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珊
墙角,蚁群,它们繁华的世界。
蚂蚁队伍歪歪斜斜,蜿蜒盘上屋顶方向,一个大黑点袅袅娜娜到了队伍里。“蚁后!蚁后!”蚂蚁队伍的蚁后不用自己走路,它被其它工蚁像抬轿般抬着。队伍里的蚂蚁没有敢偷懒的,每只都背负着包裹家当,它们进行着声势浩荡的大搬迁。
“等等,再让它们走一段。”
蚂蚁的世界,不知我们在后。今天我正对着距离鼻子一尺之遥的墙角,那里是我投入的世界,那里有一个微尘的宇宙。我熟悉这破损且冒出几棵野草的角落的奥秘——我家外墙的拐角有几处蚁穴。这蚂蚁的世界就在我们的鼻子底下与我们共处一个屋檐。
蚂蚁从墙角绕过大竹子,再走过半边老门板,90度的墙角就是它们的康庄大道,队伍已经源源不断消失在屋顶尽头。
这只蚁后被抬着,速度比较慢,后面很多工蚁不断越过它们的“轿子”,有的还碰碰头打招呼再走。而现在蚁后好不容易从远处走完它那漫长的路程,已经转进90度的墙角,又继续往上前进。中途有工蚁轮换,也有磨磨蹭蹭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抗议。
“快!快!把棍子捅进去。”墙角下不停地喊着,他们正破坏着蚂蚁的队伍,蚂蚁乱做一团,墙底下的小洞也被他们捅开。
“哇!”一阵欢呼声。
工蚁队伍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长蛇,我蹲久了,站起来伸伸腰。
“哇——”一站起来,我的后脑勺随即碰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哎呀”一声。我的头“嗡”地一声响,也发出叫喊,这才发现,发出“哎呀”叫声的是站在我后面的阿牛,他一直站在我身后看着我们共同的蚂蚁世界。阿牛发出的声音比我大得多,几乎是惨叫。
我明白自己后脑勺是碰到了阿牛的下巴,我看到阿牛的嘴上有血。
看着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我们都慌张了。阿牛先愣了一下,用手擦了擦,手一下沾满血,他猛地哭了,边捂着嘴巴边哭着回家了。
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天将塌下来。
蚂蚁还在继续搬迁,幽深的蚁洞藏了那么多东西,像是永远都搬不完。我的眼前只有流动的黑色溪流。天也是黑的,我为什么要站起来,阿牛什么时候站在我后面,成了我们的啦啦队?
阿牛父亲带着阿牛告状来了,告诉我外婆必须上卫生院。卫生院是个严重的词语,事关一个事件的胜负。
我一直站着。很快阿牛爸带着阿牛回来了,把阿牛推到跟前:“已经去了医院,医疗费四块!”阿牛的嘴巴一边弄得鼓鼓的,贴着方方正正的纱布,用胶布打成一个夸张的白色“井”字。
外婆忙不迭掏钱,递给了阿牛爸。他拿过钱,瞪着我:“你怎么搞的?一个女孩子!”
外婆转过头,厉声问:“是怎么打的?!”
天昏暗,雨将至。我的声音是泥土里拔出来的草,摇摇晃晃,柔弱而艰难。
“我没打他。我蹲久了要站起来,不知道后面站着阿牛。”在需要以钱为代价的现实面前,我知道这样的事实也很苍白。
阿牛爸看着阿牛问:“是不是这样?”
阿牛圆圆的脸还是那副表情,他点点头说:“是的。”
“她不知道你站在后面?”他爸有点恨他不争气。
“她不知道。”阿牛不会看他爸的脸色。
阿牛爸一手拿着钱,一手拉着阿牛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一直站着,天很沉闷,预期的雷暴雨还没降临,蚂蚁没有走完它们那看似无休止的路。它们的天地那么宽阔,屋的一角,就是深远无穷的世界。
我就是一只差点走丢的蚂蚁,没有人知道我的路途。
四块钱医药费,这是邻居之间的面子,我的道路会堵塞在这里,就像刚才我们堵塞住蚁后的路,把蚁后堵塞进洞里。如今,我就是黑洞里的蚂蚁了。
我已不记得那天有没有暴雨,蚂蚁有没有搬完家。我等待的棍棒最终没有落在我瘦弱的身上,外婆没有再提这事。
阿牛诚实的佐证,让我家的风暴难以置信地消弭。
外头阳光透过正对着门的竹帘透进来,蚂蚁稀稀疏疏还在分头忙碌。外婆也在忙碌,日子翻过,我的沉重迎来了怯怯的阳光。
阿牛还是坐在我右边的那列位置上,他上课老老实实,一直写,但还是漏了好几道题,下课了,他眼睛有点红。我知道他一着急就要哭的。我向他伸出手,把写得工工整整的作业本递给他抄。
阿牛接过来,头也不抬,赶紧对着作业,认真地抄写起来。
阿牛嘴边的那块纱布很快不见了,阿牛说,“是一颗牙齿流的血。”没有贴纱布的阿牛很快忘了那次看蚂蚁的碰撞。有些插曲就像蚂蚁的队伍,不经意一个打岔,又一直向前去。
阿牛和我还是继续在门口玩,他不知道他的一句真话让我躲过挨打的一劫。蚂蚁不再行军,我们转而在门口的树林寻找天地玄黄。香樟树干上的树胶,米黄色一滴滴从龟裂的树皮流出来,透明又有点香味,我们一一寻找着树胶,收集了,虽然不知道能做什么用,可那是我们的战利品。
那一滴泪般的树胶,晶莹剔透,我看到里面有一块小小的树皮,还有无数的微尘在它的世界里。
心底的恐惧像蚂蚁列队,从阿春家里,爬过我家门口,爬过我的童年时光,一直爬到我的少年时代。后来,它又绕道而来,岁月的痛感一阵阵袭过心头,我的心脏疼痛,疼痛着那一次命若悬丝的灾难。
那也是流血事件?没有血,只有牙印痕,而印在额头和心头的印痕,我一直想逃脱。我用双手为桨,希望尽快划出我少年的时光,逃离阿春母亲那深藏在眼里的毒意。
冬天里寒风凛冽,厂里一片萧条,没有人起得像我这么早,我尽情捡地上的树籽,金凤树太高大,我们都够不着上面大刀似的豆荚,掉下了的都是熟透后开裂的树籽,偶尔有大豆荚的果实,却抢不到。现在我竟然捡到了一粒粗如臂膀般的果实,坚硬的外壳弯成一把大刀,可以扛在肩膀。一摇晃,豆荚里面“噼里啪啦”地响。
光滑坚硬的树籽,既是战斗的子弹,也是摇铃里噼噼作响的工具。金凤树籽是大地最美的馈赠,不需玩具,它就是百变的工具。敲出里面这些作响的树籽,能抓阄,能打子弹,我的大盒子里,攒满了这样的树籽,它还是我的首饰,可以装扮我自己制作的小布人。
工人还没上班,还没人打扫地上的落叶,满地金黄碧绿,我回到自家门口,满怀喜悦地打量手里这把天然长刀,它是电影里“大刀向敌人冲去”的武器。
不料想敌人已经悄悄靠近,我还浑然不觉。阿春忽地站在我面前,抢我手里的“豆荚刀”,我紧紧地攥着,两只手拼命拽,我们僵持着。我手里的树籽掉地上了,可我顾不得捡,手里这把豆荚大刀才是重要的,我死死地护住,不让她抢走。阿春年龄与我差不多,但比我胖,力气上我处于下风。我使了洪荒之力。
两人就这样拉扯着,我快撑不住了,开始哭。进犯的敌人总是很凶恶,她的恶气写在幼稚的脸上。
谁知我的双肩随即被揽住,是阿春的姐姐丫儿,丫儿比我大三岁,高我一个头,她像包饺子一样把我包住了,双手掐住我的脖子,这下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手里还是死死地抱紧我的豆荚,我不知道它为啥比我的生命还重要!阿春的一只手来抓我的脸,我的嘴趁机咬住她的手,狠狠地。
这一下,被我咬住的那只手松开了,阿春“哇”地哭了,她一哭,从后面掐住我脖子的丫儿也松开了手,连豆荚大刀也顾不得抢,赶紧看阿春的手受伤了没。这下轮到阿春大哭,她姐姐带着她回家了。我不知道一场风暴在她家酝酿。
我反倒不哭了,我的战利品全都散落地上,我一一捡起地上的一粒粒树籽,豆荚大刀被扯得裂开了嘴,露出了里边的牙齿:那些树籽。
没有损失,我慢慢把地上的树籽捡干净,刚才的泪水也被北风吹干了。
阿春的父亲带着她到我家来了,他让阿春伸出手,手上有两个牙齿痕迹,虽然手没破皮。她父亲指着我厉声问:“是不是你咬的?”
紧接着她母亲也过来了,她奶奶也紧随后面。她那矮小的母亲咬牙切齿:“这么狠!咬得这么深!多疼呐!”阿春配合着又哭了。
丫儿指着我:“就是她咬的!”
她母亲说:“女孩子被女孩子咬,是有毒的!要出人命的。”
她父亲摊开双手,对我外婆说:“得马上去卫生院治疗!看医生怎么说,还要预防以后成长出现的问题。医药费你们出。”
外婆从家里拿了两块钱先给了他。
大地空寂。
阿春的手包扎白纱布回来了,她脸上了无痕迹。他父亲说:“连同医药费和消毒,看医生,还有……”我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
外婆又把钱结清,没有再道歉。
她父亲走过我身边,低声说:“要是死人了,就拿你偿命!”
他们走了,没有风,外婆却把门关了。她让我走到后面灶台那里,后院放着木柴和棍棒,也有藤条。她抄起一扁担长的木棒开始朝我身上打。我抱住头,可身上随即落下疼痛。我哭将起来,疼痛让我大叫:“是她们抢我的树籽的。”
阿牛悄声告诉我,阿春家有鬼。我问是不是他看见的。他支吾了半天,说是厕所里。阿牛怎么知道阿春家厕所里有鬼?
为了证实这个说法,我还壮着胆子,去阿春家的厕所,我们经常去邻居家借便桶用。阿春家的便桶跟我们家差不多,那个木板搭起来的厕所空间很小。不知是不是阿牛的话在起作用,我开始冒汗,我还没有用她们家的便桶就逃了出来。
阿敏也说阿春家闹鬼,我凑过去,问:“你怎么知道的?”阿敏好像就是在等我问这个话,她看着我说:“是丫儿自己说的。”
我恍然大悟,丫儿就是阿春的姐姐,那个掐我脖子的高个子,她跟阿敏是同班同学。
街上萧索得很,带着秋的冷意,我不冷,耳边有某家热油下菜的声音蹦到街上,跟随着某种肉丝的香味蹿出。
我逛到阿春家门口,丫儿正坐在板凳上弯着腰吃饭,看到我,抬起了头,幽怨的眼神,好像她已经知道我是来她家看鬼,又埋头吃饭。
阿春指着布帘处,话语顺着风塞进我的耳朵:“就在那里!”
说这话时,她和我就站在离她家门几步远的地方,好像她说的那个鬼还在那里。
阿春说是她看见的,但她不能给她妈听到,她妈会揍她,说她胡说!
我问阿春,她家的鬼是什么样子的。
阿春说,是个小女孩,就在布帘后面。坐在门口的阿春奶奶喃喃自语道,心疑生暗鬼,心疑生暗鬼……
“阿春——还不洗澡!?”她妈在屋里喊着。阿春急急进屋,不忘回头叮嘱我:“不许跟谁说!”
竹篾婶——阿春的奶奶,那个每天坐在小凳子上用厚刀剥开竹子皮编成竹篮竹筛的老太太,她还有个女儿——阿春的姑姑,是堂皇的一个街道干部,路过时会带一些吃的东西给竹篾婶。
此刻竹篾婶的女儿就坐在凳子上,竹篾婶拉着女儿的手,眼泪“哗哗哗”地掉下来。“你说,你说,她对你怎么了?”竹篾婶的女儿生气地说,女干部是能够生气的,不像街坊里的媳妇,只能背后叽里咕噜。
竹篾婶坐在她那个矮小发黑的小板凳上,又拿起了厚刀削竹子。
“难说,难说呐!”她边叹息着。
女干部眼睛盯着她母亲,说:“她不让我们知道,我清楚她背后搞什么。你告诉我,我不会与她客气!”
竹篾婶唉声叹气,她的气息很重,重体力劳动养成的说话习惯,声音需花足力气冲出喉咙,才能从杂七杂八的竹器里跳出。现在她压低声音,边跟女儿说话,边不时抬头眺望街头。
阿春母亲正拎着一篮子菜从街头走来。
竹篾婶慌忙说:“她来了,不说了。”赶紧手一抹,把眼泪擦干,埋头编织起竹篾,眼睛里的泪水被遮挡住。
阿春母亲矮小的身影很快转到自家门口,远远看到小姑坐在她母亲身边,她的笑容从我家门口已经盛开,她笑起来眼珠子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就像我家黄猫见到阳光的模样。我家黄猫这个时候正蹲在门口晒太阳,每根毛都迎接着阳光。
阿春母亲此刻迎着阳光,一副幸福模样:“阿姑,中午就在这里吃。我再去买肉,难得来一趟。”
“不了,我还要回去办事。”女干部言简意赅,以至于邻居们从此认为女干部就该是这样子。
她站起来,对低头干活的母亲说:“我走了。”面部一副千古不变的表情。
“阿姑工作就是忙,每次都没能停下来吃顿饭——”阿春母亲对着她的背影连连挽留,意犹未尽。
女干部干脆利落,一下子走到街头那边了。
阿春母亲目送阿姑走远了,低下头问竹篾婶:“聊了很久吧?”
竹篾婶继续埋头干活:“没有呢!刚路过。”阿春母亲提起手里的菜篮子,抓出芥蓝和春菜,对竹篾婶说:“别再搞那个啦!中午啦!”说完拎着菜篮进屋里。
竹篾婶边说:“这个活儿赶着明天竹社来收呢,工钱也可同时结算。”虽这样说,还是站了起来,拿起地上的菜,去找木盆和水。
我已经忘了蚂蚁,忘了它们的生计。我搬出凳子,坐门口写作业。阳光曲折地透过槐树,散落成碎片,印在我的九宫格上,贴在我脖子上,抓痒一般,我徒劳地抓了几次光柱,它们与我捉着迷藏。
多年后,我在书里对照着这一幕,写下:
话语、竹篾声
炊烟的气味,木桶的骚味
善良和恶意
沉溺在日子的繁琐中
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