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兰
义夫老师去世了。作为与义夫老师结识几十年,并得到过他关照教诲的后辈学生,我心里的悲痛,是难以言说的。
义夫老师享年88 岁,我认识他已经51 年。要说我最早知道他的名字,读过他的作品,还不止51 年。我上初中时,学校就我一个订了一份《火花》杂志。有一天,在新来的《火花》上,我读到了一个短篇小说《红日当头》,作者叫义夫。这是我读到义夫老师的第一篇作品,义夫这个名字我也牢牢地记在心里了,只是感觉这个名字怪怪的。读着小说《红日当头》,那让人倍感亲切的乡土语言,那引人入胜却也仿佛熟悉的人物故事,都让从小喜欢文学的我如醉如痴。同学们都出去活动了,我还在教室里反复阅读,那天的晚饭好像也没有去吃。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五,我们那时候每周五都是作文课。作文的命题已经忘了,只记得我学着《红日当头》的语言风格写了一个故事,写的什么内容也忘了。那一段日子我们语文课老师请假了,由一位管后勤的杨老师临时代理。杨老师平时主要带领我们参加劳动,栽树呀,除草呀,打扫操场呀……要是清理厕所,学生要轮流抬尿桶,他在一边认真监督。谁抬过了,他会给一个纸条,上面写“尿一桶,杨XX”。学生们捣蛋,背后就叫他“尿一桶”,很有些鄙薄的意思:他一个管“尿一桶”的会教语文吗?没有想到,下一个周五作文簿发下来,我的作文批了一个大大的“优”,红得耀眼,而且末尾还有批语:“这篇作文写得生动活泼,语言有乡土气息,人物也形象鲜明,是一篇好小说。”
啊,我可亲的可爱的可敬的“尿一桶”杨老师!您真是有一双慧眼呀!您竟然确定我写的是小说!
——我当然写的是小说,我是学着《红日当头》写的呀!
可以说,那时候我已经开始结识义夫老师。到现在,已经有60 年了。
1972 年10 月,山西省召开了“文革”后第一次文学创作会议,运城地区有八位代表参加,李逸民、义夫两位是领头的,还有草章、旭林、恩忠、超万等几位老师,幸运的是,我这个毛头小子也忝列其中。我自然就正式认识了义夫老师,知道了他的真实名字叫孙思义。
这以后运城地区的创作会,几乎每次都会通知我参加,我和孙思义老师也就越来越熟了。除了会议上学习讨论,私底下也和他说说《羊胡爷爷》《一个老贫农的来信》等等具体作品,甚至还要聊一些家常话。什么“荣河谢村”呀,什么“七十二争立碑为证”呀,都是他给我说的。熟悉到这程度,我就可以问问压在心底的疑惑了:您的笔名怎么起了那么两个怪怪的字呢?义字和夫字连在一起算是什么意思呢?听了他的回答才知道谜底很简单:原来孙老师当年上的大学是北京外语学院,学的是俄语,每天说的人名都是“瓦西里耶夫”“乌里扬诺夫”,他也给自己名字加了个夫,就叫“孙思义夫”。这简直太意外了!孙老师竟然上的是北京外语学院!平日里他一身黑棉袄,系一根布裤带,穿一双家做的粗布鞋,说一口土里土气的荣河话,原来是见过大世面的啊!
一两年后,记不得具体时间了,也忘了哪位编辑老师有约,让我给《运城地区报》写了一个小短篇《黄河儿女》。发表出来后,篇名改为《黄河浪》,内容有压缩,但修改得很精心。后来见到了编辑老师,才知道地区报8K 大的版面,我的小说显得太长些;而编辑觉得自己约下的稿子,又不好意思压缩。那时候文联院子和报社院子紧挨着,两个单位是经常串门的,孙老师知道了,说:西兰是咱的学生,人也很谦逊,你不好意思,我来给你改。于是孙老师费了半天劲,稿子就改好见报了。我听了,心里又感激又感动:义夫老师亲自给我改稿子,是真的认可我这个学生了!这是我的光荣,也是我以后继续进步的动力啊。
后来,读到他的作品越来越多了,我对义夫老师就越来越了解,也越来越敬仰。义夫老师和李逸民老师都是以赵树理为旗帜的山西文学流派(俗称“山药蛋派”)第二代代表性作家,是我们河东文学的奠基者和开创者,是我们运城后辈作家的领路人和导师。他们的文学成就,都将会在山西、在全国文学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非常可惜的是,就在他们文学思想已经成熟创作经验完全具备,正要在文坛大展身手的时候,那一场“十年内乱”迫使他们搁了笔。应该说,是时代的悲剧影响了他们取得更大的文学成就,达到自己的辉煌顶峰。
时势误人,真是太遗憾了。
进入新的时期,义夫老师和逸民老师久旱逢甘雨,都积极投入到1980 年代文艺复兴的大潮中,老树新枝更着花,很快就以新的姿态活跃在文坛。在他们的带领下,河东文学的春天很快到来。
果然,孙老师的作品如井喷一般,不断出现在文学刊物上: 《花花牛》 《花氏小店》《喜宴》《老古学歪记》《春儿》《看不透的世事》……一时间千树万树遍地开花,读者也好评如潮,我也实在惊讶孙老师能迸发出如此强大的艺术表现力。有时见了面,我自然要向他请教。孙老师平时很少说起什么写作经验,也从来没有谈及什么文学理论。我们之间熟悉了,见我也多次请教,有一回就显得比较认真地给我谈一谈。我心里高兴,义夫老师要给我传授写作秘诀了,结果说来说去,还是多次说过的那两个字:生活。作家要写出好作品,没有巧办法,就是要深入生活,热爱生活,多听多看生活中的人和事。联系孙老师的作品,我从内心里感受到,孙老师给我传授的,真真切切是他的创作秘诀:生活是文学之母,文学从生活中来,实在是作家成功的不二法门,实在是学习写作的根本途径。
这秘诀,西戎老师告诉过我,李逸民老师告诉过我,义夫老师也是这样传授给我,我不能再有什么“讨巧”的念头了:只有老老实实地做生活中的有心人,身入生活,心入生活,在生活中去发现文学的角度,去发现文学的元素。只有忠于生活,才能学会用文学的手段去反映生活。
不能说立竿见影,但心里明白了,路子正了,只要努力,就会有希望,就会出成绩。
1985 年,山西省政府主办,省作家协会承办第一届“赵树理文学奖”,义夫老师、马力老师,还有我,都获了奖。那一天上台领奖,我说,我是西戎老师、李逸民老师,还有你义夫老师——拉着我的手走上这领奖台的。
义夫老师说,你还年轻,以后还会再走上这个台台。
后来,我没有辜负老师们的鼓励和期望。“赵树理文学奖”的颁奖台,我又走上去两次。
1997 年底,我调往地区文联担任负责人。我不但是李逸民老师、孙思义老师文学上的学生,还成了他们工作职务的继任人。去地区文联工作,以前提过多次了,但家属、住房、子女工作,在永济都已妥妥的了,要去运城就得跨雪山过草地。我打定主意哪里也不去:搞创作,在哪里不是写稿子呢?
可是,半年多前,我因事去运城,当晚顺便在艺校看戏。开演前在排练厅前面的小广场上,突然看见孙老师站在我面前。他听艺校一位老师说我来看戏,也来了。
寒暄几句,孙老师直奔主题:
“我马上就退呀,你得来了吧?”
旧事重提,我还是说老问题:家属住房,子女工作,等等,等等。
孙老师说:“文学这个事,总得有人干吧。谁让你结下这一蔓瓜呢?”
话没有说完,开演的铃声响了,孙老师没再说下去,怏怏地离开了。原来他不是来看戏,是专程来这里和我见面的。
我终于还是去了地区文联,没有再说什么家属住房子女工作,权当是为文学去运城打工了。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孙老师说的那句话,但他的话肯定是起了一些作用的。
谁让咱的瓜就结在这条蔓子上了呢?
在运城文联十个春秋,春山看遍又秋山,十载离人鬓已斑。成绩如何?教训怎样?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只是不能忘记,在文联工作时,每每有点小小成绩,李逸民孙思义老师都会称赞鼓励;每每遇到了难为困惑,两位老师都会安慰指点。一言一语,都让我体会到前辈作家的倾心扶持与贴心温暖。而我自感欣慰的是,到文联不久,我就筹划出版了李老师的长篇小说《血战运城》,并举办了一次像模像样的首发式:会场庄严肃穆,花篮摆放齐整,领导出席,各界参与,老同事发言,年轻作家献花。逸民老师对我说:“这个首发式太隆重啦,对我也总结到位了,以后追悼会都不用开啦!”临退休之前,我又主持编辑出版了孙老师的《义夫短篇小说选》,从选目、编辑、校对、设计、印刷,我都亲自一一过手,力求达到最好的效果。义夫老师对我说:“这真要感谢你。没有你,出不了这么一本书。”
学生给老师做事,还说什么感谢?这不是对老师的报答,而是我后辈作家应尽的责任。老师的引领扶持之恩,难以报答也无法报答,只能在心里记着,记到永远。
退休以后,我回到永济居住,和运城的老师、朋友见面就不是很方便了。但只要去运城,行程不是很紧,我就要抽空去看看逸民老师和义夫老师。义夫老师住了福利院,我去过多次:和星让去过,和冯浩去过,和云峰、灵芝也去过,我一个人去的次数更多。见了面和以前一样,就是给我谝笑话:一个万荣人去了外地,没带身份证,人家问他哪里人,回答是万荣人。“哪个万?”“万荣的万。”“哪个荣?”“万荣的荣。”到底也没说清是哪两个字。到了告别的时候,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把我送出福利院。
最近一两年,电话打过去说不成句了,后来干脆就不能接电话了。最后一次和云峰、灵芝去看他,他努力地睁开眼,勉强能分辨出谁是谁:“你是精干小伙么。”看到能说能笑诙谐幽默的孙老师昏睡不醒的样子,我的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我知道,我们的孙老师,日子恐怕不多了。
去年省作协机关迁了新的办公地址,南华门东四条作协老地方要办成山西文学博物馆。创联部征集山西作家的作品和照片,已故的和长期卧病的老作家由各市作协负责收集。云峰不了解孙老师过去作品的出版情况,委托我来搜集。我知道永济图书馆收藏有孙老师的短篇集,几次去找寻,翻遍书库,才无奈地确知,由于图书馆多次搬迁,孙老师的作品集已经遗失。如今时兴网络购书,我只好委托两位本地的旧书收藏家多方寻找。孔夫子旧书店、有路网、丁书网、旧书街、欣欣书屋、岛上书苑、江南烟雨阁……可算费尽周折,大海捞针。终于有一天,一本品相很好的老版图书寄到了我的手上——竟是我最熟悉最亲切的《红日当头》。
《红日当头》!
山西人民出版社,1965 年版。江苏省人民出版社藏书印章。
与义夫老师神交60 年,始于《红日当头》;临了临了,还是《红日当头》。
冥冥之中,老师学生,真的是有些缘分?最少,可算作是一段文坛佳话。
义夫老师逝世噩耗传来,我一时心绪起伏,泪水难以自抑。忽然作协主席云峰打来电话征求意见:“我们市作协给孙老师献一个挽幛,该写什么内容呢?”
那年逸民老师病故,运城作协主席魏荣汉也曾征询过意见,我当时拟了一副挽联:“河东文学奠基者,运城作家领路人”。这一次,总不能再重复一遍吧。我平复了一下心绪,又拟一副:
“河东文学的旗帜,运城作家的良师。”
星让、冯浩等老文友们说,这两副挽联都拟得好,是对逸民老师、义夫老师准确的历史定位,而且说,这个事情就应该让我来做。我不敢自专,只能说,这是我们运城所有后辈作家的心声,是运城所有后辈作家对前辈老师的共同认定。
义夫老师走了。道山不远,御风如飞,想来他已经和西戎老师、逸民老师重逢在一起了。只是希望他别忘了告诉西戎和逸民老师一声,他们的后辈学生们,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