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她看着灵堂摆放的男人的照片, 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这个可恶的千刀万剐的男人,就是烧成灰她也认得他,何况他脸上还有一道疤。那道疤在左脸上,她初次见他时就有了。疤痕疙瘩状,从左脸颊颧骨处斜下,圆溜、僵硬,有两寸长, 像一条死了或孵化不出的蛹。 那是一道刀砍的疤痕,他告诉刚见面不久的她,说是坏人砍的,正确的说法是见义勇为受的伤。她当时真信了。 正是因为对他的信任、敬佩甚至崇拜,她和他上了床,最后被他给拐卖了。
她要是知道这趟哭丧的对象是把她拐卖了的男人,她死活都不会来的。这二十来年不见的坏家伙,她无时无刻不在恨他,盼他死,下十八层地狱。 如今他真的死了,真的是他死了,照片照得清清楚楚,灵牌写得明明白白,棺材摆得确确实实。 恨透的人死了,她高兴都来不及,欢天喜地跳舞、唱歌都嫌不够,怎么可能愿意去哭丧呢?如果事先知道死者是这个人,给多少钱她都不会来的。
是麻痹大意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或者说是唯利是图导致了她今天的到来。昨天,“哭头”蓝姐在电话里对她说, 拉烈镇街上死了个姓韦的男的,去哭一场,价钱照旧。她一听价钱照旧,就没有细问,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她近两年哭丧的价钱,是一场五百元,一场哭个两三天,最多五天,收入五百元,她是满意的,也知足了。在哭丧这个行当里,哭丧的报酬,本地区目前她是最高的,因为她哭得好,好的定义是哭得积极,哭得逼真,还哭得动听。人们听她哭,就像在听歌,不感动的人很少。 她名扬十里八乡,出类拔萃,像风月场所的头牌。 谁家有丧事,需要人来哭丧,首先就想到她, 或者说她总是第一个被推荐的人。
她今天是第一个到达丧家的哭丧人, 其他的“同行”还没来,连“哭头”蓝姐也不在场。按往常,这是没问题的,她自我介绍或报出来由就可以了。但今天情况特殊出人意料,哭丧的对象竟然是残害过她的人,他罪大恶极,面对这个人,她不能哭,也哭不出来。
趁丧家忙乱没有人照顾到她,她转身离开,掏出手机,装出要到外面打电话的样子。
她果真是打电话,是打给“哭头”蓝姐的。她对蓝姐说她到丧家了, 可忽然不舒服, 要回去了。蓝姐说:“哪不舒服?”她说:“哪都不舒服。”蓝姐说:“各个地方都不舒服,你还打得了电话,走得动路?嫌钱少你就明讲,我给你加。”她说:“不是为钱。这趟我不想要钱,一分也不想要。”蓝姐说:“有钱不要,是不是鬼上身了? ”她说:“今天这个死鬼,打死我我也不会为他哭,为他掉一滴眼泪。”蓝姐说:“你认得他呀?是你八辈子仇家呀?”她说:“你讲对了。”蓝姐说:“不管怎样,逝者为大……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快到了,到街头了。 ”
她在迟疑或彳亍中,在街上遇见了蓝姐。跟着蓝姐的还有她熟悉的两位“哭友”或“哭伴”,一个叫蓝金英,另一个叫覃艳秀,她俩拥护着肥嘟嘟的蓝姐,像打工人仰仗给他们活路的老板,或像两个保姆依靠时常派发红利的主人。
蓝姐看着她, 敏锐又灵活的目光上下扫视她, 像一个老到的医生打量一个不遵医嘱的病号。 观察、揣摩和盘算一会儿,蓝姐说:“你不用哭,可以不哭。 但是你要到场、在场。 ”
她纳闷, 正想讲她到场不哭是没有作用和效果的,蓝姐已经接着说道:“凑不够人数了,现在来不及了。我会想办法,让你不哭和哭看起来效果一样。 ”
她看了看蓝姐身旁的蓝金英和覃艳秀,想看她们因蓝姐的不公平对待表示不满, 没想到她们和颜悦色,并上前各挽住了她的一只胳膊,边架着她走边各说各话:“蒙千云, 蓝姐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都要听她的。 ”
“蒙千云,这场我加倍哭,替你哭,完了你送我一盒金嗓子喉宝就行。 ”
蒙千云是她的姓名。
由四个女人组成的哭丧队正式进入丧家。这是一幢四层的楼房,与街坊邻居家类似,没有什么异样,唯一的不同是今天花枝招展、白幡高扬,在向人宣示和昭告丧事的存在。四个女人进驻丧家的时候,死者已经入殓进棺,只是未上钉封棺。灵堂设置完成,死者的遗像和姓甚名谁一目了然——这是其中三个女人的观察, 是了解身份性别的关键, 下面还要进一步了解逝者的生平、 品行和功德, 以便在哭丧的时候恰如其分、正确发挥,像医生对症下药一般。
唯独蒙千云望都不再望逝者的遗像和姓名一眼, 仿佛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与她有着刻骨的不共戴天的关系, 仿佛她对这个人的死巴不得和幸灾乐祸, 仿佛她不是来哭丧而是来验明这个叫韦方球的坏蛋的死亡。
不是仿佛,就是。
一九九八年, 十八岁的蒙千云来到都安县城。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城市,地盘比上岭村大十几倍,楼房比菁盛乡的多几十倍,行人多得像蚂蚁窝里的蚂蚁。 她在初来乍到的城市举目无亲, 原以为唯一认得的表姐轻易就可以找到见到,她按照表姐之前给的地址去找,找到那个地址,却见不到表姐。房东告诉她表姐两个月前就不在这里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她像一只被抛弃的猫,在县城流浪。说是流浪,其实还是在有目的地行动和寻找,她见不到表姐仍然不死心,指望能把她找到。表姐曾经透露她在县城的歌厅工作, 于是她就在县城的十几家歌厅窜来窜去,在门口守候、徘徊,也询问。她对询问的对象报出表姐的姓名, 但都没人知道她名叫韦虹萍的表姐是谁。 她哪知道在歌厅工作的女孩,大多不会使用真名实姓的。寒冬的夜晚,歌厅里人声鼎沸,而外边冷风刺骨,如冰火两重天, 饥寒交迫和走投无路的蒙千云茫然四顾,像一盏幻灭的灯。
她就是在绝望中遇到韦方球的。 她记得是在一家名叫“好时”的歌厅门外,三更半夜,它还在营业。一个中年男人朝她走来,直接、主动,像是早就注意到她。 他当面问她:“你是在找人吗?”她点头说:“我在找我的表姐韦虹萍。”他立马表示他认识她的表姐,还熟得很,但是她表姐已经不在都安了,去了外地。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她跟着表姐的熟人,先去夜宵摊吃东西,再被安排住宿。 安置了几天后,她和表姐的熟人也熟了,知道他叫韦方球,还知道了他脸上那道刀疤的来历。他也知道了她的姓名,知道她来自上岭村,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今年十八岁,家里就逼她嫁人,她不想嫁,至少不想嫁家里想让她嫁的那个人,于是她跑了出来,找在都安县城的表姐。韦方球说:“你表姐已经不在都安了,去了外地工作。 ”她说:“外地是什么地方? ” 他说:“外地就是外省,省外。”她又问:“外省什么地方?”他说:“好地方,比广西好的地方。 ”她说:“我想去外省好地方,最好与我的表姐一起工作。 ”他说:“如果你信任我,我就带你去。”她看着数天以来无微不至照顾她并且见义勇为的韦方球,毫不迟疑地点头。
她跟着她信任、 敬佩的韦方球踏上了外出之路。在路途中,在信任、敬佩的基础上,她还对这个三十八岁的男人, 增添了爱意。 在F 省某地的一个小旅馆, 她半推半就地献出了自己的贞洁。 在等待韦方球所谓厂家来领人的几天里,两间房只留一间房,两人翻云覆雨、如胶似漆。 他脸上的刀疤犹如闪电,只是被她视为彩虹。
不知是被迷昏还是击昏, 当某天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小旅馆里,而是在山村的一个农家里。她身边没有了韦方球,而代替并看管的是另一个男人。这男人憨厚抑或傻愣,笑眯眯地说:“我两万块钱买了你。 ”
此刻, 那个把她卖了两万元的韦方球近在咫尺,实则阴阳相隔,他已经或即将下地狱。 如果没算错或记错,他今年六十岁就死翘翘了。在各走各路的二十二年里,她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他的音讯。这二十二年里,他都在干些什么?又祸害了多少人?从他丧命的这幢楼房看,装修精致,家电家具齐全,似乎过得不赖。可是,这幢楼的一砖一瓦和其他物件, 该汇聚了多少受害者的血和泪呢?
稍事停顿和交涉,来哭丧的四个女人被带上楼。 她们进入二楼的一个房间,毫无疑问这通常是死者生前的房间。 她们将在这里换装、化妆,最重要的是在此感受死者生前的点点滴滴,睹物思人,酝酿情绪,像演员登台表演前的安排角色、进入角色和体验生活。 现在已知死者韦方球有四个直系的女性亲属,分别是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一个妻子。 她们将分别被另外四个女人替代、扮演,替她们哭丧。曾生活在这个房间的男人,不是与她们有血浓于水的姐弟、兄妹关系,就是有床笫之欢的夫妻关系。如今这个关系密切的男人已死,却还没有看见她们出现,她们或许在了,或许没在。 在与不在,都没有关系,反正,已有人替她们哭丧。哭声和眼泪, 将会表达和传达她们的怀念、 感激、幽怨、愁苦与悲伤。
蓝姐一进房间,不由分说便给蓝金英、覃艳秀和蒙千云及自己指定角色。她是死者的姐姐,蓝金英和覃艳秀是死者的妹妹, 蒙千云是死者的妻子。
仿佛吞了蟑螂,蒙千云立刻就呕了。 她连呕数次, 像持续的狗吠, 最后的发声是一个“不”。
“我刚问了一下, 韦方球的老婆是个哑巴,反正这些年就跟哑巴一样, 她即使在也不会哭的,”蓝姐平和地说,“你不是不想哭,哭不出来吗?正好,你做做样子就行,上眼药水。”她说完从包里掏出一瓶眼药水, 再掏出两瓶,“三瓶够了。 ”
看着蓝姐手上的眼药水,蒙千云怒目圆睁,三瓶红色的眼药水像三个辣椒, 在刺激她逐渐愈合的伤痛及淡化的记忆。 悲愤的血再度从心口喷涌,苦难的往事又浮现于脑海。 深仇大恨,七死八活,她不情愿为拐卖了她的人流泪,哪怕装模作样。
那个花两万元买了她的男人,其实一点都不憨厚,更不傻。 他像买了一只不驯顺的狗一样,对她严加看管,并肆意地毒打和蹂躏。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求告无门,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与兽共枕,一日长于百年。更不幸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究竟是卖了她的男人的还是买了她的男人的,她不清楚。 是谁的都一样,两个男人都是衣冠禽兽。悲惨的是,她不得不生下第一个孩子,成为母亲。
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 因为是女儿,重男轻女的男人快马加鞭, 接着有了第二个孩子,还是女儿。
她成为一台不停运转的生育机器,被已知名叫马光士的男人百般操弄,不生出儿子不罢休。
她当然恨马光士,但更恨的是韦方球。 是韦方球骗了她,把她推入的火坑。 她无数次发誓,只要能跳出火坑,一定如一团火焰,把毁了她的韦方球焚烧掉。
见蒙千云连眼药水都不愿上,蓝姐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哭丧这条活路,恐怕你是不打算往下走了? ”
她愣怔,像蛇被掐住了七寸。
两三个小时后,四个哭丧的女人离开逝者的房间,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跟前。此时的她们,已换上白色的丧袍,戴着头罩,施着粉黛,像戏班子的小旦,集体登场亮相。 她们首先在灵堂的遗像前跪下,通过哭喊表明自己的身份即扮演的角色, 比如呼唤弟弟的就是逝者的姐姐,呼唤哥哥的则是逝者的妹妹。“弟弟(哥哥)呀,你我都是同根生,福还没享,路没到头,为何你要抛下我,另投生。请你别走,求你回来吧!”三位“同胞姐妹”的声音绵长且竭力,游走在哭泣和歌唱之间,一开腔或开场便让见闻者为之竖耳、刮目。
蒙千云跪着,人们听不见她的哭喊,只看见她肿胀的眼睛和脸上的泪痕,呈现着不掩饰的悲恸和哀伤,此时无声胜有声。 人们不知道那是化妆的效果,即使知道,那得多内行呀,或者是知道内情的人。 哑口无声也没关系,人们通过猜测和排除法,已然知道她扮的是逝者韦方球的妻子。 总之,名分对了就没错。
跪毕,她们转移到了灵牌和遗像后面的棺材边,席地而坐。 棺材两边坐有逝者韦方球的亲人,不多。正因为不多,更体现了请哭丧人的必要性。 四个请来哭丧的女人当仁不让,分棺材两侧坐在了亲人们的前边,在接下来的哭丧中,打头阵,像领头羊。
哭丧并不是哭个不停,是分段次的。 逝者入殓进棺之后钉棺封棺之前,是第一阶段。 这一阶段比较自由和灵活,就是有人前来吊唁上香时,才哭,也叫“散哭”。外面的司仪每当眼见来人,便朝里面的人群做特定的手势,像音乐指挥家的指示一样, 里面该起立的人便起立,当哭的人便起哭。 回拜和哭丧,直到吊唁上香的人礼毕或退去。
来吊唁的人也不多,比守灵的亲人多不了几个,且稀稀拉拉的。来的人上完香后,守灵中的人总是一个男的走出来, 与来的人寒暄抽烟。他是韦方球唯一的儿子,有三十岁了,即使披麻戴孝, 筷子粗的金链子仍然显摆在胸口,像从雪窝里钻出的一条金环蛇。从他和来人的熟稔程度可知,都是狐朋狗友,而且,狐朋狗友都是冲着他来的。 看他们在一起嘻嘻哈哈、勾肩搭背,让人误以为是丧事喜办。
然而, 哭丧的人依然是哭得稀里哗啦、如泣如诉、声色俱哀,哭出声和哭不出声的,一个个涕泗横流、满目含悲,尽显良心和孝心。
蒙千云当然也有悲伤的模样,尽管是装扮出来的,但也惟妙惟肖,难辨真伪。她的悲伤部分发自衷肠。 看见韦方球有个人高马大、人模狗样的儿子,她不禁想起了她的儿女,并黯然神伤。八年前,她从牢笼般的马家逃离的时候,无法带走他们。那年,大女儿十三岁,二女儿十二岁,大儿子十一岁,小儿子十岁。为了自己的自由和解放,她狠心抛弃了他们,回到了家乡。这八年,她把自己锁定在家乡不超过十里的范围,先是找最重最苦的活儿,以为那样才能赚到钱。她要尽快赚够钱,尽量多的钱,去他乡把儿女全部地救回来,或赎回来。 后来她发觉最重最苦的活儿并不能赚钱, 除了糊口所剩无几。 她处心积虑、想方设法寻找能多挣钱的门路,于四年前终于遇到,那就是哭丧。蓝姐是把她引入哭丧行当的人,或者说是发现了她有哭的天赋的人。她说哭就哭,无须酝酿情绪,并且可以哭得感人、哭个不停。 其实这哪里是天赋呢,而是后天的经历造就的啊。 被拐卖的近十四年,她哪天没有痛哭、以泪洗面?逃回家乡的数年,她无时无刻不苦楚,感伤不已。只要一想起伤悲的过往与现实,哭声和眼泪就能瞬间迸发,像晴天霹雳,像高山流水。 只是,起初没想到,哭能当饭吃,能来钱,哭丧是香饽饽,兴盛不衰。
韦方球的儿子陆陆续续迎接他的狐朋狗友,在完成必要的礼仪程序后,他与他们勾肩搭背,有说有笑。 蒙千云听见他们称呼韦方球的儿子,有叫韦老鬼的,有叫鬼手阿东的,还有叫东爷东哥的,她综合分析他们的呼叫,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韦东。披麻戴孝的韦东兴致勃勃接见他有情有义的朋友兄弟们,逐渐聚成了一帮,然后他便将他们带上楼去了。
蒙千云在楼下, 与一同被请来哭丧的女人,继续抚棺而哭。坚硬的棺材和地面,滴落着她们的眼泪。 没有人看透她们的眼泪不是真的,也没有人识破她们的哭丧装模作样。 至少对外来吊唁的人,他们耳闻目睹的,足以让他们相信亲属对死者的缅怀和悲伤, 并为之感动。
夜半三更, 蒙千云感到肚腹和膀胱胀痛,她不得不起立,离开棺材,去上厕所。一楼的厕所是关闭的,应该是有人在里面。她等不及,便上二楼。
二楼人头攒动、烟雾缭绕,一帮人甩手晃脑、吆五喝六,在那里打牌,实际是在赌钱。 蒙千云轻手轻脚地经过他们,进入厕所。 她在厕所里待了很久,方才出来。 再次经过赌徒们旁边的时候,听到一声大喝:“喂,哭丧的,你站住! ”
她惊愣地站住, 一个身影来到了她跟前,定睛一看,正是韦东,韦方球的儿子。他嘴里叼着烟,手里拿捏着一沓钱。 他血红的眼睛瞪着她,说:“你为什么不哭? ”
她没有与他对视,也没有回答。
“你是哑巴吗? ”
她摇摇头。
“那就别闭嘴! ”
她张嘴了,说:“我不能哭。 ”
“那请你来干什么?给你钱了,你就得哭。”
“我哭不出来。 ”
“哭了你会死吗? ”
“哭了我会想死。 ”她说。
他打量她,这个执拗、怪异的女人,让他疑惑和难以琢磨。他从一沓钱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再抽出一张一百元的,边递给她边说:“拿去,够你哭,哭够够去。 ”
她没有接受钱,冷冰冰的样子,像雪天的树。
他怒了:“×,你这个臭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
她突然还嘴说:“你去问你那该早死的爸。 ”
他愣怔,然后抡起抓钱的手,做出要打她的姿势。
她无惧,还迎上半边脸,找抽。
韦东无可奈何、骑虎难下,这时赌桌那边的赌友迫不及待地召唤他了,临走,他指着她的鼻子,说:“封棺的时候,如果你不给我放声地哭,我让你给我爸陪葬,信不信? ”
她又是冷冰冰的样子,像雪天的树。
次日夜,也就是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封棺的时刻。 灵堂肃穆,聚满了人。 法师打开棺材盖,让围拢的亲人见逝者最后一面,也就是“辞容”。 马上就要盖上棺材盖,钉上钉子,粘贴棺材缝了。从此刻起,就是生死相隔,阴阳两重天了,再也见不着面了。只见逝者的亲人们,一个一个移步探视,做最后的道别。 赌了一个昼夜的韦东也回到了棺材边。他血红的眼睛露着些许不舍和伤悲,作别爱恨交加的父亲。 他九岁的时候,父亲蹲监狱,坐了二十年牢,去年释放,获得自由。 父子相聚不满一年,他便挂掉了。明天天一亮,就要送父亲去阴曹地府,从此快乐人间,没有了生父,也没有了孝顺。
蒙千云自然在“辞容”亲人的队列里,与另三个雇用的哭丧女人一起,并且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领哭,只是蒙千云哭不出声而已。 她似乎忽视了韦东的警告,特立独行,我行我素。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不是没看到韦东的脸色,她看到了。 她看见韦东在“辞容”过程中,时不时看她,丢来刺激的目光。 但他的目光显然没有警告她的时候凶恶,因为他的眼睛正在被悲伤涵盖,被孝给遮挡。韦方球这个唯一的儿子,就算平常有多么忤逆,甚至不幸有一个恶贯满盈的父亲,但在为父亲送终的此时此刻,还是流露出了生性的温顺和善良。但假使他仍然用凶恶的态度胁迫她,她还是不会哭,肯定不会自愿情愿地哭。
她不得不经过韦方球的面前,不得不探视他。他躺在敞开的棺材里,背朝地面朝天,穿着绫罗绸缎,面红耳赤,宁静安详。他真人脸上的刀疤竟然还消失不见了,究竟是化妆的效果还是自然愈合? 想不到这个被她诅咒的男人,死了以后竟变得如此的周全和有福报。难道老天爷原谅他了吗?那阎王爷为什么又早早要走他的命?
封棺和一阵哭诉、沸腾之后,灵堂归于平和有序,只有道公在对着经书念唱,值守的人有规律地续香。 守灵的亲属们大多席地而睡,以积蓄天亮时出殡痛哭的力量。 出殡的时候,如果哪家死者在黄泉路上没有响彻天地的哭声相伴,便会在方圆数十里沦为笑柄,其子孙后代也要被人们视为不孝,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这也是丧家雇用哭丧人助阵的原因。
拂晓时分,蒙千云被蓝姐叫醒,并带上楼。她们再次进入死者韦方球生前的卧室,只见床榻边蓦然跪着韦方球的儿子韦东。他像一头被打断腿的猛兽伏地,也像一条乞怜的丧家犬叩首,对着来者,低声下气求告:“蒙阿姨,我替我阿爸,向你谢罪。 ”
显然,他知道和了解到了什么。
“我阿爸伤害过你,我原来不知道是你,还骂了你,对不起。 ”他继续说,“不光你,我阿爸还害过别人,为这他坐了二十年的牢。 我阿爸坐牢后,我阿妈也离家出走了,到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去年,我阿爸被放出来了,可是一直闷闷不乐,从不出门。 他是在这个房间上吊自杀的。 我想,他是以死,向被他伤害过的人,包括你,包括我妈,谢罪。 ”
蒙千云愕住了。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像瓜被掏尽了肉;她的心房一阵震颤,像蛋被打破。
太阳初升,东方既白。镇子的荒郊野岭,行走着一支出殡的队伍,短小且紧凑,像绿色阔叶上爬行的一条虫。哭丧的声音如敲锣打鼓一样响起,呼天唤地。一个女人的哭号特别出众,它从蒙千云的胸腔产生,从口腔喷发,强烈、突兀、惊奇,犹如晴天霹雳。 与之而来的泪水,汹涌、温热、真实,如可触摸的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