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椰
宋曜闻的少年时代基本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偶有不爽,也只是来自创编新舞时的纠结与惆怅。
那时候他爸妈很忙,赶上家里没人又忘带钥匙的时候,他会去邻居家写作业。他不懂沈萱面前的五线谱,究竟出自理查德·施特劳斯之手,还是莫扎特的笔下,却记得碳钢丝琴弦在音板里的均匀共振,能从27赫兹跨越到6000赫兹。
沈萱知道很多音乐家百年前的故事,就着缤纷的水果讲给他听:舒曼因为少女天真一口气写下四十首小品,门德尔松交给四季一封未公开的情书,德彪西和索妮娅共同度过了1882年的夏天。沈萱最喜欢德彪西的作品,浪漫纯净而又生机勃勃。
后来宋曜闻也学会了听德彪西,学会了起承转合,还明白了人生里的逆境有很多种,有一种叫“天不遂人意”,来得无可奈何又覆水难收。
再后来他睡不着时单曲循环听那首很出名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满腹疑问,不顾凌晨3:49的不合理时间给沈萱发消息,但还是在片刻后得到了回应:
德彪西其实从来没跟索妮娅剖白过心迹。
刚下过雪的北京特别冷,呵气成冰,麻雀在蓬松的新雪上踩出一排树杈似的脚印,过会儿就被踏着梅花痕迹而来的狸花猫追飞。猫抬起脑袋看小家雀儿站上艺术教室前光秃秃的枝头,像灰蒙蒙的天空里留下的一个一个棕色的音符。
宋曜闻因为早上测体重长胖了一公斤而被形体老师罚课间做体能,站在旁边幸灾乐祸给他数数的,正是昨晚拉他去吃火锅的沈萱。男生说不上是因为平板支撑坚持了两分多钟快到极限,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笑得没心没肺,反正他耳膜里咯噔咯噔,听着像是牙快要咬碎的声音。
“背挺直,别偷懒!”沈萱欠揍地从左边绕到右边,“谁叫你昨天趁我去买饮料吃光了我最喜欢的牛肉丸,那东西多咸?你不水肿谁水肿?四十九。来,继续,四十八……”
“萱姐这未来的大数学家啊!”宋曜闻听她倒数气得干脆顺势倒在垫子上喘气,“下次找你借钱没准儿还能赚点。”
“做梦!你哪儿来的自信能从我这借到钱?”
这时上课铃适时响起,男生高兴地下逐客令请她快走,女生临出门前去饮水机那接了杯温水回来,放在他手边:“等会儿再喝,小心呛了肺。”
不一会儿隔壁琴房里就传出钢琴声,那是德彪西写给木偶的童话故事,是女生最喜欢的用来活动手指的练习曲。
下午放学,宋曜闻敲自己家门,意料之中地无人应答。他仰着脖子,百无聊赖地喊第五声“妈,在吗”,之后听见隔壁隐约传出的《梦幻曲》停了下来。
男生默数到三,对面门被拉开,他胸有成竹地看着面前这位毫不知情地中了圈套的邻居探出半个脑袋说:“你的记性但凡留一瓶盖,也不至于天天这么扰民。”
真不友善,宋曜闻熟门熟路地换着鞋想,下次吃火锅还偷你的牛肉丸!
他来的次数多,沈妈妈甚至专门给他准备了一双拖鞋,跟沈家三双拖鞋放在一起,看起来像是有儿有女的一家四口。
收容完邻居的沈萱又坐回钢琴前练琴,叮叮咚咚里夹杂着楼下汽车的鸣笛声,从远到近再到远。风吹起窗帘,吹得卫衣领子上的绒毛倒下托着沈萱微颔的侧脸,像百合敛起的花瓣。
宋曜闻坐在客厅桌子前假模假式地摊开作业,撑着头看那些温柔落下的风影撞上黑白琴键,觉得窗外冬日的暖阳,似乎也被F大调用想象替换成三月里的春和景明,在地板上铺了一片潋滟天光。
“好听吗?”
一曲终了,女生扭过头来在钢琴发出的悠长余音里询问道。
宋曜闻翻着地理书状似不经意地说:“不错不错,你要是开演奏会,门票五百元以下,我会考虑请学校里那只狸花猫一起去听。”
“要是一千块呢?”
“那就等演奏会结束你回家练习的时候我趴墙根听。”
沈萱不依不饶:“到时候我搬家了,你趴谁的墙根?”
“能搬哪儿去?北京就这么一万六千来平方千米,你从安和桥搬到永安里,也不过是四号线换乘一号线的事儿。”
他们的相处一直这样,张口就是调侃拌嘴,是声东击西,是青春期绝不承认的偷看和留意。
因为一旦毫无顾忌地放纵起来,就会变成任谁也会吓一跳的少年情绪。
还没等到雪融,艺考就来了。早春的一阵凛冽冷风划过树梢,写下一截料峭的片段。沈萱一早到考点外候场,左手缩在羽绒服袖子里攥着号码牌和准考证,右手偶尔在空气里弹一弹无形的钢琴。她低着头来来回回溜达,倏然被视野里一双球鞋挡住了去路。
往左迈一步,球鞋也往左一步。
往右躲一步,球鞋仍穷追不舍。
嘿!哪儿来的不知好歹、不长眼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
“宋曜闻,你怎么没去上课啊?”
男生打开背包,示意女生伸手。
“礼物吗?真不好意思,让您破费了。”沈萱迫不及待地探头往洞开的包里看,却被对方一下盖上。
“不要看,你伸手。”
“这么神秘?那它最好对得起我的好奇心。”
说着她闭上眼伸出手,还没碰到里面的东西就听男生回答:“是老鼠!”
女生闪电般抽回手,又闪电般打了一下男生的胳膊,“找死啊你!”
宋曜闻笑:“能是吗,能是吗?你动动脑子,我往自己包里放只老鼠干吗?快拿……哎呀,你摸摸,我保證不是!”
沈萱将信将疑,片刻后触到一片柔软。
“手冷吗?有没有好一点?今天上午大概能考完,我等你,中午一起去吃饭?现在不紧张了吧?”
“……谢谢你啊。”
女生把毛茸茸的暖手袋抱在怀里,用指尖捋顺纠缠在一起的绒毛,像在跟一只乖巧又黏人的猫咪亲昵。
宋曜闻趁着沈萱考试的时候在附近转了一圈,觉得校园景致不错,还挨着醇亲王府,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便问她是不是就敲定这所音乐学院了。
沈萱说:“那得考上才行。”
“谦虚了,咱不是门票一千元往上的水平吗?”
“呵!这不是怕遇着的都是门票万把块的对手吗?”
沈萱接着问:“你的打算呢?”
男生很痛快:“就海淀那所了。”
“麻烦,又得跟你低头不见抬头见上四年。”
宋曜闻乐了:“你哪儿来的自信,我就一定能考上啊?”
沈萱觉得这句话很熟,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可还没等她从大脑里翻找到,男生已拎着书包拔腿就跑:“糟了!今天下午有课,迟到了又要罚体能!”
宋曜闻在舞蹈教室排那个当红男团的新舞时,他妈妈的电话响了起来。要不怎么说,说话不要说满,凡事要留余地呢。男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偏科的英语补到优秀,没日没夜拼了命锻炼肌肉记忆,以为过了高考就是板上钉钉的学院准新生,可偏偏诸葛先生也算不到——现代舞招生名额取消了。
换志愿,联系老师,订车票,订酒店,宋曜闻兵荒马乱地做完所有的事后,对着外面高楼大厦里的灯光发呆。
他听见客厅里一阵响动,不一会儿隔壁弹钢琴的手就敲开他卧室的门,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回事儿,说好每月一次的火锅局,都等你到几点了还不动弹?”
宋曜闻跟沈萱生日前后脚,是从产房开始就没经过长久别离的发小,喝一个牌子的奶粉,在游戏里当敌人当队友,从同一家幼儿园一直读到同一家高中,连个子都你追我赶。可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男生不等他一米六出头的朋友独自蹿到了一米八。
然而他们依旧像小时候数兜里糖果的数量那样,相当坦诚,毫无秘密可言。
两人吃完火锅坐地铁回家,宋曜聞告诉沈萱:“我先去十里洋场给你打探一番,欢迎你寒假来游黄浦江,暑假来游迪士尼乐园。”
沈萱没说话,宋曜闻又急于澄清:“我没有想骗你,我一开始是打算留在北京的。”
沈萱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但我承认我骗了你。其实,跟你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是太麻烦。”
这个总面积一万六千多平方千米的城市有十九条地铁线,每天送一千多万人到几百个站点,南到大兴区,西到石景山,花二十五块去机场能飞到几千千米外的大江南北甚至整个世界,可在呼啦啦的风里能让宋曜闻听见心跳声的,竟然只有旁边的女生。
有人在站台告别,有人擦肩走散,有人讨要一点空隙把舍不得吹干。
但也有人站在离别的门口,堵住了流沙般的时间。
沈萱失眠,床边手机突然照亮一角黑暗,宋曜闻问了一个十分心血来潮的问题:
德彪西怎么跟索妮娅表白的啊?
十九岁的德彪西还在巴黎音乐学院当学生,来到梅克夫人家给她的女儿索妮娅当钢琴教师。他没带红酒,也没带雏菊,而是带了一肚子笑话给这个严肃家庭里长大的小姑娘。
沈萱枕着那个在男生书包里坐了十几站地铁而来的暖水袋,心想这是她的红酒,她的雏菊,她听过最动心的诙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