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
每年秋后,母亲指甲附近都会长倒刺,它们异常顽固,剪掉这根,那根又冒出来,令母亲十分苦恼。
倒刺是指尖的叛徒。稍有触碰,就疼得龇牙咧嘴。我若在她身边,会给她剪除,我若不在,母亲只得戴上老花眼镜,折腾良久。几次三番搞不定,她便孩子般气馁地丢掉指甲剪,气愤地坐在床边,怪自己越老越不中用,也后悔年轻时不懂得爱惜手指,到头来一根根小倒刺竟把自己给困住了。
医学上,倒刺又称为肉刺,是指甲上一小片坏死、游离于其余皮肤外的悬挂在指甲侧面或根部的皮肤。说它是病,谁也没正眼瞧过它。母亲操持家务、农活儿半生,手指常年与柴米油盐酱醋打交道,又每日与洗涤剂肥皂粉亲密接触,酸甜苦辣咸无所不遇,因此手指粗糙,指甲上条纹密集。倒刺也不例外。
我对母亲心怀愧疚。这四十年来,我给母亲带来的伤害还少么?母亲常说“鸡爪子抓心”,她的心都被她的忧惧给抓得千疮百孔了。
我的牙床过早地长出了“牙齿”。祖母讥笑我母亲:“你不要神——你生了个忤逆怂。”在我们乡间,“牙齿”出得早,就会被钉上不孝的标签。
宣扬我不孝之名就是诋毁母亲名誉,浇灭她追求晚年幸福的火苗。母亲那些年倍感孤独、无助,只能像祥林嫂那样,走到哪里都为她稚嫩无知的儿子翻案、正名,跟他们反复说我那些不是牙齿,而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口腔溃疡。就算长牙,又能说明什么?乡间恶俗,真是害人不浅。
我懵懂,尚不知由人所构成的社会是什么颜色。上学后,村里人拿我当野蛮人。在他们眼里,不孝就是未开化。我常常被欺凌、羞辱,只能等众人放学后,再携带着我的孤影偷偷地上路。
母亲得知我被欺辱,挨家挨户讨要说法。遗憾的是,这样的呼告收效甚微,他们并不把一个矮个子女人放在眼里,更何况母亲是一个外乡人,尽管她所嫁到的这个水乡比她娘家还要闭塞、落后,但村里人却一致排外、瞧不上外乡女人。他们甚至当面鹦鹉学舌,用母亲老家方言来戏弄我们,原本淳朴的“佤尕(我家)、冷尕(你家)”,陡然间飞沙走石,含沙射影。
母亲和孩子,也许互为倒刺吧。在生命的交集里,彼此如同绳索,缠结在一起,相互依存。时间久了,绳索都会起毛,开裂,生出一个个微小的刺。
现在,母亲和我一起生活。在城里,她有一百种不适。但在儿子面前,她把所有不适感统统吞进了肚子,就像我们在面对肉刺时,通常先想到把它摁进指甲缝,如鸵鸟把脑袋钻进漠漠黄沙中躲避危险。而站立在疼痛面前的母亲,谁又不是假装什么也看不见,假设一切都风平浪静呢。
十年前,大舅罹患食道癌,入南京鼓楼医院做手术。父母赶去看他之前,料想住院费、手术费、医药费压得大舅妈百般吃力,主动借出三万元。他们指望这钱能把大舅救出鬼门关,可一年后,大舅撒手人寰。再不久之后,我的父亲也猝然离世。这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三万元竟成为不幸割断我们两家亲情的锯子。
我无法还原借钱的场面,在场的人,离开了两个,这笔账就糊涂起来。母亲讨要,大舅妈矢口否认,人前人后都说没这事。人间的悲喜,大抵相似,因其相似,桥段也就格外雷同。
姑嫂们原来关系很好,朝夕之间,竟成了仇敌。
为彻底了结此事,两家约定了见面时间,大舅妈和表姐带着记账本到我家,反复翻阅那段时间的账目,结果显而易见,账本上没有那笔钱的流动记录。
我也怀疑过母亲,怀疑她是否记错。岁数大了的人,记忆难免出错。母亲见我也这样怀疑她,赌咒发誓,说她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还能还原当时的场面,还能指出在哪家银行取款。可这所有的挣扎、努力,都是空口无凭,都成了她自说自话。
外公百岁冥寿前夕,母亲一边收拾回家的衣物,一边念叨要不要给她大嫂子打个电话,问问她回不回去。我说,这么多年来,你倒是时时想念着她,可她还有一时半刻想过你啊?母亲一听,愠色浮上脸庞,骂我不懂事。
母亲极重感情,别人给她带来那么大伤害,她也从未主动冷落、生分了人家。一到过年,都要我打电话过去拜年。我稍有迟疑,她便批评我。“新仇旧恨像日历,翻过一页就过去了。”
大舅妈是母亲心中某根隐蔽的刺,曾经不止一次地刺痛过她。作为从贫困里走出来的农村妇女,她有她的抠搜,比我更懂得三万元的不容易,可她宁愿放下这些钱。放下一根倒刺,就是放下矛盾,放下过去。
我有些反感“断舍离”。也有特殊情况——在筛选和淘汰的过程里,一些人、一些事,更多地无从放下,不得不攥得紧紧的。就像手上那些倒刺,我们习惯于用牙齿咬,用其余的手指将它勒得紧紧的。为什么要这样?
有一天,我惊愕地听到了母亲的回答:为了活下去。
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八年了。在这八年里,母亲总忘不了他,我稍有怨言,就会想起父亲待她的好。然而,父亲真就待她完美无缺么?我想也不尽然。
我常听她埋怨父亲,说他懒,家务活什么也不做,做起来又粗枝大叶。在老家的时候,她总是逮着父亲大呼小叫,恨不得全村都能听见,我怕家丑外扬,嫌她高音喇叭,厌她太过霸道,凌驾于男人头上。
这些我所亲眼目睹,亲耳所闻的,就一定真实么?我以为他们温存很少,而矛盾重重,我以为他们是一种媒人的生拉硬拽,实质上缺乏良好的感情土壤,我以为他们一人活得很专横,而另一人活得格外卑微,我以为他们若非将就着过,早就分开各顾各……每个人脚下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不必那么累地相互迁就着。
我们常被表象蒙蔽。父亲离开后,母亲把自己关在屋内狠命地哭。带她去眼科医院做了一次手术,可好景不长,那层白翳又长了出来。母亲分外担心,怕将来患白内障,怕一层薄薄的白翳牵累我们,刺痛我们。
现在,她每天都沉浸在小视频里,把自己交给虚无的网络世界。我据此得出一个结论:母亲渐渐把父亲给忘记了。但很快,我的脸就被啪啪打响。母亲梦见了父亲。她隔一段时间就会梦见父亲,提到他在世时的故事,而这些我一概不知、未见、未闻——只属于母亲的温暖、幸福的乡村爱情……
父亲成了母亲精神至深处无法填补的断崖。只要梦见一次父亲,她心里就会锥刺一回,她清醒地意识到活着就得更无所畏惧地付出。父亲成为我们母子连心的一种证明。父亲也往往成为我们母子对话的开头或者结尾。
谈到父亲,我常忍不住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依旧粗糙,依旧为生活所控,依旧沟壑纵横,倒刺频生。这会不会是父亲的倒影?我想,也许是吧。母亲手上,渐渐有了父亲手指的模样,皲裂就是最明显的证明。
给母亲买了鱼肝油,她不舍得吃,最后都过期了,她又不舍得扔掉,我只好说,既然不舍得吃、不舍得扔,那就用来涂手吧,这可比各类护手霜好几百倍。母亲被说动了,每天乖乖地涂来抹去,手上渐渐光滑不少。看到这样的变化,母亲非常开心,跟我讲述她年轻时的风光。
那时候,她很美,像玫瑰,而她的刺扎到了许多人心里。
她能歌善舞,在学校里是最活跃的女神。学校排练《白毛女》,她当之无愧成为喜儿。那原本稚嫩的腔调在进入角色之后,忽而就迸发出无限沧桑,赢得老老小小的掌声。又参演《沙家浜》,母亲没有合适的鞋子,校长请自己的妻子帮她连夜赶制一双,为这件事,全校都轰动了。多年以后,在谈到这些样板戏时,母亲仍然情不自禁地感慨。
打猪草、沤猪食,掼麦子、脱稻子,挖墒、挑河工,洗衣、抹碗,缝衣服、纳鞋底,建房子、做小工……你能想到的,她一个不落,你没想到的,她也抢先一步做过了。
也许终有一天,那些害人不浅的小刀子,就会被她的生命磨平。像什么呢?像手脚上发黄的老茧。
一个周末,我跟母亲坐在窗前看远山如黛,那一刻我想像一个孩子好好地抱抱她。作为她唯一的孩子,她这辈子注定缺乏温暖的拥抱。父亲是农民,渔夫,他出生的年代、所受的教育、生活的环境,注定不可能轻易流露自己的情感。而我也步入父亲的后尘,我羞涩、内敛,即便接受了高等教育,依旧无法伸出双手,我的拥抱大多只能长久地停留在想象里、文字中。
那天,我就靠着母亲安安静静地坐着,坐过了时间,坐过了母子的温馨。我想起那句被无数人引用过的诗句:“若你安好,便是晴天。”
或许,倒刺就像大地上的荆棘,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唯其拥有过才知道疼痛滋味,唯其修剪过才知其不值一提,唯雨过天晴才知风雨如晦只是序幕,并非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