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茶
春末夏初,是花事的滥觞。
整个四月,我像中了蛊,满脑子都是花花草草,这满脑子的花花草草里,想得最多的,又当属油画牡丹。
某年在牡丹之乡菏泽,我曾见过许多重瓣牡丹,颜色及花开的方式都极尽厚重华贵,虽大气,却很难让我将其同“花中之王”联想在一处。直到看到油画牡丹,才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花仙”一说的。
起初我只是在网上找最喜欢的蔷薇,想以空运方式从昆明买些回来养养,结果无意中看到油画牡丹的图片,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据说一开始油画牡丹并不叫油画牡丹,这种牡丹的籽可榨油,所以叫“油牡丹”。奈何其花妩媚而高雅,娇艳而自带仙气,哪怕背景只是一面普通白墙,盛器平常如玻璃瓶,这一束牡丹也是油画一般,气韵丰盛。颜值的力量将油牡丹从加工业转型到了鲜切花行业,成了四月最受女人和摄影家欢迎的一种花,花名继而也摇身一变,成了“油画牡丹”。
油画牡丹花期太短,长沙不是产地,有心从网上订购又害怕路途遥远,娇贵的花儿经不得折腾,不得已只能作罢,心里却似有百爪挠心。
后来有个朋友给我发过来一张照片,是他住家附近的一片野牡丹地。在那片土地上,一蓬蓬野牡丹花开得极其随意,多半颜色都是白的,少数几株粉的,也只是花瓣上一抹嫣红,似有似无,若即若离;花瓣也并不符合传统审美那种重瓣,而是只十片上下,花瓣阔大而轻展,灵动、飘逸,宛若仙子入凡。我也给他发过油画牡丹的图,从网上下载下来的那种,清一色用的都是讲究的花瓶,衬以莫兰迪色调背景板或桌布,虽矫作,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单几朵花在那儿或散开或皱巴着,已经是一幅夺人眼球的景象。他却在电脑那边置若罔闻,跟我说这野牡丹就是拿来榨油用的,还叫我不要联想得太丰富。有次他下班回家路上再次经过那里,随手扯了几枝带回家,养在水瓶里,就几朵菜花似的花骨朵,将开未开。然而第二天早上再拍给我看时,那几个裹得紧紧的花苞就已经花瓣舒展,抻手抻脚地开出了一种美人方醒的慵懒妩媚情状。哪怕花瓶极其朴素地就摆在他笔记本电脑前头,花瓶两旁各一摞歪斜不整的书,而花瓶上方还悬挂着他工作时需要佩戴的一只蓝色口罩,一两支缺了笔帽的钢笔就那样斜斜扔在桌面,这些都没能挡住这几枝油画牡丹的风情。我当下就倍感惊艳,不吝赞美的笔墨,对这野地里采摘回来的牡丹大肆抒情褒扬了一番。
大约本着好物须分享的原则,这个朋友从网上给我订了十枝已在花期尾声的油画牡丹。收到花的那天,白天我早早在网上“小时达”买回一只高价花瓶。将花带回出租屋后,我剪开外包装,小心翼翼将已经开花的和刚打苞的花枝分开来,又轻轻去除污损了的花瓣,剪掉多余的枝干和叶片;只有花苞的几枝放入小水桶里,一字排开,倒入三分之一水量浸没根部,就放在卫生间里阴凉处醒着;开好的花则轻手轻脚放入那个早就准备好的玻璃花瓶,摆放在客厅的餐桌上。
日思夜想的花儿就在眼前,仿佛做梦一般。初到我家的油画牡丹,花瓣似舒展未舒展,像来了陌生地界的小女生,想随意些,却又时刻束手束脚地不自在。过了半晌,花枝吸足水分,花瓣舒展开来,薄如绢绸,弧度柔和,边缘微卷,像衣着华服,却因难而落魄的矜贵女子——丝绸的裙裾就算有了褶皱,也难掩其清丽高贵的气质。几朵牡丹花色粉白相间,花蕊黄紫相隔,一股淡淡的甜香扑鼻而来,尤极素雅馨香。家里一只短腿长毛的猫,唤作“双喜”,去年九月出生,刚接回家不久,才半岁多,正是对一切好奇的时候,这时也跃上桌面,绕着花瓶转来转去,时而抬起头嗅嗅头顶垂下的花枝。双喜四腿本就矮短,缩于花下就如趴着一般,更显憨态可掬,毛茸茸一团。此时的画面,动静相宜,明暗互补,层次协调——一个如月中嫦娥,高冷;一个恰如桂树下的玉兔,憨实。实在可爱至极。
湖南的四五月,正是燠热返潮的时节,水泥地面一层水汽,白粉墙黏答答。衣服挂在阳台上,一周也难干透,取下来穿在身上最易招惹湿气,用母亲的话说——还“夹润”着,得用电吹风再吹透些,要不然不只藏下风湿的隐患,还有一股难闻的馊臭气味。现在所居住的楼层,是那种楼下有车库架空的一层,到底扯了“地气”,但也有诸多弊端,譬如潮湿、蚊虫。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住筒子楼,是那种多年前由苏联专家设计的房子,一家一户,两室一厅,卧室客厅厨房,上卫生间只能去公厕。一栋楼两层,一层楼六户,中间一个楼梯上下一二层,通阳台。通阳台空气畅通,采光也足够,但于其上养个花草就不太方便。住了几年,孩子渐大了,父母就申请搬去了四层的楼房,住在顶楼,拥有了一个单独的小阳台。阳台是真的小,房子看着新,预制板却又轻又薄,站在阳台上,稀疏的矮栏杆让人心悬着,总觉得脚下楼板仿佛朝前倾斜着。阳台角落堆放各种杂物,让人有摇摇欲坠的感觉。那时不兴封窗,母亲讨来厂里铝电解用剩下的过滤布的布头,拼接裁剪后,用家里那台“蜜蜂”缝纫机踩成一大张遮光帘,穿上麻绳,围着阳台挂一圈。阳台虽轻薄,但视野好,胆子大的话,双手双脚勾在栏杆上,探出去半个身子抻长脖颈往下看,能看到三楼二楼邻居家的阳台。风雨猛烈时,过滤布扎成的帘布吹得猎猎作响,乌青的天空,带着各种化合物气味的雨点乱砸,薄板小阳台更显风雨飘摇。那样的场景,成年后,常在噩梦中出现,童年的惴惴不安通通在睡梦中复活了。
阳台虽小,但总算是全部属于自己了,可以随意处置。于是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挖回来一株单瘦的花苗,用朱红的陶土盆培着。父亲年轻时候就极能干,在汽车班和火车班都干过,修汽车修火车,修液化气灶和热水器,烧菜、做饭,钓鱼打团鱼……感觉就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看着那株蔫蔫的植物,我也毫不怀疑它一定会开出比旁边的茉莉和楼下的玉兰更好看更香的花儿出来。果然,父亲告诉我,这株花苗叫“七叶一枝花”,长七片叶子就会开一朵花。我耐心地等待着这株在父亲眼里不光名贵据说还能治蛇咬伤的花苗开出一朵奇妙的花儿来。围着那根孱弱的枝干,七片叶子像拉着手的孩童,长了一圈又一圈,我等了好久,直到枝干都有两个手臂张开来那么高了,却始终没见到那根秆秆头上冒出个花骨朵来。后来略懂事些,我在武侠小说里也见过它,在大侠的手里,是既神秘又有奇效的圣药,被赋予了许多色彩,傲立在我脑海里没有枯败过。除了蛇毒,七叶一枝花还可治疗带状疱疹、乳痈、耳疮、喉痹、久咳哮喘、跌打内伤,甚至脱肛和小儿惊风。无怪父亲拿它宝贝一般侍奉着,可惜大概水土不服,那一季最终只开出来一朵病恹恹的花,文弱娇静,想来这花不是能在楚地多情的土壤里开枝散叶、繁茂生长的东西。
它的花是有些奇怪的,先是从七叶会合处的顶部中央长出一块子房来,形状像没有生刺的仙人球,一棱一棱的;子房顶端再生出一簇花柱,紫红色,小巧而紧促;花柱底部向外长出许多火柴棍大小和粗细的雄蕊,朝外张开着,浅黄绿色。更为奇特的是,那七张叶片,在花开的同时,叶片与叶片的缝隙间生出细长打卷的丝儿来,向外、向下延展开去,摇曳生姿、婀娜窈窕,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这花最终什么结局,有无入药或对家人做出什么贡献,我不记得了。
六月的长沙,酷暑还未来,有些东西先一步来了。
有段时间特别喜欢白兰花,细长微张的花瓣,藏满心事,欲说还休;不似院子里路两旁大棵的广玉兰,开得倒是大气磅礴,然而只可远观,难于亵玩——生得高,又生得大朵,不易摘取,也不趁手。如同我手里那支书签,上面以白贝镶拼成广玉兰,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被人把玩了。像张大千老先生语:一等美人肥白高,二等美人麻骚妖。花生得妖不一定讨喜,但若高贵还平易近人,就能得更多人的喜欢吧。
读书那会儿,五一广场还没有绿化,中心部分还是个狭窄的三角状地带,分别连接了中山路的两头和老照壁,那里挤满了摊贩门面,卖袜子、内衣,还卖各种廉价睡衣。穷学生的经济条件也就够我们在三角坪和比三角坪更廉价的下河街逛一逛。我听人说起过下河街的由来——明朝崇祯年间便有下河街的记载,说是“提篮叫卖的邵东农民的篮子提来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渐渐发展成下河街(小商品市场)。下河街西头紧挨橘子洲大桥,东头贴住太平街北口,半下陷结构,里面里三层外三层,摊位摞摊位,除了喧嚣的繁荣,就剩下阴暗的逼仄。二○一四年夏天,一把持续八个钟头的大火意外发生在那里,至此下河街整体正式搬迁至中山路。
那时从学校出来,转两趟公交,要花一个多钟头才能晃到橘子洲大桥也就是老长沙人所说的一桥的下面。下了车先去下河街逛一圈,出来后,吃一碗浇上“猫鱼”汁的刮凉粉,或是嗦一块用竹签穿住的盐水菠萝,便慢悠悠往五一路上晃。然后下意识里,等着卖白兰花的娭毑,听那声熟悉的轻轻的吆喝——“白兰花……买白兰花……”——长沙人的叫卖里没有“卖”字,一个买主、卖者难分角色的“买”字,代替了所有雀跃的有诱惑力的鼓舞,下个套就轻而易举勾着你了。
卖白兰花的娭毑总是穿着双布鞋——一定不是双黑布鞋,哪怕是黑布鞋也不是全黑的,一定是精巧地绣着一两朵雏菊或者小鱼的,或黑或灰的鞋面上,随着步伐的带动,那雏菊或者小鱼就格外生动起来;左手或者右手——这依着娭毑自己喜欢——挎一只浅口竹篮,竹篮上面一定盖着一块花棉布。若是你面露喜色地和娭毑眼神相接了,迎着那只竹篮走上前去了,透着欢喜叫了一声“娭毑”,那你就有幸能看到那块花棉布下面的秘密了。迎着你的满心欢喜,娭毑把棉布的一角朝你轻轻掀开来,让你看见摆放得齐整的一小朵一小朵的白兰花,花萼朝着一个方向,花瓣尖儿朝着另一个方向,鲜嫩的绿衍生出乳白新鲜。有的生得早点,花瓣尖儿就微张着;有的熟得迟些,花瓣尖儿还紧紧地闭合着,不肯打开。一般我会选那些摘下有一会儿了的,花瓣既没有紧紧裹着,也不是完全张开的那种,那样既可以让它借着打开的缝隙散发幽香,馥郁持续得更久,白兰花的形态也更完美——因为微张的花瓣尖儿就像姑娘散开的裙摆,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美的。
五六月的长沙是潮的、闷的,怕花开得太肆意,也怕花儿憋屈,只能就着天老爷的脾性,小心挑选竹篮里的白兰花。等你选定一朵两朵,娭毑接过你递过去的一块钱两块钱,收好,再取出来一只小巧的别针,轻轻刺穿花萼,将花萼朝上替你别到衣服领口正中,温柔地笑着,再稍事整理一番,嘴里说一声:“妹子,好。”
然后,这花香就在你扭身低头的轻快的脚步里、衣褶的浮动间,跟了你一路。
白兰花离开枝干后,花期会大大缩短。一夜之间,它们可能赌气似的相约着一起就变了“脸”——外边一层花瓣因为缺乏空气中水汽的滋润而变得枯黄或焦黑。不过那也不要紧,轻轻剥开那一层,白兰花就立马显现了之前的乳白或青绿,重新露出了好气色。只不过,那清香,是一定有折损的。
后来年岁渐长,长沙日新月异,街头巷尾再难遇见卖花的婆婆,有关白兰花的那些印象便久远地存在了记忆里了。
五月望六月之际正是雨水盛时。木门生出许多可疑的痕迹,自下而上,还在不断蔓延。挨近北边的地板像沉睡的地底喷泉,能咕嘟冒水,客厅里到处是脏湿的鞋印污渍。想起有关子瞻先生一典故。他曾于陕西凤翔修建一园林,因园林完工之时正逢落雨,恰好完成皇帝命其求雨的差使,园林中有一亭,子瞻先生便将其唤作“喜雨亭”。比起先生雨降而亭落成,呼朋唤友宴饮庆贺,在长沙这样的城市里,入夏后的雨季连绵月余见不到太阳,还得规避洪水过湘江的风险,实在不能引起当地人的喜欢之心。
在长沙,“夏天的雨,可以杀暑”,也煞人心。
父亲走了月余,家里是伤心地,母亲畏惧独住,搬来和我一起,只白天里过去,晾晒被褥,打开门窗透气散潮,然后给父亲上炷香,陪父亲说会儿话,再一起做顿“随便”的饭菜——父亲去世前一两年,因疾病原因极少说话和思想,母亲每每问及想吃些什么,总是回复一句“随便”,就不再给出意见。父亲母亲最初搬来长沙时,因父亲酷爱钓鱼,曾不顾子女反对,在小院挖了一处深坑,贴了砖,仅留半平左右的开口,欲往其中注水养鱼。后来考虑到院子露天,雨淋雾沁,地面滑湿生苔,坑深水厚,对于两个耄耋老人而言是极不安全的,就不顾父亲怒气,强行给填没了。只在朝向生活区马路的栏杆处留一长溜窄窄的地方,砌了矮矮的花坛,添了花土,种些寻常的紫苏葱韭、茶花和白兰。前几日洪峰安全过境长沙,雨水眼见着停了,整个人都爽利了不少。中午去门口取外卖,回来的路上要走一段上坡路,行道右边的草皮地后面就是母亲那栋楼。才刚过了母亲家小院,鼻底一抹熟悉的幽香。我即刻止步,扭头想要再细嗅一嗅,然而便什么也闻不到了,那一缕似有似无就那么地杳入夏的风里了。我呆立愣怔了几秒,不忍离去。回到房里同母亲一说,她便去查看了一番,发现那株白兰仿佛如梦初醒,一夜间已结出无数花苞,大多数花苞不曾打开过,花萼包裹着花瓣,身段婀娜。其中还有一些已经开散,露出婉转的蕊芯。我和母亲都觉得惊喜。白兰一开便露败相,那些未打开的花苞便由母亲悉数掐下,以手绢包着,带回我的住处。夜晚抱一本知堂先生的《泽泻集》在床边遣睡,发现母亲已不知什么时候在我枕边放了数朵。
白兰花以前的那些年月,母亲喜欢的花,是茉莉。
还在筒子楼住着时,母亲有一只唱机。款式倒并不复古,是普通的半人高木架,上举着一只蒙了绣花布做衬的电唱机。小县城里商业不够发达,若是坏了唱针,得专门跑一趟长沙买来更换,价格本就不便宜,再加上往返的成本,就更显得金贵。唱机里放的多是黄梅戏、京剧和样板戏唱段,略流行的,便是《紫竹调》和《茉莉花》了。《紫竹调》是吴语区的传统小调歌曲,叫“紫竹调”源起磨豆腐时用以支撑双手来过滤豆浆的两根斑纹“紫竹”杆。节奏欢快又活泼,言辞娇嗔,软而泼辣,是欲拒还迎的小家碧玉。我听得太多就跟着学,直到今天也能一字不落唱全。另一首《茉莉花》,从唱机放出,就显得大气得多,音调温柔婉转,娇媚轻巧而余味悠长。
茉莉花常被人养在室内,是“越惜越娇痴,一枝云鬓上,寻人宜”的娇花。不知是不是受了唱机的熏陶,搬入楼房后,母亲开始栽种茉莉。一开始没有主意,觉着好看,就从花市买来现成的盆栽放在屋内养着。因为养不好,茉莉枝叶总是枯萎发黄,花也开得萎靡,后来有了经验了,就从别家剪枝拿回家来直接扦插。盆栽超过一年的茉莉,剪枝后扦插成活就是件易事了。父亲也加入进来,两人头挨着头,肩膀挤着肩膀,蹲在花盆前头商量。
先劈一块泡沫板,把从朋友那里讨来的一把茉莉花枝的底部都斜斜剪上一刀,隔开个几厘米,分散开插到泡沫板上,下面只露出短短一截,架在装满水的脸盆上,等它自己发苗和长出新的根系。有时也不用水培,直接剪了斜口子,插到土里,天时地利人和,便开枝散叶。父亲会承担稍重些的体力部分,白日夜里抱着花盆搬进搬出,要晒太阳,也要给它防冻。至于浇水追肥松土,那都是母亲的事。我们小孩,日间去学堂里上课,晚里家来喫饭睡觉,闲事不管,等到过一段时间,仿佛一夜之间,“一卉能熏一室香”,就浓香满屋,茉莉花已然在盆内开爆。
那一丛的鲜绿啊,顶端和叶丛中间,一朵朵重瓣茉莉,小而光,亮且白,三五小朵簇拥在一处,明晃晃地咬人眼睛。带着扑鼻清香,仿如娃娃挥舞着藕节般的小手,它勾着你整个人都不由得凑上前去细细端详。只见那细密铺展的花瓣,层层叠叠,边缘朝内微卷,洁白如中天皎月,花蕊青葱翠绿,花萼不疏不密、不远不近,如托着宝钻的王冠,是真正的冰肌玉骨,澄澈干净,如小小仙子一般立在枝头。闻着那花香,只觉得骨头也软了。
那时的年月里,猴王牌茉莉花茶曾风靡一时,茶厂就在长沙,内里原材料用的是广西横县鲜采的伏天茉莉,配以香高质厚的湖南武陵山区的高山绿茶,外包装几十年如一日的赤金色,长方袋装,价平物美,相得益彰。茉莉花茶最初可是八旗子弟、王公贵族的专享,慈禧太后饮用茉莉花茶还有“茉莉双熏”(将事先熏制好的茉莉花茶在饮用前再以新鲜茉莉花熏制一次,这样花香更加浓郁)的习惯。家里有了茉莉花,就是不买茉莉花茶,将摘下的茉莉花焙干后,取几朵扔入滚水里,口感也不比那茉莉花茶逊色。
待到一树花开满,夜里,母亲就摘下最饱满的一些,分作几份,放置在姐姐、我和她自己的枕头旁,嗅着一缕幽香入眠。“自折琼枝置枕旁”,睡梦里一定如童话一般美好吧?
夏初的时节,不光只有白兰光顾人间。
在人民路这边租住的房子楼下,围着单元门,物业种了半圈栀子。叶片浓绿,花瓣洁白,在阳光下、在阴影里,色调对比鲜明,是怎么看都好看。傍晚的暗影里,一弯浓绿中星星点点的白,那些小精灵就像会发光。
栀子花期延绵整个夏季,花香极其浓烈,是生在哪儿都让人不能不为之侧目的一种花。栀子是个性张扬的,有的花开得整齐划一,每一片花瓣打开的角度、花瓣之间的间隔,都像计算过似的,匀称大方;有的则只最外一圈几片齐齐打开至与地面平行,中间的花瓣偏偏就是不开给你看,依旧紧密。
栀子花是可以吃的,它是上了长沙人菜谱的一种花。将栀子花摘下来,焯过水,以盐抓过后风至半干,密封保存好,待要吃时抓一把出来清洗干净后炒肉吃,味清淡而平和,不腻。和北方从小打鸟偷瓜、上房揭瓦的朋友聊起这道菜,他一脸的难以置信,还告诉我“别总想着吃,掐些放瓶里多好”,我则回他“小区里栽种的花,不好去掐,我怕别人掐我”,他就笑话我“一看就是个没偷过东西的好孩子”。
印象里可入馔的花还有芙蓉。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二姐是个近视眼,站在两米开外看电视就要用手指挑着两边眼角,眯起眼来才能看清屏幕上放的什么,正宗是“二十米六亲不认,五十米雌雄莫辨,百米外人畜不分”。除了吃到哕的猪肝,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芙蓉花也可以明目,就去灯光球场旁边种的那一排木芙蓉上摘下来一些,用芙蓉花的花瓣汆汤,加入粉丝、肉末,做给我们几个孩子吃。这芙蓉汤,喝起来就是极鲜的口感,也不知道是肉香,还是芙蓉花瓣提了鲜。我倒更愿意相信是芙蓉花的鲜香,毕竟以花为食都是传说中仙女的珍馐。要说芙蓉花吃起来什么味道,印象里好像自然带芡,从舌尖上滑下去的感觉,倒和木耳菜、秋葵那种黏腻感有点类似。过了几年,眼科手术刚刚在长沙落地,二姐就去水利水电医院一个俄罗斯来的女专家那里做了个激光手术。二姐从此告别眼镜,我便再也没有尝过芙蓉汤的滋味了。
于国人而言,但凡觉得安全可靠的,大概最终的命运都逃不过一个被吃。花中,玫瑰和桂花不也是如此么?
家里楼下栽种有十余株桂花树,从入秋转凉时开始开花,断续可一直开至十一月间,只要温度适宜。桂花是浓香,也是冷香,香气尤以初放时最为清幽醉人,一下楼便觉得和那桂香撞个满怀,感觉是整栋楼的福利。长沙除了香樟、广玉兰,喜栽桂树。城北车站北路沿线种满了桂花,车开在那条路上,一整条街都是香风扑面,有幸福的感觉。好几年前,在港餐厅第一次吃到桂花山药,以模具做得圆润敦实,有花边,色如麦黄,外表光滑,饼饼糕糕叠摆在一只修长椭圆盘里,上面缀着星点金色桂花,浇了蜂蜜。搛一块于箸上,好比见了美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桂花做的吃食多,点心里头有桂花糯米糕、桂花汤圆、桂花年糕——长沙百年老字号点心铺子“沙利文”就有一款。做成甜汤,还有桂花冰粉、桂花酒酿柠檬茶、桂花咖啡、桂花米露、桂花燕窝……最近还在一家常去的烘焙坊发现一款面包,名字就十分有意思,叫做“桂花黄米大鼓”。买到手里,巴掌大小一块圆糕,约莫两厘米厚,触手柔软,两面金黄,一面缀有桂花,大概用以区分其他品类“大鼓”。以两手掰开来,里面小小一团内馅,黄小米和桂花,吃到嘴里是甜糯的,喉舌末端一丝微苦,桂花香要去舌根里品。口味既算不得上佳,就开始琢磨其名字为什么要叫作“大鼓”,光指其形式么?好在鼓形简单可循,若是圆号萨克斯小提琴,怕是要大大考验一番面包师的技艺。
玫瑰花也是,花蕾直接焙干制成花茶,玫瑰花酱裹在面皮里做成花饼,还有玫瑰拿铁、玫瑰吐司、玫瑰蛋糕、玫瑰曲奇小饼干、玫瑰冰粉……呷咬一口,都有个同质,就是香的浓郁必定大于甜的配比,因为玫瑰特有的那种甜香已不是其他味素轻易可抢去其风头的了。南宋词人张元干,形容此香“清馥浑同雪里梅”。
半生走过的路里一直有花相伴,这是件美事。后来再回顾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什么“有段时间特别喜欢”什么花的,就觉得好笑。又哪里是什么时间才喜欢呢,明明一直都会喜欢,蔷薇、牡丹、栀子、茉莉……那些花儿,会一直一直喜欢下去,只是不会一直想起,毕竟,花有四时,一季有一季的花期,一期一会,当季之时一度想起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