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眼的竹与兰

2023-12-12 08:51:08凌岚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君子兰乔治竹子

凌岚

疯狂的竹

小区修路,顺带修自家门前那条车道,可以搭便车随工程队的压路机一起铺柏油,当然,费用自付,但比市场价便宜一半。我们这些居民都抓住这个机会重新铺车道。邻居老乔治在修路之前,请园丁把前院疯长的竹子砍了。“园丁”其实也是一个小团队,是墨西哥人经营的割草绿化公司。为清理这些竹子,他们派出小推土机“山猫”,轰轰烈烈干了一天,然后给邻居一张近两千美元的账单。老乔治收到账单,脸都绿了:怎么可能这么贵呢? 铺车道钱都没有这么多。老墨说“山猫”属于大型机械,租用一天就是什么都不做也须支付好几百元租金。老墨收钱走后,老乔治虽然肉痛,但对着清空竹子的前院还是觉得很爽,前屋主留下来的恶竹终于gone(不在)啦!中国文人喜欢的那种“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不对他的审美,他要整饬的是大草坪,间或几棵玉兰树、樱花树、日本鸡爪枫。这一点上他随杜甫,“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他恨死那些竹子了。

老乔治的家院子近湿地,雨水汇集进入,流到坡下。这种地形是天然的养竹佳地。有水就有竹,即宋人笔记里写的“凭以水沃,无(竹)不可活”。若去过杜甫草堂,你就会注意到那里以及整个成都地区都是湿答答的土地,宜竹生长,现在保留的草堂就有大片的竹林,不知道是原有的还是后来的人种的。杜甫恨竹,原有的竹子是不是被他砍得差不多了?

再比如《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多竹的院子潇湘馆是临溪而建:“院外一带粉垣,院内千百竿翠竹掩。入门曲折游廊,廊上挂着一架鹦鹉。正房三间,一明两暗。后院有大株梨花和蕉,又有两间小小的退步,院墙根有隙流入清水,绕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竹林里的老乔治家,就是我们这里的潇湘馆。

几年前我们搬进来的时候,那里的竹子只有一丛,站在矮矮的石墙边,青翠的修竹配上青石墙,秀丽无比。没想到这秀丽超速扩大,过了两年,前院的矮墙已经塞满竹子。这东西还知道跨界生长,春天竹笋翻墙,甚至长到路边来了。难怪纽约这里的竹子叫Running bamboo,跑竹,“跑”字即指竹子的蘖生根,横着在地里窜。跑竹纤细,没有毛竹参天之态,但在水边湿地里真是见风就长。有些新小区为了防止竹子蔓延成公害,明文规定居民不能种竹。但禁止种竹并不妨碍苗圃卖竹苗,日本竹和紫竹等品种很容易在苗圃买到,连锁店Home Depot也在卖,等着无知的冤大头买了种在家里。

老乔治年高八十,参加过越战,做过公司高管,退休后住在这里。他可没有宝黛流连潇湘馆的情怀,每年春夏石墙外的地上有竹子冒出头,必拔之而后快,拔竹苗是他的爱好之一。他有一根自己改造出的利器,前端有尖尖的金属锐角,可以深入土里,斩断幼嫩的竹根竹笋。但拔再多也是杯水车薪,斩不断,理还乱,年年拔年年长,最后还得动用老墨的团队驾驶着“山猫”来清理。

除了杜甫,大部分中国文人对竹子都有好感,并附会出道德敬意。对竹子有节的吹捧,怕是连竹子自己听了都要脸红。但在粗犷荒凉的美国野地里,植物的有节与无节,这些人工附加的品德,看起来是多么偶然与牵强啊。

君子兰

家里的君子兰在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开花了,这次开得最盛,一个柱头上有二十多个花蕾,此起彼伏地盛开了一个月。这盆君子兰是从临镇的一个朋友给的小苗叶养起来的。她家的君子兰有几十盆,追根溯源,都是从一片叶子开始的。这片叶子,是她做留学生第一次到美国时夹在书里带入境的。朋友家在长春,那里一度是种君子兰最疯狂的地方。种还不够,还要赌君子兰,就跟十七世纪荷兰的郁金香狂热一样。东北人赌君子兰的时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盛况空前,作家张辛欣为此写过一个中篇小说《疯狂的君子兰》。那时君子兰的价格,不是根据棵来计算,而是根据叶片的多少来定的。我家的君子兰第一次开花时,为了让低矮的花茎容易冒头,我拿剪刀把君子兰的叶子剪了几片,结果引来保姆大惊小怪。她是东北人,按家乡的习惯君子兰是按叶子算钱的,剪叶子等于剪钱,这怎么可以?《疯狂的君子兰》里提到一棵当地的“花王”,开出灰色的花,与常见的橘红色、明黄色的花迥然不同,结果这棵奇异之花,很快就被人偷走了。

纽约布朗士植物园的室内展区,有几盆开白花的君子兰。种花的盆有小水缸大小,叶子又厚又大,像成年人用的牛皮腰带。我路过时不是没有动过顺走一片叶子的念头,只需要带走一片叶子,就可以繁殖。但近看这巨硕的大花就像一大丛韭菜,无香,也不妖娆更不飘逸。古人说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但没有人会说巨型韭菜动人吧。想到这里我止步,决定不做盗花贼。

别的植物是种子或者扦插繁殖,君子兰不同,繁殖是通过叶的增生。新长出来的叶苗底端带根,断离母体后,落在土里能自己发芽。《圣经》上说一粒麦子落进土里不死,君子兰是一片叶子落在土里不仅不死,还开枝散叶。就像我那个朋友第一次到纽约时,取一片叶子作书签,以后在美利坚培养出几百上千盆。据说大纽约地区华人家庭的君子兰,都是从她家那棵传宗接代来的。

去年我们去西班牙旅行,到达南部的塞维利亚城时正值复活节的前一周,小城在搞圣周游行。早春四月,地中海地区的太阳光已经非常热烈,大日头下面,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群堵在街上,长久都不能移步。这时我突然注意到街边绿化带地里长的一丛丛的花,宽大的深绿色叶片中伸出一枝一枝球状的花茎,上面开着橘红色或者鲜红色的喇叭状花朵。这不就是君子兰吗? 塞维利亚这座四季弥漫橘香的古城,君子兰居然跟绣球和矮脚棕榈一起,被当作绿化植物。但细想也不奇怪,君子兰喜光照,耐旱,但又不能直射,否则炙热的阳光会把叶片烤焦,留下枯萎的黄斑。西班牙南部属于地中海气候,路边树下既有充足的光照又有大树遮阴,冬天丰沛的雨水又能让君子兰的根饱吸水分。塞维利亚妥妥地是君子兰之城,路边一年四季开花,长疯了!

游行队伍里有乐队,吹吹打打,沿着卵石路的小巷且走且停,真正是流动的圣节。当地人拖家带口前来观礼,有的还带着香槟和点心,边看边用,不时朝游行队伍里的熟人打招呼,扔糖果。觉得无趣的倒是我们这些游客,跟游行的人非亲非故,仅仅是外行看热闹,最初的兴奋过去后,在大太阳下进退两难。我们在绿化带里进进出出,想找条捷径脱离人海却不能够。地里的君子兰被踩得东倒西歪,小孩子百无聊赖,顺手就摘几朵君子兰的花,玩几下再扔掉。等人群散去,过几天再下一场大雨,落下的叶子在土里又会生根发芽,变成第二丛、第三丛……子子孙孙无穷匮矣。

东北的君子兰热度早已经过去,估计现在无论开什么灰色黑色的花都不会引起轰动。这种豪放的、从叶子到花朵都壮硕无比的植物,又回归到它本来朴素的地位。我们家里那盆原本仅两枚叶子的小苗苗,在三年之后也长到小水缸大小。开春之后把它移到室外,享受一夏天的阳光雨露,偶尔也遭受鹿的啃食咬嚼。入秋之后晚上天气变冷,只要没有霜冻,它都能扛住,厚厚的长条叶子在冷风中变成墨绿颜色,那个样子还真像蔬菜。天气预报上冻的前一天,需要我双膀一较劲,屏息凝神,才能把它抬进门,像举重练习,怪不得布朗士植物园的君子兰都养在水缸大的盆里。一大团厚实的叶子和花,整年安静无变,真好像把古文里君子的“厚德载物”具象了。是因此得名的吗? 瞎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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