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转叙事下的诗意张力

2023-12-12 18:05:38沈进宇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新媳妇铺垫百合花

沈进宇

所谓的“婉转叙事”即指区别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以国家历史大事为题材,正面叙写历史面貌,热衷塑造时代英雄人物的“国家叙事”“宏大叙事”的一种个性化叙事。它是茹志娟在同时期主流文学中另辟蹊径式的尝试。“在茹志娟的作品《百合花》中,我们看不到惊心动魄的情节,看不到波澜壮阔的场面。”[1]也有评论者说,茹志娟在这篇作品里“有意摒弃了这种壮美的艺术风格,转而以一种女性化的阴柔视角,传达出一种温馨的抒情和诗意的优美”[2]。

“张力”作为西方文学批评流派新批评中的重要范畴,最初是由艾伦·退特提出的,它指的是文学语言语义上的内涵与外延的协调。“文学既要有内涵,也要有外延,既有丰富的联想意义,又有明晰的概念意义,应当是意义的统一体。”[3]后来,新批评理论家将其进行了拓展延伸,认为文学作品中的“张力”不仅包括语义层面的,还包括文本整体的张力和结构策略,它可体现在叙事特点、作品风格、主题呈现等不同的方面。而《百合花》所呈现出来的“张力”还带有中国女性作家的诗意特点。

一、铺垫与呼应的张力

茅盾先生在《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一文中曾评价《百合花》是他读过的同时期短篇小说中最让他满意,也最让他感动的一篇。它没有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但全文叙事婉转隽永、细腻而自然,其不着痕迹的铺垫与呼应确实达成了让人感动与回味的艺术效果。

小说中的人物关系简单,最先出场的是作为叙述者的“我”,紧接着引出1号受述者“通讯员”。初次见面,作者便借叙述者的内视角对通讯员进行了肖像描画。“我看见他那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顶多有十八岁”,这一处的肖像描写为后文通讯员的牺牲做了无声的铺垫。后文写道:“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在已变得灰黄。”之前的肖像描写在此处得到呼应,也引出了通讯员的牺牲,而重复描写“充满稚气的圆脸”形成张力,凸显这圆脸的主人,年龄十八九,本应是充满朝气与活力的人生阶段却面色灰黄躺在了伤员床板上,失去了生机。此处的铺垫与呼应,则促成了通讯员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升华:正值青春年少的通讯员由一个平凡普通的拖竹少年跃身成为为国捐躯的战斗烈士。作者仅从叙述者以外的第三方讲述中简略交代了通讯员牺牲的过程,毫不涉及战场的惨烈,但已将一个小英雄形象成功塑造。

再如文本中的主要事件:借被子。一开始由于通讯员的不善言辞,2号受述者“新媳妇”并不愿意借出自己的陪嫁被子,到后来由“我”亲自出马,新媳妇才答应借被。事实上新媳妇不仅借了被子,之后还主动到包扎所帮忙,只不过在一开始帮忙时,包括新媳妇在内的妇女们是很忸怩怕羞的,只愿意做烧锅的事儿,不愿意替伤员擦拭身体。“特别是那新媳妇。我跟她说了半天,她才同意了,不过只答应做的下手。”以上叙事过程中引出的人物新媳妇是一个保守、害羞的乡下妇女形象。但也为之后新媳妇的形象转变做了铺垫。当认出躺在床板上的是当初借被的小通讯员时,“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新媳妇前后对待伤员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新媳妇的人物形象也在前文铺垫和后文的呼应中变得鲜活。新媳妇本身因之前借被的误会对通讯员怀有歉疚,但如今面对通讯员的尸体,她再无解说的机会,因此深感痛苦,再加上听说通讯员救人的英勇行为后,她的愧疚和痛苦又转化为震慑和感动,她的“这种痛苦发展成为对英雄强烈而庄严的沉重感情,思想境界提高了一步”[4]。此处铺垫与呼应形成的张力更是自然而然表达出了小说体现军民鱼水情谊的主题。

还有一处充满张力的铺垫与呼应则是关于“两个馒头”的记叙。小通讯员在帮助“我”把借来的被子送回包扎所后,他回团部去时,“走不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挎包里掏了一阵,摸出两个馒头,朝我扬了扬,顺手放在路边石头上,说:‘给你开饭啦’”。此时的小通讯员是善良的,活泼的,充满生气的。并且,他在尽己所能地向身边的人传递善意和乐观。正是这“两个馒头”为后文“我”的情感做了铺垫。“我无意中碰到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模,是他给我开的饭,两个干硬的馒头……”情到深处转无言,文本中用省略号代替了直接的情感抒发,但省略了语言文字并没有减损情感输出,这就是铺垫与呼应带来的艺术张力,实现了语义层面以外的情感传递。通讯员与“我”的相互情谊通过“两个馒头”的铺垫与呼应得到升华和放大。

二、细节与烘托的张力

茹志娟的婉轉叙事“给作品留出了较充裕的抒情空间,整部作品与同时代同类题材相比别出一格,显得委婉、柔美、细腻,色彩柔和而不浓烈,调子优美而不高亢”[5]。同样是战争题材,同样是塑造英雄人物,在《百合花》中却见不到气势雄浑的悲歌壮举,有的只是充满细节的平淡记叙,这些细节虽平淡,但又充满温情。正是有了这些细节才让读者领略茹志娟作品的“清新俊逸”。

文本的开头写道:“1946年的中秋。”这个句子独立成段,看似是点明时间,代入背景,但“中秋”二字着实不应忽略。中秋佳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寓意与家人团圆相聚。可是小说的故事并不与家人团聚有关,而是在这本应团圆的美好节日里,正在发生战争,也正是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通讯员牺牲。如果,其反衬烘托的意味在开头处还不够明显,那之后通过叙述者与通讯员的聊天作者借叙述者之口表达对故乡生活的怀念的细节描写则使乡愁之情浮出水面。“原来他还是我的同乡呢!”一句更是拉近了“我”与通讯员的情感距离。在小说情节发展到一半的地方,作者更是再一次提到“中秋节”。“原来今天是中秋节了。”“啊!中秋节,在我的故乡,现在一定又是家家门前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供一副香烛,几碟瓜果月饼。”叙述者“我”因老乡送来的家做月饼而生发的对故乡中秋节场景的联想,充满细节性的描绘,再一次强化了对当下正遭遇战争的无奈。对家乡的中秋节庆愈是细腻描绘,愈是烘托出战争的无情,愈是激发读者的情感共鸣。

对通讯员的人物形象描绘,作者多次写到他肩上的那把步枪。这把步枪的特别之处在于枪筒上的点缀物。“肩上的步枪筒里,稀疏地插了几根树枝,这要说是伪装,倒不如算作装饰点缀。”“看见他背的枪筒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抖地颤动着。”这两处细节描写,将原本作为武器的步枪表现得柔和亲切,冲淡了步枪的暴力可怖,反之带有了诗意的色彩。通讯员的步枪不是用来结束他人生命的器械,上面点缀的树枝和花朵象征着通讯员自身的活力与生机,也衬托出他对战事的乐观。而这些细节营造的烘托效果,与之后通讯员的牺牲形成反差,从而实现细节与烘托的艺术张力。通讯员肩膀处因被门钩挂住撕破,衣服留下一个小口子,肩上挂下布片的细节更是在文中出现了4次。而这4处细节描写衬托出通讯员的不拘小节,衬托出“我”对通讯员的挂念担忧,衬托出新媳妇的体贴细心。

“一篇文章,恰到好处地运用细节描写,能起到烘托环境气氛、刻画人物性格和揭示主题思想的作用。”[6]全篇小说最具诗意美的便是那床“百合花被”,小说以此命名更是具有深味。对于新媳妇不愿借出的被子,作者特意给了多次细节描写。“这原来是一条里外全新的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百合花的花语本身就寓意了纯洁和美好,作者特意强调被面的花色,突出细节,强化了其中的深意。这条被子是新媳妇唯一的嫁妆,从她借出被子的那一刻起,新媳妇就将个人小爱与小家置于大爱和国家之后。在将被子铺上门板的过程中也才有了“我看见她把自己那条百合花的新被,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而这一细节又和后文通讯员被安放在“屋檐下的那块门板上”的细节呼应。这其中似乎有一种命运安排的感觉,这些细节将通讯员与新媳妇又连结在了一起。全文更是在“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拖毛竹的青年的脸。”的记叙中结束。作者通过这些细节描写,用象征美好和纯洁的百合花烘托了通讯员牺牲的悲痛,也完成了人物形象的丰满塑造,更升华了小说主旨。正是这种细节与烘托达成的艺术张力谱写出一曲清新柔美的英雄赞歌,萦绕读者心头,令人们回味久久。《百合花》中充满细节的婉转叙事好似太极中以柔克刚的招式,不激烈,不刺激,但却足以克敌致胜,穿透人心。

三、主题与审美的张力

《百合花》的故事背景是1946年的淮海战役。但作为一篇以历史战争为背景的小说,它并没有直接描写战争的情况,也没有采用宏大的叙事,营造壮美的情感;而是以一种女性作家特有的柔情视角,采用“婉转叙事”,创造出一种诗意的优美。这种诗意的优美,也同宏大叙事下的壮美一样,充满张力,带给人持久的情感审美体验。

同时期的作家往往选择沉重的历史题材入文,茹志娟卻“避重就轻”选择了讲述平凡人物的故事。在《百合花》中没有对战争战场的正面叙写,没有对“高大全”英雄人物的塑造刻画,有的却是普通人的平凡情感。其中的人物甚至没有确切的名字,“通讯员”“新媳妇”“乡干部”“担架员”……包括叙述者“我”也只是文工团创作室的同志之一。由此可见,一开始作者就并不打算塑造任何身份鲜明的典型人物,但这些无名之辈又恰恰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一个活生生的正在经历这场战争的人们。《百合花》里没有“林道静”,没有“梁生宝”等典型性人物,但却以“通讯员”“新媳妇”等平凡人物形象牢牢地揪住了读者的心。这篇小说仅仅通过叙写在战争中排不上名号的通讯员与寻常百姓家的新媳妇和叙述者“我”之间的日常交集就生动展现了军民之间的鱼水情谊。作者以婉转叙事取代了宏大叙事,不仅成就了时代洪流中的一股清流,更因其细腻诗意的笔法展现了时代之下的人情美和人性美。毫无疑问,在文本选材和主题呈现上,茹志娟做出了自己的开拓和创新。

“五六十年代革命战争场域是文学创作的主导场域之一,而茹志鹃在这一维度上却是简笔的,凝练的,与此相对照的是小说在人物关系组成的叙述维度上却是工笔的,丰满而多彩。事件的大与小,用笔简与繁的设置与对比形成了文本特有的平衡,使事件叙述极富张力和美感。”[7]这种张力体现在《百合花》清新俊逸的风格和主题阐释的多义性上。看似闲笔的绘景语段、穿插的对故乡的回忆等,冲淡了战争的阴影。但最终却完成了在平淡中塑造英雄,在诗意中表现残酷。通讯员的单纯乐观,新媳妇的善良美好,全都随着通讯员的牺牲被放大,形成对读者的冲击。当读者沉浸在作者营造的美好情境中时却被宣告美好的毁灭,而这样的毁灭不只有遗憾,更有对崇高情感的审美体验。美在刹那间毁灭,传达出了别样的英雄观,即英雄往往是普通人在瞬间的爆发与成就。当新媳妇坚持替通讯员缝好破洞衣服,当她气势汹汹地嚷出“是我的——”这半句话时,小说主题的张力已经达成。

诗意的审美更是通过结尾处作者的细节性抒情渲染而出。正如新批评理论学家瑞恰兹所言:“真正的美是‘综感’,是各方面平衡的结果,对立的平衡是最有价值的审美反应的基础。”[8]新媳妇的悲痛与激动,“我”的震慑与默哀,在一段关于百合花被的特写中趋于平衡。小说的诗意美在结尾处达到高潮,百合花的象征意义也在此形成诗意张力,无需言说,却实实在在冲击着读者的审美感官,最终使这篇小说在主题表达上呈现出轻盈而凝重、清新而震撼的诗意张力。

四、结语

茹志娟的《百合花》穿透人心的艺术魅力正是源自于其精心铺垫与自然呼应、动人细节与诗意烘托、主题呈现与审美超越之间达成平衡而形成的文学张力。这种文学张力具有茹志娟鲜明的个性特点,是其艺术追求过程中选择婉转叙事而形成的诗意张力。

注释:

[1]刘琼:《质本洁来还洁去——浅谈茹志娟<百合花>的美与真》,《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2年第3期,第51页。

[2]崔晓艳:《一朵永不凋谢的百合花——茹志娟<百合花>赏析》,《青年文学家》,2010年第7期,第49页。

[3]贾仁欠吉:《浅析新批评中的“张力”说》,《赤峰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第133页。

[4]张凯:《一朵清新俊逸的百合花——论茹志娟小说<百合花>创作风格之成因》,《宿州学院学报》,2013年第9期,第58页。

[5]邓家鲜:《用文字描绘美丽的心灵花朵——浅析茹志娟<百合花>的叙述特点》,《语文学刊》,2002年第1期,第31页。

[6]谢兆占:《精读细节,感受精彩——赏析茹志娟小说<百合花>细节描写的作用》,《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2009年第8期,第22页。

[7]魏李梅:《意识形态规范下的审美自觉——从茹志鹃<百合花>的叙事艺术谈起》,《山东文学》,2013年第1期,第76页。

[8]谢梅:《西方文论中的“张力”研究》,《当代文坛》,2006年第2期,第36页。

(作者单位:四川省成都市双流区永安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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