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炜
明朝嘉靖年间,新城县城关镇有一家无名纸扎铺。掌柜的名叫冯三成,手艺不错,扎出来的纸活活灵活现。
纸活都是办丧事用的,看着好看,却不大吉利。人家若不是遇到白事,自然不会想到买这些东西,更不会进他的铺子,铺子里就显得冷清。他也不能招揽生意,只能等着顾客上门。闲时,冯三成爱躺在摇椅上看些闲书。他读过两年公塾,认得些字,那些书,他能看懂个三四成。
这天,卢员外背着手踱进了铺子。冯三成见来了顾客,忙丢下手中的书,起身相迎。迎是迎,却不能太热情,脸上不能有笑。卢员外左瞧瞧,右看看,冯三成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叔,您这是给谁备着?”卢员外说:“没给谁备着,我就看看!”冯三成心里想,家里没死人,却进纸扎铺,图这个不吉利,怪哉。但他也不能冷落了顾客,就跟在后面转着。
卢员外看了一圈儿,问道:“你除了会扎这些纸人纸马,还会扎别的不?”冯三成说:“能进到我眼里的,都能扎。”卢员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说话,迈开腿走了。
下晌,刘大蛋急火火地走进纸扎铺,问冯三成:“你除了会扎这些纸人纸马,还会扎别的不?”冯三成说:“我眼里看到的物什,全能扎。”刘大蛋问:“能以假乱真?”冯三成说:“当然。”刘大蛋说:“我爹快不行了,你给他扎个纸棺材吧!”冯三成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纸棺材?”刘大蛋哭丧着脸说:“我也是无路可走了呀!”
刘大蛋家穷,从老辈就穷。他爹刘自力是个种地的好把式,在卢员外家做了半辈子长工,刘大蛋打从能干活儿起,也在卢员外家做长工。前些日子,刘自力忽然得了鼓症,请郎中看了,药也吃了不少,可肚子越鼓越大,这两天便时昏时醒,张嘴就说胡话,眼见着是不行了。为了给刘自力看病,刘大蛋已经耗尽了家财,能借的亲朋也都借遍了,现下再借不出一文钱来。他就想,不如做个纸棺材备着,把老爹葬下去就好,入土为安嘛。老爹知道他家的日子苦,也不会怪罪他的。
冯三成心里一阵难受,刘大蛋也不容易,这日子过得艰难啊。他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吧。我做的纸棺材跟真的毫无二致,外人绝对看不出来。不过有一点,就是比真棺材要轻,抬重的人会感觉到。”刘大蛋说:“那我往里面放几块石头压重,你这纸棺材经得住吧?不会抬着抬着漏了底吧?那我就丢人丢大了。”冯三成拍着胸脯说:“你放宽心吧,绝对没问题!”
三天后,纸棺材做成了。几遍油漆刷上去,棺材就有了厚重感,在棺材的断面处,还隐隐地露出木纹来。说来也巧,就在这天早上,刘自力断了气。冯三成怕来抬棺材的人觉出不对劲,就往里面放了两布袋土。傍晚,刘大蛋和几个长工一道把棺材抬回去了,果然没有发觉异常。
刘自力是在卢员外家的长工房里死的。按当地的风俗,人死在哪儿,就要在哪儿停灵,不能动地方,直到出殡。卢员外虽然觉得晦气,但也没有办法,就让刘大蛋在院里搭了个简易的丧棚,刘自力停尸灵床上,左右的亲朋都赶来吊唁。刘大蛋又请师傅看过,说明日一早就是下葬的吉日,刘大蛋便安排了一应事宜。
刘大蛋守了一夜灵。天快亮时,他给老爹擦洗身体,换上了寿衣,然后装殓入棺,钉上棺钉。天光大亮之后,亲朋们都赶来了。村里八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在耿四秋的带领下,把棺材绑好,插好杠子。抬重的人不光要有力气,还得配合默契。按乡下的规矩,棺材抬起来,不到坟地就不能落下。抬重的这八个人身高要差不多,个子高矮差别大了,受力点就会集中在矮个子肩上,那哪受得了啊。而且这些人的步幅要差不多,不然,后面的人踩到前面人的脚,非出岔子不可。
刘大蛋高举起丧盆,正要摔下,冯三成抱着一对纸扎的童男童女赶来了。刘大蛋高举丧盆,猛摔在地上。随着“啪”的一声碎裂声,孝子贤孙们一同哭起来,刘大蛋便举着幡出了门。耿四秋冲大家挥了下手,八个汉子同時猫下腰,杠子上肩,猛地站起来。他们抬着重,紧跟着刘大蛋。
一行人一路来到镇子西边的刘家祖坟,停下了棺材。早有人挖好了墓穴。棺材被沉进墓穴里,亲朋们挖土填坟,孝子贤孙们哭嚎着阻拦。冯三成早就见惯了这一切,不以为意,在坟前点着了童男童女,嘴巴里念念有词:“你们好生去,到了阴曹地府,好好照顾刘大叔。”
亲朋们已把坟包堆起来了。刘大蛋又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身走了,亲朋们也跟着离去。刘家祖坟一时又安静下来。
冯三成回到铺子里,刚劈了几根竹篾,耿四秋就龇牙咧嘴地进来了。冯三成问:“啥事?”耿四秋说:“我想问问你,在棺材上做了啥古怪?!”冯三成白了他一眼,说道:“就是一口棺材,还能有啥古怪?”耿四秋解开衣裳,露出肩膀上的一片血洇来。他说:“我抬了十几年的重,有的顶刘大叔两个沉,也没被压伤过。我琢磨着不对劲儿,又找人问了,说这棺材是从你这里抬走的。三成哥,你一个扎纸匠,啥时学会木匠活了?我咋没听说呢!”
冯三成说:“这个事,不好跟你说。”耿四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啦。三成哥,往后你家要是有事,别找我们。”说完转身就要走。冯三成连忙拉住了他。耿四秋这人得罪不起,他是抬重的头儿,真用着他们的时候,他甩膀子不干,那些后生们跟着撂挑子,那可怎么是好?于是冯三成悄声说了刘大蛋找他做纸棺材的事。耿四秋愕然瞪大了眼睛:“纸棺材?能经得住人,架得住绑?”冯三成说,他用粗竹篾做了骨,这都不成问题。耿四秋皱紧眉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对、不对!”
冯三成顿时来了兴趣:“咋不对?”
耿四秋指着自己肩膀上的伤说:“这就不对了。”抬重看着是个体力活,实际上是个技术活。他一般是抬棺头的,那也是棺材最重的地方。他若是觉得太重,抬着吃力,就会往下“蹿蹿”。这样,棺材里的尸身就会往棺尾移移,他这边就会稍稍轻些。但今天上午,他使了三回力,想往下“蹿蹿”,都没“蹿”成。棺材出奇地重,他才会被压伤,可刘自力身材瘦小,怎么会有这么重?他心里满是疑惑,觉得是棺材有问题,这才来找冯三成问的。
冯三成说,他怕抬重的人察觉那是口纸棺材,特意叮嘱刘大蛋往里面放两块石头。耿四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他迈步要走,忽然又停住了,摇头道:“那也不对呀。”
冯三成问:“咋又不对?”
耿四秋说,就算棺材里装着石头,凭他的本事,要往下“蹿蹿”,即使石头不动,刘自力的尸身还是能往下动动的。可今天他“蹿”了三回都没成。难道说刘自力脚底下塞满了石头,没了挪动的空间?冯三成不觉笑道:“这个刘大蛋,真是够憨。我让他放两块石头,他放了这么多,就不怕把纸棺材压漏了!”耿四秋气呼呼地说道:“再碰到这样的憨人,你跟他说压一块石头就够了,不用压那么多!”冯三成忙说道:“记住了!”
半个月后,城关镇上出了一件大事:一位官爷带着十几个差役,到卢员外家搜查。官家的事自然不会跟小老百姓通报,乡亲们就只能猜测了。这一猜测,就有了许多版本。最可信的一个版本是,卢员外在外当官的三儿子得罪了人,让人告了,说他涉嫌贪腐,搜刮百姓,钱财都运回家里了。卢员外的三儿子自然不肯承认,官家这才来搜查。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拿到了赃,你再说啥都没用。没有赃,就难以定事。结果,官爷没搜到啥值钱的东西,带着差役们走了。
冯三成悄悄找到耿四秋,神秘兮兮地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话本!”耿四秋好奇地问:“啥话本?”冯三成说,有个话本讲的是几个劫富济贫的好汉,其中一人被官府逮住,关进大牢。另几个好汉挖地道救出了那人,但官府封锁了城门。这几个好汉想出了一个主意,做了个双层棺材,看到有一家死了人,就送去了双层棺材,让死人躺在上面,被救的那人躺在下面,蒙混出了城。耿四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卢家把钱财藏在棺材下层,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到了坟里?”冯三成点点头说:“我是这么想的。”耿四秋转着眼珠儿想了想,说:“刘大蛋肯定知道这事儿。咱们把他灌醉了,套套他的话!”
冯三成准备酒和菜,耿四秋去找刘大蛋。没一会儿,耿四秋就跑回来,说没寻见刘大蛋。卢家的长工说,几天前,卢员外就派刘大蛋到汾城给他的远房姑姑送寿礼,估计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冯三成和耿四秋面面相觑。他们心里都明白,卢员外怕刘大蛋露底,把他支开了。耿四秋说:“要不,咱们把棺材挖出来看看,不就全明白啦?”冯三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敢挖刘自力的坟,刘大蛋还不把你劈了?”耿四秋吓得吐了吐舌头,没敢再说话。
冯三成忽然一拍手道:“有了!”
二更时分,冯三成和耿四秋在镇口会合,两人手中各拿着一只水桶。来到刘家祖坟,冯三成寻来一根木棍,往坟头下捅了捅,很快就捅破了纸。他又跟耿四秋一道到不远处的河里打了水,顺着窟窿灌下去。接连灌了十几桶,直到水不再往下渗了,两个人就坐到不远处的田埂上等。耿四秋问:“咱们灌了这么多水,刘大叔不会漂出来吧?他要是来抓你,我可不拦着。”冯三成说:“我送了童男童女去照顾他,他怎么会怪我?就是要抓,也先抓你。”嘴里开着玩笑,两人的眼睛还是盯着坟头。
但是,坟头一直没塌下去。
耿四秋问:“你用的啥纸?过了这么半天了,居然还没塌!”冯三成也满肚子疑惑。他就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把纸变成木头,这纸棺材早该泡塌了。他来到坟前,看到坟头只往下塌了一点点。他再用木棍往下捅,已经捅不动了。他又捅了几下,脸色大变。耿四秋问:“咋啦?”冯三成说:“棺材里好像没人!”
耿四秋也愣在那儿。冯三成说,纸淋着水,肯定会变软。他再用木棍捅,就该捅到刘大叔的尸身了。但他捅下去,触到的却是硬硬的东西,像是石头。耿四秋更糊涂了:“刘大叔没死?刘大蛋给石头出了殡?”这就太过匪夷所思了。但坟不能挖,他们只能胡乱猜测。冯三成猜的是,卢员外听到要搜查他家的消息,马上想到要转移金银财宝。但明目张胆地转移,会被乡亲们看到,告给官家,那就是罪加一等。他就想到了借棺转移。木头棺材沉重,转移不了多少,而纸棺材可以放得更多。于是,他就让刘自力假死,让刘大蛋去买了这口纸棺材。耿四秋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老狐狸,真是阴险狡诈。咱们把坟挖开,把金银财宝送给官家,看他还有啥话说。”冯三成反问道:“要是他们已经把金银财宝转移了,里面只剩下石头呢?”耿四秋干瞪了瞪眼,没说出话来。
又一个夜晚,冯三成和耿四秋悄悄来到刘家门外,躲在不远处的草垛后面,偷眼观瞧。夜深了,整个镇子都安静下来。忽然,“吱呀”一声,刘家的院门开了一条缝,刘大蛋的娘刘黄氏探出头往外看了看,不见异常,这才背着一个布袋走出门来,快速往镇北走去。冯三成和耿四秋不远不近地跟着。
出了镇子不远,再往西拐,就开始上山了。翻过小山,下面有片山谷。刘黄氏来到山谷里,轻声喊道:“他爹——”刘自力应了一声,就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出来。刘黄氏把布袋拿给他,两个人走到大石头后面,说着悄悄话。
耿四秋悄悄对冯三成说:“你猜得没错,他果然还活着。卢员外演了一出戏,给官家看呢。”冯三成咬咬牙说:“咱不能让他把戏演成了。”耿四秋点点头:“走,咱们去告官!”冯三成问:“官家要是搜不着金银财宝,会治卢员外啥罪?”耿四秋摇了摇头。冯三成说:“如果他咬死了刘大叔假死跟他没关系,官家也拿他没办法。刘大叔为啥不远走高飞呢?他离镇子这么近,很容易被看见啊。”
耿四秋也点头:“对呀。卢员外多给刘大叔几个钱,让他走得远远的,不就没人揭穿他的陰谋诡计了吗?”冯三成想了想,忽然大悟:“卢员外留下刘大叔,是让刘大叔给他看护金银财宝呢。那么多金银财宝放在外面,他心里肯定不踏实。”耿四秋也激动起来:“金银财宝会藏在哪儿?”冯三成说:“咱们找找!”
他们找遍了山谷,也没发现可疑之地。这时,刘自力送刘黄氏回去,两个人忙藏了起来。看着他们走远了,两个人就来到大石头后面。他们发现刘自力在这里搭了一个窝棚,地上铺着草垫子,上面还有个被窝。冯三成掀开草垫子,下面都是新鲜的黄土,他小声说道:“金银财宝都藏在这里了!”耿四秋跃跃欲试:“咱们挖吧!”冯三成说:“刘大叔马上就会回来,咱们先走吧。”
他们刚走开,就看到刘自力小跑着回来了。他们悄悄摸出山谷,翻山回到镇上。耿四秋问:“咱们该咋办?”冯三成已经想好了,说道:“明日一早,我就去告他,让大老爷来挖!”
第二天一早,冯三成来到县衙,敲了鸣冤鼓。县太爷赶紧升堂问案。冯三成走到大堂,说:“大老爷,我要告刘大蛋。”县太爷问:“为啥告他?”冯三成说:“他爹明明还活着,可他愣说他爹死了,讹了我一副纸棺材和一对纸扎的童男童女,还有乡亲们给他出的份子钱。”县太爷越听越奇,问冯三成在哪里见过刘自力,冯三成就说是在山谷里。县太爷当即喝令三班衙役跟随,他要亲往山中探看。他骑上毛驴,跟着冯三成出发了。
两个多时辰后,他们来到山谷中。刘自力听到动静,赶紧探出头来看,一下被衙役们按住。县太爷问他为何要装死,他却咬紧牙关,死活不肯说。冯三成道:“大老爷,他们骗去的纸棺材,没准儿就埋在这下面。”县太爷又命衙役们挖。
衙役们挖了没一会儿,就挖出了一个大箱子。抬出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的都是金银财宝,再挖,又有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的还是金银财宝。县太爷一看,问刘自力这些金银财宝是哪儿来的,若不肯说,就将他定为盗匪。刘自力看瞒不住了,只好说了实情。原来,正跟冯三成猜测的一样,卢员外让刘自力假死出殡,趁机把金银财宝全放进棺材里,悄悄地送到了刘家祖坟。而后,卢员外又让刘自力在夜深人静之时,把金银财宝都挖出来,运进山谷埋好,并在那儿看守。等到风平浪静之后,他再运回去享受。卢员外允诺事成之后给刘自力二百两银子。在银子的诱惑下,刘自力和刘大蛋才配合他演了这出戏。
那些金银财宝,折银二十五万两,大多是卢员外的儿子在任时贪的。
卢员外被官家带走了。
晚上,冯三成备下酒菜,请耿四秋来喝酒。两杯酒下肚,耿四秋不无遗憾地说:“金银财宝都让官家收走了,咱们一文都没拿到,白忙活了一场。早知道这样,那会儿就该让你想个主意,咱多少落下点儿啊。你这脑瓜子,绝对能想出主意来。”冯三成淡淡地笑笑,端起酒杯干了,又不紧不慢地续上。耿四秋追问道:“你不后悔?”
冯三成悠悠地说:“当年,我家有几十亩地,都是水田啊,种出的稻米,那叫一个香。村里的恶霸看上了我家的地,给了卢知县一千两银子,伪造了地契,强占了我家的地。我爹去告状,他竟说我爹是诬告,打了我爹三十大板。我爹连伤带气,没出俩月就死了。因为没钱给他置办纸活,我只能自己亲手做,那是我第一次做纸活。”
耿四秋听完,默默地跟冯三成碰了下杯,一口气把杯中酒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