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矿兄弟

2023-12-06 01:37:10周芳
长江文艺 2023年11期
关键词:白莲花林子

周芳

1

在我们清宁石膏矿,邱红兵是个不可以轻易提及的人。他长着小眼珠子,小黑豆那么一丁点,靠近眼眶最上面,除此,眼眶下面,左面,右面,三面全是空荡荡的眼白。叫人看了瘆得发慌。老六子在他面前,从没敢把头抬起来过,后背却是一阵一阵渗冷汗。

老六子第一天进到矿上时,邱红兵嘴里正嗷嗷嗷有声,如一匹劣马脱了缰,把我们冲得人仰马翻。邱红兵体壮,吨位重,“撞拐子”混战中,邱红兵的膝盖撞上谁,谁就只有倒地的份。眼见他侧着身子向我这边冲过来,我见势不妙,连忙后退。可是迟了,邱红兵跳起来就是一撞,我一个踉跄,四仰八叉跌在地上。邱红兵稳稳抱住膝盖,立在球场中间,来啊,谁上,上。他叫嚣道。

这时,工会主席贺长庚从矿办公大楼那边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黑黑瘦瘦的成年男人。黑瘦男人身后又紧跟着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一个比一个高出半截头,渐次排下来,排成一列纵队。他们肩背手拎的,布袋,塑料袋,麻袋,花花绿绿共计八个袋子。我们正在惊诧此列纵队何方神圣,贺长庚已径直走到邱红兵面前,说,邱红兵,回家呀。邱红兵扫了一眼逃荒队,仍是单腿站立。卖猪肉的贺安良瞅见贺长庚身后四个人,高声招呼道,贺主席,家里来客了?贺长庚说,贺好枝家的。哦,贺好枝家的啊!贺安良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道,好啊,好,欢迎欢迎。黑瘦男人慌忙放下手中的麻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小心抽出一支,双手递给贺安良,您抽烟,抽烟。他腆着脸笑,鞠躬,又往身后一转,去拽那个男孩子。男孩子身形细,瘦,如同一根没有发育好的豆芽菜。一双冻得生疮的烂手,正左右手开弓忙着擦鼻涕。黑瘦男人把豆芽菜拽到贺安良面前,我家老幺。他说。仿佛这豆芽菜是他带来的一个见面礼。矿区嘛,要的是劳动力。豆芽菜年庚八岁,长一岁,再长一岁,长到十七八,下个井,是铁板钉钉的事。老幺鼻涕一抹,头一缩,闪到他爸身后了。

你过来呀。黑瘦男人低声呵斥道,一把拽过来老幺,推到邱红兵面前,哥哥,叫哥哥。这样,男孩子就要仰头。他一仰头,“哇”一声,大哭起来。

他看到了邱红兵瞪大的双眼。

邱红兵的亲爸还活在世上时,没有人发现邱红兵的眼睛凶。再说,一个孩子,就算长了一双凶眼睛,又能凶到哪里去呢?他无非是仗着个高,力气大,成为我们这帮小子的老大。可九岁那年,邱红兵的亲爸死了,他的眼睛开始显出了凶光。他看着你,你觉得一股杀气扑面。他要是瞪起眼,更是杀得要死,要一口把你吞进他眼睛里。

矿上媒婆“花喜鹊”花想姣说,这样“三白眼”的伢,长大了是个狠角,性子硬,不好惹。我奶奶叹了口气,说这伢啊,命苦,性子不硬怎么活。

邱红兵先后失去过两任爸爸,第一任是亲爸,矿上运销车队的货车司机。矿上至清宁城火车站这条线路,他跑得烂熟了,闭着眼睛都知道一路上哪里是坑,哪里是坎。哪曾想,有一天他醉了酒一樣,东扭西歪,撞断路边的护栏,一头扎进了清宁河。第二任是后爸,那天他正在井下装车,顶上的岩石突然发力下坠,直径二十多公分粗柱子被压弯压折。身旁有人大吼一声“快跑!”他一愣神,再抬脚往外跑时,已来不及了,石头坠下来,他半个脑袋被拍进了脖子。

两任爸爸一同上小学中学,同一天成工人,一个运膏一个挖膏。前者曾开玩笑,兄弟,要是哪一天我出点事,你可得对你嫂子好。另一个笑嘻嘻地说,你放心,我全盘接收。矿区里,工友间是不大忌讳谈死亡的,这种玩笑类似于托孤。不想,一语成谶。矿上便再无第三个男人有胆量做后爸,邱红兵的妈贺好枝也就寡了五年。

贺好枝人长得好看,南瓜子的脸,柳叶子的眉,腰不过二尺。贺好枝寡居的日子里,也有男人不怕死,在花想姣的带领下,寻上门来看个究竟,可看来看去,还是止了步。据说止步于邱红兵。邱红兵瞪着的那双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一把愤怒的猎枪,随时要人的命。贺好枝门前,车马冷落了一些日子,直到刘先道带来一列纵队。

黑瘦男人刘先道,三十四岁,贵州赤水县人,原本要来矿区做工人的。工会主席贺长庚鼓动他和贺好枝打电话,写信。如此一来,刘先道一身兼两职,矿工和贺好枝的男人。

贺好枝家已有三个同母异父的孩子,加上刘先道带来的,家里乌压压六个孩子。在这个重新组建的家庭中,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年龄排序,长子邱红兵仍是排行老大。刘先道把擦鼻涕的老幺拽到众人面前,腆着脸笑,我们家老六,老六子。

2

邱红兵说,纳维斯。

邱林子说,斯纳维。

邱红兵说,格老子,我说纳维斯就是纳维斯。邱红兵把左胳膊从衣服袖子里脱出来,小臂折叠靠向肩膀。看,就这样子,断臂的纳维斯。邱林子不服气,咕哝道,眼见为实,去找老六子。

找就找,一下班我们“青石帮”便杀向石膏制作工艺厂。沿路的大货车扑了我们满头满面的灰,头发上也是。到了工艺厂红色厂房门口,邱林子把工作证一晃,喂,我们五矿的,找老六子。老六子?门房大爷拦住我们。老六子就老六子。邱林子说着,踮脚向厂子里望。门房大爷说老六子是谁呀。邱林子给堵住了,我们一直习惯叫他老六子,至于老六子的具体姓啥名啥,还确实弄不清楚。邱林子望了一眼邱红兵。邱红兵说,刘……刘雄文。对,刘雄文,我们找刘雄文。邱林子粗声粗气的鸭公大嗓门引来两个女工的注意。她们从仓库门口探出头来,一个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另一个抬起右手捂着嘴巴扑哧笑了。邱红兵低声喝了句,注意点形象。

老六子刘雄文正在勾勒一袭裙衫的纹理,一条一条弧线流水般漾开。裙衫斜斜地挂在一个女人的白胯上。一个外国女人,裸着上半个身子。鼻梁高高的,眼睛又大又黑,头颅微微上扬,有些妩媚可亲,又有点莫名的庄重。老六子低头时,他的额头几乎碰在女人的白奶子上了。

哧,什么纳维斯。你看,断臂的维纳斯。邱林子指着石膏像旁边的一个牌子说。我们老大邱红兵受邱林子掐这么一句,心头不悦,沉下脸冲老六子恼道,格老子,你那天不是说纳维斯吗?我说是……是……维……维纳斯。老六子结结巴巴的。你说的是纳维斯。邱红兵眉毛一竖,两只眼睛里全是眼白,他拈起一团石膏泥对准外国女人弹去,正好弹在她胸前凸起那一块。“青石帮”的弱智儿季博文拍手叫道,奶子,奶子。季博文笑起来一副憨态可鞠的样子。旁边几个工人见状便也吃吃地笑。老六子红了脸,别过头去看地上的石膏粉。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工抱着一个莲花模型走过来,刘老师,你看这里。她指着莲花的花瓣部分。老六子接过模型,顺手拿起身边一把“V”字形的美工刀。你看这里,我们要刻出花瓣的褶皱,得用斜刀。看准了,一刀下去,要坚决肯定,手不要打颤。老六子边运刀边讲解,他不看女工,只看模型,脸上却更红了。女工专注地盯住老六子运刀的手,红润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随时呼应老六子,哦,这样,呀,这样。她的脸浮起一层淡淡的光泽。

我们不懂这些,凉在一边也没啥意思,便在车间里晃了两圈。女工们花蝴蝶一样的多,大多二十岁左右,曼妙的腰肢,好看的脸。那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束着高高的马尾辫,一个蓝色的蝴蝶结恬静地停歇在她头上。我们再转到老六子身边,姑娘掌心上盛开了一朵清新的白莲花。

出了厂房门,邱林子啧啧地叹,哦嗨,狗日的老六子,怀里抱个美女,身边围着个美女,幸福哦。

哦嗨,哦嗨。季博文跟着傻叫。

邱林子捏着他的鸭公嗓子,模仿那个女工,袅袅婷婷走到老大邱红兵面前,刘老师,你看这里。

格老子,滚。老大推开邱林子,他边走边脱工作服外套,脱下来把外套往后一甩,潇洒地搭在肩上。他又几大步跨到厂房背后,掏出家伙撒尿。尿出漂亮的抛物线,抛得老远。

邱林子跑过去,也掏出家伙撒尿。老大,哪天我们再去工艺厂玩哈。邱林子的小眼睛贼溜溜地转。

格老子,要去你去。老大瞪了他一眼,邱林子乖乖地闭上他的臭嘴巴,专心撒尿。

这个邱林子真是没眼风,没看到老大受了伤害,还在这里惹老大怄气。你想啊,新下井的矿工叫邱红兵啥,叫师傅。我就叫邱红兵师傅。可人家老六子被叫作啥,叫老师。蓝色蝴蝶姑娘轻盈盈地飘向他,“刘老师,你看这里。”一个师傅一个老师,一个地上一个天上,这和邱红兵刘雄文在家中的地位大不一样。

老大邱红兵三采区割岩组组长,长得一身好膘肉,下井干活舍得下死力气,每个月拿一等奖金。身负家中主要收入来源的重任。老六子呢?老六子还是个豆芽菜。我妈说土地公公施了定根法,把老六子定在地上,长不动。我奶奶说得更是让贺好枝哭不是笑不是。奶奶说,我们隔壁左右的可以证明,你家有吃的有喝的,你好枝没少老六子一份,那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个真后妈。贺好枝说,您王婆婆是个明白人,给我说公道话。这么多年,我用白米饭就是喂一块石头,石头也要喂大。豆芽菜在膏矿工艺厂上班,工资只有邱红兵的三分之二,每个月却还要支出一笔钱,买画笔买纸板买画布。

3

去工艺厂后过了两天,我们去老六子的宿舍。老大说,我让老六子给你们一人做一个纳维斯。邱林子说老大,是维纳斯。老大瞅准他,说你是不是不想要?邱林子连忙说要要要,要纳维斯。

老六子正在宿舍里画画。他拿着一把排刷,蘸了绿色颜料,在画布上挥去,挥出一张绿色桌布。排刷又蘸了红色,三挥两挥,挥出一只苹果。确实是一只苹果。饱满,安静,富有光泽。我摸摸画面,大块颜料,凹凸不平。凹凸中间,透着光线的明明暗暗。

我们从老六子口中知道了这是一只油画苹果。静物油画,老六子说,油画,顾名思义,它的颜料是油质的,非常的厚重,可以画在布上,厚纸板,或是这样的木板上。老六子敲了敲竖在床边的木板。老六子连续启用了一些短句子。他解释油画时一点也不结巴。

矿工帽子,矿灯,铝制饭盒,黄球鞋,书,椅子,大半边南瓜。老六子宿舍墙上挂着的,地上堆着的,都是这些玩意。一个个真真切切的,伸手可触。我们把这帽子一戴,鞋子一穿,拎着个饭盒就能下井了。

牛逼呀,牛逼。邱林子将那张矿工帽子油画顶在头上,直夸老六子。

参观啊,随便看。咱老邱家有的是人才,老六,都拿出来给他们开开眼界。邱红兵架起二郎腿,右手挥来挥去。邱红兵这句话有些不在理。如今,他们家主事的男人叫刘先道,应当说咱老刘家。但你知道的,我们不能纠错。他的“三白眼”一瞪,我们噤声不语。要语,也只能是牙齿和舌头磕磕绊绊,又多出一个结巴老六子。

老六子不是个结巴人,但只要一和老大邱红兵说话,他就结巴。

老六子在技工学校上学时,遇到了两个小混混勒他的钱。混混手一伸,拿过来。老六子掏空了身上四个口袋,只掏出三块五毛钱。一个混混扬起胳膊,顺手就是一猛巴掌。明天交十块钱。老六子青紫着半边脸进门,正巧邱红兵下班回家。么回事?邱红兵把矿工帽扔在桌子上。老六子低着头不答。邱红兵双手按住老六子的肩,用力推搡几下,给老子把头抬起来,说,是么回事?老六子抬了头,别人……人,要……要钱。邱红兵眼里又是鄙夷,又是愤恨,还有怒其不争。第几次了?三……三次。邱红兵咬牙切齿道,你不晓得说你是我邱红兵的兄弟?

邱红兵跟在老六子身后,往指定地方去,邱红兵左手拿着一团鼓鼓囊囊的报纸。混混们正歪头斜脑靠在两根电线杆上。邱红兵也不言语,弯腰放报纸,再头一低,胳膊一弯,脱下灰毛衣,一身赤膊,横肉闪闪。一条龙在肉上飞舞。邱红兵胸前纹着一条彩色龙。不等混混们分清龙头龙尾,邱红兵再一弯腰,捞到报纸,扯开,扯出一块砖头。混混们捏紧了拳头。邱红兵举起砖头,照准自己的额头,砰。红砖一分為二。混混们还没缓过神来,邱红兵举起二分之一砖又照准了自己的额头,砰。血流出来,沿着他的鼻子,上嘴唇,下嘴唇,下巴,滴到地上。邱红兵伸出手掌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他撮起嘴巴轻轻地吹,血向掌心四周缓缓流动。邱红兵觑着他的三白眼,轻声细语道,我,五分矿的邱红兵。混混们撒开腿就开跑。

老大邱红兵和老六子刘雄文,一个罩人者,一个被罩者,关系却又不像“我罩你”这样简单。对于刘雄文,邱红兵是又爱又恨。对于邱红兵,刘雄文是又爱又怕。说话结巴就是一个明证。如果老六子下了井,并且与邱红兵一个采区,老六子准会成为一个完全的哑巴。在邱红兵面前,老六子一开口就会结巴。幸而他做了一个手艺人。

老六子也活该是做手艺活的命。

说到这个命,绕不开贺好枝。让身高一米七不到的豆芽菜下井割岩,使电钻凿炮眼点炸药,她怕人戳她的后脊梁。后娘就是后娘,毒蝎心肠。贺好枝说老六子该去技校学门手艺。刘先道拍着工作服上的膏灰,说,上什么学,和老大一起下井。贺好枝说,他学手艺能进工艺厂。刘先道说下井有下井补助。贺好枝说家里有你和老大下井。刘先道说三个比两个强。贺好枝柳眉一竖,要不,我也下井?刘先道就不吭声了。至于老六子怎么画上油画,用我们矿上诗人贺小果的话说,艺术是相通的。他会用石膏粉做维纳斯,就会画油画。

哦,白莲花,邱林子惊叫道,他掀开一张南瓜画,南瓜画下面藏着一个姑娘。白底蓝碎花的连衣裙,乌黑的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发上扎着一个蓝色蝴蝶结。那眼睛,我看一眼,就认出来了。眼睛晶亮晶亮的,一潭清水般亮汪汪,眼角微微向上挑,含着笑。上次从工艺厂出来后,我们给围在老六子身边的四个姑娘打分,打了几个轮回,最终,一百分颁发给了这个穿白底蓝碎花裙的姑娘。邱林子叫她蝴蝶结。邱红兵说,格老子,没文化。邱林子说碎花裙?邱红兵瞪了他两三秒钟,吐出三个字,白莲花。

大伙凑上前评头论足。活了啊,活了。看看这眼睛,老六子,她眼睛里在说啥呀。邱林子问,你把白莲花关在你房里画了三天三夜?邱林子边说边用两个大拇指相触做着猥亵动作。

她没有到我房里来。

你到她房里去?

我沒有去她房里。

她不是你的,你的那个模特吗?

不……不一定非对,对着人画不……不可。老六子急得结巴了。

嗨,老六子,你会不会画裸体的,就是你那个不穿衣服的纳斯维,维纳斯。

老六子看着白莲花不说话。邱林子拿起油画,嬉皮笑脸地说,你把她画成维斯纳,光屁股。老六子一听这话,一把把油画夺过去。哎哟啰,又不是个真姑娘,像个宝贝一样。邱林子把白莲花又抢到手里,他伸手摸了摸姑娘的嘴巴,又把手送到自己嘴边,啪一声响,做个飞吻。邱林子的手还要往胸口摸,邱红兵一脚踢到他屁股上,滚蛋,你个癞蛤蟆。邱林子没提防这一踢,身子向前一晃,跌坐在一旁的油画盘里,成了一个红屁股。

邱林子说,癞蛤蟆才要吃天鹅肉嘛。

格老子,就你想那美事。邱红兵瞪起凶眼睛,说,老六子,把画收起来,不给这些流氓们看。

呀呀呀,我们流氓,我们流氓。邱林子笑嘻嘻地举起油画,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来,来,流氓们,来看,来看。我回头扫了一眼老大邱红兵,他眯缝着双眼,望着那幅画。我再仔细看去,看到一线温柔的目光,不偏不倚停留在白莲花脸上。

4

邱红兵压在球杆上的手微微地抖动,他的后背僵硬,身子紧绷着,完全失去了往常击球的流畅。我和林继勇趴在球台另一侧,喊着“进,进”。邱林子那边的拉拉队也在叫“黑8,黑8”。三局两胜,一比一平,现在关键一局,台面上只剩下黑球8。邱红兵深吸一口气,架起了杆子,杆头离黑球8很近,距离不到10厘米。全场寂然,等待这最后一击。“各位工友,现在是北京时间17点30分……”广播里响起播音员程美丽清脆的声音。与此同时,我听到“砰”,球杆闪电般运向母球,接着“咚”。黑球8飞起,落到地上。

我和林继勇几个拉拉队全给弄蒙了,这可不是老大的打球水准啊。要知道,邱红兵可是代表膏矿出征,参加过清宁市的台球比赛。邱红兵出杆既准,又稳,还狠。很多人喜欢找他较量两局。开台球桌的刘忠培老远看到邱红兵,就喊红兵,红兵,有人要和你开两局。在刘忠培旁边开录像馆的李拐子在一边帮腔,开两局,开两局。李拐子的拐杖在地上磕得直响,李拐子晓得只要邱红兵赢了钱,他的录像厅就有生意。《血在风上》《新男欢女爱》《僵尸医生》这些片子我们轮番看了个遍,都是邱红兵请的客。

今天下班后,邱红兵本来是要回家的,邱林子拉住他偏要打。我们这些手下想看录像,少不得怂恿老大战三局。一开局,邱红兵的球就打得心不在焉,与邱林子这个三流球手竟然打到共争黑8。我心悬了起来,担心他的球要打丢。果不其然,广播响起那一刻,老大邱红兵的手抖了一下,杆头挑起,把黑8击出了台面。

邱红兵掏出10块钱,扔在桌面上扭头就走。

花婶又带哪个姑娘上老大家相亲?邱林子问我。

不晓得,我说,你们看吧,我有事。

嚯,你也有姑娘相亲?邱林子嬉笑道。

我懒得理他。这家伙,一天到晚想姑娘。我向矿外走去,走到五矿与四矿的分岔口,看到老大邱红兵的背影。他从那边抄小路走过来,包着屁股的牛仔喇叭裤,松松垮垮的米白色西服。在矿区俱乐部跳个舞,去清宁城看场电影K个歌,在花想姣伶牙俐齿的撮合下去会某个姑娘,老大就这身行头。我们私底下叫外交服。尽管米白西服衬得邱红兵的黑脸黑得深不可测,但从整体上来讲,这身外交服还是把一个井下工人穿成了一个看得过眼的小伙子。

据说米白色外交服见过三次姑娘,均以没有下文而告终。一个姑娘害怕他的三白眼,一个姑娘嫌他家兄弟姊妹多,第三个?邱红兵嫌弃人家长得壮,像头母牛。好枝,你家红兵,你没有教他?母牛才会下崽。花想姣愤愤然。花想姣真是生气,我的个妈天,他邱红兵这副鬼样,还有他那个家境,竟然还轮得上他挑三拣四。他那个样子,自己也不拿镜子照一下。要不是贺好枝今天三斤苹果明天五盒饼干往她家里送,她才懒得讨这杯喜酒喝。

今天这身外交服又是为了哪一般?我拐过分岔口,远远地跟上。邱红兵埋头赶路,时不时拍拍衣袖上的灰。小路上,运输货车从我身后急速驶过。走到石膏工艺厂门房旁,邱红兵停住脚步,我赶紧闪到一棵大树背后。邱红兵拍了拍头发,又摇头,抹脸,抖身上的灰。

铛,铛铛,铛,铛铛。挂在门房屋檐下的闹铃响了六下。石膏工艺厂下班的时间到。邱红兵扯了扯衣角,挺直了背脊。过了上十分钟,还没见工人们出门。邱红兵抬头望了望天空,晚霞染红了天边云彩,夕阳照在厂房红墙上,一片祥光。邱红兵搓手,低头,小步子来回走动。又过了几分钟,一个男工第一个走出厂门,开,开,开个猴子会,搞这么晚。他嚷着跨上自行车,一溜烟跑了。接着出来一群姑娘,我使劲瞅了瞅,没瞅到那朵白莲花。人快走尽了,老六子才和韩厂长一起出来,他用手比划着啥,韩厂长认真听着。老六子没料到他哥站在厂门口,脸唰一下红了。邱红兵上前一步,向韩厂长伸出手,您好,您好,我是刘雄文的哥哥,在五矿上班。韩厂长笑呵呵地握住伸过来的手,你这兄弟,行啊,我们厂里新产品设计都靠他!

老六子在前,邱红兵在后,两兄弟一矮一高一白一黑走在灰扑扑的小路上。邱红兵向厂房那边回头看了两三次。那里空无一人,夕阳落了,黄昏降临,厂房旁边,一棵郁郁葱葱的香樟树上,停歇着一只孤单单的麻雀,孤单单地叫。

5

贺好枝开始了频繁地走动,她提水果提饼干去花想姣家串门。有一次直接提了一双皮鞋。我们矿上的习俗,媒婆说媒成功,男方送媒婆皮鞋。贺好枝说,我的姐呀,你也晓得我家的情况,孩子一大串,男伢有娶,女伢没有嫁。我和先道头发都愁白了。老大红兵这伢,矿上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花想姣说你儿子嫌人家姑娘像头母牛嘛。贺好枝赔着笑脸,我的姐呀,红兵那儿,你不是不晓得,就一个苕货,他晓得个鬼。女人长得壮实命好啊,像我,这命。贺好枝说着,脸上挂了悲戚色。

花想姣看到悲戚色,连忙说,好好好,我去找,我去找,谁叫我花想姣心软,听不得人说三句好话。贺好枝起身,要告辭出门。花想姣说,好枝啊,有一句话,不晓得该说不该说。

贺好枝连忙把笑堆满脸上,想姣姐,你说。

花想姣就说了。花想姣说我们工艺厂的姑娘们,人家眼光高得很,不是随随便便交个朋友耍一耍的。贺好枝尴尬地笑,说,那是的,那是的,人家条件好,我们家想都不要想,高攀不起。花想姣说,你家红兵,天天往我们厂里跑。

哎……他接他兄弟老六下班。贺好枝叹了口气。

他们弟兄俩蛮亲热哈。花想姣笑道。贺好枝听出那笑声里分明是十分的嘲笑。她抓住花想姣的袖子,我的好姐姐,红兵的喜酒你一定要喝。附近农村的也行,你看翟家湾王家湾哪家有合适的姑娘,

这些天,两个儿子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走得贺好枝心里发慌。

邱红兵跟在老六子身后,沉默着脸,倒真成了一个保镖样子,一个身穿外交服的保镖。让我担心的倒不是老大这保镖样,是他一个人呆坐在渣堆上。

出矿区大门直走一二里路,再往左边拐,是一个大山坡。这块地方本来是块平地,一车车的石膏渣子石膏灰成年累月地往这儿倾倒,渐渐地堆成了一个山坡。山坡的斜前方一里左右正对着的就是石膏工艺厂。邱红兵坐在高高的渣堆上,闷着头抽烟,地上的烟头尸横遍野。

老大。我小声叫他。烟灰落在膏灰上,他没有应我。他看着地上的石膏灰,一只脚在上面划着。

老大。我又叫了一声。

他回过神来,扭头看了我一眼。

你在这里呀。我无话找话。

你跟着干嘛,格老子。邱红兵猛抽一口烟,把烟头弹到山坡下。

我……我坐一下。我真的没话可说。老大不提起啥,我就不提起啥。我挨着邱红兵坐下。货车在公路上急驶,漫天的灰尘中,石膏工艺那幢红砖厂房也雾蒙蒙的。铛,铛铛,铛,铛铛。挂在门房屋檐下的闹铃又响了。男男女女一群人涌出来。全都雾蒙蒙,看不清。邱红兵一直就那么看着。一双眼睛略略垂下,眼神里的凶劲弱了几分。

他脚底下,划出一朵莲花。

6

1995年9月11日这天,整个五矿沸腾了。

两列锣鼓队一大清早就在矿区大门两边吹吹打打,大门门楣上拉着大横幅:欢迎英雄凯旋。清宁市的领导,膏矿总部的领导,秦矿长,刘书记,个个西装笔挺,站在横幅下。“青石帮”这天把白班都调成夜班,专为着庆祝老大邱红兵。

邱红兵身着米白色西服给兄弟们发烟。邱林子说老大,老六子牛!邱红兵假装生气,鼓着眼睛说我邱家的人有不牛的?邱林子做了个鬼脸,说老邱家,牛。邱红兵给我们发烟,还给横幅下那群人发烟。我们都暗自称奇。老大最不喜欢和当官的打交道。他敢当着秦寿生矿长的面叫他禽兽生。老大发烟发到一个领导面前,秦矿长给那人介绍,这是我们开采组组长邱红兵,刘雄文是他的弟弟。领导拉长声调,哦,你弟弟?邱红兵说我们家老六。领导竖起大拇指,说不错,不错,为矿上,为我们清宁市争光了。

从北京载誉归来的小轿车停在了大门口。先走下来石膏工艺厂技术厂长王碧春,接着是老六子刘雄文。两人身披大红花,一人捧着一张大奖状。人群响起热烈的掌声。贺好枝笑着,擦着眼泪。刘先道嘿嘿地笑,眼珠子一错不错看着他的小儿子。

为祝贺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我国北京怀柔召开,我们矿上石膏工艺厂特意为妇委会秘书长蒙盖拉夫人制作了一尊高40公分的半身塑像。主创人王碧春,助手刘雄文。现在他们手上捧着的奖状一张是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中国组委会颁发的,一张是全国妇联颁发的。

领导讲完话致完辞,笑容满面问秦矿长,你刚才说工艺厂还特意为他们准备了礼物,是什么好礼物。秦矿长说好嘞。他回头一招手,白莲花出来了,双手举着一个蒙着红绸布的匾额。只见她一件乳白色的毛线长裙,腰间系一条细细的绿色绸带,头顶上仍系着蓝色蝴蝶结。

秦矿长说王市长,请您揭匾。王市长拉下了红绸布,匾额上十个大字金光闪闪,“匠心达四海,雕艺写豪情”。

接下来是拍照留影,拍照的人说挨近点挨近点。白莲花往刘雄文这边挪移了一点。拍照的人说还挨近点还挨近点。白莲花脸上布满红晕,笑着不挪步子。秦矿长喊道刘雄文你这小子,你不晓得往这边挪一点,扭扭捏捏的,比个大姑娘还害羞。刘雄文红着脸挪了两步,和白莲花肩并肩站着。秦矿长说你帮王小翠把匾举起来呀,你好意思叫人家一个姑娘伢举。刘雄文便举匾额右边,白莲花举匾额左边,俩人将匾额端端正正举到胸前。“咔”拍照人按下镜头。人群又响起一阵掌声。站在我身边的邱红兵拍得最响,他拍着拍着,低下头去看地上。花想姣说这刘雄文一个才,这王小翠哩,一个貌。她说着,意味深长地去看邱红兵。邱红兵还低着头看地。

刘雄文和王小翠的“郎才女貌”照拍完不到十天,邱红兵申请去了总部运销车队。车队的老师傅原先都是邱红兵爸爸老邱的同事。邱红兵的加入让他们欢欣鼓舞。当天晚上,运销车队摆了一桌酒,凡是不出车的司机都一杯两杯酒下肚,热烈欢迎邱红兵。贺好枝哭湿了枕头,想起了许多年前那辆冲进清宁河的大货车。她发过毒誓,她宁可她的子女讨饭,都不准去当司机,特别是货车司机。

邱红兵去车队后两个月,老六子宿舍遭了小偷,其他东西原封不动,只是人物油画白莲花没了踪影。邱林子说我打赌,肯定是老大拿走了。我说,老六子会画,一画一个,老大让他画,他敢不画?犯得上去偷?邱林子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仰头说道,你的脑袋被门夹了吧,你搬起脚趾头想想,老大会让老六子画?我告诉你,兄弟是兄弟,女人是女人,两个东西碰到一起了,麻烦得很。

我不相信邱林子的话,跑去总部运销车队,偷偷察看邱红兵的宿舍,宿舍里根本没瞧见白莲花。邱林子说你真是个苕货,比季博文还苕,老大有必要把画搁在宿舍里让大家看吗?老大跑长途,出了矿,上了路,几百里,上千里的路,白莲花放在车上,他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邱林子说得唾沫纷飞,就像他要当我们老大一样威风。

我们没见到老大邱红兵很久了。

“青石帮”在新老大林继勇的带领下,步行去清宁城喝酒,K歌。身后开来轰轰轰的货车,我们会在路边站定了,等着车开过来。五十米,三十米,十米,车越开越近,我们要看几眼坐在驾驶位上的人。有时那个人是邱红兵,有时那个人不是邱红兵。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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