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华
近年来,《邪不压正》《长江图》《北方一片苍茫》等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屡次在国内外获奖,引起了国内学者和舆论界的广泛关注。这不仅因为这些电影的艺术性成就,还因为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乡土诗意风格。这种诗意、隐晦的意义表现形式,得益于文本内部的符号系统建构。本文从符号学原理的角度,分析当代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中符号的应用基础以及人物、道具、色彩符码建构的符号系统,认为在电影艺术性成功的背后,也有文本的泛符号危机以及观众解释过程中的元语言缺失问题。
目前,有关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叙事结构、审美特征和文化内涵等方面,对符号系统的研究较匮乏。符号系统是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构建方式直接影响电影的表达效果和观众的理解程度。因此,对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的符号系统进行深入研究,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应用各种符号的修辞格,对现实内容进行解构与重组,形成了乡土诗意的标出性风格。本节即从符号修辞格的角度,对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中乡土诗意的表现形式进行阐述。
诗意的表现不会对现实世界一比一复制,需要创作者通过符号修辞的方式,建立“指示性现实的相似或然性”。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以中国传统文化和观念为“魔幻”的来源,通过明喻、隐喻、转喻、提喻及各种变体的符号修辞,把意义指向现实问题,进行批判和反思。以姜文的“民国三部曲”为例,《让子弹飞》中象征着革命者的张麻子与象征着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集团的黄四郎之间的争斗,以及无辜者的遭遇,通过类推公式(即A 对C 就相当于B 对D,可以紧缩为A 是C 的B),可以解释为“北洋军阀时期的时局混乱和底层百姓的苦难”。这种方式使观众在虚拟的故事和文本语境中对真实历史进行反思。《一步之遥》是对真实的“闫瑞生”案的改编,反讽在战争年代真相被财富和权力掩盖,隐喻着民意被舆论控制的历史现实;《邪不压正》中每个虚构人物的行动与命运,分别象征着真实的历史人物、派系以及政党,对于真实的历史,可以类推为“日本侵华之前各方势力的冲突矛盾和国家内忧外患的社会图景”。
另一方面,乡土诗意的表现形式,成为消费符号时代中输出中国文化的标出性风格。相对于建立在古代印第安神话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建立在普世乐观价值精神的美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的乡土诗意的标出性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魔幻性将本土文化转喻在荒诞的叙事中。如《北方一片苍茫》的萨满文化、《邪不压正》中飞檐走壁的中国功夫、《气球》中的藏族文化的转世之说。
其次,创作者通过深度挖掘本土的历史和现实社会中各种尖锐、敏感的问题,为现实问题提供了一个审视自身的窗口。如《杀生》传达出传统封建思想下扭曲的人性对自然的人性的扼杀,《斗牛》传达出抗日战争的残酷性以及中国传统女性的纯真和善良。
最后,以前两项为表意载体和意图定向,创作者将独特的地域乡土文化融入诗意的文本表现形式中。如《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中通过现实时空和虚构时空的交错和朦胧,塑造了绿色的、充满文艺气息、浪漫主义气息的凯里形象。故事通过找寻、梦境、回忆等抽象的叙述,将时间不断地进行拆解和重塑,表达出对生命、死亡以及情感的歌颂和哲学思考。因此,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的乡土诗意成为表现中国文化的标出性风格。
人物影像是指电影文本对真人的影像呈现,它是构成电影文本的较为常见的影像符号之一。当代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聚焦边缘人物和象征性的虚构人物,因其身份的标出性可以更好地服务于整体的符号表意系统的构建,突出创作者的表达意图。
边缘人物就是对那些在既定体制中失去了对自我认同的特殊人群的统称。在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中,边缘人物是社会问题的集中体现,成为意义的集合体。他们的特殊身份不仅是角色情感表达的明喻,也是创作者内涵表达的隐喻。《北方一片苍茫》中的二好,既有寡妇的边缘身份,也有萨满文化中的女神身份。这种二元对立的融合,既表现出寡妇身份在落后的乡村被人唾弃,又表现出其身份的改变,依然无法撼动乡村固化的落后思想,突出了对封建落后思想的批判。
象征性的虚构人物要从历史和文化本身去寻找。创作者从现实聚合轴中,选择某一时期中具有象征性的一类人,并以此为原型设定虚构人物,再通过这些虚构人物进行组合,即组合轴,从人物之间的关系和行为中,引导观众联想真实历史或现代中的现实问题。在《邪不压正》中,李天然代表了有能力但内心懦弱的有志青年,警察署长朱潜龙代表了卖国求荣的权利势力,蓝青峰代表了为救国不择手段但毫无成就的同盟会,养父亨得勒代表了对中国时局介入的美国势力,关巧红和唐凤仪代表了寻找依托、渴望生存的普通百姓。这样的人物的双轴关系把时代背景下中国的各方冲突矛盾和内忧外患表现得淋漓尽致。
道具符号有“充实布景、表现环境、营造气氛、明确时代、塑造人物”的重要作用。现实中的物(自然事物、人造使用物)是实用性与意义性的共存体,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中的道具符号往往本身有文化属性,创作者通过将文化意义与角色和语境相联系,即克里斯蒂娃提出的“文本间性”或“互文本性”,使道具符号参与到人物符号的塑造中。
《撞死了一头羊》的导演说,这是一部关于轮回、救赎、施舍的故事。其中,“羊”作为重要的道具符号,创作者将其生死命运和人类的生命做衡量,深刻反映了人在消除自身“恶”时的伪善。影片中,巴金将现实中撞死的羊当作梦中杀死的玛扎,玛扎超度这只代替自己死掉的羊,既化解了仇恨,也完成了对同名的“巴金”的复仇。此外,“被撞死的羊”也是一个对比的符号。被撞死的羊被玛扎超度,被人类赋予灵魂的象征,而人类却对羊肉摊上的羊肉无动于衷,通过对比,讽刺人类是实善者,同时又是加害者。这样的讽刺凸显了人类的自欺欺人和伪善,为自己的罪过而选择“他者”来寻求救赎,将人类这种矛盾的真实情感揭露出来。而另一个道具符号——茶叶,更说明了这一点。在玛扎家中,杀手巴金和司机巴金面前分别放了两片茶叶,杀手巴金的一片在阴影中,一片在光影中颤动,司机巴金的两片茶叶却逐渐合二为一。这是对巴金的隐喻,是他的善与恶的两面。同一事物,不同的内涵,完美地把人物形象塑造出来。
不同的色彩能使人产生不同的心理感受,不单如此,在不同的文化环境和社会背景下,不同的色彩也有不同的意义。在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中,创作者在应用色彩时往往有出位之思,即摆脱色彩的规约符号限制,结合片中的语境和人物的遭遇,赋予色彩新的意义,使它具有魔幻属性,是人物心理的外化表现。创作者以色彩唤醒观众的通感,即莫里斯所说的“感觉间(intersensory)现象”,使观众将色彩传达的意义与现实相联。
《太阳照常升起》的主旨是表现命运的无奈与希望的未来。其中,护士的服装,即白色,象征着纯洁。当梁老师被认定为侵犯护士的罪犯时,即打破了这份纯洁,最后梁老师的自杀隐喻着社会对欲望本能的拒绝。天空,即蓝色,象征着自由。当疯妈把算盘扔向天空,意味着她渴望突破束缚,渴望逃离现状。树林,即绿色,象征着生命。疯妈经常往树林里跑,表现出对生命的向往;把鞋挂在树上,隐喻着她将失去孕育新生命的能力;她趴在树上疯狂地呐喊,仿佛宣泄着对未来与生活的向往之情。红色可以说是本片的主基调。在片头中,色彩过度饱和的鲜花,传达出对希望的渴望。片尾中,小队长掉落的铁路上,杂草丛生,花朵稀少也不美艳,光线也是昏暗的。但当疯妈看到她的孩子并拥抱着他时,光线由暗到亮,花朵变得鲜艳繁多。色彩和光线的对比,表现出充满希望的未来。
加尔布雷斯的《富裕社会》中,预言未来的社会里,艺术的比重越来越大,认为“未来将出现一个艺术现实(aesthetic reality),即全社会艺术化。”这种现象叫泛艺术化,这里引用到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中,称作泛符号化,即符号系统中符码的对象以及所携带的意义过于繁多并错综复杂,受众无法组合各符码解释出一个自身满意的意义。此外,在泛娱乐化和商业电影独大的中国电影市场,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的表现形式与内容主旨都凸显出精英艺术的特征,并具有严肃、深度的风格,使其符号系统与主流文化背道而驰,同样造成了创作者和观众之间的沟通阻碍,使观众理解起来晦涩难懂。因此,导演不能一味追求作者风格的标出性,而要把握符号化和观众解释之间的度。
元语言是观众解释意义的基础。赵毅衡把元语言分为三类:语境元语言、能力元语言、自携元语言。语境元语言是指社会文化的规约信息;能力元语言是指解释者的知识经验;自携元语言是指影片本文编码时所包含的元素。观众通过这三种元语言组成一套临时的“元语言集合”,从文本中解释出一个意义。但是,泛符号化和符码的标出性,使接收者在解释过程中出现元语言缺失现象,无法通过三种元语言去产生一个解释,导致观众常说的“看不懂”。这也是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排片占比少、票房低迷的原因之一。从社会文化语境看,受众元语言缺失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创作者在编码过程中应用的文化基础,如藏地文化、萨满文化以及战争时期的派系思想等,对国内的观众来说,也具有标出性。受众无法找到对应的文化身份,就会出现能力元语言缺失而无法解释的现象,从而导致发送者的表达意图传达失败。第二,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自身定位模糊。这里要说的是文本的体裁,体裁的最大作用是引导接收者解释眼前的文本符号,具有指示符号的功能性。
从元语言的角度分析,改变观众的语境元语言和能力元语言,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只有从创作者的角度,也就是自携元语言中考虑。创作者应充分发挥文本中自携元语言的指示性功能,如体裁的定位、文化符号的通俗化、伴随文本的引导等,注重观众的认知能力,满足观众的期待,消除观众的解释压力。
当代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的符号系统建构,成就了其独特的乡土诗意表现形式。这种表现形式的符号应用基础在于符号修辞格,通过明喻、隐喻、转喻、提喻及各种变体,将中国文化以魔幻的方式融入叙事中,并把意义指向对现实问题的批判和反思。在符号系统的建构中,人物符号通过边缘人物和象征性的虚构人物,隐喻现实中的真实人物。道具符号和色彩符号,通过符号化赋予意义,与人物和语境联系,表现人物内心,突出创作者的表达意图。但是,当代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在形成独特艺术风格的同时,对符号系统的建构并没有把握好符号化表意的度,导致泛符号化。这使缺失元语言能力的观众无法准确地接收创作者的意图定向。所以,创作者不能一味地追求作者风格的标出性,要从自携元语言的角度,充分考虑如何引导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