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外二篇）

◇ 张天一

我总是从清晨的微光中苏醒，在午夜的微光中睡去。

清晨的微光来自于云霞，午夜的微光来自于恒星。它们都透着安静的气息，柔软的触感，和富有浪漫的审美。

在微光的笼罩下，世界坠入一片朦胧。山川与江河，街市与楼宇，仅是显露出淡淡的轮廓，像是一张刚刚起笔泼墨的图画。分不清白天黑夜，辨不出春夏秋冬，直到阳光万丈，映射满天，世界才回归到五彩斑斓的本质。

可是，柔弱的微光，一直充满着无尽的诗意。在幽暗之中，微光溅落在树叶上，一闪一闪，仿佛眼泪一般，融入了大地的泥土。无数的恒星在广阔的天幕里踟蹰许久，似是躲躲藏藏，欲言又止。它们都像要去掩盖和淡化这个世界的一些东西，又像要勾起一些记忆的片断，让人在缥缈之中，慢慢品味。

其实，我很熟悉这微光中的世界。仿佛命中注定一样，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总不得已在微光中跌宕穿行。九十年代，我曾背着和我一样高的书包，赶往凌晨五点的一年级教室，在微弱的灯光下高声朗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早日离开那故乡的大山。新世纪的第一年，在首都的蓝靛厂路上，我骑着自行车，赶往凌晨五点的地下室作坊，引水渠畔的高楼，公主坟路口的汽车，都一闪而过，只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影子，让眼前的这座城市，在微光中显得神圣却又陌生。漂泊在东南沿海的五年，每天还是在清晨的微光中走进厂房，在晚上的微光中离开，只有白天的繁忙之余，透过窗外，看到一排芭蕉树，随风摇曳着沉重的绿叶。我最终回到了故乡，可发现最基层的机关里，依然需要在微光中彻夜无眠，在深夜，我曾拿着扫帚，翻山越岭去扑灭山火；曾跳入洪水，救出奄奄一息的五保户……

清晨的微光过后，就是黎明破晓，世界开始明亮。或许岁月也是如此，每段在微光中的日子之后，我也会收获到一些温暖和安慰，包括多年的漂泊到现在的安定，曾经的孤单一人到现在的温馨一家，所以回想漫长的前半生，总能感到无怨无悔。

光明与黯淡，总是在变换之中。或许，这本就是时间推移中最普通的事情。无论何时何地，不悲不喜，荣辱不惊，才能让未来的日子更加从容坚定。时间是一把长刀，一切生命经常被这把刀撕碎。微光中，目睹故乡的祖辈们一个个离开。在风和日丽的季节，走到故乡的山坡上，坟头一年比一年多，曾经熟悉的村庄里，已没有几个人能够一见如故。每一次离去，就觉得故乡更远，就像一个断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何方，不再回来。所以，我总是躲进黯淡的角落里，或许微光之中，才能感到安稳和慰藉。

的确，微光中的世界，也有甜蜜和幸福。在东南沿海的城市里，每至深夜，我走出幽暗的厂房，她总会面带笑容，递上一杯甘甜的果汁。然后一起走到广济门外，走到韩江右岸，静静坐在长椅上，聆听开元寺的钟声，仰望忽明忽暗的灯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可是，岁月总是这样的无情，一些人是如此薄命，病魔所至，鲜活的生命瞬间香消玉殒。我清楚地记得，深夜中不知所向，只是发疯一样站在午夜的海岸线上，手指着黑暗中的远方，质问到底是谁在故意这样安排，越是善良的人们，为何总要遭受着这样那样的折磨。但最终筋疲力尽的我发现，所有热爱和憎恨的人，要么已经离去，要么就不存在，眼前只有孤独的自己。

转眼间，多年过去了。时间不知不觉，如白驹过隙。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可无意间发现头上已长出白发。如同砖石越多，楼就垒得越高；日子越久，总能思考得越远。每当傍晚闲暇之时，走到河边，看着万家灯火至深夜，渐渐消失不见，蓦然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其实一直在运动之中，变化之中。无论季节的冷暖，无论视野的明暗，无论人们的喜怒，无论万物的死生，都充满着变量，从未静止不前。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去过一个平凡的人生，面对着万千尘世，无论有多少苦痛，应该还要保持着自身纯粹，勇敢穿过风雨，去追逐最美的希冀。在幽暗中，坚定向往光明；在光明中，依然不惧幽暗。因为所有的微光，最终汇集成了广袤的宇宙。

我总是缅怀那些消失的人们，这不是去惊扰我当下的生活，而是在享受静好岁月的自己，依然要给予回忆中的他们永远的祝福，也给予我过往年代的纪念和安慰。

多年以前，她曾对我说，如果可能，她想化作一道微光，去路过全世界，因为总会在某时某地，我能再次看见。多年以后，我发现有一颗耀眼的流星，来自遥远的天空，重返人间。

光之舞

我们都装不进太多的心事，一如今夜的上弦月，盛满了白云的忧伤，遗落了恒星的快乐。

走下去，就是宽阔的街道，那里有灯红酒绿，或者繁花似锦。我把梦丢在香樟树下，一度后悔又将它轻轻拾起。慢慢地，它变得有些残缺，我就用岁月的刀刃，把它打磨成一面明镜。

我在镜子里看到往事，竟有许多玉兰花在风中起舞，霎时间不知飘向何处，惊艳过后留下一缕浅香。这样，我是否就能听到那美妙的琴声，从遥远的城镇钻进历史的罅隙。我翻开充满诗意的书卷，在墨迹里寻找你依稀的清影。

可我还要向前走去，离开风平浪静的港湾，打开暗淡而又刺眼的航灯。大海像我起伏的胸膛，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冷若秋霜。我用你的信笺撑起的樯帆，也许会翻起无尽的力量。

这苍白的人生，多少荣耀惊鸿一瞥，多少别情泪雨相拥。人间光芒万丈，照亮幽壑暗谷，划开万里长空。每个人都是一道光，在不同的时空里，千姿百态地凝练、升华或者湮灭，尽管命运的判官不断粉墨登场，却无法阻止一道道闪光汇集成无际的银河。

光划破了夜，或者夜笼罩着光。命运让光变得柔韧，让它在时间的演进下呈现着不同的生态，弦月的纯净，霓虹的妖艳，航灯的孤独，昭示着光的理想、无奈和抗争。

今夜，我们都是一道光，勇往直前，却又似飘忽不定。银河，仙女系，几百光年的空间，让所有的生命都不堪一提。所以我们如此渺小，渺小得装不进太多的心事，那就让它也化作另一道光吧，它会沿着时间追赶，或者追上你身前，或者落在我身后。

或者，与我们同行。

披一身霞光远去

黑暗中，我摸索着走在静静的街市，灯光有些孤独，躲在几棵大树后面。灰白色的云彩散去，弯月初现，一颗明星相随，构成一幅神话般的图腾。

仿佛在时间的大海里航行，听着波涛轻缓的鼾声，婴儿一般，不忍打扰。我知道昨夜细雨消失不远，微凉的空气里依然有着它们润泽的踪迹。那些星月和街灯被洗涤得一尘不染，天上人间光芒交织，迎接新一个绛红的清晨。雨是这个世界最富情感的事物，它们任何时间的到来，让多少人喜上眉梢抑或愁容满面，又让多少故事山重水复抑或柳暗花明。一场又一场雨涌进我们的心湖，回忆与情爱在梦里激起紫色涟漪，泛滥成海。

我们一起回去，在十月廿二的清晨。星月的光华开始褪去，东方在幽暗中启明，唤醒万物复苏。透过车窗，风声急促，远方朦胧，我们越过山坡和河流，去完成未了的心愿。

但一切都如此平静。或许经过太多坎坷，早已铸就了一颗成熟的心，以至于能够预见未来，并且在未来到来之际，让所有的事情都显得那样从容。幸福的故事总在悲与喜的轮回里不断地寻求圆满，最终抒写一曲平凡却又永恒的人生华章。

纯白的婚纱，在清冬的时节带来一丝圣洁，冷色调只有此刻能给一人充分的美丽，能给另一人格外的温暖。此刻多么美妙，鞭炮声响起，漫漫长夜已去，又见那光明使者突破东方地平线，一瞬间霞光骤起。斑斓的一天伊始，有多少未知之谜从烟花落英之时闪现，有多长路程需要历经磨难地行走和追赶。我想起一句富有哲理的话：“美好时光，只在昨日”。如果说昨日我们仅仅拥有，那么今日我们可以用心经营，明日我们可以携手创造，谁不想流逝的岁月，能够成为一段骄傲的历史。

清晨，我们披霞光远去。所有人都不会吝啬欢笑。我们要去哪里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一直都向着最初的梦想，风雨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