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明
陳向宏在采访间落了座,桌上放着半包烟和一壶茶。茶很酽,近褐色。他呷过一口,悠悠道:“平时我真是喜欢(乌镇的)早晨,就像这个时候,安安静静,这是一种很原始、本真的状态。”
上午9点不到,园区尚未开放。长长的西栅大街上行人寥寥,空气中弥漫着金桂的馨香。这是第十届乌镇戏剧节的第四天,三日前我们抵达时,迎面而来的也是这样一阵沁人的桂花香,它自来熟一般,与每一个进入园区的人打着照面。金桂看似天生天养,与小镇浑然一体,实则是十多年前陈向宏从江浙各地一棵棵购买并移植过来的。
从某种程度上,戏剧节在乌镇的落地、生根也和这些桂花树一般,所谓“谋定而后动”。如今树大叶茂,文化暗香应和着流水石桥,构建了一个足够巨大也足够独特的“场”。陈向宏说,戏剧节可以复制,但乌镇戏剧节无法复制,因为它前面有“乌镇”二字。“这是一种系统性的构建。”既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
一场雨,让乌镇西栅西市河的河面荡起阵阵涟漪。很快,多个微信群里出现了“带雨伞”的提示。雨并未下大。在这激昂的群情下,雨也丢了阵势,淅淅沥沥下了一阵,便偃旗息鼓。
一年一度的戏剧节开幕,今天是小镇今年最为盛大的一日。眼下十周年的节点,让这种盛大更多了一份隆重。傍晚5点,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肤色和装扮的数十个表演团体组成的嘉年华巡游队伍兵分水、陆、空三路,一同向园区入口的乌镇大剧院行进。
半小时前,人群便渐有躁动之势,从四面八方向园区中段的日月广场涌去——陆路巡游队伍将从这里出发,经西栅大街,前往剧院。此刻,巨型木偶、硕大的玉兔、踩着高跷的花木兰、蒸汽朋克造型的末世人类已集结完毕,开始信步游走,队伍浩荡,声乐连绵。穿行其中,你能看到青蛇甩着水袖、年兽踏起正步、游龙在低空飞舞,森罗万象,俯拾皆是。
我们选择了相对清静的水路继续这趟奇观之旅。傍晚5点10分,一艘摇橹船停靠在灵水居码头,一同抵达的还有一件仿佛自《阿凡达》里穿越而来的圆形汽船装置,全黑的船体上附带数个发着蓝光的银色圆球,它们直挺挺地立在半空中,仿佛船体的无数只触手——自然也是这幅奇观中的一环。
待摇橹船停稳,一行人鱼贯而上。数分钟后,声乐渐响,是陆路巡游队伍近了。船夫摇起桨,摇橹船应势而动,离岸而去。河面宽阔,水声潺潺,倒映着岸上的天马行空。摇橹船晃悠悠向前,石阶的埠头一级级伸向木屋、廊棚、巷弄深处,让人只觉整个小镇都变成了舞台。戏和水一样是流动的,它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生发出来,也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点散发出去。
抬头看,空中有两条正在逡巡、嬉戏的“飞鱼”,一条呈湖蓝色,一条呈橘黄色,都躯体硕大,泛着明润的光泽。它们让人想起那句古老的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对青石板上这一张张年轻面孔而言,接下来为期10天的乌镇戏剧节便是一个大实验场,它提供平台、机遇,也对他们进行挑选、检验。
晚上7时许,天光落尽。巡游结束,开幕大戏《H-100秒到午夜》在乌镇大剧院压轴登场。在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内,乌镇戏剧节的一大特色便在于演出场所的专业性以及多元化——在步行可达的范围内,有7个大小、功能不一的室内剧场和一个大型户外剧场。乌镇大剧院是其中规模最大、投资最多的一座,以水乡的并蒂莲为灵感,一虚一实两个椭圆形体量相互交织,折屏式的冰裂纹玻璃帷幕恰似莲花瓣。对于非戏剧观众而言,建筑本身就是一场秀,帷幕被拉开,壮观开场。
大剧院与戏剧节同岁,于2013年落成,是这个弹丸小镇上第一座平地而起的大剧院,耗时3年,耗资近4亿元。“当时建剧院的压力不亚于我开发乌镇的压力。”作为乌镇景区总规划师、乌镇戏剧节发起人兼主席,陈向宏不曾怀疑在小镇办戏剧节的可行性,用他的话说,“想过会有人来,只是没想过会来这么多人”。
“在北京,你看完一出戏,走出去是长安街、东四十条,这个梦可能一下子就醒了。而在乌镇,走进镇子,迷失在剧场,是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乌镇戏剧节发起人之一的黄磊十余年前的一番话,如今听来仍很应景。十届、十一个年头,小镇长出新的枝丫,戏剧节还是那个戏剧节。
戏散场了,现在的高潮是觅食、赶集与夜游。
西栅景区的吃食多是乌镇当地特色美食,食铺沿纵横交错的街巷一路绵延。灯火点缀其间,每个铺子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名声在外的书生羊肉面,在过去十年,店面几经扩大,正餐时段客人照样坐得满满当当。临水而立的栅桥砂锅店同样人气火爆,牛肉、土鸡、海鲜,一锅接一锅,菜上得飞快。桥头的定胜糕现买现做,一炉出来,总是很快被抢光。还有一家口碑甚好的油煎铺,店里只卖萝卜丝饼和春卷。磨好的面糊一大盆,一勺放进铁皮圆勺里,缓缓转平,放入擦得细细的萝卜丝馅儿,再覆以一层面糊,入油锅炸至金黄,捞起晾在铁架上,沥干。
乌镇景区内的食物亲民,价格同样,即使在一房难求的戏剧节期间,这里的房价也并未飙至天价。“我们不功利。”陈向宏说,戏剧节是戏剧节,旅游是旅游,乌镇戏剧节并非乌镇文旅驱动的,相反,是它驱动了小镇旅游。前几年戏剧节,他特别关照园区所有客房下调房价。“当然10%的下降幅度不大,但这起码是一种态度,我们不是为了这个来做的。”陈向宏认为,做文化重在长期主义,在此之前,首要的是虔诚,“有一点敬畏的心态,而不是把它当工具使用”。
出西栅景区,向东北600米,作为戏剧节重要组成部分的北栅丝厂和粮仓干脆免去门票,对所有人敞开怀抱。正如其名,丝厂和粮仓原是弃置的工厂厂房,过去十余年,古镇迅猛发展,如秋后成熟的果实般鼓胀开,这里成为乌镇国际当代艺术展的重要阵地,已成功举办过多届艺术展览。戏剧节期间,从上午11点至翌日凌晨1:30,这里每天都会上演一场超过13个小时的狂欢,囊括大型集市、六大展览以及最受当下年轻人欢迎的夜游神音乐现场与子夜朗读会。
不同于青年竞演,子夜朗读会于2018年第六届乌镇戏剧节才正式亮相。它是乌镇自2016年开始向“文化小镇”转型中的小小缩影。“再美的山看多了也就这么一回事,对吧?但文化给人的享受是不一样的。”戏剧、文学、艺术、音乐、影像、市集,正是在这种文化矩阵的吸引下,年轻人对乌镇戏剧節的热衷十年如一日。
和戏剧节一起,构筑起小镇文化风景线的还有另一座地标性建筑——木心美术馆。“有好多现在过来旅游的,他们的第一站就是看木心美术馆。”
木心美术馆于2015年落成,坐落于西栅元宝湖水面,与乌镇大剧院隔水相望。不同于后者对传统元素的引入,木心美术馆是高度现代的极简风格。建筑坐北朝南,外立面浇筑有不同色调与纹理的混凝土结构,室内留白甚多,并引入大量自然光线,正应了木心先生那句“风啊,水啊,一顶桥”。
10月21日,戏剧节第三天。风歇了,阳光饱满,园区一大早便热闹起来。穿过一座小桥,走上临水步道,美术馆就在眼前。入内,隔断一片喧嚣。绘画馆、文学馆、狱中手稿馆、影像厅,上下两层、五个展馆细细走下来,那种游客的心绪完全散了去,大脑被那泛黄的藏书、隽秀的手稿、蝇头小楷的笔记、抽象的画作以及片段的影像占满,好像正端坐于纽约的某个寓所客厅,被一众画家、舞蹈家、雕刻家团团围拢,听先生讲《诗经》与《楚辞》,讲古希腊神话与20世纪世界文学,他时而讥诮,时而悲悯,时而伤怀,但从不强烈,总是平静。
看展之外,美术馆里另有两个小憩的好去处:一处是负一层的咖啡厅,透过一整面墙的玻璃窗,能看到水流从建筑顶端飞泻而下,流水就咖啡,有一种格外的闲适;另一处是二楼面向元宝湖的阶梯式空间,湖面遍生芦苇,被百褶叶切割成无数个细细的长条,像一首有节奏却无声的乐曲。择一处坐下,四下都静默着,人们可以静静发会儿呆,各想各的心事。
在江南六大古镇里,乌镇是旅游开发最晚的一个,始于1999年。那年,陈向宏被调任到乌镇,负责古镇保护与旅游开发。隔年,主打“观光小镇”的东栅老街保护开始。三年后,以住在古镇中、发展夜游为主的“度假小镇”提上日程,更为彻底的西栅改造开始,房屋被改成临水民宿,剧院与美术馆相继落成,这里是更现代的乌镇,一部分曾经迁出的原住民也以另一种身份回到西栅,成为景区售货员、民宿房东等。
2016年,“文化小镇”的概念被提出,乌镇的开发进入第三个阶段。戏剧节、艺术展等活动不仅丰富了小镇的内涵与外延,更直接参与了小镇景观的营造。
“任何一种文化形式,它的底层逻辑都是生活,是体验。”陈向宏仔细研究过,大多数文化小镇都停留在诉说过去的辉煌上。“比如我们这个地方,虽然出过很多名人,但没实物,很难引起大家的共鸣,因为两者之间没联系。”
陈向宏也清楚地意识到,游客大多来自城市,见惯了高楼大厦,因而对小桥流水心生向往,但他们习惯的还是现代生活。“现代化小区里有的东西,乌镇一定要有。”于是,游客看到了覆盖全景区的免费Wi-Fi、景区内多点位设置的直饮水、24小时运行的游览车,它们并未以一种大张旗鼓的方式告知游客,而是润物细无声地存在着。
行走在小镇的青石板上,街景始终清爽。数十名清洁工时刻保持街道洁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小镇都是美的——阳光下发着光的西市河、倾斜的瓦片屋顶、古朴庄重的石桥、爬满爬山虎的一整面墙。在这种洁净之下,无论游人多么多,耳边如何喧嚣,你总能找到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历史上,乌镇曾是桐乡最后一个通公路的乡镇,如今这里的孩子却能看到与世界同步的话剧艺术。陈向宏相信,除茅盾、木心之外,未来小镇会走出更多的“大家”,“因为孩子们从小在这样一个文化信息含量极丰富的环境里长大”。
这些天里,陈向宏总是被问到同一个问题:戏剧节未来会怎样,乌镇接下来还要怎么走?他的回答每每相同:我是一个务实的人,我们团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团队,我们会想着后天要干什么,但最主要还是干好眼前和明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