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静,李宇轩(武汉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
汉口里分是指19 世纪末到20 世纪上半叶,在武汉地区较为流行、普遍的一种多栋联排式住宅建筑,里分的起源、分布及发展主要集中在今汉口的江岸区和江汉区,因此以“汉口里分”作为研究对象的具体称谓。汉口里分是汉口开埠后西方联排式建筑与中国传统民居中四合院式建筑和天井式院落建筑的结合体,记录了中西方文化在汉口的碰撞、交融、共生过程。历经百年沧桑,汉口里分已成为汉口市民文化的代表性空间,是武汉城市记忆、工商经济、城市风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本文通过对汉口里分产生与发展过程的研究,总结汉口里分在中西文化交融下所形成的建筑文化特征。
近代汉口城市“九省通衢”的地理优势、“转输贸易”的经济格局、“包容开放”的文化特征以及“五方杂处”的市民构成,对汉口里分的产生与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840 年前,受过教育的中国人坚信中国的中心性和中国文化的优越性,相信中国的价值观念和文化规范是永久合理且极具意义的东西,中国人的标准,就是文明的标准[1]。大多数国人认为西方建筑是荒蛮的,是不符合文明标准的,缺乏形式美和必要性。1840 年鸦片战争后,中华文明受到了西方文化的不断冲撞,致使中华文化“一家独大”的思想开始动摇,国人逐渐认识到西方建筑的优胜之处,对其评价也更加积极。这个时期国人对西方建筑的正面评价主要集中在建筑的形态、结构、技术和舒适度方面,而对于西方日常起居方式不同而造成的空间布局形式不同鲜有提及和赞同。
1861 年3 月7 日,英国官员威利斯等十余人抵达汉口会见湖广总督,自称由上海来汉查看地势,立行通商,这次立行通商揭开了汉口开埠的序幕。汉口开埠后,大量外商与外国资本涌入汉口,根据《民国夏口县志》中统计的光绪三十一年至宣统元年(1905—1909 年)汉口贸易全额对比表可见当时进出口贸易的繁盛(见表1)。
表1 光绪三十一年至宣统元年汉口贸易全额比对
汉口开埠通商后,经济的繁盛使汉口逐渐从一个沿河城市转化为沿江城市,由一个区域交换市场为主体的内陆商业市镇迅速上升为开放的国际性城市。洋行、买办与华商成为了汉口的主要经济体,极大地带动了汉口城市外贸和内贸的发展,产生了聚集效应,改变了沿河的生产生活方式,打破了传统城市的封闭式结构。汉口的闹市中心也逐渐向租界方向推移,这影响着整个汉口的城区走向,牵动着城市空间向着沿江的租界区平行发展,这种趋势直接影响了汉口里分的分布,使汉口里分的整体分布呈现“沿江分布、华洋并处”的特点。
1900 年后,开辟时间最早的英租界已经逐渐形成了近代汉口城市的格局,形成了城市道路网格,并在城市道路的层面上采用小规模的方格道路结构,保证了土地划分的规范性、土地交易的公平性、城市交通的通透性以及市政建设的统一性(见图1)。
图1 汉口租界区道路网格
其中外国公司建筑通常占据平行四边形的建筑肌理,外资企业和银行一般处于地块的中心位置,而租界内的汉口里分受到西方“街区”模式的影响,通常分布在街道周边,形成了周边式和沿街式等总体布局。之后相继设立的四国租界按照英租界的道路网布局,各国殖民者在汉口置地建房,贸易经商。在对汉口经济掠夺、政治压迫的同时,也将西洋文化带入这片土地,建筑就是最直观的见证[2]。各国殖民者在沿江地段开辟码头、建设银行、领事馆及大型公共建筑,形成了沿江地区风格迥异的城市景观,被称为汉口的“外滩”。
汉口开埠后,西方文明开始从商业贸易、宗教传播、城市规划等方面渗入汉口城市,商业的繁盛使汉口汇聚了大量的人口及资本,这给汉口里分的引入与兴建奠定了经济基础,为汉口里分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保障。开埠后的汉口城市工商业发展迅速,城市中工作需求及岗位大幅上升,吸引了城市周边农民及外商们涌入汉口,城市人口数量激增,导致住房供不应求。
与此同时,上海房地产商鉴于上海开辟租界后市区的发展,房地产价格飞涨的经验,他们认为在汉口投资建房有利可图,于是纷纷来汉口购地建房,加入汉口城市住宅的开发和经营,出现“房地产热”的现象[3]。
人口容量和经济效益更高的里分住宅开始在城市广泛建设。20 世纪初,汉口迎来了买办、官僚、军阀等购置土地、填土筑路建房的热潮,最早来汉的刘贻德、蒋广昌等人,在法租界建造了汉口第一批石库门①“石库门”一词是在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1903 年1 月18 日)的《汉口日报》中一则迁址公示:“本馆于初八日迁在花楼后街天一戏院首经学书院对面新造洋式石库门内。”里弄住宅,如1901年建造的三德里、1902 年至1905 年建造的长清里、1905 年建造的海寿里等,汉口早期的里分建筑形制基本与上海石库门里弄相同。
与上海里弄相比,汉口里分在建设时期、建筑数量、空间布局、巷道肌理等方面体现出了其本土特征以及其独特性(见表2)。在抗日战争爆发后,上海因各阶层躲避战乱大量涌入租界区,带来了物资和资金,因此在这段时期内仍有里弄住宅建设,形成了短暂的“孤岛繁荣”,而汉口在经历了日本军机多次轰炸后,城市资源、物力及人力都投入到抗战之中,因此在1938 年后建设基本停止。在装饰艺术方面,汉口里分更加贴合汉口世俗化的特色,在模仿西方古典建筑的同时加上了几分中国传统民间工艺色彩。区别于上海里弄的英国联排式住宅布局方式,以及相对封闭的“大门对大门,巷道宽窄相同”的形式,汉口里分采用“大门对大门,后门对后门,主巷宽次巷窄”的形式,以“一主二次三支”的交通系统和巷道空间布局,空间构成更加丰富,这种布局形式增强了邻里之间的交往程度,符合武汉人喜热闹爱交往的性格特点。
表2 汉口里分与上海里弄对比分析
汉口旧市区在此期间将与租界区相接的低洼地区平均填高6.096 m,使其与租界区齐平。在街道两侧修建优质铺面楼房,街后建造了大量2~3 层里分,如三德里、海寿里、泰兴里等。汉口房地产业的兴起不仅吸引了来自外地房地产商的注意,同时引起了汉口本地的建房热潮。汉口旧市区的一些地主阶级和富商通过资本的不断积累成为了资本家或洋行的买办,他们看准了汉口人口剧增引起的房地产业发展时机,开始投资购地,经营里分住宅。
除了居住功能,汉口里分更是演变成了特色的商业建筑空间,里分内的商业空间也是促成汉口商业发达的重要组成部分。里分的业主们受到了汉口商业中心及租界区内西方消费和娱乐活动的影响,将里分内空间改造为商业用途,其中包含了面向里分内住户的日常生活服务类业务,还有面向汉口城市外来人群的商品贸易、服务类业务。
笔者根据相关资料的收集与整理,统计了1920 年《汉口商号名录》、1926 年《汉口商业一览》中的里分内商铺排名前10 的类别和数量(见图2,3)。可以发现在里分建设的鼎盛时期,里分内商业类型十分全面,包含了“衣食住行”“娱乐”“建造”“金融”等方面;还有一些中国商业历史上不曾有过的新兴商号不断涌现,例如西衣、外国首饰、西菜馆、照相馆、电影院、游乐场等。体现出了汉口里分内传统与近代、中外与古今相结合的近代商业风光。
图2 1920 年里分内排名前10 的商号类别及数量
图3 1926 年里分内排名前10 的商号类别及数量
华洋共处的社会背景,使价值取向多样化,新旧文化与中西文化在汉口产生碰撞,中西文明存在交融与冲突在所难免,中国传统建筑文化与西方建筑中的设计理念、建筑形式等方面的碰撞和融合成为了历史必然。具体体现在汉口里分折衷主义的建筑形象以及饱含中国传统文化的里分名称中。20 世纪初,清政府在实行“预备立宪”的“新政”期间所建造的行政用房和学堂大多反映出西式建筑的影响,在形式上采取折衷主义,以巴洛克建筑形式居多,其中还带有中国传统建筑装饰[6]。在此期间,城市住宅建筑的形式开始出现了多样的变化,汉口里分的出现正是处于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时期,因此在建筑风格上体现为折衷主义风格。
汉口里分的折衷主义建筑形象是中西建筑风格和文化在不同历史时期,展现出不同程度、逐渐西化的过程。在建筑细节部分不同程度上展现出西方建筑风格,但同时又融合了中国传统建筑的建造与文化元素。采用更紧凑的单间或双间平面单元的联排式平面布局,装饰细节逐渐西化。有些是在中式风格的门楼上“点缀”些西式装饰图案;有些是在西式风格的门楼上添加一些代表吉祥寓意的中式文字或图案。这些灵活的建筑元素体现出汉口里分的设计者和建造者的灵巧与变通,在接受了西方近代建筑的同时,对西式建筑加以学习和模仿,又以本土的建筑语言稍加改造,形成了汉口里分的独特建筑形象。
汉口里分在初始阶段,其外形吸取了西方联排住宅整体规划和节省用地的特点,建筑沿街毗连排列,从宏观的角度看是西方的。但从微观上来看,里分的每一个单体又透着中国传统民居的影子,天井、石库门、山墙、门窗等处理手段都带有中国传统民居特色[7]。汉口里分发展的中后期,在保持原有里分形式的同时,在结构、装修、装饰及材料方面,更多地采用西制。
汉口里分中的西方建筑风格主要有西方古典风格、巴洛克风格、洛可可风格和新艺术主义风格。这些建筑风格和文化元素体现在不同建造时期里分的牌坊、门头、门楼、窗楣、山墙等地方。早期的里分入户门的设计相对简单,主要以中国传统装饰元素为主,后期在门楣处加入了较多的西方装饰元素,单元入口被门斗取代,主要由门框、门楣、门扇和壁柱组成,装饰图案简洁抽象[8]。例如汉宜里、同兴里和洞庭村(见图4~6)。
图4 汉宜里门楣吉祥图案雕饰
图5 同兴里石库门装饰和中西合璧的门头雕花
图6 洞庭村新艺术主义风格过街牌坊与西方植物纹和中国传统如意纹门楣
汉口里分整体继承了中国传统合院住宅单体建筑模式,融合了近代西方联排式住宅的排列模式,在建筑本质上体现了中西建筑文化的融合。而里分的名称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与再现,具有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色彩,其命名方式与中国传统道德文化、吉祥文化、思乡文化密不可分(见表3)。
表3 汉口里分命名方式中的中国传统文化
通过整理汉口里分中饱含中国传统文化的里分名称和里分命名背后的故事,可以发现里分业主无论是民族资本家还是洋行买办们,都没有“攀洋求怪”[9]的心理,对西方文化既活学活用,又不全盘照搬。每个里分名称的背后,都带有时代变迁的烙印,铭刻着不同的文化观念,而中国传统文化在里分命名中起到了主导作用,汉口里分名称中同样也凝聚了里分业主对未来的殷切期望、个人的兴趣爱好。
开埠通商加快了汉口从内陆商业市镇向国际工商业城市转型。汉口从封闭型市镇转化为外向型港城,城市功能发生了质的变化;从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形成半殖民地半封建式的城市近代化;城市空间进一步扩展,空间布局开始沿江而置。
民国初年社会风气渐开,民国政府大力推行“新生活运动”,并以西方的生活方式为重要参考标准。在此背景下,汉口社会走向开放,随着人际交往的增多,家庭娱乐功能也逐渐走向了现代化。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建筑样式逐渐在汉口社会传播开来,并受到城市中产阶级的追捧。“住里分,坐包车①“包车”是指主家买了一辆车,而后“包”下一名车夫,或者车主不拉别人,而被一个主子“包”下。相比一般出租的人力车,包车更加干净整洁,车上通常系有脚踏铃。,吃西餐”成为了一种社会身份的象征。
汉口里分从建造之初到建设基本停滞期间,不同时期满足了不同阶层和职业居民的居住需求。里分在建造之初采用砖木结构,建造周期短,构造简单,力图在有限的土地上建造更多的房屋,以谋取更大的利益,主要为了满足城市商业发展兴盛而带来的日益增长的城市居住需求,其居住者以达官富商和小资产者为主,租界内的里分主要居民是中国的绅商和中产以上人家。
在20 世纪20 年代前后,随着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发展,汉口城市中工商业者不断增加,一些经营洋行、会所的买办们资本大量积累,城市中产阶级人数增加,老式里分住宅已无法满足这些中产阶级的生活要求,汉口里分的形态开始呈现出由秩序性向实用性转化的过程。于是在老式里分住宅的基础上有了较大改进,利用了现代住宅功能,合理布局了里分内房间的分工,使居住环境更加舒适。汉口里分的大量出现,改变了汉口居民的生存状态,此时期的里分住宅不再是达官贵人的专属住宅区,而成为了小有资产者和普通居民的生活住宅。
20 世纪30 年代初,汉口逐步收回了德、法、英租界后,将其分别改为3个特别区。一些大资本家、商人、军阀为了追求居住生活的舒适,开始建造独立式、高标准的住宅,使老式里分住宅发展成为新式里分住宅,例如江汉村、六也村等。这些新式里分住宅的平面由内向封闭转向对外开放,还有一些取消了院墙,并设置了晒台和阳台,房间内部独立性增强,各房间都有单独的出入口,增加了隐私性。老式里分住宅与新式里分住宅相比,前者是中西方建筑文化交融的产物,后者则是对西方建筑文化的克隆(见表4)。
表4 汉口里分的整体形态分类
汉口里分作为近代民居生活的载体,在空间布局和整体形态方面的演变反映了汉口近代生活条件的进步,如自来水与供电系统的使用等。早期里分采用成片开发集中建造,住宅的功能单一,里分内的生活配套设施由城市街道提供。由于当时的国人认为厕所污秽不宜放置家中,因此早期的汉口里分内没有厕所等卫生设施[10]。随着汉口里分建设的发展和国民思想的逐渐开放,人们对西方生活方式和西式住宅的接受程度不断增加。
相比于中国传统住宅的通用型空间功能,西式住宅更加重视空间的实用功能性,因此促使了新式里分中新增了房间数量,内部房间功能不断细化,出现了更多现代化生活空间。例如餐厅区域开始独立,卧室中新增卫生间和浴室等。
以20 世纪初所建的长清里与20世纪20 年代所建的辅堂里为例,前者室内空间功能划分简单,基本照搬上海石库门里弄的建筑形制,空间对称性强,未在设计之初将卫生厨房设施考虑其中。后者将室内空间功能不断细化,新增了房间数量,配套设施更加齐全,划分了厕所、厨房、储藏室等空间,更能满足人们的生活需求(见图7)。
图7 室内空间布局对比
从平面空间的对比中可以发现汉口里分在演变过程中,整体呈现出由秩序性向实用性转化的过程。以生活空间的实用性为主导,对于建筑的等级观念逐渐弱化,建筑平面布局更加自由,室内空间更多关注功能区分以及清晰的室内流线。
近代文化中的商业思想、市场意识、平等观念等理念,促进了近代汉口生活方式的演变,体现出了过渡性和渐进性的特征。这些特征伴随着汉口里分的出现和发展过程,展现出了中西方新旧两种观念之间的“博弈”,形成了汉口里分多元融合的文化特征。这种特征是在中西文化碰撞与交融中形成的,是一个充满主动性因素和积极自我调整的再造的过程,它既不是对西方文化的“全盘照收”,也不是将传统风尚的“全盘摒弃”,展现了一种亦土亦洋、亦中亦西的过渡性特征。整体呈现出了人与建筑、城市与建筑、人与城市等相互影响的复杂关系,汉口里分所蕴含的多样性、人文性、科学性以及亲和性特征,是形成与其他城市和现代住宅少有的“文化包容”氛围的重要原因,是不可或缺的独特的城市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