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节跳动与腾讯的六年纠葛

2023-12-15 02:30:06高洪浩
财经 2023年25期
关键词:跳动字节微信

高洪浩

张一鸣。图/视觉中国

一个新闻聚合平台能长到多大?

这是腾讯战略投资部的团队见过张一鸣后,他们产生的第一个疑问。2013年,这位80后创业者正为公司寻求B轮融资。在知春路上的一间比萨店里,张一鸣讲了自己的经历、正在做的事情,他相信算法推荐能改变很多事情,不过这些没能打动对方。

只有不足百万日活跃用户(DAU)的今日头条被认为不过又是一个移动版的门户,潜力有限。在腾讯投资部内部讨论时,他们用美国互联网巨头谷歌在RSS订阅业务上的滑铁卢作了类比。项目随之被搁置。这一年,腾讯的市值首次突破1000亿美元,为中国互联网公司之最。

很快,所有人都见到了这家公司是如何凶猛生长,速度难以被遏制。

“还记得电影《大空头》开头引用过马克·吐温的那句话吗:让我们陷入困境的不是无知,而是自以为正确的谬误。”一位腾讯人士曾对《财经》说。

2017年,今日头条从资讯聚合进化到了资讯+娱乐内容的聚合,日活向腾讯新闻看齐,接近1亿。第二年,抖音崛起,它在春节近一周的时间里多了3000万日活用户。腾讯在用户时长和社交关系链上遭遇近几年来最大的威胁。

马化腾。图/视觉中国

2017年至2022年,腾讯与字节跳动共同演绎了一部起伏跌宕的商战史。

字节跳动在社交、游戏、音乐、网络小说、企业服务等业务上与腾讯全方位对垒;战火绵延到了公共关系、政府关系、法务、安全、投资和人力部门。仅三年时间,双方就发动超过30起诉讼。当BAT成为AT之后,还没有任何一家公司能公开叫板,并在业务上对腾讯形成真正冲击。

字节之所以能够挑衅腾讯,因为它发现了新的机会、掌握了新技术、公司肌体年轻灵活;它不愿意成为巨头的附庸,狼性文化和极致的用人方式帮它冲出加速度。

在与腾讯对抗的一段时间,一位字节管理层称他们的处境就像“被大汉围住的女孩,能怎么办”?但它还是以强硬的方式对腾讯进行了猛烈还击。2021年字节跳动发布了一份52页“蓝皮书”。字节在其中写到,“我们把这本小册子,视作对封禁和垄断的一次立此存照”。

一位风险投资基金创始人对《财经》说,和巨头竞争的好处在于,打不过理所当然,打赢了鼓掌,过程中鼓励。“巨头很吃亏,但是没办法。”他说。

字节与腾讯之战,表面上是产品、流量、时长之争,背后是两代互联网公司的理念之争——腾讯强调规则公平;字节强调挑战规则。

十年后的2023年,字节跳动以半年540亿美元的营收对腾讯实现了大幅超越。同期腾讯的收入为410亿美元。此时,腾讯的市值近4000亿美元,早已从中国市值最高的互联网公司晋升为中国市值最高的商业公司。

两家公司的业务属性决定了,字节在未来一段时间里还将继续维持这样的优势。除了内容,字节跳动更进一步,大力投入曾经被腾讯放弃的电商业务——抖音电商成为中国突破万亿成交额最快的平台;在海外,TikTok的日活跃用户数接近10亿,是Meta、Google甚至亚马逊都难以忽视的对手。

3Q大战之前的腾讯,也曾“想做一切”。随着公司崛起,体量渐大,对它来说更重要的不再是如何扩张,而是收敛和克制,成为既有秩序的维护者而非破坏者,这样做的另一面是,公司会变得保守、求稳。

今天,當年字节反感腾讯的很多方面,在自己身上也开始有所映射。成立12年,字节正在成为被人惧怕的存在,成为被挑战的对象,同时,增速放缓、组织庞大、人效降低。

“腾讯阿里有的问题,字节一个不少。”一位字节跳动员工称,过去字节最被津津乐道的是,员工被鼓励“自下而上搞事情”,但现在大多数变成了自上而下的命题作文。

2022年起,字节跳动开始为期两年的业务收缩与调整。在公司规划中,“去肥增瘦”、收缩编制被反复提及。

那些能抵抗惯性,甚至把公司再带上一个台阶的,在整个商业史上,是少数。勇猛如字节,谁又能肯定地说,它不会有知天命的那一天。

竞争的起点

时间回到2017年7月,数百名腾讯员工集结在北京希格玛大厦会议室,这里正在举行一场誓师大会。

台上站着的是时任腾讯在线媒体事业群副总裁林松涛,以及时任腾讯AILab负责人姚星。两人是内部公认的悍将,现在被公司调至一线领军天天快报——一款资讯信息流产品,对抗今日头条。

此时的腾讯已是中国最大的互联网公司之一,市值高达5000亿美元。尽管成立近20年,它的增长势头仍然勇猛,旗下产品在全行业的用户时长占比接近55%。今日头条的悄然崛起却正在打破这个状态,它在过去五年里收获了近亿的日活跃用户数。

誓师大会刚结束,集团下拨资金、微信和手Q贡献流量,天天快报发起了闪电战。在对手疯狂的撒钱策略下,今日头条在各渠道的买量成本被抬高了三四倍。广告也在追着打,“我们刚投放完,他们的(广告)就上来了。”一位今日头条的产品经理说。

不过很快,腾讯就意识到双方差距远比想象中要大。一位原天天快报人士说,还有40%的日活跃用户数是通过弹窗和微信拉动的,表面看着很热闹,“但对手的增长没有受到实质性威胁,数据仍在节节攀升”。

在1.5公里外的中航广场,张一鸣在公司的内部会上被员工问到了当下的竞争态势。

“没有银子弹,唯一的办法就是激进,比追赶者的速度更快。”张一鸣有些兴奋。所谓激进,即可以不要利润,接受亏损甚至大幅亏损,“只有更极端才有决胜的可能”。

事实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对这套理论习以为常。此前在今日头条DAU(日活用户)只有2000万时,团队就为就定下过6000万的全年目标;那一年中,这个数字被改成7000万;9月,团队又追加了500万。

张一鸣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在内部曾经强调过:“全球的趋势都是,大公司变大,小公司变小或者没了。中国不缺几十亿美元的公司,它们要么在竞争中落败、退市,變得更小,要么选择成为巨头的分支。”

3Q大战后,腾讯强调开放战略,鼓励个体创造、弱控制。在这样的土壤上它孵化出了微信、微信支付、小程序,这些产品打破了互联网生态被支付宝统一的可能性,才带来了生态更大的成长空间和繁荣性——这种路径进一步加强了腾讯的认知,不做顶层设计,让一切顺其自然成长。这也带给了它十足的安全感。

但这种安全感的另一面是,“时代变了,互联网行业水准在显著提高。以前BAT靠体能靠天赋就能跑得比别人快,现在随便一个业余选手都有可能与职业选手一较高下”。一位腾讯中层说,字节跳动、拼多多一出生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腾讯却很久没打过仗了。

2018年初,腾讯总办会上,高层们围坐在会议室里。不久前,他们刚刚搬入位于深圳湾畔的滨海总部。总裁刘炽平此时提出了一个数据共享计划,核心思路是,各产品把自己的数据拿出来,通过搭建一个中台集中资源来提升腾讯的算法能力、商业化能力等。字节跳动被认为是将这套体系发挥得最为极致的公司。

多数高管对此没有表达明确态度,但尽可能地讲了自己的想法。直到众人将目光转移到了微信事业群总裁身上,“Allen半低着头,没说话。”一位与会人士对《财经》转述。

“人家都要拿数据了,你怎么还不说话?”现场有高层半开玩笑打破沉默。最后他们达成的共识是,这件事情涉及数据安全,有风险,需要再仔细考虑下。

不过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将会从天天快报与今日头条的竞争上转移开来。异军突起的抖音抢走了全行业的风头——这个短视频产品上线仅14个月就狂揽了1亿日活跃用户,且多为年轻人;而腾讯旗下的同类产品微视在同期,月活跃用户数仅有3000万。

被异化的情绪

福州海峡国际会展中心位于福州东部的鼓山脚下。从远处看,这座建筑像一艘张开双臂的星际飞船,怀抱着从正前方涌入的来客。2018年4月,第一届数字中国建设峰会即将在这里举行,马化腾与张一鸣都是受邀嘉宾。

就在几天前,腾讯与字节跳动刚刚发生了一起摩擦。有网友发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屏蔽了从抖音分享过去的短视频链接。微信方面对此称,这样做是为了避免链接刷屏影响用户体验,依据则是国家整治互联网短视频的相应政策。在抖音之外,微信同样屏蔽了快手和腾讯微视的外链。

福州峰会过去一个月后,在北京郊区团建的字节跳动公关部接到了紧急任务。当时,抖音联合七家博物馆制作的H5宣传页在微信朋友圈被两次屏蔽,公关部需要对此作出回应。接近下午6时,抖音在微信公众号上发文说明此事,并用“封杀”一词形容微信的行为。

腾讯看到字节发出的声明后也很快作出回应,“H5最后一页的文案存在诱导分享,同时没有收到该H5侧的任何申诉与沟通。”与此同时,腾讯公关部尝试进行与对方沟通,但几小时过去,对方的电话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后来他们看到,字节公关部人士在朋友圈里晒出了团建照片。

“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跟我们沟通?”一位腾讯人士不解。

业内人士认为,字节意图复制3Q大战,制造风波,无论是以小博大,还是互呛后迅速上升到互相起诉。

“就像一个女孩被两个大汉围住,她能怎么办?只能大喊大叫。”一位字节跳动人士说,这是为什么过去几年间在外界看来,字节这家公司总是易燃易爆的原因。“我们即使强大也只是相对强大。”

年底,字节跳动与腾讯在中间人的介入下,双方坐下来进行了一次谈判。

一位亲历的知情人士告诉《财经》,双方针对各自公关行为达成了几项共识,其中几条关键的诉求包括:不做造谣诽谤的事情、不得攻击两家公司的创始人。

很快,情绪蔓延到了更多的一线业务。

一位字节跳动音乐中台人士回忆,内部曾接收到来自公司安全部门的预警通知,需要立即对曲库上千首歌进行一次完全下架。当时,字节跳动成立了音乐事业部,并计划在国内打造一款音乐播放器,为此其已经花费超过10亿元进行版权采购。

安全部提示团队,竞争对手手中很可能握有一张截图,上面显示字节的音乐曲库中存着一首名字带有“病毒”字眼的歌曲。“这首歌在用户端是看不到的,只可能是有人在后台看到并故意传播出去的。”上述字节跳动人士说。

猜忌的疑云同样笼罩在腾讯身上。2019年,裁刘炽平与集团人力资源委员会召开一次紧急会议。导火索是不久前,他得知有受雇于字节跳动的猎头将腾讯企业发展事业群(CDG)的核心人员全部接触了一遍。CDG是刘炽平亲自带领的事业群,旗下包括腾讯金融科技、广告、投资、战略和国际化等部门。

腾讯当即组织了跨部门专项组,也因此决定打破许多旧例——竞业范围第一次被扩展至一些基层员工;企业微信接到的任务是,隐去全员手机和微信联系方式。

“你说业务上真的有多明显的炮火声吗?并没有。”一位字节跳动战略部门人士说。字节跳动大大小小的双月会上,团队们对腾讯的重视程度和提及频次甚至远低于快手和b站。

同一时间,抖音已经是DAU超3亿的超级应用,规模效应正在它身上展现强大的魔力。

整个2019年,抖音负责人张楠几乎都在美国洛杉矶督战TikTok,公司特地为团队租了一栋别墅。同时,各大中台部门也调拨了大量精锐部队前往海外支援。

张一鸣则在抖音的业务会上罕见打趣,“今年可能没办法给你们很好的绩效,因为产品都是自然增长的”。

两种性格,两种命运

CEO(首席执行官)不同的性格塑造了不同的企业文化和做事方式,也将公司推向了不同的命运。

张一鸣受稻盛和夫的《活法》影响极深,即人的本质就是要不断精进、修炼灵魂,努力工作是达到这个目标最好的最佳途径。所以他要求公司日拱一卒、持续突破边界。

在创业第五年,张一鸣的野心就已经显露:要将这家公司带上千亿美元的规模。

这一年,日活跃用户数超8000万的今日头条已经可以为它贡献近60亿元的收入。此时也是字节商业化野心的开端——整个字节跳动只有3000多人,商业化部门的人数则相比上一年翻了十倍达1500余人。

一位字节商业化战略人士回忆,公司高管在当下为公司制定的次年营收目标为160亿元。他提醒,“这不是随便拍的数字。”

事实上该目标一旦达成,成立仅五年的字节跳动,其广告收入在行业里就只会低于阿里、百度和腾讯。对比看,2017年美团和微博的广告收入分别为47亿元与69亿元。

字节商业化负责人张利东当即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建一支万人销售队伍去快速覆盖各类市场。当时行业里的公司更习惯靠第三方代理商合作拓展中小客户。好处是成本低;劣势则是,绝大多数代理商并非独家代理,无法做到像公司自有员工一样,不惜一切抢市场。

在一次商业化的内部会上,一位与会人士转述一些高层的想法,“在中国这个低成本的用人环境下,如果可以更快地通過人力去解决问题,就不需要拼产品力。”

张一鸣对突破极限的自我要求,在无形中影响了整个公司的价值观判断。

这家公司在业务拓展上,几乎“百无禁忌”,也做了绝大多数互联网公司不会做的事情:平地起高楼,生产消费类电子硬件,从手机到教育台灯再到VR眼镜。

曾经字节跳动商业化部门的高管在会上提到过:Advertising is easy money。字节内部将其翻译为:广告模式使人懒惰。

“既讽刺,又震惊。”一位字节跳动商业化员工如此形容自己第一次听到这句时的感受。字节跳动从启动商业化至今,始终是以广告为主要收入,但它很早就意识到,如果平台收入完全依赖外部广告主,风险不可控。

《财经》了解到,2020年上半年,字节商业化部门经过长期的调研分析,定下了从广告业务平台向商业经营平台转型——不仅要让客户在抖音上卖广告,还要让它们可以直接在抖音里做生意。

字节商业化部门确定了三个重点建设的方向:商品交易、从线上到线下的到店生意以及车房。电商业务、本地生活业务是在这样的转型背景下诞生。

商品交易被认为是这三个方向中最大的机会,也就是抖音电商业务,这也是最快开始的。

从广告平台到经营平台才是这家公司突破天花板极限最重要的一步。

有了这套组合拳,“它抢的就不再只是百度、腾讯的生意,还有阿里的生意”。一位互联网行业资深观察人士说。

这都让字节的广告收入登上新的台阶——2022年,字节跳动中国区广告收入达3300亿元,公司整体收入超过5600亿元。也是在这一年,字节跳动正式实现了对腾讯的超越,跻身中国互联网公司收入前三强,仅次于京东与阿里巴巴。

马化腾比张一鸣大12岁。马化腾更像一个细心又务实的产品经理,同理心极强,同时绝不冒进。

腾讯的风格是,“每当公司的收入和盈利创新高后,一定会放缓扩张,停下来缓缓”。一位腾讯HR说。

腾讯极其在意人效比,直到成立第23年,这家公司员工总数才突破10万人。

3Q大战后,腾讯建立了中国互联网经济中最大的商业生态,通过投资拓宽版图,通过流量建立开放平台。

这些战略调整,塑造了这家公司新的性格——开放、包容,如长辈般维持生态内的秩序。腾讯此前的使命是致力于成为最受人尊敬的公司,现在则是科技向善。

一位腾讯的被投公司高管告诉《财经》,他在马化腾和刘炽平身上学到最多的就是同理心。

“腾讯几乎不会强加意志给你。”这位高管说,“它看到一个不太认可的决策时,首先想的是去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然后再试图说服你。”当时,腾讯希望这家公司改变一个决策,刘炽平亲自给管理层打了四五通电话做沟通、商讨。“身处高位还能保持谦逊,这是很稀缺的能力。”

腾讯在2009年也尝试过电商业务,但运营了几年后看不到起色,最终将其出售给了京东。微信的崛起进一步让腾讯意识到,把不适合自己做的业务交给合作伙伴以入股的形式去做,比如通过美团连接人和服务、通过拼多多和京东连接人和交易,可以实现更大的价值。

字节跳动在上海的一处办公室。图/法新

2014年前后,腾讯的管理层对微信做过一个战略思考,当时有两个选择:把微信变成一个更简单的产品去国际化,去服务35亿全世界人群;或是叠加垂直服务,把它做深,变成服务国内10亿人口不同需求的超级App。

腾讯选择了后者。所以腾讯用支付作底层,用九宫格等作管理平台,用合作而非主控的方式去叠加多个垂直业务。脸书后来也尝试做外卖、打车,但都没成功,因为垂直生态叠加到它的生态上效果没有那么好。

“这个战略的存在意味着,你可以比它小,你比它专注,比它深入,但是你的广度没法比它大。”一位腾讯被投企业的合伙人说。

字节跳动没有微信这张牌,这意味着它无法通过最薄的连接,就能与其他商业体一同建立起一个繁荣的生态,并产生能量;相反,它只能自建一套商业规则,短视频与直播让它看到了这个可能性。

只是在这套规则之下,并非所有人都能繁荣兴旺,但字节一定是生长得最快和最大的那个。

2021年底,一则消息在市场中被广泛流传:字节跳动国内广告收入过去半年停止增长。但真实情况是,字节跳动商业化员工大会上,公司正低调宣告:公司的广告收入已无限接近阿里巴巴。截至这一年9月,阿里巴巴连续12个月的广告收入为3180亿元。

同一时间,腾讯遭遇前所未有的境遇。受到经济下行与行业监管的影响,它的利润已连续两个季度负增长;即将到来的2022年一季度,营收罕见出现了零增长。

此时也是字节跳动收入即将超越腾讯之际。

一位字节跳动人士曾形容腾讯,就像一个手持宝剑但蒙着双眼行走的武林高手,“遇贼杀贼,佛挡杀佛”。他说,腾讯没有利用好微信这把宝剑,“它原本可以拿它来做更多的事情”。

但每个公司都是根据自己的能力,选择了最合适自己的路。这也是腾讯与字节跳动此后走向不同路径的原因。事实上,如果这把宝剑被放在了字节跳动手上,毫无疑问,它会做成更多事情,但它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吗?

腾讯深圳总部。图/法新

坚冰开始融化

2023年初,深圳科兴科学园D座,腾讯游戏正在进行着一场内部讨论,团队计划重启在抖音上的流量投放。他们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四年前,后来随着两家公司的矛盾升温,腾讯决定暂停商务合作,字节跳动也将腾讯的产品列入了禁投名单之上。

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腾讯游戏打算先用云游戏试水。为了绕开抖音的禁投限制,他们特意成立了全新的第三方主体,隐去腾讯身份做投放,结果成功了。几个月后,团队的步子又大了些,天美工作室群的《重返帝国》、魔方工作室群的《火影忍者》出现在了抖音上。

最近两年,字节跳动的中国区广告收入与腾讯的游戏收入增速双双放缓,现实的窘境为合作创造了基础条件。这些动作至今仍潜于水下,但“彼此早就心照不宣”。上述知情人士说。

几个月后,腾讯视频比腾讯游戏更近一步,公开发布声明称,将与抖音对长视频的二创与推广展开合作。两个平台竞争多年,曾因版权问题多次对簿公堂。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坚冰松动:字节跳动的游戏厂牌朝夕光年开始在多个腾讯的产品上买量;微信部分开放了抖音、今日头条、飞书等字节产品的外链;在海外,2022年的卡塔尔世界杯上,TikTok作为转播平台使用了腾讯云的音视频服务。

直到此时,人们恍然发现,原来热战早在两家公司决定相背而行的那一刻就逐渐结束了。

经过几年的竞争,腾讯和字节意识到,谁也没有决胜的可能性。无论字节如何挑战,腾讯依然掌握着中国用户体量最大的社交产品,以及最受欢迎的全民级游戏;而不管腾讯如何阻击,抖音还是长成了日活用户数仅次于微信的全民产品,业务也从内容走向了交易。

交战双方开始把主要注意力从对方身上挪开了。腾讯关闭天天快报、大幅度收缩微视团队;朝夕光年(字节游戏业务)进行了部门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组织调整和项目裁撤;番茄小说在免费网文与短剧的业务上越走越远,阅文则把重心放在了精品网文IP与衍生的孵化上。

对张一鸣来说,TikTok、AI和更广袤的海外市场成了他最为在意的焦点,在那里,他对手是Meta、拼多多和亚马逊。国内业务中,抖音电商和抖音生活服务吸引了他绝大多数的注意力。

2022年底的员工大会上,马化腾也做出了反思:“过去由于很多友商的带跑,腾讯盲目去做简单的跟随,结果被友商带偏方向,做出来的东西效果也是差强人意。”

此时,两家公司也有了和对方相比更为棘手的挑战——字节跳动的海外业务进展仍然缓慢、地缘政治的风险与日俱增;腾讯则遭遇着国内的监管压力、旧业务亟待转型、一手搭建起的庞大投资联盟也在慢慢瓦解。应对它们需要更多的资源、耐心和精力。

两家公司用了六年的时间才意识到,谁也无法彻底战胜对方。

腾讯年轻了一点,字节老了一点

腾讯过去曾陷入一个“怪圈”——今日头条出现了,就调配所有资源去打今日头条;抖音出现了,就转移所有精力去打抖音。“这种打法的劣势是,当遇到比自己身段灵活的敌人的时候,极容易被拖入一场又一场新的战争。”一位腾讯人士说。

经历了2021年以来的动荡——行业监管、经济下行,全公司开启降本增效,腾讯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腾讯从来不应该‘再造一个字节跳动。第一模仿不了,第二也没有意义,你也不知道将来最好的公司是不是就是它。”一位腾讯人士反思,“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你就按照上帝的指引,往前走就好了。”

一位腾讯视频人士告诉《财经》,2019年底,团队就曾计划酝酿一个向“Netflix+YouTube”转型的宏大计划,它们甚至定下了在2022年实现接近700亿元收入、60亿-70亿元利润的蓝图。

方案被摆上集团COO(首席运营官)任宇昕的桌上后随即便遭到否决。“Mark(任宇昕)认为,这就像换汤不换药。”上述人士说。

这家公司做起了越来越多过去不擅长,或者不轻易做的事情。比如,在微信中自建立交易生态被放在了更重要的位置上。视频号商业化、视频号电商现在“被认为是与AI有同等战略价值的业务”。一位腾讯人士说。

它也比過去任何一个时刻都更积极地向海外前进。

2023年4月的集团战略会上,任宇昕做了一个表态:腾讯要从平台型游戏公司转型为游戏制作公司+平台公司的组合。“两种特质腾讯应该兼备,但游戏制作可能将远重于平台。”

转型风险显而易见,平台公司押注大量游戏的制作和发行,成功率可控。制作公司要在每一款游戏上全力以赴,业绩波动性更大,需要的公司文化也大不相同。“但成为一家全球化公司,这是一条必须走的路。”一位腾讯人士说。

依靠抖音巨大的流量以及短视频天然的形态优势,字节跳动如今在国内仍然能够创造出高于同行的增长。但这家公司也在步入中年。

在对流量弱依赖的生意上,字节跳动已经没有取胜的绝对把握和心态。它曾经对小红书和b站进行过多次狙击,但从未成功过。一位抖音人士透露,经过长时间的对标,抖音现在已经将小红书从第一竞争对手的位子上撤了下来。

2022年,抖音趁美团松懈之际,迅速在生活服务领域开疆拓土;然而进入2023年,对方猛烈的反击已令字节有些应对乏力,并考虑将业务做适当收缩。

《财经》了解到,抖音生活服务在下半年一些重要的时间节点,缩减了大量市场预算;外卖业务未来也只会收缩到几座城市开展。

2022年,在抖音电商的一场内部会上,管理层也对团队发出了预警。上一年,抖音电商刚凭借短视频和直播的新形态,成为国内最快达成万亿GMV(商品交易总额)的电商平台,但如今业务的天花板很清晰就能看到。

一位在场人士转述高管的表态,未来一段时期里,如果货架电商没有起色,会做出适当的调整。

字节跳动也进入了降本增效的队列:许多ROI(投入产出比)无法打正的业务和产品被下调战略优先级或停止运营。做招聘时,各部门被要求明确申请人力用在哪里、预计的生产效益如何,在过去他们只要简单上报。

一位字节跳动人士透露,2023年,字节跳动的财务部门联合了一些业务发起了“庖丁”项目;Pico、朝夕光年先后进行了大规模的人员裁撤与业务收缩。

腾讯与字节跳动的“战事”爆发在特定的时间点,移动互联网走向成熟,大公司日渐刀枪入库、放马南山,而拿到了新机会的小巨头跃跃欲试,不再甘心俯首称臣。

腾讯依托微信,内容+连接的战略获得了很大成功,它所扶持的创业公司得以发展壮大,整个互联网生态得以繁荣;而字节跳动的出现则证明了,创业公司不依附巨头也能存活,它突破了当年腾讯和阿里建立起的规则,自成一体,成为了中国全球化最成功的互联网公司。

两代互联网公司、两代企业家,成长的路径不同,今天的课题相同,他们都要对抗肌体的衰老和熵增,活力与效率的减退。

腾讯庞大的投资版图也被迫大手笔调整。2021年开始,它先后放弃了对京东、美团的持股,进一步减持了Sea(冬海集团,旗下有电商平台Shopee、游戲公司Garena等)并放弃了超级投票权。

在国家对于互联网行业反垄断的监管中,腾讯作为中国最大的互联网公司承受的压力不小。2021年,它所持股的游戏直播平台虎牙与斗鱼合并交易遭到否决。

地缘政治,这是时刻悬在TikTok的头顶利剑。2023年,美国国会时隔三年再次召开了关于TikTok的听证会。随后,蒙大拿州成为全美第一个提出封禁TikTok的州;同年11月,多位美国政客在巴以冲突的背景下,再次提出要求在全美封禁TikTok。

腾讯与字节跳动,一个强调规则,一个强调挑战规则。过去,这个语境下的规则仅仅是商业规则。而当新老巨头都成为一个大到不能忽视的存在,它们要面对的就远不止商业和竞争,还有道德争议、社会责任、地缘政治等纯商业规则以外的种种挑战。

某种程度上,两家公司从针锋相对到相背而行,现在又重新走到了交叉点上。

时间回拨到1998年,马化腾与张志东在华强北的厂房里日夜奋斗。他们正为竞标广州电信的即时通讯软件开发项目闭门数日。这一年,腾讯成立,初生牛犊般的年轻人给产品取名为OICQ,其中的O即open,即开放之意。

14年后,张一鸣与梁汝波在锦秋家园的民宅为创立不久的公司取名“字节跳动”,同时也一步到位,想好了ByteDance这个英文名。当时团队里没几个人出过国,可他们相信,移动互联网带给他们的机会在全球都存在。

蒂姆·伯纳斯-李(TimBerners-Lee)在创造了互联网后,最终放弃了对它的专利申请,因为他坚信互联网在创立第一天就应该是开放的、自由的。

腾讯和字节的成功,是因为抓住机遇,也是因为践行了他们对互联网、对全球化最原始的理想——那个开放的、自由的世界。未来当它们走向衰弱,也不是从输掉某个战场开始,而是因为他们丢掉了那个曾经所相信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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