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万知
我坐在小舟中,努力想看清些什么,似乎能看得很远,却又什么都看不到。弥漫的水烟,就像是异域世界的女巫,千姿百态地蛊惑著、召唤着。我的忐忑,是激昂逆转的《命运交响曲》,劈里啪啦地,几乎将要冲破身体的禁锢。小舟以稳定的速度似箭如梭般前行。
谁在召唤我?是异域世界的女巫吗?不,是“我”,确切地说,是那一个世界的“我”,我暂且叫她“对面苏小杞”吧。
总是有同学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谈论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或感慨,或羡慕,或庆幸,或难过。
与那一个世界的交集,是一个很多人都知道的秘密。世界并不是单一的、孤独的。一个个平行宇宙就像是在平行线上滑行的泡泡,各自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谱写着爱恨悲喜的故事。但如果时空粒子流的冲击足够迅猛,两个甚至更多飘浮的泡泡,会偶尔交融,泡泡的外膜瞬间黏合。于是,两个平行世界有了交集。我们的世界,谁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正与另一个世界瞬间黏合在了一起。网上给黏合处取了个名字,叫“宇宙大黏膜”。
宇宙大黏膜位于古老的龙柏湖。古代巨人龙柏人一步能走一百里,龙柏人的首领气壮山河,他迈了八步,便形成了一个烟波浩渺的八百里龙柏湖。人们在龙柏湖岸边建起一座镜面城,镜面城管理委员会负责与那一个世界对接。想要透过宇宙大黏膜与那一个世界接触,必须通过镜面城管理委员会的审核,并且在镜面城管理委员会的监督下进行。
小舟的划行速度越来越快。它前行的动力是宇宙大黏膜的牵引力。汇聚在镜面城的科学家们已经试过了,任何一种动力驱动的小舟都无法靠近宇宙大黏膜。只有无动力驱动的小舟,乘客是去见另一个自己,宇宙大黏膜的牵引力才能产生。两个平行宇宙之间一旦有了牵引,只有对应的人与物产生纠缠与牵绊。我们的世界与那一个世界黏合后,每一个人才能见到另一个自己,但其他一切外物都看不见。
对面苏小杞提出申请要见我。我曾犹豫:那个“我”,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但,终究架不住我妈喋喋不休的劝说和内心的好奇。人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射线,谁都想看看,那一个世界的自己,活成了什么模样。
小舟正带着我驶向世界的尽头,当我心里正嘀咕这行驶没完没了的时候,小舟稳稳地停在了波浪之中。一张清晰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对面苏小杞正一脸愕然地看着我。一双荔枝眼里透着紧张、期待和茫然,有点儿凌乱的齐刘海,微微抿嘴时嘴角有个小梨涡,熟悉又不真实。
“你好!”对面苏小杞先打破了尴尬,“苏小杞,咱们见面了。”
“呃,你好!”我习惯性地挥了挥手。
“好想和你来个大拥抱。可惜,黏膜阻挡了我们。那,我们就来个握手吧!” 对面苏小杞张开右手,将五指紧贴着黏膜,并向我的左手示意。
我伸出左手,轻轻地贴近她的右手。触碰的黏膜处有无数个微小的粒子排山倒海般从我的手掌心呼啸而过,透过穿梭的粒子,能模模糊糊感触到对面苏小杞的右手轮廓。
我们相视而笑,凝滞的空气松动起来,我们开启了窃窃私语模式……
我们干过那么多一模一样的事情。
3岁,我们还不敢独自待在一间屋子里;5岁,我们得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大礼——钢琴;8岁,我们都迷上了《大中华寻宝记》,立志要当一个寻宝人;13岁,我们收到了生活给的小烦恼。
我们又是那么的不同。
钢琴于我只是一份兴趣,是周末与妈妈的四手联弹,而她已经是风靡全国的钢琴少女,神童般的人物。
我由衷地欣赏她的辉煌人生,而她则羡慕我和妈妈的亲密无间。
小的时候,我妈妈发觉我是钢琴神童,立志要将我培养成一代大师,帮她实现钢琴演奏家的梦想。那时也许我真的展现了非同一般的天赋。可后来魔鬼般的训练让我有点抗拒,连节拍稳定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都无法弹奏,内心里不断呐喊:我就是不想弹琴了。很多次的反抗,很多次的谈判,最终我妈将神童的梦丢进了垃圾桶。
听着我的诉说,她疏离而又落寞,眼神里暗淡无光,摇摇头说:“真没意思,日夜与钢琴纠缠,十年如一日地陪伴。”
此刻她就像贝多芬的《月光》,每一个晃动的音符都是忧郁的叹息和无限的愁思。
看着这样的她,我忍不住问道:“所以你来见我,是想问问我还能弹琴吗?”
“也不是,我就是想找人聊聊。从小到大,除了钢琴,就是钢琴。当我停下弹奏的手指,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聊。”
一路奋勇向前,披荆斩棘,冲向高峰,却戛然而止,似《悲怆奏鸣曲》,庄严而激昂,悲怆的情绪却挥之不去。
我静静地陪着她,有一种要撕破黏膜拥抱的冲动。无数个与题奋战的日日夜夜,我也曾希望放下手中的笔,轻快地弹上一曲。坐在教室里听着生物老师描绘昆虫的触角,我也曾想象坐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酣畅淋漓地表演的样子。周末在音乐厅听完演奏会,我也会不经意地将羡慕的目光投向舞台。
我把我对钢琴的渴望告诉了对面苏小杞,她却突然没心没肺地笑着说:“古人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怎么到了我们这儿,是失了东隅,又要把桑榆给丢了。”
挥手告别的时候,对面苏小杞说:“也许我们还会见面。”我不置可否。
那一次的见面,似在空中翩翩起舞的雪花精灵,落地则转瞬即逝。
日子还在继续,我却变得发愤起来。各科老师轮番给我妈发信息,满屏盛赞。妈妈静静地微笑,却并不多说什么。
周末的时候,妈妈又邀请我四手联弹。柴可夫斯基的《四季》是妈妈选的曲子。变幻的音符,是俄罗斯人围在炉边一起感受那寒冷漫长冬日的情怀,在温暖宁静的壁炉旁,畅谈俄罗斯的天寒地冻,有忧伤,也有激动和快乐。
妈妈说:“听说,你拒绝了对面苏小杞又一次见面的请求?”
我用手指轻轻地敲击键盘,一个个单薄的音符旋转跳跃。
“她的妈妈请我向你转达,希望你能去见她。”妈妈又说。
那是妈妈们的故事。那個世界的苏妈,竭尽全力将女儿培养成了享有盛誉的钢琴少女,却将自己推到人生的困境。苏妈常年陪伴对面苏小杞,以为自己是女儿最信任的人,可女儿遭遇瓶颈时,却什么也不跟她说。
妈妈告诉我,苏妈很后悔,后悔不该让孩子经年累月地弹琴,让她错失了童年,错失了人生多样的风景。
但她成功了呀,我想,起码让对面苏小杞实现了她妈妈的钢琴梦。
妈妈轻轻地说:“我的梦想,从来不是钢琴。我的梦想,是你能快乐。”
我望着妈妈,她笑意盈盈地回望着我,温柔地说:“我们来一首《童年的回忆》吧!”
二十根手指灵巧地动了起来,是荡漾的缠绵情意,也是淡淡弥漫的忧伤,是温馨一刻的微笑,更是投向未来的期盼。
哦,《童年的回忆》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爱的纪念》。
我与对面苏小杞来不及再见一面。
镜面城管理委员会宣布,强劲的高能粒子流风暴将冲击宇宙大黏膜,后果难以想象,也许在高能粒子流风暴的冲击下,宇宙大黏膜将迅速扩张,两个宇宙或被撕裂,或合二为一。
怎样合二为一,我很疑惑。是我跟对面苏小杞合二为一吗?一个身体住着两个灵魂,还是从此钢琴少女站在人生顶峰,而我则无影无踪?
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漩涡般的舆论迫使镜面城管理委员会快速做出决策。两个世界的科学家们一直在探索将宇宙大黏膜进行分割的技术,虽然还不成熟,但高能粒子流风暴不会再给我们试错的时间了。一位白发苍苍的科学家通过镜面城的官媒告诉大家,人类的进程从来都是偶然与必然交错,他们一定会竭尽所能。
两个世界将分道扬镳,漫漫时空里,再相逢的概率相当于从海的这一边飞向海的那一边,却能与同一滴海水相逢。
纷纷扰扰,熙熙攘攘,最后尘埃落定。全世界收到了舆论认为的最好结局。宇宙大黏膜分割取得技术上的最大胜利。我们世界损失的,仅仅是八百里的龙柏湖。那个世界所失去的,我们不得而知。
我有些遗憾,如果我能早些答应对面苏小杞的请求,我们就能再见上一面,而不是咫尺天涯。不知道她的手指,能否再变幻出美妙的音符。
牵挂,在琐碎日常中慢慢消散。我的奋勇并没有停歇,我也想在我的路上去奋力迎接高光。
几乎以为要深藏心底的时候,我收到了平行宇宙科学技术研究委员会的问候。
视频电话里,是一位明丽的姐姐。她向我致以歉意,平行宇宙科学技术研究委员会由镜面城管理委员会改制而来,致力于研究平行宇宙深层规律,并负责分割后续相关事宜。小姐姐告诉我,我有一份来自那一个世界的回礼,是分割的前一刻才辗转传递过来的。因为事务繁忙,差点被工作人员遗忘了。
两个世界的见面被终止后,我将与妈妈四手联弹的《童年的回忆》录制成音频,送给了对面苏小杞。未承想,在分割的前一刻,她还能回传一份礼物过来。
我点收了礼物——也是一段音频。当然,宇宙大黏膜传送不了任何有形的物质。
正是春雨洗礼后的傍晚,我走在校园湿润的梨花树下,点击了这段音频。
《与你同在》轻柔地响起,拨人心弦的美妙音律流淌在飞舞的梨花间,素淡的声调蕴含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这是《千与千寻》的片尾曲。在神秘隧道的另一端,荻野千寻从来不曾忘记自己的名字,她用正确的选择,拯救了自己的父母,得到了回家的机会。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最真实的自己。穿越那条幽深黑暗的隧道,我们最想遇到的,一直都是那个纯真而清晰的自己。
在灵动的琴声里,我听到了对面苏小杞的声音, 潺潺的音符是她的语言。
一次出差的旅途,我走在陌生城市的分岔路口。路人行色匆匆,我却踟蹰不前—— 如果我选择了一条路,会不会对另一条路念念不忘,害怕错失更奇妙的风景。每一个选择的背后,都隐藏着大不一样的可能。可我们的时间,是一条无法回逆的长河,只能顺流前行。于是,平行世界的泡泡飘进了我的脑海。我在另外一个时空里,做了不一样的选择,看了不一样的风景。此时,街角二楼的阁楼,传来了旋律优美的钢琴声。沉醉在乐曲里的钢琴少女,住进我脑海时空的泡泡里,于是便有了这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