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躺平的铜勺

2023-12-09 16:18:54裴孟东
都市 2023年10期
关键词:孙子母亲

文 裴孟东

这个夏天,总有不甘寂寞的蛙鸣,伴随着长袍马褂瓜皮帽发出的摇头晃脑的声腔,不时传进我的梦里。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

像是从时光深处抛出的一缕丝绸,柔柔地韧韧地绕过来,又绕过去,拖拽着我,鬼使神差,千里奔波,竟然站在了一片被石条环绕的杨树林旁,树身笔挺,枝叶茂密。这里是过去的池塘,村人习惯叫作“池泊”。环顾左右,北面是从挺着大肚的庙坡山怀里抖出的一条斜沟,东面是一只粗壮的臂膀直插沟中,西面是一道臂膀挽着臂膀的土岭,土岭上的窑洞瞪大一只只眼睛,好像要看穿人世沧桑。听说,那一层一层窑洞的地方,硬是被大型机械整出一面陡坡,租给城里一家公司,专门用于摩托车攀爬比赛。扭身向后,崖壁下便是书房院,这是村人的叫法,我也一直这么叫,是不是就是其他地方说的书院,还真有可能。黄土要是会长皱纹的话,它也应该老态龙钟了,可惜黄土不像人那样容易衰老,基本保持的还是旧模样。看见我,也没有显出应有的亲热。那把铜勺,似乎就是它留给我或者说留给我们整个家族的分手礼物。

变了,变了,一切都变了。从20 世纪80 年代初开始,村子逐步南迁,新房一座座盖起,旧居被一片片废弃。人们在满怀热情拥抱新生活的同时,也丢弃了不该丢弃的东西。想到这里的时候,童年往事便一幕幕在脑海中显影。

书房院曾是一处神圣的院落,土改时分给我家。除去放放杂物、种种菜,一直没有大的用处。小时候,每年秋天我都要跟着母亲去那里剪花椒,也会与一帮玩伴去采桑葚、掏鸟窝,父亲在做饭时指令我去拔葱,我也会乖乖地去。那时就想,书房院叫得这么好听,究竟是何人在这里念过书,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我与玩伴在斜坡上的石条缝隙间抠搜,结果抠出一条吐着信子的长蛇,吓得掉头就跑。我们又在讲学念书的窑洞地下掏挖,一个坑又一个坑,挖出的只是一堆堆黄土,连一个瓦片碎渣也没有。黄土就是这么神奇,可以滋生万物,也可以消融一切、泯灭一切。书房院的神秘在我心里一下子荡然无存,想想,一道上下出入的石坡、靠石坡一排花椒树、两孔张嘴窑洞、一块不耕种就杂草丛生的平地,太平淡无奇了。眼下我却不这么看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人文环境的一种顿悟。崖壁上,也就是窑顶上,往北二十步,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池泊,池泊东是关帝庙,关帝庙后是晋公祠,晋公祠对面是一个坐东朝西的戏台。池泊西有两道坡,北坡上去是上下两条巷,两条巷下又是层叠的三条巷,一户一户人家、一层一层窑洞,靠着土岭排列。沿南坡漫步而上,一直走到被高大的土岭拦住的路的尽头,人家散居道路两旁,门里出来的人,有意无意间都会露出一种得意,那表情一点不比皇城根儿的人差。这一带被称为“总门”,我曾质疑,应该是“宗门”,也就是裴氏先祖最早落脚的地方。冬天,池泊水面结成厚厚一层冰,好像把人们的情绪也凝固了,一下子冷清安宁了许多。其他季节,池边异常热闹。古槐下,扎堆的老人们在谈天说地,妇女们在池北池南两处石头台阶下浆洗着衣服,光屁股玩伴就近从岸上咕咚一声跳进水里,涌出一圈一圈浑水,脏了洗衣人的水域,气得洗衣人抡起棒槌砸水,边砸边喊打,却寻不见人影。又怕孩子不会游水,受了惊吓似的喊他的乳名,仍不见露头,洗衣的妇女们便起身一起喊。池泊西边水最深的地方,露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两手抹着腮帮子,吐着舌头,笑嘻嘻地做着鬼脸。羊群归栏时也是一景。风尘仆仆的羊们路过池泊,放羊人长长的鞭子在头羊前一挥,头羊便身子一扭,前蹄一抬,后蹄一蹬,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后头的羊一只一只跟跳,惹得正在池北洗衣服的小媳妇起身喊骂:穷骨头,活该娶不上媳妇。唠嗑的人本来就要四散,这时候纷纷起身,哄然大笑。头羊出水,从南边的石头台阶上到岸上,一片白云夹杂着“主人”的尴尬悠然飘走。

只要不去学校,一有空闲,我就溜到池泊边游逛,逛够了,就像在繁华闹市闻足了香水味一般过瘾。也曾脱下衣裤,跟着玩伴下水,却始终没有勇气把头扎进水里,只敢摸着岸边的石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几步。小媳妇家在巷后,那段日子常抱着个木盆来洗涮,她家的宝贝疙瘩正能拉能尿。不久前,她儿子满月时,娘家人翻山越岭、前呼后拥地抬来一架食摞。婆家人闻讯,早早在巷口列队恭候。几挂鞭炮挂在竹竿上,娘家人远远地走来,便噼里啪啦地炸响。婆家人接过食摞,抬到院门口。腾出手的娘家人一个个红光满面,边走边同接客的看热闹的熟人打着招呼,走到食摞前,把盖在上面的红被面展开,被面上别满了孩童衣物、玩具和文具。烟雾缭绕中,娘家人用两根带叶子的竹竿,把被面撑到门框上方。我当时挤进人堆看热闹,看完热闹又挤出人堆,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问母亲我满月时有没有食摞被面。母亲说,哪能没有呀,没有食摞被面的小孩,长大只会去放羊。难怪小媳妇那么狠毒地责骂放羊人。

我家祖宅在一个叫中巷的尽头,尽管要拐两道弯、上一面坡,但与池泊的直线距离不到三百米。夏夜,不知有多少只青蛙在那里起劲地敲鼓,夜越深,鼓声越亮,满天星星也被它一声一声震落。而我,总在睡梦中惊醒,一睁眼,放羊人的影子就在炕前,似乎盯着我夜夜替他打抱不平。在悠悠飘荡的岁月里,池泊岸曾是我们这个小山村村民心里的宇宙中心,那个后来属于我家的书房院自然是中心的组成部分。多少朝多少代,村里的大小英才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这么一想,我内心的块垒顿消,又开始兴奋不已。

父亲几年前去世,母亲跟上我到城里生活,每年过完春节,天气稍微暖和一点,便吵闹着要回老家。无论怎么规劝,她总是一句话:憨娃哩,家里那么多东西,没人看,还不糟蹋完啦。把母亲送回老家,我们不放心,几乎每天要打一个电话或视频。母亲很少来电。前几天,她突然主动打来电话说,在书房院窑洞底的杂物堆里翻出一只铜勺,问我要不要。好好的翻它做什么?——怕母亲累出毛病,我责怪道。不翻就什么也没有了,村里要收没人住的宅基地。噢,是古货吗?听完母亲的解释,我一时兴奋,嗓门也大了许多。年头应该不少了,母亲肯定道。我放下手头杂七杂八的事,这才赶着回到老家。

多年前,央视《鉴宝》节目大火时,我便犯过心病,一定要检点一下老家那些犄角旮旯的老物件,想着找出一件像样的,即使价值连不了城,能连村也行,让咱也找找炫富的感觉。有那么些天,我总是挖空心思地想家里这些物件。抛开那些不值钱的石器,诸如石磨、石槽、石碾等,那些坛坛罐罐,还有逢年过节祭拜祖宗的香炉供器,幼年时脖子上戴过的银锁,晾晒被褥衣服的铁丝上穿的铜钱等等,最显眼的是一张老式桌子。母亲总爱说那是分家分来的最值钱的家产,一直摆放在北窑炕台旁边。老桌上部是一个大抽屉,下部为双开门柜子,尽管漆皮开裂,但正面三块面板上的镂空雕刻却风韵犹存。一有机会,我就把手指塞进缝里触摸,渴望摸到什么天大的惊喜,但始终没有想清楚。我也曾专门查找资料,凭印象比对过雕刻图案,直中有圆,圆中有方,应该为勾连云雷纹。这种图案始自春秋,虽是乡下匠人所为,但它体现出来的传承精神和文化内涵该是多么了不起。就凭这一点,管它何等材质,也该价值不菲。结果,那次回家,原处竟然不见了老桌,四处寻找,还是不见踪影。问母亲,说是卖了。卖给谁了?走村串巷收旧货的。卖了多少钱?50 元。那个恼火呀,真想大发一通脾气。看着满脸皱纹的母亲正平静地瞅我,还是忍住了。过后特意叮嘱过母亲,老物件再不敢卖了,要卖,也得给我说一声。铜勺尽管不是金器银具,但毕竟是先祖们用过的,自然得赏玩鉴定一番。

在叠合板内,电气管线一般敷设在叠合板的现浇层,即电气专业沿楼板暗敷设管线可以走的高度大概仅为70~80mm,所以尽量避免管与管重叠否则会减少保护层厚度(见图6)。

想着是怎样的玲珑别致、珠光宝气,真正拿到手上、摆放眼前,却让我大失所望:勺口直径三寸有余,比普通小碗还粗出一圈,就像窈窕淑女配着一双大脚丫;勺柄长约一尺,中间曾经断过,用铁丝锔了起来,又快断了;手捏的地方是折叠回来的铜片,尽头是挂钩,看那弯曲的弧度,只能挂在细绳或薄片边沿。勺子里的铜锈白中泛绿,稍加清理,可看到锤子敲打的痕迹。翻看半球形的勺底,幽光沉静,旧气温存。这一刻,我思绪的奔马忽而腾空而起,很快又被现实的缰绳牢牢揪住。

这是一只垂柄铜勺,普普通通、平平常常。但比起平勺,就既不普通,也不平常了。即使是用金造银铸,平勺就是平勺,不是舀汤,就是盛饭。谁也不能不用勺子。有人会说,我就不用,直接端起锅倒。这是现在,过去在乡下,用的几乎都是铁铸的大锅,被牢牢地固定在灶台上,炒菜、熬粥、蒸馒头,全靠它。这样的锅,配搭的就是平勺,用起来顺手。那垂柄铜勺又派何用场呢?从酒缸里舀酒倒是用得上,可故乡地处黄土高坡,不似江南,压根儿没有家家酿酒的习惯。最大的可能是放在醋缸边,舀醋。故乡人过去一直食用柿子醋,每到深秋,红灯笼一样的柿子总会在山山岭岭沟沟坎坎上亮起,熟透的柿子或摘下或掉在地上被捡起,拿回家,扔进醋缸里,用倒丁字形的木器捣一捣,每天如此。进入冬天,满缸的醋就发酵好了,吃起来乍酸乍酸。就是现在,要吃上地道的晋南名吃——绿豆凉粉,不用柿子醋,味道便会大打折扣。垂柄铜勺挂在醋缸附近,随取随用,这不是最好的用场吗。给母亲说了,老人家却断然否定。那是给师傅送饭用的。母亲淡然而又肯定地说。那给什么样的师傅送饭?木匠、铁匠、石匠,还是其他匠人?我眼巴巴地瞅着母亲,盼着谜底。教书的师傅。母亲是十分肯定的语气。教书师傅不就是我们口中的老师嘛!正上幼儿园大班的孙子跟我回到老家,听闻我念叨出“老师”二字,丢下手中的玩具汽车,跑过来抢走铜勺,放在地上玩起“指南针”。爷爷,这勺子不会躺平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网络词,孙子这就用上了。当然不会躺平了,它是垂柄,不是平勺。孙子疑惑地瞅着我,好像对我的解释并非多么信服。

村里一直办着公学(公家补助一部分经费,其余自筹)。究竟从哪一朝哪一代开始办起,谁也说不清。老一代常自豪地说,周边十里八村,包括平川一些大村的大户人家公子,都到我们村求过学。抗日战争期间,池泊边的关帝庙、晋公祠等被日寇烧毁,公学被迫在村里的几座庙宇间辗转,最后落脚到村南的药王庙,这时候,新中国的曙光已突破地平线,一轮新日正在冉冉升起。随着学生的陆续增加,庙后又建起了东西北三面共六间教室。1968 年,我就是在这里开始了我的求学生涯。

第二天一早,趁着太阳的炉火还没有捅旺,叫醒孙子,说,带你去看看爷爷小时候读书的学校吧。孙子欣然应允。当我们沿着漫坡走到学校旧址时,却一下子愣住了。除却年久失修的药王庙还矗立在原址外,校园已被分割成块,成为一户一户人家。折身向下,走到对面的村委会大院,那座东西走向的三层教学楼还在,只是住满了光伏发电的施工人员。村里就没有一个孩子要上学吗?我问就近的一位大娘。大娘见是我,过来拉着我的手,寒暄了好一会儿,这才说:娃娃们都跟着父母进城了,你还把孙子领回来做啥。她以为我要让孙子在村里读书。这时又走来一位大娘,不对,虽然到了大娘的年龄,我叫她嫂,她快人快语地抢白道:谁说都去城里了,东头二狗家孙子,父母离婚了,娃娃回来,就只能到下面的村子上学,没法每天跑,只能找个拐弯亲戚家借住。

孙子见没有个名堂,扯着我的衣角说,走吧,爷爷。去哪儿呢?心中有了主意,便拉上他,沿着村里唯一的大道一直往南走。

村南的三岔路口,曾矗立过三座碑楼,一座为贞节碑而建,碑楼两面刻着一副对联,有人记得上联为“生前苦节无异志”,下联为“殁后芳名有余香”,放羊人就是贞妇的后人。其他两座碑楼内立功德碑,一碑上书“斗南”二字,意为其先祖乃苍穹星宿,位在北斗星之南。每经历一次战乱或动乱,碑楼总难逃厄运,直至一块砖一片瓦都难觅踪影。眼下,站立在这里,只能辨个大致位置,指给孙子看。人称我们裴家是宰相世家,听了,我只笑笑。作为裴氏的一支,我们这个小小的山庄窝铺,家谱上记载,曾出过郡马、举人、秀才,可惜的是动乱时家谱被付之一炬,就连每支家族必备的神轴(即家族谱系图,布上画着人像或记录生卒年月,逢年过节和婚丧嫁娶时要拿出来悬挂祭拜)也没有逃过一劫。现在能说得出来的,皆是手插进时光的缸里能抚摸到的事,把它编成故事,讲给孙子听。

光绪二十一年(1895)考中秀才的裴佐周,因其父亦为秀才,传为一时佳话,被人们称为“总门师傅”。先生一生以课徒为业,门生无数,晚年听说一门生因子不孝,自尽身亡,不顾山高路远,坐上牛车,亲往悼念。能想象出老人在现场抖动着长须,用唱歌一般的声调发出的怒吼:长子奔走,次子阵亡,三子四子,犹如豺狼,白昼下地,夜归各房,悠然自乐,岂顾爹娘,如此人子,该送法场……据其后人讲述,当时官方曾授予其一枚奖章,五十八名门生为其赠匾“德术名高”,至今仍保存完好。前述先祖为星宿的裴克孝被时人尊称“三师傅”,先生比佐周先生小十七岁,民国时考入省立师范,有一孙与我同龄。曾听说他治病救人的故事。村人有大便不通者,几近痛苦窒息,来求救于先生,先生出门,指着不远处一棵楸树,说,上去拽几根干穗穗,回去熬着喝。一试,果然奏效。有人问原因,先生说,你不看那些穗穗是下垂的。二十世纪初出生的裴骏逸,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当时的绥远省,先后担任屠宰局局长、营业税局局长,他大胆革新管理模式,提升工作效率,为傅作义部队的发展壮大提供了物资保障,受到省府嘉奖。与裴骏逸同年出生的雷红来,信奉“学好一回戏,能顶二亩地”的民间信条,少小离家,刻苦练艺,就是回到深沟畔的家中挑水推粪运土,走在羊肠小道上,也扎着跷子,终于练成名播黄河两岸的蒲剧名流。时人论起其跷子功,留下一句评语:“挂画看红来,不用看存才。”把他与一代蒲剧大家王存才相提并论,可见其影响。这些先贤,往往一专多能,无论在故土设立私塾,还是在他乡追逐梦想,均手持烟火,心怀家国,用己所长,救民困厄,成为我们那个小山村一代一代村民心里最明最亮的星。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

临睡前,总要陪伴孙子诵读一会儿《论语》。这是经过儿子儿媳批准、由我和爱人共同实施的“培孙工程”的一部分。完成当天任务,孙子又拿起那把铜勺把玩。爷爷,谁拿它给师傅送饭?就不会请师傅下饭馆吗?别说,孙子的话还真戳到了我的心尖上,这也是我久思待解的问题。

“我爹在书房院念过书吗?”我隔过房间窗户,大声问北窑里的母亲。潜台词其实是想问铜勺究竟来自哪一辈人。母亲走出北窑,拐进我和孙子居住的房间,若有所思地说:“他没有吧!你西沟姥爷念过。我刚嫁过来时,他还说,住处那么狭窄,书房院重新开个门,可以住人。”我的西沟姥爷就是雷红来先生,母亲还是少女时,为了学戏,拜他为干爹。小时候,每逢先生寿辰,我都要跟上母亲去拜寿。磕头的人按辈分排列,磕完一拨又一拨。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瓜皮帽,坐在太师椅上,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那是我爷爷在书房院念过书喽?”我这话刚一出口,孙子便想知道要问的这人,他该叫啥。我说,我的父亲是你的太爷,我的爷爷是你的老太爷。祖宗十八代,你长长再说。母亲对我的问题却不置可否。这个问题真有一点难为她。我爷爷与我西沟姥爷是同时代人,要念书,也是清末民初的事,那时候,母亲还没有出生呢。印象中,爷爷也爱戴个瓜皮帽,尽管一生务农,但不像完全没有文化的文盲。记得一天晚上,爷爷要我讲故事,我站在炕头上,把刚学的董存瑞炸碉堡的事迹讲了,也许讲得有板有眼,讲完,妹妹和堂妹听得意犹未尽,爷爷则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好好念,能念成。后来,还给我父亲专门交代过,说我是念书的料。父亲跟人吹嘘,别人说,念得再好顶㞗用,不推荐你上大学,就出不了村。父亲说,不推荐,就找大队说理,大队不行,就找公社,实在不行,就找县上。还真被他说准了,我1974 年初中毕业,开始没有被推荐上,父亲锲而不舍地努力,终于为我找来一个高中名额。

“给师傅送饭不能就用个铜勺吧?”

孙子附和道:“就是!”

“白铁桶铜勺,乌木筷食盒。”母亲说出的话像顺口溜,把前三个字与后两个字拉得很开。“都是老规矩了。从前,谁家头胎生下男娃,媳妇娘家就要张罗这四样东西,满月时,扎着红花,抬着食摞,送到婆家。”

乖乖,这四样东西不说样式,仅颜色就够丰富多彩的,食盒红、饭桶白、勺子黄、筷子黑,放在哪里,都会让人感到食欲大振。

“送这些干什么?”我不是明知故问,是想从母亲的嘴里得到切切实实的确认,好让孙子亲耳听闻。

“娃将来念书给师傅送饭用呀!”

多么古老的一种做派,这是先祖们天天都要举行的一种仪式。我和母亲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忆,说我刚入学那会儿,下学后,曾引领着老师到家里吃派饭,父亲早早就在家门口迎接。母亲则兴致勃勃地讲着她当年都做过什么菜。忽然想起一个传奇故事,母亲娓娓道来。说是某家主妇给老师熬粥,揭开锅盖,掉进一只臭虫,主妇从容用勺子舀出,扭身吹了吹,吸进嘴里,“咯嘣”一嚼,咽进肚里,再扭身说,放豆子,怎么加进了一颗红枣。老师和陪客的没看出异常,那顿饭吃得都很香。我想起,父亲招呼老师在饭桌前坐下,老师则招呼着我:来,来,坐下一起吃。坐到老师身边,尽管那顿饭筷子总不听使唤,饭菜也没有嚼出味道,但从此上课时,老师就是再黑着脸,心里也不那么发毛了。老师临走,在饭桌上留下一两毛钱,送走老师,我折回装进口袋,父母也不会执意反对。这笔钱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买笔、买纸、买小人书了。后来,学校建立了食堂,这个差事就中断了,派饭这个词,也从此被夹进旧皇历。

孙子不知听没听进去我们娘俩的絮叨,反正在瓷砖地上继续着他的“指南针”游戏,把勺子旋得团团转。忽然受惊了似的站起,一手拿着半个把儿,一手拿着勺子,走到我和母亲面前,哭丧着脸,说:勺把断了。我赶忙宽慰:没事,咱带回去,用铁丝锔起来就好了。其实,我的心思是,把它放到孙子房间的书柜上,让他时不时就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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