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弥
二○○三年七月十七日午后,我托隔壁邻居老赵叫来一位姓余的工头。我的院子里要做四只花坛,围两方种蔬菜的地,还要给三棵大树砌上围栏。老赵去年在他的院子里搭了一个木头花棚,也做了几只花坛。
按惯例我称呼工头余老板。余老板今年五十岁,身材壮硕,大中午就喝得醉醺醺的,浑身上下呈现出嗜酒者特有的轻松快乐。他脸上白净的皮肤泛出酒后的粉红,让人印象深刻,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没有户外工作了。我问他:“今天是小暑,小暑要吃藕,难道你们这里还喝酒吗?”他说:“今天一早就吃了藕。至于酒么,几位老兄弟知道我有活干了,中午请我吃饭,喝了几杯酒。”我说:“那辛苦你了。”他说:“东家,没关系的,有钱赚就不辛苦。前几年搞得我没活干,吃老本还不够,谢谢你给我活干。”
我吃了一惊。东家?我有生之年没有听人用过这个称呼,只有在书本里,我看到以前富贵人家的仆人这么称呼主人。
做花坛比较简单,按花坛的造型开一条宽约二十多公分的浅沟,在沟里铺上一层砖,然后朝上码砖,一层水泥一层砖,码到想要的高度封顶,再把花坛的墙体贴上面板。面板的材质是文化石、瓷砖或天然石板。当然。做这些事之前要把地面上原本的水泥和地砖撬掉。
我指点着院子说:“一棵蜡梅、一棵白松、一棵枇杷树,都要砌圆形围栏。四只花坛,东南西北各一只。南北两只花坛靠墙做成半个梅花形。南边的花坛我要种牡丹,坛高四十公分。牡丹花怕涝,填土要高,所以花坛也要高。南北两个花坛直径一样,北边的花坛我要种竹子,高三十公分就够了。东边和西边两只花坛种月季,做成长方形,高二十公分,宽五十公分。做完花坛,南边的院子里给我开出两块菜地。你们包工,我来买水泥、粘合剂、砖头、石板。”余老板说:“你一个人把话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照你的意思办。五百块钱一个人工。十天给你做好。”我说:“五百块钱一个人工有点贵了。我打听过了,你们这种小工最多三百元一天。”
“一个人工”就是一位工人一天干六小时的活,“大工”五百元,“小工”三百元。做建筑一类的叫“大工”。
余老板还是笑眯眯地,语速却放得极慢,说:“你和你男的两个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又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拖累,比我们的日子不知道好上多少。就这点钱你都要和我们计较?”
他愤愤不平,让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我这个房子是我妈生前居住的,她去世后就留给了我。而我和我先生只是普通的退休教师,我教中学,他教大学。我先生最近在澳大利亚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加上探亲访友,要在澳大利亚待上半个月。他最不喜欢看到家中乱糟糟,正好我趁他在外时把院子整修一下。
余老板对我说:“东家,你刚搬到我们这个地方,可能还不懂这里的风土人情。我们这里就是这个价钱。不信的话你再去找几家对比看看。”
他说的“这里”是一座江南水乡小镇,镇上有一点历史文化遗存,不多。一座北宋末年的道观,镇子北面的山上有两座寺庙。节假日也有一些游客过来。镇上的经济不发达,中国银行、工商银行、农业银行、交通银行这几家银行都没有。像家政、建筑一类的公司也没有,想找这方面的人,只能通过别人私下介绍。一个星期内我通过别人找到了三位包工头,他们的工价奇高。所以我最终还是决定让余老板承包我院子里的活。
今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天贶节,晒书的日子。前几天一直在下雨,今天难得一大早就是晴天,天空高而蓝,白云朵朵游弋其中。我把书架上的书拿了三十几本放在石桌上晒,因为地上还是有点潮的。晒书的行为就有点唯心主义了,可我每年的这天都这么干的,除了下雨。我一边搬书一边和余老板通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很有意思。
他说:“你看,你还是要找我吧,你这是在耽搁时间。”我说:“那你们马上过来吧。我有个事搞不明白,别人为什么比你开价高许多?”他说:“好多事你不明白的。你在课堂上教书可以,到了现实生活,特别是我们这里的现实生活,你的知识就不够用了。读书多也没用。”虽然他是在电话里说话,但一副得意洋洋的腔调仿佛就在我眼前。我说:“我向你请教。”他说:“那我就说了啊。你要是不用我,这里任谁也不会给你去做的。所以他们给你开高价,让你知难而退。”
我再次向他请教:“为什么?”
“不为啥,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不这样的话,那会乱了套。”
我不明白他的乱了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说的“套”是谁设置的,但他的得意我是明白的。他的得意之中还隐藏着强大的气场,气场背后是颠扑不破的生存铁律——属于他与他的乡里乡亲的铁律。这和一个星期前他称我为“东家”时完全不同。
我不再请教,感到再请教下去有点危险。
余老板来了,脸上泛着酒后红。他解释今天是大暑,是个很好的节气,所以他早上一起床就喝了点。
他请的另外两位工人也到了。他们都住得不远,骑着电动车十来分钟就到我家。我现在不叫他余老板了,而是叫他老余。他也不再叫我东家,叫我邢老师。这样大家相处就舒服多了。
两位工人一位五十二岁,姓钟,他们叫他钟五毛,家中排行第五;另一位四十七岁,姓高,他们叫他竹竿,看来是外号,就是个子高的意思,他的身高目测有一米九左右。
“天气预报今天最高温度才二十九度。”我说。老余明白我的意思,反驳道:“真正的温度,要在天气预报上加三度。”五毛马上附和:“有时候加三度还不止呢,要加四度。”我说:“好吧。那我去店里买只西瓜给你们吃了消暑。”老高说:“带包香烟。我忘了带香烟。”
我买好西瓜和香烟,往回走的路上,碰到一位向我问路的中年妇女。她骑着电动车,电动车的脚踏板上搁着一只煤气瓶。这位中年妇女身体矮而壮实,肤色黑糙。一阵风吹过来,把她的短发吹掩了半边脸,显出一份妩媚。但她压根没把风赠送的妩媚放在心上,只管慌慌张张地问我:“有位城里刚搬过来的邢老师就住在附近,你晓得她家住哪里吗?”
我朝边上的小区里一指:“她就住这里面。你找她有什么事?”
她不回答我的话,骑着电动车走了。
我回到家,看见她的电动车停在我家的枇杷树荫底下。三位工人在清理施工的地方,她站在边上看。老余对她说:“邢老师回来了。你有什么话对她说吧。”
她看了看我,动了一下嘴唇,没发出声音。我也不问她什么,放下香烟,拎着西瓜进了屋。
她跟着我进屋子,规规矩矩地站在我身边。她站着不动的时候我看出她年纪还不太大,四十五岁左右。问她,果然是的,四十六岁。看我切好西瓜,她就把西瓜端出去给工人吃。我听见老余在训斥她:“我现在肚子里有早茶,还有早饭。现在就把西瓜端过来,谁吃得下去?我们又不是猪。你看你倒是猪脑子。”
我走出去对她说:“你把西瓜端回来放冰箱吧。天气热,冰两个小时再吃。”
她嘴里答应了一声:“好呀。”
她这一声“好呀”让我吃了一惊,又尖又细,柔得打弯,就像风里的丝绸,显然是逼紧了喉咙发出来的。
果然五毛的脸上笑出了皱纹,说:“哟,兰花的声音就是好听。当年在宣传队里,她是唱得最好听的。”
三个男人找到了话题,浑身活络起来,围绕着当年的宣传队开始聊。她端着盘子,眼巴巴地瞅着三个男人,想搭讪,插不进话。我叫她:“兰花,把西瓜端进来。”
她老老实实地进屋,把西瓜放进冰箱,讨好地说:“你过的这日子,我就是光了脚追,一辈子也赶不上。”我问她:“你姓什么?”她说:“我姓秦,和竹竿是一个村的。”我又问她:“秦兰花,你找我干什么?”她说:“我给人换煤气,换一瓶煤气赚十块钱劳务费。我想问问你家要不要我换煤气。”
我刚搬来一个月,煤气是我丈夫开着车去煤气站换的,正好煤气快用完了。我打开煤气放上一壶水,刚烧了几分钟,煤气就燃尽了。秦兰花高高兴兴地替我卸下煤气瓶子,一把就提到她的助动车踏板上。踏板上两只空煤气罐挤得满满的,她两条腿张开来,悬在两边,仰着脸骑走了。
老高说:“兰花的头发长得好看,风一吹,像一只手在招。”
他们哈哈大笑。
五毛说:“我的头发四十岁那年就全白了,她四十六岁了,头发还是黑得发亮。”
他们又哈哈大笑。
他们的笑里还有别的意思,只是我无法揣摩出来。老余好像明白我的心思,说:“秦兰花今天是来找你的。”
“她没别的事,就是来问我要不要让她换煤气。”
三个人互相递个眼色,老余说:“你不要让她换煤气,她和煤气站的人有勾当,换的煤气分量不足,气又不好,烧出来的火头哔哔啪啪地跳。你用了她的煤气就知道了,我们都不让她换,她现在生意都没有,充一瓶煤气只赚五块钱都没人要,她只好一家一家上门央求……”
一个小时后,兰花就把换好的煤气罐送来了。我打开煤气开关,一烧,火头哔哔啪啪地跳,很痛苦很狂乱的样子,好多次就要跳入虚空消失无踪。
我不好意思说什么,走出去收书。那些书被阳光晒得滚烫,书里的字都要晒残废了。我看到兰花拿了一只小塑料凳子,坐在三位工人的边上。三位工人都埋头干活,不搭理她。她坐在他们旁边,一脸的热切。三位工人的冷淡加深了她的热切,她的热切此刻非常危险,稍不留神就会把她的自尊心伤到无可挽回。据我对她目前状况的判断,她的自尊心不多了。至于丧失自尊的原因,我还不知道。
但我看得出来她在期待着什么。
我和她加了微信,从微信上转了一百五十块钱给她。她就和我拉家常,说闲话。我好奇地问她:“秦兰花,你没事干吗?坐在我这里问东问西。”
她说:“我有事干啊。我现在就是在干事。”
“煤气不是已经换好了?”
“是啊。煤气换好了,我在做第二件事了。”
她向三位工人投去讨好的一瞥。
老余朝她挥挥手说:“兰花,你到别的地方去吧。你也知道,这几年大家都不好过。我打麻将,以前是一块钱一只花,现在降到一毛钱一只花了。”
兰花站起来就走。看来她是有自尊的,而且她懂得什么时候捍卫自尊。
五毛有点舍不得她,说:“兰花,你说点什么呢?不要这么不懂事。”
兰花说:“我没啥好说的,人跟人之间该有的距离都是老天爷定好的。”
五毛对着她的背影说:“你看,夹紧了身体走路。没有油水捞,走路都难看。一有油水捞,头动屁股摇。”
他们说的话都像打哑谜。
开工的第二天还是睛天,温度高了上去。天气预报是三十四度,按老余的说法,要加三度,就是三十七度。好在还有一阵一阵的风,时不时天上有云随风而来,云盖当头,还能阴凉一会儿。工人刚到,兰花也来了,车把上挂着一只红塑料袋,迎风乱动。她停下助动车,从塑料袋里掏出四根红色的小蜡烛,四小把黄色的小短香。
老余厉声说道:“不要拿下来,你在什么地方拿的,还到什么地方去。这里用不着。”
五毛也冷着脸说:“你的相好开的纸烛店,所以你随便拿。不值钱的东西。”
五毛说的“不值钱的东西”是什么意思?蜡烛和香不值钱?还是她不值钱?
我以为兰花会还嘴,但她没有。她恍若未闻,顾自拿了香和烛过来,还在老高的口袋里掏打火机。她在他裤兜里摸啊摸的,我以为老高会笑,但他一声不吭,让她摸来摸去,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副对她的用意了然于胸又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什么时候捍卫自己,什么时候屈服,我完全判不准。
老余说:“不要摸了,摸也没用。打火机就在石凳子上,你没看见吗?是眼瞎了吧?”
兰花低下眼睛,慢慢地走到屋后。她的姿态表明她是受到伤害了,但她不反抗。我有点不忍,跟着她去了后院,看她把香烛放在院子的两只角落,点燃,嘴里念念有词。这种风俗可能是乡间独有的,我在吴郭城里没有见过。
她把剩下的两把香和两根红烛递给我,说:“你到前面去放在院子两个角上,点上,念几句菩萨保佑,土地公公保佑。我不敢到前面去,那三个人又要欺负我了。”我说:“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我不大相信……”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说:“你怎会不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好多事都是灵验的。”
我想,你的做事方式看来也不见得有多好。
她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说:“你不要听那几个人胡言乱语。他们都过得一塌糊涂。老余为什么喜欢在外面喝酒?因为他一回家,他的老婆就要和他吵架。为什么老吵,我们也不知道。五毛的老婆早死了,是被他克死的……整天嫌弃,骂她,还打她。阿弥陀佛,我妄言了,我说人家坏话了。”
我打量着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她向我传递了两个信息:她有信仰,她比那三个取笑她的人过得好。可是她看上去并没有那三个人过得好,也许这是她挽回一丁点儿自尊的方法吧。
她的话有些刻薄,但我很高兴看见她眼睛里的光,我对她说:“你去烧吧,我允许的。”
我陪着她去前面烧完香烛。三位工人都没有说话,她很高兴,烧完香烛给三人倒了一遍茶,去井里拎了一大桶水,给每人绞了一块毛巾,递给他们,然后又给老余点烟。老余在烟雾里看了她一眼说:“没有用的呀,我们三个人自己还顾不过来。”她说:“你们都有技术,日子慢慢地就好了。不像我,什么事都不会。”
老高冒出一句:“你不是会唱歌吗?”
她脸上现出害羞的神色:“哎呀呀,提到唱歌难为情的。”
老高说:“不要装了,你就唱一个吧。”
老余喝止老高:“竹竿,你干什么?”
老高对她说:“你看,余老大他不同意。”
兰花说:“那你们忙着,我走了啊。”
她骑上电动车走了。五毛说:“你看她今天走路有点扭屁股了。主要是邢老师对她好,她得逞了。”
我觉得我是个局外人,他们四个人之间唱的这一出戏,我看不懂。但我有些话还是要说的,站在女性的角度,我说:“你们对她太不尊重了。”
三个人没吭声。老余过了一阵说:“邢老师,你不懂的。”
我想一想确实是不懂他们之间的名堂,于是我又向老余请教了。但老余只是说:“邢老师你太善良了。太善良的人不需要懂得很多。五毛,我和你说,明天兰花肯定还要来的。看在邢老师份上,你们对她客气一点。她要唱歌就让她唱吧,谁让我看见她心软呢?”
“她得逞了。”老高说。他好像有点高兴秦兰花得逞。她到底得逞什么,我想我明天就会知道的。
今天是开工的第三天。老余他们三个人六点半就来了。到十点钟秦兰花还没来,三个人东张西望起来。五毛坐到树荫里擦着汗,眼睛朝路上看。一会儿,老高也放下手中的铲子不干了,说:“一入暑就这么热,要热死人的。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嘴里吹进来的水泥灰也是烫的。”五毛说:“这院子里都是回填土,一锹挖下去不是大石头就是砖头,挖一条沟把我的虎口都挖红了。”
老余拿起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他对手机那头的人说:“你来吧……装什么腔,我昨天就同意你过来了。你带瓶酒过来,我要喝两口。”
老高和五毛站起来继续干活。
兰花过了四十分钟才到。老余拉着脸训斥她:“要我们拿八抬大轿抬你过来吗?也不看你配不配。”兰花满脸是笑,说:“我得给婆婆、公公烧好午饭才过来呀。我婆婆跌坏了腿,两个月了还不能走路,看病花了一大笔钱。我公公不晓得吃了什么还是碰了什么,浑身长出一团一团的风疹块。我早上带他去医院看了,要花两百块钱的药费。我一咬牙,还是把药配回来了。”五毛大声说:“兰花,你是一朵好花,可惜插在了牛粪上。”兰花说:“谢谢你关心,我这朵花十五年没人插了。”她话刚说完,三个男人全都哈哈大笑。这是我听过的最响亮的笑声了。哭声高低无法代表悲伤的程度,伤心到极处,哭不出来也是有的。笑就不一样了,越是高兴笑得越是响亮,这是人的基本特性。
笑完,五毛热乎乎地说:“兰花,我的虎口挖泥挖伤了,快来给我看看。”兰花说:“虎口怎么会伤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她话音刚落,三个人又笑起来。老高咧着嘴说:“兰花一来,我们干活就有精神。”兰花说:“我给你精神按摩。”老余说:“好了,适可而止,不要精神按摩了。再按摩下去,他俩浑身的筋就软掉了。兰花,你带了什么酒给我?”
兰花带了一瓶茅台酒,没敢送到老余跟前,远远地放在石桌子上。老余这时候走过去一瞧,气呼呼地说:“你索性拿一瓶酒精给我,我还敢喝一口。这东西连瓶子都是假的。你没看见瓶子上茅台的茅少掉一撇?”兰花说:“我没看见……”老余说:“你就是装傻。你是我们镇子上包括村里最会装傻的一个人。”兰花小声反驳:“我不会装的。”老余说:“你一装傻,钱就到你口袋里去了。”兰花说:“钱到我口袋里没错,可我也是靠自己劳动得来的。”老余说:“你那也叫劳动?给我们端端水递个毛巾,唱唱歌,说说笑话……”“光是唱唱歌说说笑话也不打紧,你们嘴上挤兑我的功夫可是了不得。特别是你。”兰花说完这句话就低下了眼睛。老余的声音猛地高了起来:“怎么了?你还受委屈了?我们这样对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个聪明人,你不懂这个道理吗?”兰花抬起眼睛说:“我懂。我们四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们爱护我。”老余说:“跟你一起长大的人多着呢,又不是我们三个人。”
我听不下去发话了:“老余你这样对她太不客气了。”老高对我说:“邢老师,你不要劝老余。老余对她客气的话,她就不高兴了。”
他们之间真真假假,我这个外人确实看不懂。
兰花到屋里拿了蚊香,点着了放在三个人边上。然后她就走了。她确实很聪明,我的蚊香放在什么地方,她进屋一次就看清楚了。
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走了,本来还想问问她到底“得逞”了什么。
我还是走着瞧吧。
今天是院子动工的第四天,天气继续晴朗。秦兰花是下午两点半才到的。她好像已经取得了某种权力,可以在任何时间段过来。邻居老赵出门开了两天的会,今天下午回家了。他看见兰花说:“是你啊,你又来了啊?”我问老赵:“看来你认识她,她到底来干什么?”老赵有点为难,想了一想对我说:“你问她自己吧。”
我把兰花叫进屋里,对她说:“你以后每天都会来,一直到他们把我这里的活都干完,是吗?”她点点头。她点头的样子很可爱。我说:“你每天来讨好他们,说他们爱听的荤话,还要把手伸到别人的裤袋里摸来摸去,老余却要骂你训你。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然我就不让你来了。”她说:“你不让我来不行,我来不来现在听老余的。”我心中不快,但也好奇,甚至好奇大于不快。我说:“你对他们是百依百顺,对我怎么这样无礼?我才是这里的主人。”她还是说:“我的事现在老余作主。”她突然显露出倔强,倒让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走出去对老余说:“老余,秦兰花每天一来,你们四个人就开始唱戏,把我一个人闷在鼓里。”
老余正在和水泥。风一来,把未湿的水泥粉吹得飘起来像一条长龙,长龙消散的当口,趁着一股回旋风返身过来扑了他一身一脸。老余放下铲子说:“邢老师,你看我们卖苦力的人苦啊!你要是可怜我们,我们偷懒休息的时间多了一点,你不要训我们。”
他说得可怜,我情不自禁地说:“是啊大热天的,休息休息吧。”
老余说:“邢老师让休息,我们就休息吧。”
三个人坐到走廊下面休息。兰花从冰箱里拿来冰镇西瓜给他们吃。他们先不吃,开始抽烟,抽完了香烟才吃西瓜,然后聊天,聊的都是谁家搭了违章建筑。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等他们喝茶抽烟吃西瓜聊天结束,估计三点半都过了。五点收工,他们一般四点四十五分就开始收摊。那么今天还有一个半小时就结束工作了。
不,不仅喝茶抽烟吃西瓜聊天,他们还有听歌的节目。兰花先是唱了几句最近大火的《罗刹海市》,但三个人都摇头说不好听。兰花于是唱:“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都在挂红灯……”
她一唱,三个人就跟着她哼,满脸享受。
我打量了一下他们干的活,干了四天了,才把南边一个花坛砌好。他们时间拖得越长,我付的人工费就越贵。我后悔没有和他们签个合同。于是我对老余说:“老余,我和你补签个合同。就是接下来的活你需要多少时间,我们在合同里规定一下。”
老余明白我的心思,说:“我们做事都是按规矩来的,多少活就多少天。快也快不了,慢也慢不得。”
我说:“那你全部做好到底还需要多少天?”
老余露出无赖的嘴脸,说:“我怎么知道还要多少天?我又不是阴阳先生。要是下雨我就做不了。你不想让我们干的话,我们现在就走。”
他真要撂摊子,我倒是很难办。我不想理他,转身进了屋。只听见老余在我身后说:“兰花,你进去谢谢邢老师。是她给了我们活干,也给你养家糊口的机会。你这次命好,碰到邢老师这样的好人。”
老余这句话我又听不懂了。如果我好的话,那也是与老余有关,和兰花有什么关系呢?
兰花进来说:“邢老师,我来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省得你一个人闷在鼓里。你是刚搬过来的,还不明白我们是怎么活的。”
听了她的解释,我终于懂了,明白了这个女人的生存之道。她每天都来,到施工结束后,老余会给她三四百元“辛苦费”。拿老余的话讲,这是施工期间她付出的“精神按摩”费。
我说:“你何苦呢?他们取笑你、训斥你,你还得说疯话,做傻事,让他们高兴。你这钱赚得值不值?”
她说:“值的。”
我说:“你这种赚钱的方式很伤自尊的。”
她说:“你是读书人,不懂的。”
她也说我不懂,我想我没必要把她这句话放在心上。我拿了手机给她转去四百块钱,对她说:“我转了四百块钱给你,以后你不要来了。”她急了,说:“你凭空给我钱干吗?我不是要饭的,我也是体面人,我靠我的劳动吃饭。”我赶快打断她的话:“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在家里侍候好公婆。对了,你丈夫干什么的?”
她说:“坐牢。坐了十五年了。”
她沉默了片刻就离开了。我忍不住去问那三个人。
五毛说:“兰花的老公和我一个村子的,没人看得起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眼睛有点斜,一条腿是瘸的。我们小时候到兰花的村子玩……”
老高接着说:“你们小时候就喜欢到我们村子里来玩。兰花那时候一见到你们就高兴得不得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上了瘸子,后来就和他形影不离了,和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老余嫌他们说话不在点子上,说:“兰花的老公,后来和一个人发生了矛盾,那个人要拆他家的鸡棚,说是违章建筑。兰花老公半辈子唯唯诺诺,不知道那天怎么有那么大的气性,拿起板凳把这人砸死了,现在还在牢里。她一个人把两个女儿养大嫁出去,然后再服侍公婆。听说她老公还有十年才能出来。她等他,她是活在幻想里的一个人。”
五毛说:“那个人打了兰花一记耳光。兰花的老公说,他从来不打兰花,不骂兰花,连吵架都没有。所以他要用板凳让那个人长长记性。没想到不凑巧,把人砸死了。”
我心里不禁难过起来。秦兰花,也是为爱等候了。但我又想起他们说过的纸烛店老板,问:“那么,纸烛店老板……”
老余打断我的话:“我们都是瞎讲的,你不要当真。”
这一刻我觉得老余也不坏,他和兰花的距离并没有像他表现的那么远。老余说:“你白白给她钱,她不会要的。我们工程结束后会给她一笔答谢费,是她每天来陪说陪笑的报酬。这个钱她赚得不太容易,不容易赚的钱,都是干净的钱,别人不会说闲话。”
我终于有点明白了。
我觉得从施工第一天起,就自然地生成了一个套,钻进去的人,只有我。
老余给我院子里做的工程到了七月三十一日才结束。他拖拖拉拉,说好做十天结束的工程,十四天才完工,着实狠敲了我一笔。他还对我说:“你不要心疼钱,有钱就得施舍。你施舍给我多一点,我给兰花也多一点。”
他用了“施舍”这个词,这么谦卑,我能说什么呢?
我和他开个玩笑:“你们每天都在唱戏,我看得高兴,就当多出了一笔观赏费吧。”
完工那一天,秦兰花一整天都陪着他们,满脸笑容,看来老余给她不止三四百。我从微信上转给她的四百元,她没有收,过后自动回到我的账上。
两个月后,有一天,我因忙于家事,中午不想烧饭,就去小镇上的一家面店吃一碗面条。这家面店很是红火,人挤得挪不开脚。我好不容易点好了面,找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过了十分钟,服务员送上面条。我正要吃,听到老余的声音。抬头一看,是老余和老高、五毛三个人走进面店,他们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像是一起出门办事的样子。老余和五毛找到位子坐下,老高去柜台点面。这时候,兰花从外面走了进来,让我惊讶的是,老余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招呼:“兰花,坐过来。”兰花走过来大大咧咧地坐下。五毛神情关切地对兰花说了一句什么,兰花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五毛马上对老高喊了一句:“竹竿,加一碗爆鱼焖肉面。”
这一喊把我喊醒了,原来他们平时是这么对待秦兰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