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堡垒

2023-12-11 05:36:24王奕君
娘子关 2023年4期
关键词:二姑母亲

◇王奕君

父亲患肺癌后,先住进了呼吸科普通病房,所以他并不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还在为自己延误病情而辩解:“我不就这两年没去体检吗?谁能一辈子周周到到,没有一点失误?”父亲到了晚年,脾气越发古怪,任何事情都不允许别人质疑他。但此刻,我倒真希望他能一直这样蛮横下去,再不讲理都行,只要他活着!

后来,他一定是从我百依百顺的态度上发现了问题。而且,我给他的陪伴也忽然多了起来。好几次,他疑惑地看着我,想张口,却什么也没问,只是那目光中,已越来越多地表现出舐犊之情。

父亲坐在床沿上,宽大的病号服裹着单薄的身体,像一段即将垮塌的残垣断壁。他不看我,目光散成一片,撒向窗边的某个角落:“我年轻的时候太无知,你才得了这个病……”我赶紧拦住他的话,我不想这时候还去揭开往事。再说,过去的事,无论对错,都不可能重新来过。

父亲慢慢掏出了银行卡。那张卡用塑料纸、塑料袋层层包裹得像个伤兵。自从父亲住院,那个“兵”就紧紧跟随着他,在急救室、重症监护室和普通病房一路辗转,从没离开过。此刻,父亲终于放手了。同时,他也表现出有史以来最顺从的姿态:“你做主吧。我都听你的。”这话,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我走在街上,恍若眼前的时光都不像我的:我能做他的主了?这是一个巨大的转换,它让我心里既如解绑一般轻松,又有些慌乱不安。

我的病,在我两岁半以后像一个巨大阴影,不仅覆盖了我以后的人生,也让父亲偏离了正常父爱的轨道。愧疚为他的人生上了一根弦,每到我成长的关键节点上,那根弦便自觉进入绷紧状态。

那年,父亲32岁。

他说的一些话,我似懂非懂,但见他表情凝重,便不敢吱声。他反复说:“你要有一技之长。将来,你得自己养活自己。你爹妈陪不了你一辈子。”

所谓一技之长,依照父亲的最高理想,是要把我培养成画家。培养我的前提,是他自己爱好广泛。我出生前,他已在绘画、音乐、写作等方面苦苦挣扎了好多年。

许多年里,回忆带着温馨也带着痛楚,一次次把我拉回到从前,带入那间跻身于大杂院的简陋平房里。

六七十年代的北京城,有无数曲曲弯弯的小胡同,伸进去无数的“大杂院”。夏天的晚上,胡同里,大树下,街坊们摇着蒲扇,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但父亲从不参与。他在小饭桌上铺开宣纸。所谓宣纸,其实就是那种带暗格子的廉价窗户纸。父亲挥毫泼墨时,我就守在旁边。逢到他高兴,我也会拿过毛笔,在他废弃的宣纸上划拉来划拉去。我陪他熬夜,熬不住了,就趴在桌上打个盹儿。父亲分不清我是好奇,还是真喜欢,但他宁愿往最好的方面去希望。我的画家梦,就这样被他一厢情愿地达成了。

父亲给我制定了计划,要求我每天完成一张素描。三岁的我,稀里糊涂便成了一只不断被鞭挞的小小陀螺。我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父亲所在的学校,在远郊长辛店,路上单程也要两三个小时。冬天挤公交车时,他曾创下过五个大衣扣子被挤掉三个的惊人记录。难怪他回到家时,总是疲惫不堪。

那天我实在画烦了,斗胆给自己放了假。我趁父亲还没回来,早早钻进了被窝。朦胧中,我感觉到父亲走近了我,他周身夹裹着一团寒气。他轻声地叫我的名字……最后,我抽泣着穿上衣服,坐到桌前。我恨面前的纸和笔,更觉得,当“画家”的念头,是一头死缠烂打跟随我的怪物!

我盼望有客人来,给家里的一潭静水翻起一些泡沫。每到大年初二,大爷全家五口会齐聚我家小屋。我刚记事时,大爷已经是公安局的处长了。但父亲却总像是故意挑他毛病,大爷也说父亲太耿直,不懂得为人之道。兄弟二人常常上一秒还在把酒言欢,下一秒就抬高了嗓门,直至面红耳赤。有时我以为他们真吵架了,但过后大爷还会来,如果他有一段时间没来,我就问父亲:“他是不是生气了?”

父亲说:“他生气?我还气呢!”

大爷全家人一来,父亲一向严肃的脸如解冻一般,绽开柔缓的涟漪。那天,他一边聊天儿,一边看似无意地拿起我的临摹作业,贴在窗玻璃上,把原画叠在下面。我心虛了,想来我每次投机取巧都很难逃过他的眼睛。堂哥聪明,他大声嚷道:“三叔,您这么不相信人啊!”又怜惜地摸摸我的头。

父亲当时心情好,没有在客人们面前戳穿我。但堂哥警觉起来,他把小屋子环顾一遍后,发现了我贴在小床头上的检讨:“我昨天挨打了,因为没有按时睡觉。”堂哥先是吃惊,然后怜悯地看着我。这次他没发感慨,却更让我无地自容。

父亲对堂哥的态度是一边欣赏,一边打压。他欣慰于堂哥的雄心勃勃,但不满于他的好高骛远。

堂哥多次夸下海口:“咱王家门儿,以后就指着我了!”

父亲不屑:“你小子,就知道吹!”

实际上,父亲从不认为他是那个真正能够光宗耀祖的人,他更相信自己英明指导出来的女儿,将来的某一天,会在不声不响中,给所有人曝出一个意外。

人生有太多意外,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猝不及防。父亲万万没料到他会得癌症。近几年,眼见周围跟他年纪相仿的熟人,一个又一个被病魔撂倒,他感到了无形的威胁。他越来越注重养生,时常拿一些怪异的东西挑战味觉,像鱼腥草、纳豆、牛奶泡木耳……只要能缓解他那多年固守的高血压,或者可以预防癌症,再难吃他都不会拒绝,总之他要长寿。他跟护士聊天还在说:“我不能死。我不放心我闺女。”

我一直对他隐瞒着医生断言“三至六个月”的绝命期限。我骗他说,老年人癌变发展缓慢,他至少还能活三到六年。父亲点头,做出相信的样子,他或许在故意配合我的谎言,哄我高兴,或者,他也是在为“活着”坚定信念。

近些年,“不放心”成了他的口头禅。在看似随意的聊天中,他总在猜测和探问着我没有说出来的“实情”。比如那天,他又想起我离婚多年的事实,冷不丁问:“怎么样,有目标了吗?”我摇头。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因为我供出的信息越多,他的担心越多。

父亲得不到回应,只得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他先是说:“别太挑了。”

又说:“也别太轻信。只要……”他一路说下去,越说越多。

直到我说:“这还不算挑?”

父亲笑了,然后叹一声:“你爹我是老了……”好像,如若不然,他就可以万事都替代我一样。

父亲的“不放心”,跟随了我几十年!大约自从有了我,他就开始不放心,我生病后他更加不放心,他要以一个父亲至高无上的权威,亲手建一座堡垒,把我妥妥地安放进去。但他不知道,那堡垒既为我抵挡着风雨,也阻隔了阳光。

那些记忆虽然久远,却依然清晰。父亲不放心我出门,可能是怕我受欺负。他又不直说,只是安排一项又一项“任务”,企图把我所有的时间塞满。

有时候,我用最快的速度敷衍完,便出了家门。秋天,我喜欢跟院里的孩子玩“拔根儿”的游戏。我把撸掉叶子的叶柄塞进鞋里,过几天,在它柔韧度最好时拿去参战,可经常是玩不了多一会儿,父亲就出现了。好多次,我的昂扬斗志,断送在他的一声召唤里。我只好悻悻然跟他回家。

我多想有自己的一片天,和我独有的阳光啊,可父亲用一只大手托住了我的渴望,他必须要做我的那片天、那束阳光!

只有节日来临,父亲因忙于串亲访友,不得不暂时忽略我。他春节必去的是二姑家。二姑是父亲的堂姐,她从小频繁出入于我爷爷家,在她眼里,我父亲多才多艺,又放任不羁。据二姑说,父亲还在读中专时,有一天,他招来男男女女十多个同学,他们怀抱、肩背、手提着各种乐器,吵吵嚷嚷拥进屋中,接着又被父亲指挥,将屋里的桌椅板凳全部请到外面,之后在腾空的屋子里吹拉弹奏、载歌载舞。整个小院被搅成了一池沸水,吵得全家人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刻搬家。

二姑性情温厚,她只回忆了父亲风光的那部分,却从没揭秘过他顽劣不堪的童年往事。多年来,父亲跟二姑全家保持着密切往来。二姑有六个弟弟,有的挂着局长或经理的头衔,有的站在大学讲堂上为人师表。每到大年初三,他们会如约而至,在二姑家举行隆重的家族大聚会。父亲是提前好几天就被二姑夫热情相邀的。在二姑夫眼里,父亲学识和见识都优于常人。

聚会当天,父亲破例早起。他洗了头,擦亮皮鞋,精神抖擞地前往二姑家。我也要去,父亲像从别人的角度打量我,或打量别人家孩子一样,认真看我几眼之后,说:“下回吧。”我估计,他是要等丑小鸭变成天鹅后,才能风风光光带我出门。

我知道自己不是天鹅,所以胆子很小。家里来人,我就慌忙躲进里屋,不敢见人。但只要大爷来,必先把我从小屋里“挖”出来:“小毛丫头,躲什么躲呀?”他不仅不准我缺席,还主动问这问那,非逼着我说话不可。他跟父亲说:“丫头胆儿小,你不但不鼓励,还老数落她——你这个当爹的,不合格!”大爷永远护着我,像一个坚实的盾,抵挡着严苛的父亲没来由伸过来的矛。

我一直认为,父亲对大爷的极尽宽容,以及那种历经数次争吵都摧不垮的亲近,其中定有感激的成分。

多年后,我才理解父亲的“为难”,他每次留我在家里,必会更加坚定他塑造我的决心。我是父亲心上不可触碰的伤口,他对我极尽疼爱和管教,同时也是在努力抚平他内心的痛处。正如同,他一边铺垫着我的成功之路,一边也在苦心经营着他自己的宏伟蓝图。每个周末,父亲都遨游在他酷爱的水墨天地里。他经常要熬到后半夜,第二天一觉睡到中午。父亲不甘平庸,那些成名成家的梦本该就是他的,可他偏要把他的梦,连同他的精力和时间,分出一大部分,用以塑造我的“前程”。

父亲将我的前程大包大揽,好像忘了我还有母亲。我后来回想,他跟母亲之间的某些芥蒂,跟我的病应该也有关系。我问过父亲,但当时,父亲闭口不谈。我又偷偷问母亲,惹得她落了泪,从此不敢再问。

父亲和母亲的积怨就像年久失修的老屋,既渗透着居家的温度,又显出颓败之貌。直到父亲躺在病床上,他预感到再也回不去家了,才试探着问我:“你妈呢?”

“她要来,我给拦下了。”

父亲愣了愣,点头:“别让她来了,大老远的。再说,她也帮不上忙。”语气中有一丝柔情。然后他沉默下来,仿佛在回顾这些年来母亲所有的好。可渐渐地,他一定又捕捉到了某些不和谐的片段,因为他的目光重又放出坚硬冷傲的光来。

自从我得了病,父亲就挖空心思到处寻医找药。他托人从外地寄来蜈蚣,装在一个又软又薄的纸盒子里。我被那一排干瘪而丑陋的东西吓坏了,又一想,那竟然是给我吃的,更是一阵恶心。我正想着如何逃避,或者干脆毁掉它们,就听见父亲和母亲吵了起来。

父亲总是先发制人:“你谁都不接触,什么事也管不了,孩子得病,你就知道哭!”

母亲确实在哭,也在反驳,但声音太小,无法跟狂吼的父亲势均力敌,只得沉默下来。

我刚记事时,他们感情还很好,有时两人忽然动起手来,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我误以为他们在打架,还扑上去帮着母亲打父亲。我当时不理解,两个人都打起来了,怎么还在笑呢?等到我能理解的时候,那般温馨场景就再没有出现过。

父亲跟母亲吵架,很多时候是因为我。父亲觉得,他能为我做到的,母亲也必须做到,换言之,我必须得到两份同等的爱,如果母亲的爱给少了,我就受了委屈。这么一想,父亲的火气就来了。

我曾经怀疑,父亲是不是恨母亲?但恨她什么呢?多年后,我从旧时光的缝隙里不断打捞起往事,猛然忆起父亲的一句话:“有些事情,我永远都不能原谅她!”我当时还追问过,但父亲没有细说。

我后来想,母亲的沉默和隐忍,其实是一种智慧,她以柔克刚,才维持住了我们的三口之家。母亲用时间见证了那种柔韧而顽强的力量。

父亲一向孤高自傲,他撇开母亲,将我的一切大包大揽下来,如果母亲跟他“硬碰硬”,那种针尖对麦芒的日子,简直无法想象。

我10 岁那年,父亲不顾母亲阻止,给我买了一辆小自行车。我学车的过程艰难而漫长,但骑车的感觉爽快极了!夏天的晚上,马路边三三两两坐着摇蒲扇的邻居们。我从他们跟前飞速掠过,把一堆惊叹甩在身后。

我听见耳边风声呼呼,身体仿佛翩翩欲飞。

欢畅至极的我,几乎忘了我还不会上车和下车,每次都是父亲先扶我上去,再使劲推一把。我蹬起来,父亲跟在后边跑。有几次,我遇到险情,大声尖叫着,只等父亲冲上来薅住车把。个别时候我贪图冒险之快,故意甩掉父亲。等他追上来,再次“逮”到我时,他的数落就像雨点儿一般:“就你这样儿,以后怎么出门儿!太不让人省心了!”

我不言语。我对这样的埋怨早已习惯。我同时也习惯了他的炫耀:“要不是我头脑灵活,光听你妈的话,你能学会骑车?”

学会了骑车,我的生活就是另一番样子了。一到周末,我就像个尾巴一样,跟随父亲上街。我们的目标多半是农贸市场,那些活鸡、活鱼都是父亲的最爱。他虽不善烹饪,但这毫不影响他对美食的追求。

也有时候,他看见我穿着母亲做的衣服,觉得不顺眼,便一声令下:“走,去商场!”

父亲给我买衣服,既不挑,也不问价,而且一买就是一套。

那天,我穿着一身新衣服,骑起车来格外轻快。路过一家小饭馆,父亲停下来:“就在这儿吃吧,省事儿。”我们吃得酣畅时,好像都忘了母亲,及至回到家,看见桌上摆好的饭菜,还有母亲阴沉的脸,我才心生愧意。父亲却装作若无其事。最让母亲生气的是,我的新裤子紧绷绷的,明显小了一号,父亲的气魄又来了:“小了就扔,明儿再买一件。”母亲都快气炸了:“去换大号的呀!这么贵,说扔就扔了?”父亲却一脸不屑。

我记忆中,父亲只对我,爱得不遗余力、倾尽所有。

后来,父亲终于带我去了二姑家。二姑笑眯眯地迎接我,一连地夸:“真是好孩子。”我满心迷惑,不知我的“好”从何而来。

二姑说,父亲把我当成“心尖儿”,每次去,都要一夸再夸。诸如:我有一次发高烧,父母带我去医院。父亲起身去交费时,我赶紧横躺在椅子上,母亲问为什么,我说,给我爸占座儿……父亲讲到最后,还动情地补充道:“那年,她才四岁啊!”

最后,二姑感慨:“你爸这些年,简直都为你活着呢。”

确实,父亲事无巨细地管理着我的一切,埋在父亲内心深处的愧疚与疼爱交织混杂,就像他性格中的柔情与暴躁交织混杂一样。父亲几乎是我的全部天空,这天空不论阴云密布,还是烈日炎炎,我都必须任由它笼罩在我的头顶上。别无选择。

好在,我终于能够走出家门,见到更宽广的天地了。只不过,我的每一次外出,都必由父亲陪同。我从没有过呼朋唤友的念头,也不会独自处理事情。我太依赖父亲了。我在他精心修筑的堡垒中待得太久了,我的大部分灵魂都砌在里面。我已习惯了被他领着开心去放风,再被他安全地领回来。

那时我眼里的父亲,具有无可比拟的强势。他不仅悉心管理着我,也全面管控着我们的三口之家,而母亲的眼泪、叹息,以及所有被遏制的意愿,都如轻风一般,从父亲眼前无声拂过。母亲那原本柔软的心逐渐变得坚硬起来。不知有多少委屈,在她心里埋下了反抗的伏笔。

埋伏在父亲内心的种种过往,在他困于病床、独对墙壁的孤独中,像电影回放一样被反复温习着,他专挑那些不圆满的细节,一次次地纠结、懊悔,做着无谓的假设,恨不得穿越到从前去纠正它们。他抓住我去探视的短暂时间,把这些快速传递给我,我越是企图阻止,他越是信马由缰:“我脾气不好,这么多年,跟你怄了不少气。”

“你知道自己脾气不好?”

“知道啊。”父亲语气平静。

我补充说:“你还很霸道。”

父亲笑了,是那种身为人父,就可以对错不论的神情。到后来,他虽然态度上软了下来,但习惯性的执拗和自负,依然在他的笑容里若隐若现。

当年,父亲强加给我的画家梦,在我的消极抵抗下无疾而终。父亲一边数落我不争气,一边又在为我酝酿另一个梦。正在那时,一心“光宗耀祖”的堂哥考上了中文系。他每次出现在门口,总是高仰着头,一声“我来啦——”震彻屋瓦。他在系里创办了文学社,还带来油印的系刊《地平线》,又将发表在《花溪》上的朦胧诗念给父亲听。他炫耀说,周围有N 多个女孩子仰慕他,挖空心思在校园的甬道、餐厅、树下设计着不同花样的相遇。父亲不以为然的态度无异于激将法,越发强化了他吹牛的力度。下一次,他果然带来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据说她能把他的诗倒背如流。他们聊够了、笑够了,起身来一句:“三叔您休息吧。”就旋风般离去了。

小屋瞬间又陷入沉寂。父亲也聊累了,躺倒就睡着了。我抱着那一摞《地平线》,莫名地难过。我和堂哥的现实差距,是春风得意和寂寞压抑的分界。我盼望长大,可我的将来什么样子?我一点都想象不出来,我连憧憬都被限制在城堡里了。

父亲显然受到启发,很快订了《人民文学》《十月》,当它们在床上方的小小窗台上越摞越高时,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光,照亮了一个别样的世界。

父亲又开始了培养作家的艰辛跋涉。他给我制定了读书和写作计划。他依然吝惜夸赞。我的一篇篇习作落在他眼里,如同豆腐落进了灰堆,满头满脸都是不堪。我曾挖空心思描写过一个穷苦至极的人,父亲刚看了几行,就奚落道:“什么?那样的年代,就有单人床了?还沙发呢!”

多年后,我在父亲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本我十三岁时的日记。当时,读我的日记,是父亲洞察我所有心思的最佳手段。我那些歪歪扭扭的小字中间,穿插着父亲刚劲的笔墨:“还敢批判我?大逆不道!”“怎么都是我的错?你就对吗?”“把你骑车的几次遇险,详细记述一遍,并列出注意事项,再外出时,必须严格执行!”于是,我沿着发黄的岁月痕迹,又走近了父亲。

他是我少年时期唯一的密友和知己,我们常常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父亲的心上挂着我这个小风筝,他拉扯着我天南地北地畅游世界,而我也会把所有的心思都坦露给他。我就如一块透明玻璃,在父亲的视线里全无秘密。我总在想,如果父亲没有那么暴躁,如果我和他之间,没有那么多的爱怨交织,生活该是什么样子?

高考前夕,我埋头于无尽的试卷和习题中,实在抵挡不住父亲在一旁的喋喋不休,说了句:“爸,你别管了。你又不能替我考试。”

父亲正讲得起劲,忽然遭到拦截,他勃然大怒,猛地扬起手,把桌上一大摞书和本子一齐胡噜到地上,怒吼道:“我不管,你能活到现在吗?你就上了几天学,读了几本书,你就长本事了是吧?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你自己混去吧!”他像每次一样,总要吼到最解恨的地步,然后扬长而去。

类似的场景,重复过太多次了。我没有流泪,反而庆幸:终于安静了!

一连几天,我跟父亲形同陌路。彼此僵持的时间,如皮筋般越绷越紧,直到我再也绷不住,主动跟父亲说话,而父亲马上回应,我们就这样和解了。于是,彼此又开始了倾心长谈,有时从晚饭后,能断续聊到凌晨。父亲又会依照“惯例”,带我到立交桥下的小商店,买三瓶酸奶,我站在那儿先喝一瓶,再带两瓶回家。可我心里知道,这样的和解绝非一劳永逸,它一定会再次“爆发”,然后再和解……这奇怪的循环往复,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发生一次。我和父亲之间,仿佛存在着一条隐形的绳索,莫名其妙地一次次打结,又一次次解开。

我长大了。我的生活在一天天改变模样,只有我和父亲之间这种奇怪的循环,像空气里的尘埃,只要呼吸便永远摆脱不掉。

在又一次无端的争吵后,我跟相识不到两个月的男友领了结婚证。我仿佛在以自虐般的倔强消解内心的怨恨。细想想,我未必真恨父亲,但我确实太想躲开他了!

我悄悄把母亲叫到小屋,把我的重大决定告诉了她。母亲犹豫着:“还是跟你爸说一声吧,要不,他那脾气……”

“不说!”我第一次摆出了硬碰硬的架势。就算明知会陷入另一个尴尬围城,我也决不回头了!

父亲很快就知道了。如我所料,他的怒吼近乎疯狂:“你敢!这个家我说了算!没有我同意,我看你敢出这个门!”

我没有顶撞,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从那一刻起,父亲便知道,他不容易再控制我了。最终,他不得不妥协:“你记着,这是你自己决定的,你别后悔就行!”

我没说话,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直到父亲病魔缠身,盘踞在他个性中那条怪异的绳索,终于失去了韧性,迎来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尾声。

父亲的人生渐渐显出颓势。他愈发敏感、挑剔,莫名其妙地抵触外界所有的人。他穿着领子和肘部都脱了线的破毛衣,在居家的方寸之地走来走去,完全没有了当年穿西装、系领带的光鲜体面,也丢掉了傲气。二姑和二姑夫也都老了,不再延续春节的家庭聚会,渐渐地,彼此间便荒疏了往来。

堂哥最后一次登门,被父亲冷嘲热讽了一通:“你不是说能给我们王家门儿光宗耀祖吗?我天天看电视,看报纸,哪儿也没见你露过脸儿啊?”又聊了半个小时,不知因为什么事,父亲突然不耐烦了:“算了算了,你走吧。”堂哥这一走,从此再无音讯。

对父亲来说,大爷算是最后的社交阵地了,虽说见面不多,电话联系还是有的。好几次,父亲拿起话筒还有说有笑,可聊着聊着,就提高了嗓门儿。后来,这样的电话也少了。直到有一天,二姑家的长子告诉父亲,我大爷得了老年痴呆症。父亲愣着,连电话都忘了挂断。半天,他长叹一声:“他这辈子……”没再往下说。

我有时觉得,父亲像是故意在用偏激、任性、无礼,享受着作为弟弟“不需要讲理”的特权。我感觉他们兄弟之间,宛若一棵大树上分出来的枝条,一边繁盛着各自的世界,一边或近或远地相互遥望,直到干枯、衰落,彼此的牵念日渐松弛。父亲也只在回顾往事时,跟他在精神上会晤一下。

多年过去,我看着父亲的老态,想象多年不见的大爷,应该也老得不成样子了吧。我冒着被训斥的风险,谈到这个事实,父亲的态度竟十分和缓:“后来我也想过,去他家里看看,一直拖着。唉……人这一老,就越来越懒了。”

说到最后,他已经像在为自己打圆场了:“我不是六亲不认,这事比较复杂。等以后,我慢慢跟你说。”

而这一等,就没了限期。直至父亲弥留之际,我仍觉得,父亲心坎上有太多太多的沟壑,都没来得及填平。有很多谜,一旦越过生死之界,就永远解不开了。

我确实不明白,晚年的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成一个孤家寡人。他一连好几天不出屋子。桌上摆放着电视遥控器、记事本、大大小小的药盒。他用一手漂亮的行书,详细记录着吃药的时间和剂量。更多的时候,他坐在写字台前,不断制造和丢弃着一摞摞油画、国画的半成品。听母亲说,有时他跟自己起急、骂人,而母亲不是出去遛弯,就是待在小屋,反正尽量躲着他。

我隔几天回趟家。房间里光线昏暗,有一股霉湿气味。父亲目光沉郁,如同落满灰尘的玻璃,很久都没有擦拭过。他看着我,先要愣一会儿,仿佛已不习惯讲话,总要我开个头:“爸,这几天挺好的吧?”父亲这才开口:“嗯,没事儿。”他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像刚刚排除阻塞的流水,越流越畅快,我想插话都没机会,索性不说。我感觉,父亲是太寂寞、太需要听众了。

那天我走出楼门,偶一回头,吓了一跳:父亲的身影正隐在窗帘后面。我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心里疼了一下。我知道,那目光很想永远追随着我,可又明知他的管控力越来越弱,就只剩了无奈。

多年前,我选择的婚姻多半是为了躲开父亲,到后来,我把离婚的想法告诉了他。他破天荒地没有责怪,只静静地看着我,最后说:“你自己做决定吧。”

我料定,父亲心里不会这样轻松。他不放心我,又不想以他的不放心给我制造压力。

当我带着女儿租房住下后,父亲终于忍不住,跟母亲一起,提着一堆熟肉和副食去看我们。父亲插着腰,往屋子中间一站,开始挑这挑那。母亲催促再三,他才不情愿地走到门口,并给了一句整体评价:“什么呀,跟猪窝一样!”之后,他还要再来视察,被我阻止又阻止,而他的“不放心”如同水里飘着的葫芦,一次次被我使劲摁下去,又一次次顽强地浮上来。直到女儿上了大学,我也安了新家,他这才踏实下来。

我忙起来不常回家,女儿就成了我的替代。她很听话,只要姥爷一声召唤,就会像小鸟归巢一样,快速飞过去。父亲给她的并不是溺爱,也有斥责。每当女儿遭到父亲喝斥,母亲总是奋力相护。比如父亲吩咐女儿:“把你掉的捡起来。”女儿还没动,母亲就赶紧过去捡。每逢这时,父亲就会暴跳如雷:“有你什么事!这是我亲外孙女,我能让她受委屈吗?多管闲事!”

母亲眉头紧锁。几十年的婚姻,她一路磕磕绊绊,宛若在乱石堆中行走。她吵不过父亲,并不意味着她能无限隐忍,她会用独特的方式惩罚他。比如,每当父亲露出笑脸,甚至主动以玩笑表示让步时,母亲反而绷起脸,皱纹里堆满了不耐烦。而在父亲突发急病时,母亲就会表现出深藏的关切:挂号、交费、买饭,全程陪护,而一旦父亲转危为安,出院回家,母亲就又拧紧眉头,进入了防御状态。

母亲知道,父亲的时间不多了。当她又一次提出要去医院,而依然被我阻止后,便像泄了气一样,坐到沙发上:“不去就不去吧。你爸一辈子从没示弱过,也不会心疼人。哼!”快80 岁的母亲,眼里闪烁着泪光,而悲伤中,又掺杂了一种不服输的倔强!我感觉,母亲正从有父亲存在的情感惯性中慢慢往后退,慢慢构筑着对即将来临的生离死别的承受力。

最后,还是父亲表现出了宽容:“别让你妈来了。以后,你好好照顾她吧。她这个笨人,自己没法儿生活。”这话,我没有转告母亲,我不想在母亲沧桑的心里再加一份疼痛。就让那些恩怨过往,都随时光淡去吧。

父亲的最后时光,实在太难熬了。我进病房时,他正大张着嘴喘气,脸憋得通红,护工用力捶他后背,发出“咚咚”的如击打墙壁一般的回声。

他看见我,使劲闭了闭眼睛。喘息稍定,他再睁开眼睛时,吐出几个字:“淡蓝色的花瓣。”我笑了。他也笑了。

那朵“淡蓝色的花瓣”,在我16 岁那年,开放在《东方少年》杂志上。父亲坐在院子里,手捧着杂志,将目光放远。他肯定看见了某座辉煌殿堂的一级级台阶,他以为我会沿阶而上,走向无尽的远方。

多年之后,他眼见我深陷于生活的泥泞、遥望着他指引的方向,却步履维艰时,反倒心平气和了许多。

我时常把印了我名字的报纸杂志第一时间带回家。父亲戴上老花镜,端坐在写字台前,凝神细读。他准备了一个超大的公文包,收藏我带回的越积越厚的刊物。他能准确记住我的哪一篇文章,印在哪家杂志的哪一页上。但他不再督促我,也故意不去触碰“出人头地”“成名成家”那样的字眼。个别时候,他嫌我说话啰嗦,就半讽刺、半玩笑地来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哪儿有这样的作家!”然后语气一转:“也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父亲眼里的我,跟小时候判若两人。他发现我“特别能折腾”:我总是换工作,总在搬家,或者某一天突然开拔去了外地,如果不是女儿这个牵绊,我可能多数时间都漂泊在外面。

女儿自从上了高中,偏科偏得不可思议,文科和理科的成绩落差如同断崖,于是家教、辅导班,各种恶补。我像被她上了弦,一边写稿子,一边做兼职。有时正吃着饭,或正在跟父亲说话,催稿的电话就来了。很多次,父亲停住动作,像在等我,又像在研究我,见我这边终于“消停”了,才说:“看你忙的,想跟你聊聊天儿,都没机会。你要缺钱,就说话。”

母亲一听,又把眉毛拧成疙瘩,简直像在挑拨:“他老说给,真给了吗?”

我没有告诉母亲,父亲曾跟我说过:“我想给你多攒点儿钱,我怕你晚年受苦。”我百般规劝和开导,他还总是重复这句话。我能做的,只是铭记着多年前的“自食其力”那四个字,多年后,我想证明给他看。

再往深处想一想,我又像是故意陷于忙碌。我始终不善交际,我不知道在什么场合,应该说什么话。我很少在聚会、婚礼一类热闹的场合现身,我只有用工作、兼职、写作,把散落在时光深处千疮百孔的孤独填满。

这也是我出游的重要原因。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异域的天空辽阔而高远。远离父亲的气场,我终于自由了!旅途中,我经常主动与人搭话,聊起来滔滔不绝。远游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我,一个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我。

每次意犹未尽的回归,大多是缘于父亲的抱怨:“我天天担心你,又不敢打电话,我怕你一分心,回头再出点事,唉……”他的话像一根无形的线,我离家越远,它就拉扯得越紧。

我感觉父亲太孤独。因为孤独,他的暴躁在不断升级。我们的最后一次交锋,起因是我扔掉了他放置多年的茶叶。开始他只是不满,但说着说着,便怒从中来:“你回来就是气我的吗?你给我滚!三个月之内,别让我看见你!”

我气得浑身发抖,流着泪夺门而出。

三个月里,我被父亲的“禁令”煎熬着,也被我的不安和惦念煎熬着,但我真的没再出现。其间,我好几次想回去。父亲80 多了,我们相聚的时间已进入了飞速的倒计时,我应该多陪陪他。可在几番犹豫之后,我终究还是为那一点点脆弱的自尊,而一拖再拖。

直到“解禁”那天,我一路都在酝酿,如何跟他说第一句话,也在猜想他的反应。

我下了车,立时呆住了。父亲站在黄昏的街边。他拄着手杖,宽大的衣襟随风飘动,像一面大势已去的旗帜,孤独而倔强。我拼命忍住眼泪,上前攥住他的胳膊。父亲没说话,顺势拉起我。他走在前面,我跟着他,还像小时候那样,默默地走回家去。

在这三个月的“冷处理”之后,不到半年,他就查出了肺癌。

父亲终于承认,他自己也没有那么光鲜,那么强大。最终,他也不过是个抱着一堆“业余爱好”的普通人。他一生有太多失误,而最致命的,是他近两年疏忽了体检,又不听劝,这个代价太惨重了。

我一直犹豫,是否该向他道出实情。从理智上讲,我希望给他时间,从容安排他最后的意愿,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

到后来,父亲肯定不再信我了。他的病情急转直下,癌细胞疯狂地侵夺着他肌体的每一寸阵地,从肝、肾转移到整个内脏,还有脑部……父亲不再说“等我出了院”这样的话,他连配合我说谎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走进病房,父亲赶紧攥住我的手,很用力。他完全放下了一贯的霸气,如同一位平易的老人,跟我推心置腹:“你小时候,我真不该把你送到老家,要不然,你也不会得小儿麻痹。唉!都怪我太无知……”

父亲说,我出生后,他和母亲没有房子,各自住着集体宿舍。母亲休完产假后,他们就把我暂时托付给一对老年夫妇。父母去看望我时,经常老远就听到我在大声啼哭,像是极尽委屈,这让他们慌乱不堪,又心疼不已,直到远在河北遵化的姥姥、姥爷接管了我。

每隔两三周,父母就坐着长途车去老家看我。那天,父亲学校里有事,母亲一个人回去了。听姥姥说,同村有个三四岁的孩子,先是发烧,后来胳膊就抬不起来了。母亲去时我也在发烧,姥爷和舅舅带我去过小诊所,说是感冒,给我吃了药。

母亲回来后,一个同事问她:“孩子怎么样?满地跑了吧?”

母亲说:“发烧了,起不来炕。”

那个同事还追问了一句:“那怎么不带回来呀?”

母亲没说话。

几天后,我父母就被告知,我不能走路了。他们第一时间把我接回了北京。我后来想,父亲总为一点小事迁怒于母亲,或许跟这件事有关。

父亲的讲述十分顺畅,好像打过无数遍腹稿。他最后说:“为这事,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眼里又现出那种不屈从于命运的犀利,仿佛要刺穿那不幸:“你病了以后,我不甘心啊!我到处跑医院、打听偏方,但凡有一点希望,我都要带着你去试试:扎针、埋线、吃中药,那真是乱投医啊!有一回儿童医院做试验,你吃药的第二天,都说胡话了,还拿起肥皂就咬……后来又听说,双桥有个老太太能治这病,我和你妈抱着你,坐了两三个小时的长途车。进了诊室,老太太头都没抬,就问了句:‘发烧发的吧?’我气得差点抱起你就走!那是什么大夫啊……”

父亲说的这些,我几乎没有印象。我的病,对于当时幼小懵懂的我来说,并没有构成多大伤害,可它却在我父母的心坎上,撕开一条又一条血淋淋的伤口。

父亲沉溺在回忆里,不断打捞着零零碎碎的细节:“有一天,我刚进门,你就扑过来,大声嚷:‘爸爸!我会走啦!’”父亲笑着笑着,突然哽咽了。

我赶紧岔开话:“那后来,我怎么就能走了?是你到处寻医问药管用了吗?”

父亲惨然一笑:“谁知道啊,这病本来也有恢复期,治不治都能缓解。这些年,我老是想:要是我能替你得这个病,该多好……”

我不敢看父亲,我怕他的眼泪让我的抑制力彻底崩溃。我说:“爸,我也想把你的病分我一半儿,咱俩都慢慢治病,慢慢活着。”

父亲“腾”地坐起身:“胡说八道!我80多了,死活都无所谓了,你才到哪儿啊?你别再让我揪心了,行不行!”急切和慌张,逼退了他眼里的泪光,可我哭了。

父亲小心地看着我,像是怕我伤心,又怕我恨他。那眼神近乎哀求,同时夹杂着悔恨、怨愤、无奈,还有不甘。

我劝他:“爸,别想了,世上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人生。”

父亲的脸沐浴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有种隔世般的虚幻感。我仿佛又看见了年轻的父亲,也看见了童年的我。父亲有多少好时光,都耗在了我身上?他对我的塑造,是以他自己的人生为模板。而他每走一步,尚不知是对是错,加上性格原因,他又如何能为我铺垫完美人生?

从我记事起,所有人都说父亲正直、重义气,就是脾气太坏。据说有一回,他为了给一位老师打抱不平,竟当众指着校长的鼻子,怒斥他是个昏官。父亲一直得意于他的壮举,后来却听说,连被他保护的那个人,都在背后说他太耿直、太暴躁,这么做简直自毁前程。

父亲到了晚年,一定深知自己的性格缺欠,与世隔绝只是表象,骨子里,是他对待人接物的极度不自信。他跟所有人辩论、争吵,冷不丁就会语出伤人,而心却越来越脆弱,再经不起非议和冷落。到最后,他只能像鸵鸟那样,把自己深藏于纷繁世事之外,这种被动的自我保护,将他一步步推向更深的孤独。

父亲这一辈子,紧紧攥在手心里、没有过丝毫松懈的人,就只有我了。几十年里,父亲以他倾尽全力的护佑,为我的人生构建了很多东西,同时,也毁坏了另一些东西。可那又如何?

父亲经常一个人守着电视,一看就是大半天儿。他特别喜欢看动物世界。每当看到掉队离群或失去父母呵护的小动物,他总会发出慨叹,甚至流下眼泪。其实,那些小小生命就算错失了父母的爱,甚至错失了生的机会,也都不会怨恨。正如我对父亲的无论得失对错都没有怨恨一样,我甚至十分庆幸,他给我的爱太多了!

那天父亲摘下假牙,说要洗一洗。他是故意把我的男友支到卫生间去,然后他凑近我,小声问:“他对你好不好?”

我说:“可以。”

父亲还是不放心:“我看他有时候脾气挺急的……真没事啊?这些年,我老是担心,就怕有人欺负你。你要是受了委屈,就像刀子戳在我心上一样。”

我说:“爸,你能不能省点儿心啊。”

父亲马上说:“不能!”

他把假牙归位后,在我的掌心上一遍遍写着一串数字,打哑谜一样,小声问:“明白吗?”

我知道那是他的银行卡密码,却故意说:“不明白。”

父亲嗔怪:“就是笨。跟你说多少遍了,还记不住。”他的手指划来划去,宛若在履行一种传递,他要将他所有的积累,物质的、精神的,一切的一切,全部传递给我。

父亲铺满在我手心里的一缕缕线条,如同几十年里,他目送我走过的一段段路程。我摔倒一次,他的心就疼一次。我走得越远,他的眺望就越辛苦。他的情感缠绕在我生命里的万般复杂,除了我,没人能够读懂。

深秋时,父亲走了。追随了我几十年的目光,彻底断了。

我曾那么渴望逃出父亲修筑的堡垒,我想获得身心的彻底解放。如今,这个堡垒彻底坍塌了,我的灵魂完全没有了依附。我走在街上,有风吹过,我感到彻骨的寒冷。我变成一个又轻又薄的影子,飘到西又飘到东,我的世界一下子空了!

我经常彻夜失眠。深夜静寂。大片大片的黑暗朝我涌来,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将我的无望与哀伤一同吞噬。我屏住呼吸,拼命挣扎,我想解救我自己。可随即,又有新一轮的漩涡汹涌而来,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席卷着我。于是,我不再躲闪、不再克制,任由无边无沿的黑暗将我裹挟而去……

直到天色渐明,昏昏沉沉的我,恍然进入了一个空濛而渺远的陌生时空。在思念无果的绝望时刻,在茫然四顾的慌乱之中,我看见父亲了!他的身影被一团光亮包围着——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顷刻间,我的心重又回归了安稳与踏实,我迎着他的目光,向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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