签上“尚明代苏燕宁收”几个字。至于收据另一面的具体内容和钱数,他是不担心的。他也没好意思把叶会计的手拿开,翻看收据上面的其他内容。
送走单位的叶会计,尚明手里拿着沉甸甸的一万元,不知该往哪里放。
明天就要手术了。尚明正在为买不到信封犯愁,心想用红纸包着吧,又怕引起人家的误会。那不成了名副其实的“红包”吗?医院的宣传栏到处都写着“禁止医生收红包”的字样。
越着急,越要上厕所。
一个农村老汉,拿着两个信封,站在厕所的拐角处,手里捏着几张百元钞票,哆哆嗦嗦,半天装不进去。尚明说:“大爷,我帮你弄。”老人说:“你是27床的家属吧,你媳妇能做手术了?”尚明说:“能了,明天手术。您是?”
老人说:“我是你们隔壁病房的,我儿子明天做手术。”
尚明说:“您的信封是从哪买的?”
老人说:“对面的礼品店都有,两元一个,我刚开始也不知道,住的时间长了,慢慢摸清了好多门道,都是病人家属互相传的。”
听口音,这个老人和燕宁的父亲应该是一个地方的。尚明掏出烟,给老人点上,两人攀谈了好一会儿。
老人说:“哪怕平时少抽一盒烟,积攒下,也应该好好感谢医生,千万不要在这方面节省。”
尚明这才发现,老人已经把他给的那支烟抽完了,正摸出一个旱烟口袋,用白纸条卷着黑黄的旱烟叶。尚明赶快又掏出那半盒烟,说,“大爷,全给您吧。”
老人推着,坚决不要,说,“再抽,就惯坏我了,今后怎么办?我自己卷。”
不一会儿,在老人手中,一支笨拙的手工旱烟就做成了。老人把两个信封分别装在上下兩个衣袋里,可能担心混淆。老人像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脸上有了欣慰的笑意和成就感,他点着旱烟,悠悠地吸着。昏暗中,火光一闪一闪。
在通往家属区的小巷子里,尚明和鲁主任迎面走着。他把信封折成个卷,攥在手心里,不让两端露出,心咚咚跳着。鲁主任大咧咧地走过来,爽朗地笑着说:“都准备好了吗?”“都准备好了。”尚明一边回答,一边和鲁主任“握了握手”。
尚明已经走出了几百米,还能听到鲁主任关切地叮嘱,“让你爱人休息好,明天第一个手术。”
尚明回到病房,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他按照麻醉师和护士长的叮嘱,给燕宁买了稀粥,看着映在清亮米汤上的影子,心不在焉地应和着病友们的询问,和燕宁随便说了会儿话,就服侍她早早休息了。
第二天医生一上班,尚明第一个被叫到医务室进行术前谈话。还是那个年轻大夫,和他讲了一些手术后的注意事项,拿出“手术知情同意书”,让他签字。
燕宁已经被几个医护人员推着准备进手术室,那一瞬间,尚明给了她一个亲昵的眼神,像球迷对即将上场的运动员一样,做了个满怀期望的鼓励动作。他就在手术室旁边的一个小窗口,等着里面的麻醉师叫“苏燕宁家属”。
这里的程序很简单,里面喊谁的名字,家属就去窗口接“麻醉知情同意书”。尚明看了几次就明白了。
这一天到底是怎么过去的,尚明好长时间回忆不起来。整整十二个小时,他一直在手术室的走廊候着。
晚上八点,燕宁终于“凯旋”。她依然沉沉地睡着,脸色惨白。尚明心里一紧,医生说,没事,静脉全麻,十点多醒来。
手术这几天,尚明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一个陪护女工。廖大姐说,“你放心忙去吧,我就像照顾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说好了手术完请医生吃饭,这也是樊厂长特意安排的,尚明不用多操心。“一切听樊大哥的安排。”尚明知道自己去打个招呼,敬几杯酒,把账结了就行。地方已经订好,尚明赶过去时,饭局已经进行到高潮。
八个人一桌,除了樊厂长和他小舅子、鲁主任外,那五个人尚明都不认识。樊厂长说,“小尚,你先吃两口,我给你介绍介绍。”尚明说:“樊哥,现在就敬酒吧,我不饿。”樊厂长说:“那就挨着个儿敬,你端起杯。首先,从鲁主任开始。尚明,你应该敬鲁主任两杯,好事成双。这其一,当然是预祝主任步步高升;其二,是预祝手术成功,你双手举杯敬给医生,象征着医生帮你媳妇重新找回了双手。”尚明连连点头,干抿着喝下酒,从喉咙到胃,一下热辣辣的,难受穿肠而过。鲁主任在尚明敬第二杯酒的时候说,“为了你爱人。”接着,樊厂长就一个个给尚明介绍了在座的其他人,尚明也一一敬了酒。不多会儿,尚明见大家谈兴极高,于是默默结了饭钱后,便回了医院。
横生意外
看来,敬鲁主任的第二杯酒着实没什么用处。因为燕宁的断掌再植手术失败了!燕宁高烧不退,两只胳膊红肿。三天后,她又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进行得很快,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尚明看着昏睡中的燕宁,紧张得不停看表。他已痛彻心扉,而此时复杂的心情谁又能理解。一方面,他担心亲爱的燕儿就此永远睡下去;另一方面,又害怕她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掌刚接上三天又被取下时的困惑和难过。
尚明几乎哭了,哀求鲁主任:“您是大专家,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一定要想办法把手给她治好,没了手可咋办?”
鲁主任说:“小伙子,你先别激动,着急也没用。”
尚明没忍住,哭出了声。
“这样吧,国外有一种断腕断掌再植手术延伸方案,我和其他专家进一步研究,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鲁主任说:“你现在配合我们,一方面要做好病人的情绪工作,不该和她说的话千万不要说;另一方面,你赶快筹集医疗费用,一旦新方案形成,费用肯定少不了。”
尚明说:“那太感谢您了,大约多少钱?”
鲁主任叹口气说:“你尽量去筹集吧,最少也得五六万。然后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和经济条件,再决定新的手术治疗方案。”此刻,尚明心里非常清楚,毫无疑问,怎么治,关键由方案和其涉及的费用决定。
尚明和燕宁积攒的工资也就五千多,加上燕宁父亲让带的那五千,至少还差四万。怎么办?情急之中,尚明想起燕宁的发小,格日丽曾经说过,有事一定找她。他先给这个冷美人打了电话,感觉希望不是太大。
“我的一个同学现在是连河镇的信用社主任,你回来吧。”格日丽说。
为了尽快凑够进一步治疗的费用,尚明只好去找格日丽帮忙。格日丽答应帮忙,从他们的老家连河镇信用社贷款,她可以从中做担保。一切都协调妥了,格日丽说,你自己去办手续吧,我这有病人,走不开。尚明按照格日丽的吩咐,去找信用社的石晓益主任。对方说,现在不是放款的季节,可既然情况特殊,他只好尽可能想办法帮忙解决。能有这样一句话就足够了,尽管这位主任看起来牛气哄哄,连个座也没让,但尚明已经感到内心的暖流在涌动。开始,石主任有些为难,但当尚明不小心说出自己是燕宁丈夫的事情后,石晓益愣住了,他急忙追问钱的用途。尚明不会撒谎,无奈说出了燕宁的事。石晓益听完,心底涌上一股心酸,想想自己前两年那幼稚荒唐的举动,有些惭愧。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你明天下午过来签字,手续我来弄。”尚明说,“那就给您添麻烦了。”
贷款办得十分顺利。三万元贷款当天就拿到手了,装在一个信用社专用的牛皮纸袋中。石晓益又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万元。“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这几年的工资存款,一万元,你务必拿上。”尚明本想拒绝,但是奈何他太需要这钱了,在表明这是借款,将来一定还,并郑重写下欠条后,尚明才收下了钱。
拿到了四万元,就好像把燕宁被切掉的那双手重新找回了一样,尚明的喜悦和激动难以言表。他的心早已飞回了医院,有了四万元,他就可以和那位严肃的鲁主任进一步商量治疗方案。有了这四万元,他或许能暂时不再用愧疚的眼神看着痛苦中的燕宁。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尚明觉得此时应该先去卫生院和格日丽道个别,好好感谢人家美女护士,到底是燕宁的发小。
看到尚明的表情如此兴奋,格日丽笑着问,“这么快就办成了?”然而,当尚明把一切经过告诉她时,她沉默了,眼圈泛红,不再说话。
回来后,尚明怀揣着四万元钱,底气很足地快步走进医务室,他急于找到鲁主任,商量进一步治疗方案。回来的路上,尚明的脑海一直闪现着一个情景:重新找回双手的燕宁,幸福地依偎在自己的胸前,欣慰地抚摸着他……当她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用无言的爱为他梳理乱糟糟的心绪时,他的心逐渐温暖。然而,此时却传来一个非常震惊的消息:鲁主任一个人在医务室大声演讲,激动地走来走去,不管谁劝也不停止。
患者家属都在猜测,鲁主任或许是因为没当上副院长,也许还有其他说不清楚的什么原因吧。
尚明不死心,依然来到鲁主任办公室,一进门就被打了两拳。尚明心想,他似乎喝酒了,这权当是朋友间最亲切的问候吧。他不经意间瞥见了办公桌上的“苏燕宁进一步治疗方案”,心動了一下,走上前翻开看了一眼,依旧是看不懂的专业术语,此时此刻,尚明真的希望鲁主任能立刻清醒。
“联合专家组明天就到了,你的费用凑得怎么样了?”有人拍了拍尚明的肩膀,一回头,是燕宁病房的护士大姐。此时,尚明感到刚刚燃起的希望,正变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他按了按上衣兜里鼓鼓囊囊的三万元,“嗯,凑得差不多了。”“小伙子,别灰心,咱们医院有能力的医生很多,会有其他医生接着给你媳妇治疗。你要积极乐观,你媳妇才能被你的情绪所感染,她现在需要你,精神引导很重要。”
听了护士大姐的话,尚明重新振作精神。但他很想问一问,短短几天时间,鲁主任为啥会这样,可是护士大姐嘴很严,不再多说什么便走了。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尚明陆续听说,上面来突击检查医务工作者作风问题,鲁主任被有关部门带走了。
尚明有点不知所措,他茫然地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
推卸责任
还没从鲁主任事件中缓过来,尚明就又要投入新的“战场”。由于燕宁在麻醉药效力过后的一瞬间,就发觉了自己手臂的异样。尚明觉得已经再没有任何必要对她隐瞒下去,手是彻底接不上了!现在的新焦点是如何控制着不让伤口进一步感染,防止手臂下端肌肉组织的坏死。燕宁在痛哭过十几天后,就慢慢变得沉默了。整天不说一句话,无论尚明在与不在,她都表现得特别消沉,像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在等待着最后的日子。每次换药清洗伤口的时候,医生先是让她坚持住,其间问她疼不疼,结束后问她感觉怎么样,她都以同一个腔调“哦”一声,或以同样的姿势点点头,表达着相同或不同的感受。以致有几天医生怀疑她的知觉出了问题,并且叮嘱尚明注意病人夜间的安全。
格日丽专程来看望她了。
两姐妹一见面就抱着痛哭了半天,引的全病房人都哭了。冷静下来后,格日丽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她说:“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对方是怎么赔偿的?你这是工伤事故啊!”
关于这个问题,尚明和燕宁从来没想过。之前,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积极治疗上,樊厂长也付了一部分治疗费用。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再不用等待所谓的断掌再植计划了。尚明突然想起,那天樊厂长的爱人说的“已经给了两万三”,那说话的口气和态度,好像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尚明感觉要求进一步赔偿是不可能的事。但格日丽这句话还是提醒了他,应该去和樊厂长讨论一下这个核心问题。
无论机械设备是否有质量问题,毕竟是在工作期间发生的事故,印刷厂就应该承担相应责任。他们三个经过一阵商量,尚明决定开始为燕宁争取这最后的一点公平了。自从格日丽来看望她,燕宁的脸上好像有了表情,那蹙眉的痛苦状,又不时地在她眉宇间活泛起来。一个人受到创伤时,如果连痛苦的表情也没有,那是非常可怕的。尚明现在不是担心燕宁的脸上没有笑容,而是害怕她丧失了痛苦的感受,变得彻底麻木。她现在本来就没有任何快乐可言。如果她重新有了感应事物的能力,那一定是格日丽给她带来的——她的老父亲去世的实情。在尚明回老家找格日丽帮忙走后不久,燕宁父亲肺心病加重,呼吸日渐困难,在病痛的折磨和对女儿的担忧思念下走了。对于一个失去至亲的病痛中的弱女子,没有什么能比发小的到来,更能让她感受到心灵的温暖了。
尚明看到燕宁在格日丽的抚慰下,情绪有了很大的改观,别提多高兴了。两姐妹亲热地说笑着,格日丽还讲了一些她们小时候的趣事,变着法让燕宁开心。尚明内心深处无比感动,尤其在格日丽说要留下来,陪燕宁住一个礼拜的时候,他当即向这个冷美人敬了个滑稽的“军礼”,逗得燕宁也笑了。
友情可贵,能让病痛中的人忘记痛苦,获得新生;能让一个几乎失去感觉的病人脸上重新泛起笑容。
趁格日丽陪着燕宁的机会,尚明赶快出去想办法筹钱。
首先,他一定要找到樊厂长,听了小兄弟五子的话,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樊厂长似乎要推卸责任。厂里已经大门紧闭,贴着封条。尚明不相信厂长就这样一走了之。他直接去了华庭广厦小区,人家说樊厂长不在。他老婆一改往日的和气,不知怎么一见面就对尚明发起了脾气,“你们也太不像话了,又来要钱,老樊已经出于人道主义,给你们两万三了,本来是因为你们私自换岗造成的事故,与厂子有什么关系!”那个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老板娘,拖着肥胖的身子边说边向卧室挪动,恶狠狠地朝着那边喊了一嗓子,门吱呀一声。尚明心说樊哥绝不是那种人,这不就出来了吗,只见一只雪白的狗突然冲出门,冲着尚明嗷嗷地叫着,还不停地用爪子撕拉着他的裤脚。老板娘已经回到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后来,经过和樊厂长的几次电话交涉,尚明大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事故原因属于操作失误,出售印刷机械的厂家不负任何责任。印刷厂里也有规定,严格执行岗位责任制。
他对加班工作和集训上岗、协作干活的事只字不提。
自从樊景深厂长从南方回来,态度就彻底变了。
…………
尚明和樊厂长的最后一次对话,是在华庭广厦小区对面的茶楼里进行的。
尚明说:“樊哥,燕宁的手已经彻底废了,有些事情咱们应该谈谈吧?”
樊景深说:“你是说赔偿吧,我现在明确告诉你,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关键涉及企业的声誉和进一步发展的问题。”
尚明说:“那您就不能设身处地为员工的前途和命运考虑一下吗?”
樊景深说:“一个企业的发展,靠的不是我的同情心,而是制度。”
尚明说:“如果按照制度,我和燕宁都不应该去干裁纸的活儿吧。她负责装订,我负责排版,是负责裁纸的老魏突然辞职不干了,又没有招到新的裁纸师傅,您让我们集训了两天,临时上岗救急的吧?”
樊景深说:“企业管理我负责,岗位责任制墙上贴着。你们私自换岗造成事故,却来找我赔偿,那当初换岗时为什么不和我请示?”
尚明说:“您亲口说的,现在快年底了,活儿多,大家不要太计较分工,互相协助配合着一块赶活儿。”
樊景深说:“我的岗位责任制在墙上贴着,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
谈话到此已经没有再往下進行的必要了。原本说好了要茶点,再喝两杯,可现在气氛变得尴尬,但还不至于撕破脸皮。作为厂长,樊景深认为,他能和普通员工对话,已是极大的忍耐。而此时的尚明,作为一个农村来的打工者,感觉樊厂长的这种无赖式的矢口否认,纯粹是欺负人,从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一个年轻女工,在你的印刷厂,为你加班赶活儿,集训上岗,协作干活,活生生地就被机械把双手切掉了,出了事故不去公平合理地协商解决,却坚决推卸责任,实在说不过去。当时如果及时转到省城医院,能出现这样的结果吗?你不承担责任的理由是怕丢掉企业的名誉,你的机械设备没问题,你的管理制度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只能是受害者自己?尚明越想越生气,就冒出这么一句:“我是您的员工,但我更是燕宁的丈夫,我要为这个弱女子讨回公道。”樊景深本来拿起皮包准备结账走人,突然听到尚明这样说话,感觉尊严受到了侵犯,内心腾地升起烈火,“你想和我打官司?我奉陪到底。”尚明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法院又不是你们家的。”这下可算是触怒了这个一向在员工面前高高在上的厂长,他愤怒地抬手打了尚明两拳。不巧,第一拳打着了眼眶,第二拳打掉了一颗门牙。尚明顿觉天旋地转,随即躺倒在地。樊景深看着尚明倒地的一刹那,感觉自己有点失手。但已经出去的手,是难以收回的。尚明捂着眼睛,挣扎着爬起来,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里面有一颗牙。他感觉难以置信,本来是欲尽一个丈夫的责任,保护妻子的合法权益,没想到他却被打了。这副挨打的形象,一会儿回去,让燕宁和格日丽怎么看?心里怎么想?他正琢磨着一会儿回去该怎么说,樊厂长看他坐起来了,一只熊猫眼,一颗缺了的门牙,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从包里随意抽出几百元,放在桌子上说,“去医院上点药,以后和我说话注意点!别自讨苦吃。”
尚明没有回医院,而是直接去找好哥们儿三太了。三太在工地当保安,夜班,白天休息。先去他那里待上一会儿吧,这个样子如何回去见燕宁?尚明想。
家乡同来的几个弟兄,正好在三太那儿打扑克,听完尚明的诉说后,一个个义愤填膺,于是商定一块帮他去找樊厂长理论理论。
尚明给樊景深打电话约好在印刷厂见面,进一步商谈。他领着几个同乡,敲开办公室的门,双方由口角变成了肢体碰撞,樊厂长自然寡不敌众,处于劣势。突然,几个穿黑衣服的壮实保镖冲进办公室,很快扭转了局面,将尚明等人痛打了一顿。三太身体精干,没被打着,一直护着尚明,其他几个都被打跑了。不知谁报的警,警车当即赶到。尚明和三太被带到派出所,做了笔录。快下班时,樊景深也来到派出所,管区民警开始调解。
“医疗费已经给你们出了一部分,如果还有其他诉求,就去法院起诉,再不能去印刷厂闹事。”警察说。
樊景深拿出了一张收据,管区民警接过来,把核心内容念给尚明听:职工苏燕宁未按印刷厂制定的岗位责任制进行轮岗,因自身对业务不熟,在工作前未能按要求检查切纸机,致使在没有及时察觉机械异常的情况下,强行使用,最终导致事故的发生。基于该职工实际情况,现一次性补给医疗及误工费两万三千元。收款人:尚明代苏燕宁收。
尚明现在才想起,那天在医院走廊里,叶会计把一张折叠好的收据,按在墙上,让他签的字。他当时只看到金额,收款人一栏空着,其他内容都在另一面。
尚明和三太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冬天的太阳也想早点回家,街灯发出微弱昏黄的光,歌舞厅刺耳的音乐声渐渐响起,玻璃门外光怪陆离的霓虹灯闪得人头晕。尚明要乘公交车赶回出租屋,取点行李和干粮。
城郊的夜空一片漆黑。
亲情难忘
马不停蹄地赶回医院,恰好又听见护士在催款,“27床交费!”那声音好像不是说给尚明一个人听的。他赶忙跑到护士站小声解释,说钱一两天就送来。无奈之中,尚明突然想起了在城里做生意的表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思维迅速把他的记忆拉回到小时候的家乡,温情脉脉地注視着他和表哥……
表哥比尚明大五岁,同住一个村庄。
农村的孩子们,大自然是天堂。春天一到,山花烂漫,百鸟竞歌,杨柳飘摇。在宽阔平展的麦场放风筝,在绿油油的麦田寻鸟蛋,在断墙后捉迷藏,在密林中打土仗,在小河边撒渔网……不管做什么事,表哥都是尚明最崇拜的人,也是他最忠实可靠的坚强后盾。小时候,尚明几乎天天和表哥在一起,无论在表哥家吃饭,还是在尚明家吃饭,他都和表哥挨着坐。帮家里干农活儿时,他跟在表哥后面照着人家的样子做。去距离村子十公里的学校读书,也是表哥骑自行车载着他。在尚明的心中,表哥比自己的亲哥都亲。
第一次登表哥家的门,表嫂非常热情。她一边笑着,亲切地和尚明唠着家长里短,一边张罗着包饺子,动作很麻利,说话也是快人快语。尚明心里赞叹,这俩人是绝配。尚明说,“包饺子太麻烦,就吃面条吧,自家人还客气啥?”可表嫂说,“那不行,你第一次上门,嫂子必须亲自给你包饺子。”表哥盯着尚明手里拎的礼品袋,幽默地说:“四明(尚明的小名)兄弟现在是工人了,整天忙着上班,我以为早忘了你表哥表嫂了。”
寒暄过后,表嫂已经准备好两大盘凉菜,表哥拎出一瓶好酒,他们开始叙旧。乡村趣事像一截线头,扯起来就没完没了,尤其经过表哥声情并茂地演说,不时把厨房里做饭的表嫂逗引得咯咯笑。
屋子里暖意融融。
这时,尚明的传呼机突然吱吱地叫起来。是一个病友家属打来的,“27床高烧,马上输液,快交费。”
尚明的脸上即刻浮起阴云,刚才被表哥撩拨起的笑意凝固了。这么复杂的表情,一下就被聪明的表哥捕捉到了。表哥换了严肃的口吻,说,“四明,你怎么了?”
开口求人难,该怎么和表哥表嫂说明借钱的意图呢?尚明听到表哥的语气有一点变化,他马上从阴郁中挣脱出来,说,“没事,咱们喝酒。”
尚明在心里反复盘算着:他如果知道我的未婚妻是一个被切掉双手的人,不仅不会借给我钱,反而会骂我是个十足的傻瓜。如果只说是一个同事出事住院了,临时急用钱,暂时借用几天,他会帮忙吗?本来想等思忖好了再开口,可想起刚才的催款信息,尚明无奈地和表哥说了借钱的事,理由还是用了后者。
表嫂在厨房喊吃饭,端出两大碗面条,顺便把脚边的一只猫,踢到了门外。她平静地说,找不到擀饺子皮的小面杖,先这样凑合着吃吧,晚上再包饺子。尚明心想,借钱的事肯定黄了。饺子换成面条,是表嫂对表哥的一种暗示。
不出所料,尚明被表哥教育了一番,“你一个打工的,养活自己都刚刚够,还想着帮同事?”表哥干脆利落地说。
当着表嫂的面,尚明实在无法明说,只得先回了医院。第二天又找到表哥,尚明用身上仅有的一百元钱,在表哥家门口的小饭馆请表哥吃了一顿。
酒至半酣,尚明嗫嚅着叫了一声,哥。
表哥说,“你有话就直说吧,别攥紧拳头让我胡猜,出事故的这个人与你到底什么关系?男的还是女的?”
在那个小饭馆里,尚明借着酒劲儿,最终还是和表哥说了自己的未婚妻燕宁出了工伤事故的全部经过……看到表哥的脸色逐渐变化,尚明补充说,这事我不能不管,人要有良心,而且我爱她。他恳求说,“表哥,你无论如何帮我一下吧,有多少都行,我可以按照银行贷款的利息付你同样的利息,你在嫂子那也不会太为难。”
表哥听完欲言又止,眯起眼睛看着尚明。在与尚明求救似的目光对视了好一会儿后,才说:“四明,难道你就心甘情愿娶一个秃手子女人?”
对于他和燕宁的感情问题,尚明没和表哥细说什么,只说这个女子是为了替换他,才导致的残疾,“如果不是她替我,那天被切纸机切掉的一定是我的手。”尚明苦苦地哀求道,“我不能不管,况且是我们已经决定结婚后才出的事故,我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
表哥反驳道:“你们领结婚证了吗?你们的婚姻受法律保护吗?”
尚明嗫嚅着说:“还没领证,但是已经……”
表哥把他细品了半天的那杯酒,一下端起,猛地喝了,霍地站起来,愤愤地说:“既然没结婚,就不受法律约束,你还是趁早离她远点,出了工伤事故,印刷厂自然有人管。再说,这么大的事情,那得多少钱啊!我去哪给你借钱,你以为我是开银行的。”
尚明还想说点什么,一看表哥这样的架势,只好把冲到喉咙口的话勉强咽回肚里。表哥叹口气说,晚上回去和你嫂子商量一下,明天再说吧。
尚明喊服务员过来结账,表哥抢先把一百元钱递给了服务员,并小声嘀咕,有句心里话,你也不用在意,如果换了别人,我还懒得费这口舌。要我说,你还是给人家女方赔偿点损失,拉倒算啦,总不能把她领回家去吧。
尚明对着表哥,痛苦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去医院路过车站,尚明遇见了表哥,欲低头走过,装着没看见,他不想再为难表哥。可这次是表哥把他喊住了,说他要回农村老家办事,问尚明有没有东西往家里捎。
尚明说,“表哥,你别把燕宁出事的情况和我父母说就行。他们要问起,就说已经旅行结婚了。”
表哥说:“放心,我不会多嘴,但结婚的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你要借的钱,我取出来了,家里只有六千,不多,你拿着先顶顶,别告诉你嫂子。”
看着表哥眼里似有泪花,尚明心里泛起一阵苦涩。
一审败诉
除了续交医院的押金四千元,还多了两千元。有了这钱,尚明和燕宁商量,决定找律师,通过司法途径,为自己讨回公道。
路平律师事务所的陈律师接待了尚明,在听完他的简单叙述后,愤愤不平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拿出一把剪刀,从相关的报纸中,剪下一篇帮助进城务工人员讨回公道的文章,递给尚明,说,“你先看看。”尚明看着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有点头疼。陈律师就指着重要的几点给尚明看。
尚明看后,第一感觉是,那天找樊厂长谈赔偿的事,从法律角度讲是没有错的。在此之前,他也曾经怀疑过,自己代表燕宁所提的那些要求是否完全合理。可看完报纸上的这两点后,尚明觉得自己的要求不仅合理而且合法。
尚明说:“那就全权委托您代理吧,我们对法律知识懂得不太多。”
在一份委托代理书上签字后,尚明交了两千元费用,就满怀期望地回到医院。和以往不同的是,他现在可以和燕宁商量着,共同应对眼前遇到的各种问题,再不用一个人孤独地承受着煎熬。
尚明轻轻地抚摸着燕宁的手臂高兴地说:“咱们安心治病,申请工伤认定和进行伤残补助的请求,由陈律师全权代理。”说完,他特意把陈律师剪下的那份报纸的内容交给燕宁看,又补充了一句,“路平律师事务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意。”燕宁听后,脸上浮出笑意。一个新的希望在这两个年轻人心中传递着。
陈律师正式介入司法程序,隔三岔五来医院找尚明、燕宁了解情况,并把进程中遇到的问题和相关事项说给他们听。对于陈律师的口才和能力,他们是以欣赏和赞叹回应的。走司法程序是一个过程,需要耐心等待。接触时间长了,尚明和陈律师之间慢慢建立了一种超出工作之外的友情。他们经常在谈完必要的工作之余,谈及一些个人生活、工作、情感方面的问题。
在陈律师的帮助下,尚明领着燕宁经过十多天的往返,總算做完了伤残鉴定。等结果出来,他们就可以向旧城区法院提起诉讼。
燕宁的臂端总是好不了,阶段性感染,现在是付占平主任负责给燕宁治疗。这个医生的细心、耐心和热情的态度,让尚明好生感动。有一次,尚明没把费用及时续交上,被停药了。付主任知道后,给药房打电话,给医务处打电话,给收费处打电话,说他给担保,以后不能停药。还有一次,护士过来说,“27床家属,不要把你的被褥放在床底,医院有规定。”正在给燕宁换药的付主任说:“睡地上是无奈,既有原则性,也要有灵活性,就让他放着吧,搬来搬去太麻烦。”护士不高兴地走了,小声说,“这小事你也管。”
已经两个月没见陈律师的面了。尚明感觉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工作方面的认真负责态度自不必说,即使星期天,陈律师和妻子带孩子来医院看望燕宁的次数,就数不过来。他给陈律师拨电话,一直忙音。晚上安顿好燕宁,他去陈律师的家,没人。邻居说,已经搬走了,他们是租的房子。临出小区大门时,尚明想起这个小区的保安和三太认识,就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一个月前,陈律师觉察自己好像被什么人尾随,为了妻儿和自身安全,暂时回老家了。
陈律师失联了。
尚明回到医院,没敢和燕宁说实情,只说是陈律师回老家办事去了。燕宁问,“那法院开庭时能回来吗?”尚明说,“也许。”
开庭的前一天,尚明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所有资料和陈律师的一封信,大体意思是:有了这些资料,即便不用律师,尚明一方占理,一定会赢,他自己由于一些原因不能出庭。尚明只好告诉燕宁说,“咱们自己出庭吧,陈律师调回老家工作了。”燕宁问,“那用不用再找个别的律师?”尚明说,“咱们有理,不用找律师!”
法院调解的过程中,樊景深坐在旁边不说话,始终由代理人与尚明进行谈话。调解了一上午最终无效。两个月后,法院开庭。
听到一个小锤敲击桌面的声音,尚明抬头向这位法官行了一个注目礼。他注意到,审判长留着中缝头。关于这个发型,他曾经听陈律师说过,那叫:看问题要一分为二,办事情既不偏三,也不向四。
最终法院判决,燕宁输了。
法院认为:工伤事故是由于不安全状态或不安全行为所引起的。它是物质、环境、行为等多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具体到本案,影响这次事故发生的因素有四项:员工素质、操作技术、机械运行、管理制度。但其中人为操作不当是事故的重要致因。法庭经过调查发现职工苏燕宁存在以下不安全行为:(1)培训不够,不懂操作技术知识或经验不足,缺乏安全知识;(2)未经许可进行操作,忽视安全。
法院最终决定:经过对事故现场以及在场人员和其他有关人员的调查,认为导致本次事故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人为的不安全行为所致。驳回职工苏燕宁的诉讼请求,根据具体情况,特做如下判决:印刷厂支付职工苏燕宁部分医疗误工费用,合计两万一千三百八十四元。
燕宁一审败诉,尚明需要从已经收到的钱中退还给樊景深一千多元。樊景深当庭表示,钱不用退。
难言之旅
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尚明和燕宁都有些沮丧,但事后樊景深又托叶会计送来了两千元慰问金,但这根本不够续交后续的治疗费用。于是,尚明决定硬着头皮回老家找父母想办法。他打算和最疼爱自己的父母说明实情,或许能求得一些帮助,并且要开出户籍证明,与燕宁办理结婚证,一方面在帮燕宁办理相关手续时用,另一方面也是对燕宁的心理安慰。但想起当年离开家乡时的情境,他无限感慨,一些往事重又袭上心头。
高中毕业,全班只有一个考上大学的,别人都复读了。尚明基于当时的家庭经济状况,决定在家里先帮父母种田,待农闲时再复习,下一年重新上考场博弈。然而,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村里要通电,按人均需要分摊两千五百八十元计算,尚明家四口人,共需要拿出一万多元,他们交不起。
全村灯火辉煌的那天,正是除夕夜。尚明在昏黄的油灯下读书,心里不是滋味。
邻居有个叫小美的姑娘,经常找尚明借书看,时间长了,被村里一些闲人传出绯闻。小美母亲就借一些琐事,把尚明父亲骂了一顿。她父亲指着尚明父亲,直接说,“你家连电灯都点不起,还生非分之想。”
尚明是在某个晚上离开村庄的。他站在村口看见全村家家户户亮着的电灯把自己家的煤油灯逼得越来越显昏暗。
他来到H市,在工地干了两年,把一万零三百二十元直接寄回去,让村里务必在年三十给家里通上电。
那些日子,尚明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参加八维电脑学校的培训班。有好多次,他来不及回去换衣服,直接从工地赶来。身上的汗味令同桌的美女一次次捂鼻皱眉,衣服上的泥渍夸张地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无法忘记,离开家乡的那天,哥哥来送他,兄弟俩相顾无言。他暗暗在心里发誓,等有一天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就把父母接过去,不达到这个目标,绝不回去。然而,他这次必须亲自回来。开户籍证明,尽快办理结婚证,这个关键时期,别让燕宁心里有其他想法。当然,如果可能的话,他是希望能够获得一些经济资助。刚开始父母坚决反对尚明和燕宁的婚事,说实在不行,就给人家赔钱了事。可听了尚明进一步诉说,父亲不再说话了。母亲连连哀叹,看着照片上漂亮的燕宁说,“多好的姑娘,可怜的姑娘,认作干闺女吧,咱们养活人家一辈子。”母亲真诚而善意的话语令尚明有点想笑。难道把燕宁认作干妹妹,养在家里,自己再娶个媳妇,互相照顾?
邻居的婶子来提亲,说小美多好的姑娘,家里家外都能干活,长得漂亮,又通情达理,就是不认字。尚明这才想起,以前小美每次来借书,不问书名,也不看书的内容,只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盯着他。哦,原来,不认字却借书,难怪村里的闲人传出绯闻。
大概是父母还期望着尚明能够听从他们的意见,宁可把失去双手的燕宁认作干女儿,心甘情愿养活一辈子,也不能将这个残疾人娶回家做儿媳妇。对所有来家里串门的亲戚邻居,都矢口否认照片里的那个漂亮姑娘就是儿子的未婚妻。奇怪的是,小美居然来了。尚明故意问,“这次想借什么书?”“想见你。”回答真诚直白而又干脆利落,令尚明猝不及防。父母借故都走开了。小美手里拿起尚明和燕宁的结婚照,依然温情脉脉地盯着尚明说,“这真是你干妹妹?”尚明看到村里的一个闲人在门前走着,他顾不上回答,来不及穿鞋,就跑出门外。这次,尚明的的确确有点害怕传出绯闻。不是担心绯闻传给小美的父母,招致新的辱骂,而是担心,将来某一天,如果绯闻传到燕宁那里,她将多么的伤心啊!
关于尚明的真实状况,村里人应该都不知道。尚明感觉到,大概在表哥夸张的渲染下,在燕宁美女形象光环的笼罩下,亲邻们都把尚明看作一个衣锦还乡的成功者了吧。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平时不怎么来往的叔伯、舅姑、姨婶、表兄弟姐妹们,都先后来家里看望尚明。父母和哥哥在族人面前扬眉吐气,拿着烟在众亲友间挨个儿发放,就像家里有人中了状元一样高兴。嫂子则围着锅台转来转去,一刻也不休息,抡起锅铲潇洒地展示着厨艺。连从未见过面的五岁的小侄子,都抱着尚明的胳膊,使劲摇着,奶声奶气地说:“叔叔,我要和你去大城市见婶婶。”
第二天一大早,尚明拿着户籍证明,赶紧离开了村庄,原计划和哥哥借钱的事半个字也没敢提。尚明心里暗想,再待两天,说不定,自己也成了“于勒叔叔”。
迟来的婚礼
回到医院,五子和三太都劝尚明和燕宁继续上诉,可当初石主任帮尚明贷的款就快到还款日期了,虽然没有明说,但通过格日丽委婉的表达,尚明也猜出个一二。另外,表哥借给尚明六千元的事也没瞒住,表嫂来家里闹过几次,也都不了了之,后来又转战医院“看望”燕宁,好在燕宁始终未发现端倪。但只有尚明心里清楚,那是逼着让他想办法还钱了。欠人钱就别怕要账,尽管方式方法有别,但你都得接受。因此,尚明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上诉。还好,通过后续的治疗,燕宁的伤口没再恶化,已经顺利结痂愈合,可以出院了。
出院這天,天气极好,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终于出院了!”燕宁在阳光下长舒一口气,跟着尚明回到在郊外租的房子里。两人都坚信,无论遇到过多少坎坷、磨难,无论遭受过多么大的不幸,无论眼前的压力有多大,只要活着,就得向前看。生活依然向着美好的方向前行。正如一位诗人写的:
无论你的年龄有多大
只要心还活着
就依然年轻
尚明遵照老丈人的遗愿,为失去双手的妻子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这是她唯一的嫁妆,也是对老父亲的永远怀念。
燕宁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没绣完的“清明上河图”,无声地落泪。
尚明轻轻地给她擦掉了泪痕,说:“今天是咱们正式拿到结婚证的大喜日子,你不能哭。”
他把结婚证亮在燕宁面前,说“五子他们一会儿就来。”说着,吻了吻燕宁的脸,准备把那件新买的裙子给她换上。
燕宁的脸上有了灿灿的明媚,她的眸子是那样的深情,柔柔地盯着尚明,点点头。白皙的面庞浮起两朵红晕,久违的幸福跃上心头。
五子来之前已经和尚明商量过,简单补办婚礼的事由他负责。上午,先约了几个哥们儿来家里看望燕宁,带来一大堆礼品,都用彩色包装纸包好,上面贴了红色“囍”字。他们一进门就把燕宁围住,说,“嫂子好漂亮!我们是来吃喜糖、喝喜酒的。”已经快一年了,燕宁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后续的事,五子也已经给安排好了,在距离尚明家不远处,有个农家风情园,订了两桌饭菜,七八个哥们儿和燕宁过往要好的几个同事朋友,聚在一起给尚明和燕宁补办了一个简约而温馨的婚礼。没有任何仪式,全是真诚的祝福。
五子忙里忙外,几乎替尚明把一切都办妥了,才揩着汗笑呵呵地挨着尚明坐下。有几个兄弟提议,在嫂子敬酒之前,大家先把贺礼奉上,让嫂子讲一讲恋爱经过,如果和尚明之前说的不一样,就罚他喝酒。尚明幽默地说:“时间长了,细节不一定都记得准确,一切以你嫂子说的为准。”
十几个年轻人年龄相仿,都跟着一块喊燕宁嫂子。大家故意起哄,非要新娘亲自给敬酒,燕宁也不觉得难堪,就故意把两条胳膊高高举起,说,“等嫂子哪天突然长出手来,再给你们敬酒。”他们就知趣地自己端起杯,热烈地祝贺一番“新婚快乐,早生贵子。”然后高兴地一饮而尽,还怂恿新娘子现场唱一首情歌。
他们变着法儿让燕宁开心,这是中心目的。尚明知道这些哥们儿的良苦用心,对他和燕宁的处境,最了解的,也最能理解的,也就这些弟兄们了。
五子说,“这是大家的心愿,专门给你和嫂子祝贺的。不用记礼单,共三千五百元。”他随手把钱交给了尚明,悄悄问,“表哥今天咋没来?你没通知?”尚明说,“通知了,估计在路上。”
尚明把朋友们送来的真情收起,他感觉手里沉甸甸的,心里热乎乎的,眼里潮润润的。这时,格日丽和石主任突然到访,尚明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来要账的吧。他慌忙站起来迎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燕宁看出端倪。好在燕宁也认识这位老同学,看见发小更是高兴。谁知石主任只是喝了一杯喜酒,说了祝贺的话,问谁记礼单,掏出五百元摆在桌子上,说,“你们继续喝着,我还有事,先走啦,今天主要是恭喜老同学,也是顺道送格日丽来。”说完和尚明对视了一下,就走开了。尚明出来相送,石主任说,“你振作起来,对燕宁好,还款的事我帮你延期了,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尚明连连道谢。
送走石主任,尚明刚想回去,远远看见表哥和嫂子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到。尚明热情地说:“你们咋才来,快往里走,饭菜还热着呢。”
表嫂却气哼哼地说:“四明,你口口声声说没钱,还请人吃饭,补办什么婚礼?”
表哥瞅了自家媳妇一眼,“人常说,家有饥荒千万,也不能误了穿衣吃饭啊。四明和弟妹大喜的日子,你別阴阳怪气。”转头又不好意思地对尚明说,“四明,你嫂子这人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尚明说:“是我自己不对,一直还不上钱,原指望官司能胜诉,一次性给你们送去。”
表嫂说:“你尽拣好听的话说,今天是我们堵在这了,要不,连你面儿也见不上。”
尚明想得简单了,他以为表哥表嫂是来祝贺的。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真是难以琢磨。刚才,大伙儿正嬉闹的时候,以为石主任是来催还款的,却没想到人家是来随礼的。现在,好不容易盼来表哥表嫂,满心以为是来祝贺的,却没想到是来要账的。
五子大约感觉到尚明出去时间长了,从门口探出头喊,“哥,你快回来,大家等着你敬酒了。”
尚明央求表哥说:“不管怎么样,今天也算兄弟办事宴,你们先进来吃饭,我这只收了四千元礼钱,你们先拿上,剩下的两千我一定短时间内还上。”
表哥不说话,表嫂说,“我们在家吃过了。”
这时,三太又喊,“哥,你干什么呢?快回来敬酒,别耽误事儿。”
表嫂叹了一口气说:“你先回去敬你的酒,别耽误了你的良辰吉日,我们走了。”
热闹了很久,送走宾客,晚上回到出租屋,尚明和燕宁紧紧地拥着,不停地说着话,好像在外漂泊多年久未见面的亲人,终于有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几乎一年了,他们既没有心情,也没有机会能够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
这一夜,是多么的幸福……
重拾希望
为了养家,也为了还债,尚明白天在一家小型印刷厂上班,晚上去广场卖玩具,经常让燕宁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可燕宁在家也不闲着,想要试着自己做午餐。她用两只手臂学着淘米,煮饭,像个孩子在学着玩过家家,那样的专心而不厌其烦,居然成功了。然后,她慢慢地用手臂夹着鸡蛋,轻轻地放在清水里洗净,然后费劲地捞出来,再用手臂紧紧地夹着菜刀,用刀背艰难地把鸡蛋小心磕开,夹着一根筷子,把蛋壳从碗里拨出去,再用双臂夹着调料,抖落一些,搅拌均匀……就像婴儿开始学走路一样,失败了又爬起,跌倒了,擦一把泪,又试着走。尽管如此艰难,居然成功地做好了蛋炒饭。她感到无比欣慰,从未有过的激动,像科学实验取得成功一样喜悦。她终于可以给爱人做饭了。从今以后,他下班回家就能吃上热饭。燕宁有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用两只手臂重新托起生活的希望。她计划着用手臂代替手掌,重新学做饭,学洗衣,学干家务活儿,学做一切为人妻应该干的活。
她看着已经做好的蛋炒饭,想着尚明回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正欲穿起围裙,洗手做饭时,却意外地发现锅里已经做好了饭。那种想象中的惊喜,为燕宁的生活迎来了一点点自信,她的身体里升腾起久已淡忘的激情,居然唤起了一点兴奋和羞涩。
燕宁决定和尚明共同渡过难关。为了减轻他的负担,她尽可能努力学着用手臂自理。经过不断地反复练习,做基本的家务活儿都没啥大问题了。燕宁便琢磨着如何增加收入,她现在已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也不因为失去双手而在陌生人面前感到羞愧和自卑了。
燕宁找到了一份工作,去二环路边的一家废品收购站帮忙,一天五十元。她负责过秤,这是只用“拳头”,不用手掌和指头就能完成的唯一的活计。收购站为了照顾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特意换了一台防爆电子台秤,高清液晶显示屏。来卖废品的老人们,自己把东西放在台秤上,她用口含着笔,慢慢点着电子计算器的键,算出总费用后,把挎在脖子上的包挪动到胸前,用牙咬着拉开钱包的拉链,人们主动伸手取出自己该得的钱,然后把过了秤的废品,按类别放在各自应该放的位置上。
燕宁现在不仅生活能自理,而且能挣到钱。当然她的生活方式和一些细节,在正常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但那丝毫不影响她对生活的热情。
可仅仅工作了一年,收购站开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送走最后一个来卖废品的老人,老板把一千五百元工资递给燕宁,并告诉她,明天不用来上班了。燕宁用双臂夹着那沓钱,哀哀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没有,你很好,是这个站点要撤了。”老板悠悠地答。
没必要细问,开不开收购站是人家的事,用不用你也是老板的事。尚明用自行车载着燕宁,边骑边回头安慰她,“你回家先休息一段时间,我找人把手续办下来,咱们自己开个刺绣专卖店。”燕宁高兴地说,“你和我想一块了,以前一提到刺绣,心里就难受,而且也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现在想开了,没有双手,照样可以谋生活,也不怕丢人。”尚明说,“咱们不偷不抢,违法的不做,丢啥人了?”夫妻俩一路说着很快就到家了。
到家后,燕宁一定要自己掌勺,所以尚明只能帮着打下手。两人用萝卜、白菜、鸡蛋、大葱和豆腐精心烹制了两个素菜。燕宁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仿佛获得了精神上的重大突破,也为了给长期沉闷的生活增加一点色彩,他们共同为这两个菜分别取了承载着美好愿望的名字——“葱色满园”“红红火火”。那种对美好未来憧憬的念想,浮在他们的心中,使他们的双颊绯红。
尚明说:“早点睡吧。”
燕宁说:“嗯,明天是个好日子,一定要把开刺绣专卖店的手续办下来。”
生活中的所有不如意暂时隐退,小屋里溢满了幸福和希望……
真相大白
十年后,“朝阳刺绣店”已经小有名气,每一幅作品都需要预定。尚明刺绣,燕宁负责设计和销售,配合默契。这期间,尚明和燕宁也早就还清了所有债务。今天,他们又迎来了一个好消息:燕宁怀孕了!
这天下午,五子突然打来电话,请教关于排版的一个问题。五子从樊厂长那辞职后,通过朋友介绍去了一家连锁快印店。老板甄世野为人正直豪爽,现在,五子已经是店长了。电话多次沟通后,五子说,“电话说不清楚,哥,你要不来帮我个忙吧,客户要的实在挺着急。”
看着怀孕的妻子,尚明犹豫了一下。
“你快去吧,我这没事。”燕宁笑眯眯的。
“那我速去速回。”尚明去了,问题不算太复杂,主要是电脑配置不行,操作起来不方便。尚明重新下載了一个软件,在下班前一小时就弄好了。甄世野很高兴,给客户打电话,让过来取货的同时,从兜里掏出一千元,让五子交给尚明。尚明坚决不要,说他这是帮五子的忙,活儿本应该是五子干的。
甄老板看出尚明是真的不要这钱,便说,“五子,那你就收了吧,权当是今天的奖金。”大概是因为尚明的及时“救火”,把他的生意救活了的缘故,这位甄老板坚决不让尚明走,说晚上一块吃个便饭。
盛情难却。刚坐下不一会儿,推杯换盏,哥长弟短,就说得热乎在了一块。菜还没吃一半,一瓶老窖就已见了底。大家都喝得很猛,一口一大杯,甄老板又要了一瓶,尚明却先站起来,说,“世野兄,我提前撤退一步。”甄老板却非常热情地拉住他不让走。五子也已经喝多了,说,“哥,你今天就放松放松吧。”
甄老板单独和尚明干了一大杯,五子端起酒杯作陪。甄老板说,“咱哥仨今儿个好好交交心,人在世上能遇到几个敞开心扉说话的朋友,实在不容易。五子实在,仗义,他交往的朋友也一定很实诚。”
尚明说“是,是”,就站起来回敬了甄老板一杯。但他的心不在焉,是瞒不过这位比他年龄大十岁,有着丰富人生经验的老大哥的。
“尚明兄弟,你坐下喝,是要急着去别处赶场子,还是回家晚了怕媳妇骂?”
“不瞒老哥,家里媳妇怀孕了,她没有双手,我不放心她一人在家。”
甄世野一愣,看尚明年龄和对排版的熟练程度,以及从前从五子嘴里蹦出的只言片语,小心翼翼地问道,“弟妹莫不是以前樊景深的员工?”
尚明也一愣,下意识地点头。
既然是兄弟,既然已经交了心,那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事情。甄世野听完尚明的细述,转头对着五子说,“哥今天给你们说个实情吧。”
尚明和五子听完,心里一惊,酒醒了大半,都看着甄世野,等待下文。
“那年老樊的印刷厂出事故,我们都听说了。当时很震惊,听说一个女工活生生地被切纸机切掉双手,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人再愿意干裁纸的活。事故的原因你们知道吗?出事后厂家的总工程师带着两名技术员,现场检测了他们新出售的切纸机,确保了不是机械故障。据技术员后来说,有可能是前一天操作时突然停电,没法关按钮,第二天开机使用时,切纸刀直接进入工作状态造成的。这说明,与女工的操作或者疲劳状态没有任何关系。这个女工就是工伤。这在我们业内早就不是秘密。但是我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女工是弟妹。”
尚明时隔多年后听到这个消息,内心五味杂陈。甄世野接着说,“你们不知道吧?厂家虽说知道自己的机械没问题,但当时正在谈一个上百万的大单子,关乎未来几年的发展,所以为了降低影响,愿意一次性拿出二十万元进行赔偿。当年,给你们工伤赔偿的话也就十万多,老樊不吃亏。但是我们没想到,这个杀千刀的老樊,居然怕这事定为工伤后影响印刷厂接下来的评选,干出这种缺德事!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老樊不是在乎赔偿你们多少钱,人家自己有的是钱,这又从厂家获得了一大笔赔偿。他之所以一口咬定,这次事故不属于印刷厂应该负责的工伤事故,主要是因为他的印刷厂是市里重点培养的印刷行业龙头企业,丢不起人,这事如果捅出去,不仅破坏H市的形象,也牵涉到一些更复杂的事……”
尚明听完后,就好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砰的一声落了地,真相并不复杂却耐人寻味。五子拍了拍尚明的肩膀,“哥,喝酒吧,不醉不归,我已经给我家那口子打了电话,她去陪嫂子了。”
夜已深,三个人已经醉得不像样,几乎都快睡着了,酒杯却还紧紧把在手里,桌子下面一堆空瓶子。饭店老板看着三人,摇了摇头,并没有催促他们离开,只是默默关了店门,又将屋内的空调调高了几度。
窗外,夜色由墨变红,又变黄,朝阳正缓缓升起,天马上就亮了。
尾声
今年过年十分热闹,尚明不仅将父母接到了城里。还帮助家乡的人们一起发展刺绣事业。村里的一切事物就由哥哥和嫂子牵头,从学习到成手,到出成品及销售,“朝阳刺绣店”都全权负责。
石主任,哦不,石晓益和格日丽,七年前结的婚,孩子今年上学前班。这是一个略带酷酷气质的六岁小男孩。他此刻看着忙碌的大人们,非常紧张,因为妈妈和苏阿姨交给了自己一个艰巨的任务:看着眼前这个才满月的小妹妹。他看着摇篮里这个软绵绵的小奶娃,十分欢喜。她睁着葡萄粒般水灵灵的大眼睛冲自己伸出手,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正在空气中乱抓,十分有趣。
客厅里,表哥和石晓益正陪着尚明父母和哥哥闲聊,哥哥第一次来尚明家,此刻正抬头看着沙发后面墙上挂着的那幅刺绣《清明上河图》,若有所思。厨房里,燕宁和格日丽正在给两位嫂子打下手,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不停地被摆上餐桌,最显眼的要数表嫂的手工饺子,她说这是特意给尚明包的。书房里,尚明、甄世野、五子,还有多年未见的陈律师正在研究着什么,陈律师眼神坚定……
作者简介:崔效凌,男,1969年出生,内蒙古呼和浩特人,曾在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研习班函授学习三年。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80多万字,代表作有短篇小说《任期五年》等。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