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权 蓉
想吃鸡,晚上就梦见了。但费了半天工夫,终是一口没有吃着。
家里的鸡是放养的,只有大春小春刚种上种子怕它们去刨食才会关起来,一年它们倒有大半逍遥法外的时间;加上运动量大,活动范围广——上至山上的松林,下至洞湾那深黑的灌木丛,左至楼家山那大片的梯田,右至那不知道哪朝哪代就有的竹林,所以一个个根本没有市场上的鸡肉肥油光,都是显瘦派的。
家里每次炖鸡,老远就能闻到香味,而且肉咬起来筋道,就连隔夜的鸡汤兑上水,新煮把菜都是香的。不像超市里的鸡肉,一样的做法,入口却是柴的。
在乡下,如有人去,要给炖只鸡,差不多代表最高敬意。因为家里的鸡大都是养来生蛋的,而且要杀一只放养的鸡,是很费力费工的事。
早年鸡是歇在鸡罩里,鸡罩就是砍一根竹子,上面留一节不动,下劈开很多条,把这一条条拉开,用竹丝一圈编过去,再一圈编过来,如此一个喇叭形的罩子就做好了。把这喇叭罩立起来,晚上鸡就全部住进去,可不知让哪个偷鸡贼窥见,一鸡罩一鸡罩地给端了。
后来人们就不用鸡罩,在牛圈的草楼上给找个地方。所以要捉鸡,就得半夜或者天没亮去抓,否则天稍亮,鸡们就起来觅食走了;就算喂食时它们回来,也一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有不对就四散跑了。人们说乡里的谁吝啬,就说他每次大中午的要请人吃鸡。
春天孵出来的小鸡,毛茸茸黄糯糯的,叽叽喳喳跟在母鸡后面,去田间地头探险,还要认识新世界里的其他动物——对它们垂涎的老猫,也是初生却壮实得多的小猪,默默不语的狗,雪白的长毛兔子,甚至在空中虎视眈眈的老鹰。再长一长,到夏天,毛长出来一寸,大了些,名字也改了,叫子鸡。
听说子鸡很好吃,摘同样刚新结出来不久还不那么辣的朝天椒,加菜油烧热,辣椒切丝,子鸡切丁,爆炒,起锅。
不过这是我们家的禁菜,子鸡历来是不让吃的。
乡里不爱看时间,有种“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的作息态度。小时候叫起床,说鸡都叫三遍了还不起来。下午在外面玩没回家,说鸡都歇罩了你还不回来。其实那都是做不得准的,可大人才不管。
我们管公鸡叫鸡公,母鸡叫鸡母,小时候有只红鸡公老啄我,后来我就怕鸡。小学同学们做毽子,我也想要一个,却对鸡公望而却步,怎么都没勇气去捉它过来拔毛,最后悻悻地拖了两只黑白鸡母过来。鸡母的毛不细,不翘,粗愣愣的,为了好看,我把它俩的毛错开绑,黑白相间的,自觉比别人的毽子醒目好多。
谁知道学校里没有一个人是用鸡母毛做毽子的,为此被嘲笑了好久。哭着回去,爷爷问怎么了,我说我的毽子是鸡母毛做的,别人笑我。爷爷去捉了鸡公来,拔了毛重新给我绑了个毽子,我却再没有带它去学校,也没有踢过。
从我记事起,家里都是爸爸杀鸡,每次料理时,爷爷都要踱步过来,说把鸡纸子留下。我爸不耐烦地回一句,留了。鸡纸子挂在墙上晒干,积了好几个后,奶奶取下一起碾碎,然后炒了给我爸吃,说是养胃。
后来我专门查了,我们叫的鸡纸子原来说的是鸡肫内壁,拿来晒干碾碎炒了是一种药,叫鸡内金。爷爷去世后,家里杀鸡的还是我爸,鸡纸子还是留着,如同杀鱼惯例留下鱼尾往墙上贴一样。不知道再没有那么一个人来多嘴一句,我爸会是什么心情。
给我妈讲我的梦,说怎么也没吃到嘴。
她说,你过年时候回来多吃两只。
朋友说,你这是强烈想家,说文艺点,叫乡愁。
乡愁吗?它们是王维绮窗前的寒梅。是余光中的海棠红。是席慕蓉没有年轮的树。
而凡俗如我,可能就是这种想念吃一只炖鸡的饿吧。
(秋水长天摘自作者博客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