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曾以为,人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灿烂明艳,又蓬勃浩瀚,走着走着就是大气象。到后来才发现,其实是寻寻常常的一段段日记体。大多数人的一生,其貌不扬,是一桩桩的俗事标注生命的节点,就像逗号一样,不含蓄蕴藉,也不壮怀激烈。
逗号,说的就是庸常,平庸的庸,平常的常。
又要说到那次梁山游。旅程未起时,以为那里会是崇山峻岭,会是烟波浩渺。以为山下还会有人肉包子铺,卖包子的伙计一个个长得峥嵘轩峻,仿造的人皮撑开像气球挂在墙壁上……待到终于上了梁山,山下山上,所见除了游人,便是卖旅游纪念品的小摊贩们。小摊上,木做的刀、剑,刷过清漆的酒葫芦,上面刻有“梁山留恋”的字样。“八方共域,异姓一家”,那样的宏大场面,那样的横阔时光,如今都改写成啼笑皆非的“旅游”。售票、检票、讨价、还价,林冲们不在,梁山归于庸常,小人物登场经营小生活。
有朋友,当初的恋爱,简直像水泊梁山一样波澜壮阔。分分合合,终于如愿修得真果,被招安在婚姻的狼牙旗下,开疆拓土地开始幸福好时光。好时光,其实就是过着过着,鸡毛蒜皮,一地狼藉。于是想,《红楼梦》里,宝黛的爱情成为悲剧多么美好,成为一处意犹未尽的省略号多好,让人垂泪不已痴想不尽。真要吹吹打打结了婚,无非就是小日子,逗号的节奏。
逗号的节奏就是,喂过牛奶换尿布,拖了地板洗衣服,好容易熬到一天终了,天黑画上小句号。第二天,还是牛奶尿布,还是地板脏衣服。上幼儿园时一天四趟地接送,小学阶段辅导作业,大学毕业后愁他找工作找结婚对象……人生拉拉杂杂,无有终了。
想当年,奋力读书,以为定能搏来一个不同凡俗的未来,起码不同于母亲那一辈。其实,换汤不换药,哪有多少改变呀?一肚子苦水浪打浪在胸腔里,回到娘家,未及与母亲言,已先自数落起家务琐事烦恼琐屑。一桩一桩,烟火日常,是日记体里的逗号,没有丰富的表情。
读《人间词话》,读到“深美闳约”。我喜欢这四个字,深美闳约。说的是词,不是人生。
人生不深美,人生很庸常。它像一篇冗长的叙事文章里的连绵逗号——退一步想,总要有这样一些逗号。不是每一对翅膀都能飞上湛蓝的高空,但毛毛虫总要继续它在大地上卑微乃至无望地爬行。不是每一个伤口最后都能吐出耀目的珍珠,但是蚌贝不会停止将挟带泥沙的海水一口一口地终年吞咽。
也许,正是这样的逗号连绵,正是这样漫长的平庸时光,让我们见证了过程,生命的过程。盛放和颓败都是过程的一部分。
重要的是,有一天,我们从英雄的传奇里走出来,能不能平稳着陆?能不能安于这局促的逗号书写的人生,安于这八千里路的庸常时光,把自己平铺直叙地写下去?
怦然心动
我们所向往的人生,总是“深美闳约”的,它宏大而华美、壮烈,被各种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传奇填满,然而,回归庸常,会发现生活并不常有史诗般的壮丽和感叹,更多的是琐事的磨折。就像“我”读过《水浒传》,所向往的梁山是一派草莽英雄气,而实地拜访,只是如寻常的旅游景点般,满是俗世烟火,但,这俗世烟火气却更真实,更能让人心里安定妥帖。或许,人生的真味,就在一件件家务里、一声声唠叨里,一桩桩日常小事里……在人生这张白纸上,它们是一行行逗號,是向着远处跋涉的脚印,是向难而行的追求。
生命的根就深深地扎在俗世里,终有一日,当我们写就了人生的美妙诗行,会发现最珍贵的,不是最后的感叹,而是那一行行夯实了我们人生之基的逗号,让不断行进的历程充沛着人生的意义。
【文题延伸】人生的标点;原来,平常也可贵;活在当下…… (王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