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光
想写我的父亲很久了。一直没有动笔,一来是这个题材很沉重,容易触碰到缝合起来、又被岁月尘封的伤口。二来一直没找到说服自己下笔的理由。前些日子,和朋友交流,朋友给了一个非常中肯的建议,他说:“要写的,这是生命的痕迹,但要慎重写,这个题材一生只能写一次。”今晚,微信上各种贩卖情感的商家反复提示,本周日是父亲节。窗外夏天的雨倾盆而下,天却还很闷热,一个声音告诉我:写吧,在这样的日子里;写吧,让心潮如瓢泼大雨一样奔泻冲涌吧;写吧,抛弃一切技巧,把笔交给情感去推动吧!
一
那一年,我调到市委组织部工作。“七一”前,我的领导和同事,专门上门去看望我的父亲。那时,父亲已经瘫痪在床十二年了,而他才刚刚年满六十岁。那一次,领导和同事回去后,父亲把我叫到跟前,他跟我说:“儿子,现在你已经超越我了,我放心了。”我问父亲:“怎么这么说?”父亲沉吟了一会,说:“你二十几岁从基层调到市委组织部,你的政治进步肯定比我大。而且,去到一个新的单位,领导和同事能来看望我,说明你工作做得不错,人缘也可以,为人处世方面你也超过我了。我现在走的话,眼睛闭得上了。”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父亲这句话的含义,心中还有一点沾沾自喜,有一种被父亲肯定的喜悦。
这期间,我的父亲,一开始卧病在床,四肢血液循环差,每晚都痹痛难忍。雪上加霜的是,父亲的朋友介绍一位做推拿按摩的江湖医生,想要通过按摩解决痹痛的问题。结果这位所谓的医生,没有受过系统的医学训练,不懂长期卧床病人骨质疏松的特点,把父亲的股骨颈弄断了。而股骨颈下面只有两条血管,骨头断了也不肿,父亲又没有下床,我们一直以为只是伤到筋。几个月后,我找了医生朋友,借了床边X 光机,去家里拍片,发现骨痂已经长出来了,也就是说自己胡乱长好了,要解决除非打断后再重新正位。以父亲不能下床的情况,医生当然不建议去处理。不正位自然愈合的股骨,后遗症就是每天晚上剧痛,这一痛就是十年!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炼狱一般的生命中坚守着,坚守他的家他的孩子!他的身体倒下了,但他的智慧依然在指导着我们,依然是我们精神上遮风挡雨的大树啊!
父亲身体严重衰退时,我们送他去医院的肠胃内科,医生跟我们说:“你父亲除了食道反流外,还有中风、股骨颈陈旧性骨折,还有胆囊结石,这个情况需要四个科室会诊。病人机能衰退,不能进食,可能也没什么办法了。”那一刻,我感觉天旋地转,和身为医护人员的妻子相拥痛哭。入夜了,我守在父亲病床边,隔壁某个病人家属在泡工夫茶,本来悦耳的叮叮当当洗茶杯声,听在烦躁悲痛的人耳朵里,变得刺耳与不安。我走到医院的走廊,望着夜晚的天空,眼泪无声地滴落。我内心在呐喊,在问老天,在诅咒上天的不公,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苦难降临到我那么好的爸爸身上!然后,我向老天许愿:“你若赐我父亲两年寿命,我愿用我十年寿命去换!”随后,我和家人商量,把父亲接回家,我自己医我的父亲。我和妻子分析,父亲就是机能衰退,不能进食,那就请妻子找医生开能量支持的药液和激素,每天给父亲输液,再喂父亲喝流质的营养液。或许是父亲运动员般的身体底子实在是好,或许是我和老天的买卖做成了,一个多月后,父亲真的基本上恢复了进食能力,只是他那充满智慧的大脑变得不太灵光,有时正常有时会说胡话,好的地方是,他再也感受不到身体的痛了。命运给我父亲最好的两年,居然是这最后的两年,父亲无忧无虑,不知病痛,像个婴儿一样走完他生命最后的两年旅程。
二
二〇〇九年的正月,父亲突然间全身肌肉萎缩。翻开被子时,看到他的腿像雨伞一样,一根骨头撑着一张皮,还排蛋白尿。我哭了,我知道,他终将要离开我了。半夜里,我满大街约人,找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说:“兄弟,今晚你陪我喝酒。”然后,两个人买了几瓶啤酒,跑到广济楼上。那时没有灯光秀,夜晚的广济楼十分寂寥,月凉如水,江风拂面,楼上的飞檐斗拱向天招手。朋友问我“兄弟,出什么事了?”我喉咙哽住了,喝酒。然后在空旷冷清的城楼上,放声大哭。良久,我跟朋友说:“我爸要不行了!”
大约是三天后,天还未亮,我的父亲走了。那天我抱着他,因为有一个说法,说逝者的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所以,我不断地在父亲耳边跟他唠嗑我说:“爸爸,天上没有病痛,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您让我好好培养女儿,我会做到的,您放心去吧,不用牵挂,儿子好好抱抱您。”神奇的是,父亲的脸变得越来越慈祥,面色粉红,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
那天送父亲的人很多,有几百人吧,许许多多我是不认识的。当要把父亲送进炉子时,同行的长者教我们兄弟俩,说要跪下喊父亲离开,意思是那样的话,亡灵就不会受到烈火焚烧吧。跪下的瞬间,我却喊不出话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见不到我的爸爸了,然后整个人一口气接不上来,瘫软在地,是亲人们把我搀回廊外面。
火葬场的氛围是压抑静默的。同行的长者洞悉人心,很有智慧地和我聊父亲,分散我的注意力。他说:“你爸爸是个正直的人啊,躺在床上十四年,没向政府开一次口。”我说:“是的,我爸跟我们说,人要有志气,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向人伸手,公家私人都一样,当乞丐是永远成不了材的。”长者说:“不要说好人没好报,你爸爸把你们兄弟俩培养好,我们这些人都羡慕呢。”
父亲的丧事是回村里办的。潮州的丧礼基本保留了古代的习俗。做法事的施公,带着我们走完仪式,边走边诵唱为人父的功德和辛苦,演绎送别时的依依惜别,代入父亲的角色叮嘱我们。曾经非常叛逆的我,对繁文缛节十分抗拒。那一次我笔挺地跪着,认认真真地听着,感觉就像真的在送父亲远行一样,甚至我希望施公诵唱得更久一点,我可以和父亲更近一点。
那天万里无云,光芒万丈,飙风突起,天空中洒落一丝细雨,正落在做法事的棚子上。多年后我一直坚信,那是父亲的泪水,他一定是心疼他的孩子们了。
1.2.5 影像学检查颞骨CT扫描内耳结构 颞骨高分辨率轴位CT示,从半规管总脚到前庭水管外口的1/2处直径大于1.5 mm,即诊断为前庭导水管扩大(EVA)。
三
父亲是四十年代出生的,十一二岁才有机会读书。他从小边帮家里干活边读书,父亲的老同学们都称他老班长。父亲后来考上中专,算是老三届那一批人。动荡的年代,他去部队当兵,之后在外地工作,孩提的我是没能经常见到父亲的。大概一个月一次或者两次的见面,对于我们父子来说,就如节日一般。再后来,我离家读书。也就是说,我能够和父亲交流的时间段,倒是在他生病的那十四年。
我还在读书的时候,父亲的老师去看望父亲。父亲的老师当时已经八十岁左右吧,骑自行车走了二十几里路,去探望他的学生我的父亲。父亲说起他没钱交学费,几乎年年都是老师替他垫付的。重要考试时,老师还把自己的手表借给父亲。老师则说起,那个计划经济的时代,出来工作的父亲骑着自行车,赶几十里路去给老师送猪肉,送煤炭。
父亲的同学也常去看望父亲,他们说起他们的青春年代,说起父亲是大饭王,同学们总是偷偷给他加饭,说起父亲横渡韩江拔得头筹。末了还让父亲把当年班上的同学名全背出来。
病榻前的欢笑声,是人间最温暖的光,我对父亲的真正了解,正是在病榻前得到的。同时,我也理解了父亲他们的时代,他们的从前慢,以至于父亲的老朋友们后来都是我替父亲在来往的。
四
和父亲闹矛盾,可能是每个儿子都会有的吧。我和父亲的矛盾主要是在我的工作上。我是很不喜欢体制内工作的那种人,或许是读了太多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或许是听惯了黄家驹的《海阔天空》,少年的我向往自由,憧憬远方,若得仗剑走天涯,即是遂吾平生愿。
体制内的工作总是那样,不温不火,饿不死撑不胖。父亲对我的工作又有特别严格的要求。要求我每天提早半个小时上班,负责打扫卫生;要求我加班加点去干活;要求我“闻风而动”——凡是电台天气预报有台风洪水,不要等通知,第一时间去单位值守。刚上班时,父亲就给我上廉政课,他说:“永远不要迈出第一步,你要是拿了人家的‘大块厚’,你就怕出事,就要拿更多去打点,这样就形成恶性循环,等到出事就不可救药了。”当过“四清”政治学徒的父亲,总是告诫我:“最怕共产党认真,连用公家一张纸都能给你清出来。”
那个时候,我总是顶撞父亲:“一个月三百多块的工资,比我去工厂打暑假工还少,外面人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干吗要拿死工资?”这是我们父子俩最大的矛盾,但每次我总是嘴上硬心底软,生怕他气坏了,一直不敢下海。后来,父亲跟我聊,说了他内心最深的顾虑。父亲说:“其实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经商的,我不担心你挣不到钱,我担心的是你为了挣钱不择手段,也担心你挣到钱就狂妄自大,恣意妄为。我又躺在床上,管不了你。你这种自由散漫又有小聪明的性格,一定要留在体制内,有组织管你,你才会成材。”
许许多多夜里,独自一人,想起少年的梦想,想着和父亲的矛盾,有遗憾,有不甘,有将就,但真的没有怨气,而是温暖。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又岂是只写给母亲的?只是爸爸啊,我没远行,您却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就是想跟您说,我认了,怂了,安心了,如您所愿,安稳过日子了。
五
八十年代的小镇,是父亲工作的地方。小镇有一条主街,两边种了一些梧桐树,梧桐树宽大硬朗的叶子,一旦落在地上,就会发出很响亮的“啪”的声音,那声音经由两边骑楼的遮挡,会有一种回音,听在七八岁的我的耳朵里,总是认为那条街是非常大而空旷的。
那个时候,我的父亲经常在晚饭后带着我和哥哥去散步。他大而温暖的手,总是能把我的手牵出汗来。以至于今天我去到那条街,总是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似乎,那只大手还在,我的手也没长大,那落叶的声音还会响起。
父亲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棱角分明,胡子浓密,眼神锐利,他身上保留着军人的气质。小孩子们都很怕他,但父亲天性爱小孩,一见到小孩子就笑成一朵花一样,我第一次看到蹲下来和小孩子平等说话的大人,就是我的父亲。三十年后,看到某些育儿视频讲到这一点时,我才想起,我的父亲读的是师专,他原来就是搞教育的啊。军旅生活的痕迹太明显了,他本来应该成为一名教育工作者的。
于是我把过往父亲对我的教育串起来:他在外地工作时就每月教我识几个字;要读小学前就教我预习、练习和复习,他说叫“三习法”;从小学的暑假就让我去打零工,他说叫社会实践;他教我每天做计划,说这叫自我管理。
少年的时候,我问父亲国企厉害还是民企厉害。父亲说:“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座金子做的宫殿,人们住在宫殿里。很多贪婪的人,偷偷地拔出金砖自己藏起来。有一些人偷了一些金砖,然后去宫殿外换了青砖,盖了自己的宫殿。有一些人在里面拿个不停,直到宫殿倒塌,被砸死在里面。还有一种人不断地去补砖,希望宫殿长久稳固,大家都能生活在金碧辉煌的家园里。这些你可能听不懂,但故事你容易记,将来慢慢理解。”
老爸,我想,我应该差不多变成您要的样子了,这么多年,每每领悟一点什么,总是想起您早就说过的观点,原来,您一直还在前面。您当年总跟我说:“预习就是笨鸟先飞。”看来,儿子确实愚笨,四十多岁了才懂您。
窗外,雨停了。大概和我一样,情感的宣泄完成了,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