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昌
一
已经午后一点了,我和这个男人还面对面地坐着。我们的正中间是两张桌子的分界线,如棋盘上的楚河和汉界一样清楚。男人不想采纳我给出的方案,而我则力争说服他。男人说话的语气生硬,阴冷的表情让人不舒服,伴随着寒风掠过窗子缝隙时发出的呜呜声,我身上的神经和肌肉也紧绷起来。为了劝服他,我不能有丝毫懈怠。
男人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一个问题:我的孩子可以不用这种药吗? 这种药的价格确实较高,但只需要用一次,花费大概几千块钱。眼下孩子的情况十分危急。
三个小时前,这个九岁的女孩被平车推进了监护室。那时女孩的身体冰凉如水,皮肤上布满紫色的花纹。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无力且快速地跳动,不借助心电仪上的数字,我已经很难数得清了。这颗拳头大小的心脏在胸膛里挣扎,随时有罢工的风险。我大声喊她,她也只能微弱地摇头或者点头,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回答我。如果再晚来几个小时,怕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了。我接住男人扔过来的问题,准备拿出更有分量的依据扔回去。
寒冬腊月,我们之间的对话和室外的气温一样,体现不出任何温暖。我的肚子在只有我能感知的强度下“咕”地叫了一声,提醒我该去吃些东西了。可眼下事还未解决,只能先委屈它一下。男人认为我危言耸听:“大夫最愿意吓唬人。”说这话时,他的口轮匝肌勾勒出了一个轻蔑的形状。
男人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当时的脸色一定是难看的。我坐不住了,站起来用双手撑住桌子,以支撑有些颤抖的身体,大声告诉他,如果不及时用药,孩子会死的。
药是我手里的武器,在与疾病进行的各场战斗中,它是我唯一能取胜的指望。听诊器、血压计、压舌板、心电仪,还有些更高级的设备,它们都是为我能制订出一张更加合理的处方而服务的。穿着白大褂在病房里出入时,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治疗病人,如何让选好的药物达到最佳疗效。然而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它考验着我对病人的观察是否细微,还考验着我对病情的判断是否准确。
那些被我筛选出来的药以点滴、口服、雾化、外敷等不同的方式作用到病人的身体,与疾病相遇,然后展开一场惨烈的厮杀。我会根据病情的变化调整药物的组合,以期把疾病彻底祛除。这一切的构想是美好的,可前提是我的方案必须得到家属的认可,若他们不同意,局面还是会变得相当棘手。
病毒性心肌炎,是我给女孩做出的诊断。诊断依据充分,如果用药不及时,后果不堪设想。男人看我的态度如此坚决,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勉强同意。他身上依然有不服输的韧劲,在签完手续时还是丢下了一句:“大夫就是喜欢多开药。”
电话通知药房,发药员马上把药送了上来。药液储存在一个个透明的玻璃瓶中,它们通过输液管和针头开辟出来的通路,持续流进一条暗色的静脉。然后它们会在各级血管的分岔处兵分多路,进入女孩身体的每一处组织,也包括那颗似有千斤负累的心脏。
女孩的身体逐渐康复了。快过年了,我问女孩回家最想干什么。她说想放烟花,放各式各样的烟花。女孩一边说着一边笑。与此同时,我终于在她父亲的脸上看到了笑容。
小年夜的前一天,孩子顺利出院。
我还会偶尔想到她。想到她来医院时奄奄一息的样子,想到她父亲和我“谈判”的那个中午。还想起她出院前那股高兴劲,也会想起她父亲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
我还想到了输进她体内的药。我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我坚持给孩子用的药没有得到理想的效果,我和那个男人之间,又会发生什么呢?
我接诊过上万名患者,开出的处方在他们的身上发挥不同的作用。多数疗效显著,也有少数效果不明显。好在对女孩的治疗效果理想,否则就会坐实男人的判断——大夫就是喜欢多开药。这会给以后的治疗带来更大的困扰。
药,作为一种既被依靠又被怀疑的事物存在着。我深知药品没有过错,它们在研发之初就只有治病救人这一种用途。而它们却被越来越多的人误解。这种误解也未尝不是一种顽疾。有没有一种有效的药能根治这种顽疾?把它温水吞服以后,医生和患者之间便能取得足够的信任,不再相互怀疑。
二
酒精、消毒湿巾、医用口罩、一次性手套,父亲把它们摆满了整个窗台。为了能随时看到它们,我的父亲把这些消毒物品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它们每天接受着照进屋子里的第一缕阳光。而父亲则每天穿梭于附近的几家药店,寻找可以购买的消毒物品和药物。
家里的医用酒精十多瓶,足够用两个月。但当药店里酒精脱销时,他还是会感到不安。父亲打电话问我能不能从医院开出些酒精来。我告诉他医用酒精是开不出来的,他只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语气失落中带着些不满。在他看来,我在医院上班,这不该是件难办的事。
到家门口,我按照父亲的要求电话通知他我回来了。透过窗子,我看见他披上棉衣,戴上口罩,套上一次性手套,最后抄起酒精喷壶。走出家门的父亲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站定,我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接受迎面而来的酒精喷雾。正面完成以后,背面也要进行全面的消毒。最后是抬起脚喷鞋底。这一切都完成以后,我就可以进入自己的房间。父亲也迅速地退回到自己的屋内。再有什么事,我们通过微信视频来沟通——这样可以有效避免病毒的传播,父亲是这么认为的。
即便没有新冠病毒,我父亲也时常出入药店。治疗高血压和冠心病的药、治疗感冒和拉肚子的药,都被他大量买进家里。这几家药店的店员都认识父亲,在他们各种买N 赠一和积分兑换礼品的刺激下,父亲毫不犹豫地办了会员卡。除了带回计划要买的药以外,偶尔还会带回来一些价格不菲的保健品。
自从这种病毒逐渐逼近,父亲去药店更加频繁了。因此会员卡里的积分提前达到了可以领取礼品的标准。在得知礼品可以选择洗化用品或消毒用品时,父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病毒是看不见的,我就是它的具象化存在,下班回家的我会让父亲无比紧张。没有专业的防护设备,他把手边囤积起来的口罩、手套全都利用起来,然后拿着灭火器一样巨大的喷壶,零死角地喷遍我全身的每个角落。
父亲用手机搜索关于病毒的各种信息,比如有没有新的变异毒株出现,医院里人满为患的状态有没有缓解,网络上统计的各城市感染进程到了什么地步。这些信息占据了他和家人交谈时的所有话题。尤其是各个城市的感染进度,它们凝结成一条红色的曲线,以陡峭的姿势急速上升,一次次抵达父亲的一声声叹息。
最让父亲挂心的还是药,即便是家里已经有了的,父亲也总觉得不够用。我细数了家里备下的药,光是布洛芬就有四种。孩子吃的口服液两瓶;大人吃的缓释片两盒;分散片有两种,各一盒,其中一盒是过期两个月的。父亲拒绝把过期的药扔掉,他说刚过期不久,吃一次也无妨。
父亲腾出一个柜子,把各种药品分门别类地放好。取用时打开柜门,各类药品一目了然。如果只看这个角落,我家就像是一个具体而微的药店。为了把柜子里的空间利用得更充分,父亲又自制了一个收纳箱,大大提升了储存能力。
作为医生,我从专业的角度多次劝说他,可结果是徒劳的。面对父亲,我首先是一个儿子。当我指出过多囤药的弊病时,他总是以不屑的态度置之不理,偶尔还会以训斥的口吻让我闭嘴。我只能不再干涉他买药,但是要求他必须答应我,在每次吃药时要征求我的意见。父亲思考了半天,总算同意了。
新变异毒株出现的新闻让刚刚放缓买药脚步的父亲再次紧张起来。网上说有一种治疗拉肚子的药会管用,父亲问我是不是真的。在没有大量临床证据支持的情况下,武断地判断一种药物有效,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行为。父亲他没能从我的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将沮丧写在了脸上。
第二天一早,父亲又去药店了。他此行目的明确,一定要买到这种传说中神乎其效的止泻药。那药是一种白色粉末,温水冲服,在味蕾上产生淡淡的甜味。旋即,随着一口温水,粉末们分散到肠道里的每个角落。然后与肠道里的水分结合,变得黏腻而混沌。
最常去的那家药店昨天下午就断货了。去第二家,也已告售罄。第三家,结果同样,但店员说正有一大批药在路上,预计后天可以上架。
父亲为此而深感懊恼。他看着柜里满满当当的储藏仍然缺乏足够的安全感。那些以片剂、胶囊、颗粒、口服液等形态分布在各自的小格子里的药,穿着五颜六色的外衣,在阳光或者灯光的摩挲下流光溢彩。
这些种类繁杂的药,就这样仿佛和病毒相安无事一般,在如父亲一样的人们的恐慌与执念之中,站稳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