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
两个河南人,对成都这座城市的文化性格构成产生过深刻影响:一个是诗人杜甫,一个地方皇帝王建。说诗人的多了,说皇帝的反而很少,可见权力最终干不过诗歌。杜甫入蜀一百二十五年后,首次踏上成都大地的中原男人王建,刚好三十八岁。他把余生都留给了成都,成都是成就其人生辉煌的地方,也是他人生结束的地方。
王建,字光图,唐宣宗大中元年(847)二月初八出生于许州舞阳(河南漯河舞阳)一个底层家庭,其祖父辈都靠烤制烧饼以维持生计。王建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乡里戏称之为“王八”。王八对制售烧饼一点兴趣也没有,游手好闲,成天不是杀了张家的牛,就是盗走李家的驴。杀牛盗驴之外,王建更爱干的是贩卖私盐,这活计利润大回报高,过程还很刺激。贩盐见不得光,所以王建又被人叫作“贼王八”。明人郎瑛在《七修类稿》中说,后世称甲鱼为王八,可能就源于此。这些江湖手艺看起来都不咋样,但对于一个心怀高远的乱世之人磨炼意志,无疑是相当有效的——江湖,从来就是一所最好的学堂。
和少年“无赖”行为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王建的英俊长相。《新五代史·前蜀世家》记王建“隆眉广颡(额),状貌伟然”。身高七尺,这在千年前的中国,实在堪称伟岸。成都永陵王建墓出土的王建石刻坐像,与史书的记载相当吻合。石像王建虽然戴着冠冕,仍能看见他额头宽广,眉宇之间英气勃勃,眼神安详,嘴角内收,鼻梁挺拔,流露出几分希腊气质。这件石坐像具有风格高度写实,和通常所见的中国人物造像的模式化手法完全不同,一定出自名匠之手。我们知道,晚唐时代,很多中原及关中的绘画与雕塑大家,随着唐僖宗李儇入蜀而来到成都,一时之间,西蜀的绘画名家辈出。其中以人物画闻名于世者,首推长安画家常粲的儿子常重胤。重胤先为唐僖宗驾前翰林待诏,后又成为王建的翰林写貌待诏,相当于现代的御用画师或摄影师。王建石像的粉本,极有可能出自肖像画家常重胤之手。
大约在二十七八岁时,因一起私盐的复仇事件,王建被官府抓住下了大狱。在狱中,王建不知使出了什么手段,看管他的狱吏竟然网开一面将他放了。趁着夜色,王建躲进舞阳郊外的一座古墓中。避过风头,王建一路东匿西藏,逃到了湖北武当山。在王建的命运中,古墓是个好地方。成都称王之后,将自己的陵墓修得那么华丽,可能与他对墓的好感有些关系。宋人曾慥在《类说》中记载一则故事,说弘农郡的王晋晖年轻时与王建一起当过强盗,夜泊舞阳古墓中。闻人呼墓中鬼:“颍川设无遮会,可同往否? ”墓中应曰:“蜀王在此,不得相从。”这番诡异墓语的故事,肯定是王建后来让人编的,以证明其称王的神秘合法性。
继在狱中遇到其命中首个贵人后,逃至武当山的王建,又遇到命中的第二个贵人和尚处洪。处洪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衣裳破旧,却自有一种遮掩不住的光芒。据《十国春秋·高祖本纪》记载:精通相术的僧处洪对王建建议:“子骨法甚贵,盍从军自求豹变。”僧言有若醍醐灌顶,惊醒了这只沉睡的豹子,从此拉开“豹变”的帷幕——一个逃犯,摇身变成许州忠武军(河南淮阳)队正,相当于一个拥有五十名士兵的小队长,又在讨伐黄巢的战事中“机略拳勇出于流辈”,深得忠武军监军杨复光赏识,迅速成为拥有上千部属的忠武八都头之一。
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十二月,黄巢的军队攻破长安,唐僖宗仓皇逃蜀。这个事件对于王建来说,则未尝不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巨大机会。三年后的中和四年(884),王建与另外四个都头一起,长途奔赴成都,带着士卒归附末代帝王。那时的唐朝业已虚弱不堪,区区几千人也获得了大唐天子的青睐。僖宗赐封五都头为“神策军宿卫”和“随驾五都”。时任神策军统帅观军容使的宦官田令孜,被僖宗称为“阿父”,其兄长就是时任西川节度使的陈敬瑄。在以后的岁月中,王建和这对田陈兄弟交道不断。说来也巧,陈敬瑄年轻时也做过烧饼师。相传王建的死还与烧饼有关:王建宠臣唐文扆与徐妃等人密谋,让尚食在鸡烧饼中投毒。看来一个人的出身印记,是很难摆脱掉的。
田令孜为了笼络人心,以泛血缘的方式大打亲情牌,收王建等五都头为干儿子。事实证明,在巨大利益诱惑之下,什么亲情都是浮云。两年之后,王建兵临成都城下,眼中完全没有这个义父的影子。
王建奔蜀的次年即光启元年(885),僖宗返回长安,任命王建等人统领神策军,宿卫宫中。这一年末,唐室再起风云。田令孜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争夺盐池,王重荣遂联手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举兵直犯长安。可怜僖宗在长安的龙椅上还没有坐热,又不得不屁颠屁颠地逃向凤翔(陕西凤翔),不久又被田令孜挟持逃往兴元(陕西汉中)。僖宗任命王建为清道使,负责沿途安全事宜,并重点保护传国玉玺。逃亡途中险象环生,一次,疲惫不堪的僖宗竟然枕着王建的大腿睡着了,王建成了名副其实的股肱大臣。僖宗夜半醒来,动情地将御衣赐与王建御寒。光启二年(886)三月,僖宗到达兴元,任命王建遥领壁州(四川通江)刺史。
光启三年(887)冬天,受义父田令孜兄弟之请,王建携五千兵马进发成都。史书上说,当王建的军队抵达德阳鹿头关(杜甫曾在这里写下了关于成都的第一首诗)时,烧饼师陈敬瑄预感到,不能让多谋且善战的王建来到成都,于是派兵阻止王建南下。王建觉受污辱,立即攻破鹿头关,径取汉州和彭州,以五千人击败陈敬瑄的五万人,兵锋直逼成都。成都城久攻不下,王建也不着急,一边攻城一边发展自己的力量,同时以僖宗继任者昭宗李晔的名义讨逆,获得道义上的支持。北守剑门南击成都,切断中原与成都的联系。
差不多四年之后的唐昭宗大顺二年(891),王建终于拿下心仪已久的成都。接着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占据东川三峡,坐拥六十四个州。此时的王建,兵强马壮领土辽阔。景福二年(893),唐昭宗敕封王建为蜀王。表面上看,王建并没有反过唐朝,不仅没有反过,而且始终在维护着唐朝。这个出身低下的人,似乎对大唐有着一种刻骨的热爱。直到十四年后的兔年,也就是唐哀帝李柷天祐四年(907),朱温以梁代唐,正式宣告大唐终结时,六十岁的王建在成都恸哭三天,才正式称帝,国号“大蜀”,史称“前蜀”,以区别于孟氏父子的“后蜀”。
前蜀掌控的地理空间,北接汉中,西邻川藏边界,南至云贵高原,东达白帝城。实力堪与中原朱温、河东李克用、淮南杨行密相比肩,而富饶繁华则远在诸地之上。河南人王建在成都称帝,一共做了十二年大蜀(前蜀)国皇帝。以自己的勇敢和精明,完成了从烧饼师的儿子到一方帝王的传奇转变。
成都永陵墓中后室王建石像前的双重宝盝中,藏着一件造型奇特的兔首龙身玉谥宝(刻有谥号的玉玺)。为什么玺钮会被刻成兔首龙身呢?前面说过,王建出生于唐宣宗大中元年(847),那一年的干支属丁卯,正是十二生肖中的兔年。宋人秦再思在《洛中记异录》中说,王建正式登基之前,蜀地广泛流传着一首名为《兔子上金床》的谶谣——当然这样的歌谣肯定也是王建让人传播的,为当皇帝造势。王建登基那年六十岁,一个甲子,刚好又是兔年。
王建虽出身低微,却并不是一个粗人。他敬重知识,重用文人,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热爱诗歌艺术的皇帝。王建行事相当懂得分寸,不自大也不自轻,不穷兵黩武,不劳民伤财,进退有度,左右逢源西蜀在其治下,是五代乱世中罕见的祥和之地,与南唐一同成为当时中国的文化中心。名僧释贯休在诗中赞叹说:“河东河北处处灾,唯闻全蜀少尘埃。”王建为成都重续了非同寻常的气象。这种气象,自蜀汉灭亡那年算起,至少已经中断了六百多年。更重要的是,王建为这种气象注入了诗歌、音乐、绘画、舞蹈、繁华和理想的元素,从而极大地拓宽和掘深了成都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精神空间。
史学家司马光评价王建说:“蜀主虽目不知书,好与书生谈论,粗晓其理。是时唐衣冠之族多避乱在蜀,蜀主礼而用之,使修举故事,故其典章文物有唐之遗风。”王建由草莽而为帝王,功成之后却一洗江湖习气,视自己为大唐文明薪火的传人,从宫廷礼仪到园林建筑、音乐舞蹈等,都保留着鲜明的中原大唐基因。
王建眷爱的花蕊夫人徐氏,作得一手好宫词。流传甚广的《花蕊夫人宫词》,虽然其中大部分被认为是后蜀孟昶徐妃(一说姓费)所作,然亦有可以指认为王建淑妃徐氏所作者。比如:“法云寺里中元节,又是官家诞降辰。满殿香花争供养,内园先占得铺陈。”这首诗显然是淑妃徐氏所作,因为在前后蜀宫廷中,只有前蜀王建的儿子王衍出生在中元节(七月十五日)。
五代人何光远的笔记小说《鉴诫录》也记载了一则王建与兔子的故事。前蜀光天元年(918),王建病重不起,文州有人进贡白鹰,茂州有人进贡白兔。这可不一个好兆头:鹰是要吃兔子的啊!群臣便把贡鹰退回,只留下兔子。结果,兔子皇帝还是走了。光天元年(918)六月,王建驾崩,享年七十二岁。王建被葬于现在成都的西郊三洞桥永陵路,世称其为“永陵”。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由考古学家冯汉骥主持,开始王建永陵的发掘工作。这也是中国现代考古史上首次大规模的地下墓室发掘工程。
永陵石刻中最为著名的是伎乐浮雕石刻。墓室置须弥座式棺床,座身周围凹进处浮雕歌舞乐伎共二十四人,属唐代宫廷乐舞的坐部伎。中有舞伎二身,分别置于正面中间二宽格内,姿态基本对称。其余伎乐如击拍板者、弹琵琶者、吹篪者、吹排箫者、吹筚篥者、弹筝者、弹竖箜篌者等,均绾高髻,着宽袖长裙,腰束飘带,肩披帔巾,足着云头复底鞋。面颐丰腴,略露笑意,提腕侧身,一膝微屈,姿态优美。“二十四伎乐”表演的正是中国盛唐著名宫廷大曲《霓裳羽衣舞》入破时,音乐与舞蹈开始的那一动人瞬间。
大曲又称法曲,是一种源自西域,带有浓厚胡风的大型歌舞曲目。王国维著有《宋大曲考》,指出大曲对宋词音乐之重大影响,许多宋词词牌即直接摘自大曲词调,可考者近三十调,如《梁州令》出于大曲《凉州》,《伊州令》出于大曲《伊州》,《水调歌头》出于大曲《新水调》,《齐天乐》出于大曲《齐天乐》,《法曲献仙音》《法曲第二》《霓裳中序第一》出于法曲《霓裳羽衣舞》等。大曲每套计有十余遍,分为散序、中序、破三大段。而所谓“入破”,就是“破”段之第一遍。白居易在《卧听法曲霓裳》中写道:“朦胧闲梦初成后,宛转柔声入破时。”按照宋祈、欧阳修等在《新唐书》中的解释:“至其曲遍繁声,皆谓之‘入破’,破者,盖破碎云。”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杜甫曾为成都尹崔光远部将花敬定写下一首名叫《赠花卿》的诗作: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首与音乐密切相关的七绝,被宋人郭茂倩收入《乐府诗集》杂曲歌辞之水调,标为“入破”。由此可以推断,入破的曲调,一定是一种节奏明快且声调高亢的乐曲。阿英在《艺术家的故事》中描述说:“繁声入破,如万弩之齐发,如急雨之骤至,若有千万手同击者。”吴熊和在《唐宋词通论》中也认为:“中序多慢拍,入破以后则节奏加快,转为快拍。”显然,大曲的演进是由慢到快,由抒情到激烈,由歌唱到舞蹈,气氛越来越紧张。宋辽时代广泛流传的《伊州曲》就是如此:前五叠为歌,后五叠为入破。前五遍为慢歌,至第六遍才开始舞蹈。“入破”又名“彻”,张先《减字木兰辞》中就有“舞彻伊州,头上宫花颤未休”的描述。
因为有入破,闲适、抒情的成都,才有激烈高亢的时刻。
成都应该感谢这两个异乡人,感谢河南人大诗人杜甫,感谢河南人前蜀王王建。
成都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们,并且以自己的富饶、美好和神性,帮助他们建立起了各自的王国——诗歌的王国、政治的王国、艺术的王国、幸福的王国、兔子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