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涛声
拾荒老人
舒老家十二年前搬进这个小区时,他在这里已先住了两年,就在舒老家前面一幢楼,与舒老家一样,是底层,都是最西边的单元靠边的一户,紧贴进出通道。舒老出入小区必经过他家旁边。他的脸很像电视剧《济公》的主演游本昌,颧骨微凸,眼睛总是眯着,似笑非笑,身高大约只有一米六五,看上去年纪有七十多,还手轻脚健,穿戴朴素随意,像个普通工人。
他每天都推着飞鸽牌老式“二八”自行车——车龙头、车后座两边都挂着大塑料袋——握着两根一尺多长的毛竹片夹子,到一个个单元门外垃圾箱边翻找可卖钱的废品:废金属、塑料瓶、易拉罐、旧电器配件、硬纸板包装盒……
这小区算是园林式,有天然的小河穿过,有小桥流水、假山亭台,沿河有浓绿树冠掩隐的架于水上的木栈道,有通幽曲径,还有泳池和河边沙滩,到处是花草树木……头批住户大都有点身份或经济实力。“游本昌”住的还是大户型,朝南面有白色栅栏围的五十来平方米的小院子。舒老常见他在小院里,有时整理废品,有时坐在小凳上看报纸,有时站着吸烟。
他经济不可能拮据,怎么还捡废品?舒老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工作,没有机会与他接触,心里一直留着个谜。
一位退休语文老师来舒老家借书,她正好住在“游本昌”家上层,舒老便向她打听。她说他姓郭;因为他总在院子里堆废品,乱七八糟,她在楼上阳台看着刺眼,讨厌他,不愿和他多说话。不过,她听说,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就参加了工作,那时才十六岁,后来还当过市化工局副局长,是离休干部;当时教授的月薪才五六千,他每月养老金有一万多;另住别处的儿子叫他别再捡废品,他不听,闹僵了,儿子气得不回来看他。
他养老金那么高,还在乎捡废品卖那点钱?舒老更觉得奇怪。
大约过了五六年,舒老忽然发现,郭老头不在小区捡废品了;每天来舒老家楼后垃圾箱捡废品的,已换成一个佝偻身子的瘦老头。而郭老头常骑那老旧飞鸽自行车出小区。舒老猜想,他该是终于向儿子妥协,常去看儿孙享天伦之乐了。
大約又过了三年,郭老头竟又推着自行车在小区捡废品。舒老心里又添了个谜。
去年盛夏的一天上午,舒老家门铃响了,一开门,出现的竟是那张“游本昌”的似笑非笑的脸,他礼貌地招呼舒老:“您就是舒老师吧?”
舒老大感意外,问他有什么事。
他说:“不久前晚报上报道了一位作家在‘毗陵讲坛做讲座的新闻,我老伴说这位作家就住在我们小区——原来就是您。有点事要麻烦您,想请您给三个正在读大学的孩子讲讲做人的道理。”
这太突兀,舒老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住了。
他说:“我知道,培训班都收讲课费,我会照付。”
舒老忙说:“不不,哪是要讲课费!我只是没有准备。”
他恳切地说:“您有学问,哪用准备?随口说说就行。”
舒老只好答应。
他朝单元门外招呼了一声,来了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舒老让他们都进客厅坐下。不过舒老想先解开心里多年的谜,便问:“您今年有八十了吧?”
他笑笑说:“八十六啦。”
看他这身板这精神,还近似中年,令人惊叹!舒老又问:“听说您是离休干部?”
“是的。”
“您不缺钱呀,可我见您还每天捡废品。”
他眯眼微笑:“我捡废品可不是为卖那点钱。”
“那为什么?”
“您知道,城市每天有大量的生活垃圾需要不断填埋,这样就会侵占本来可以用于农业生产的土地,让人心疼。垃圾里许多东西可以回收,把有用的废品拣出来也能减少些污染。”
舒老眼前一亮:“您这境界很高啊!”
“说不上境界,我在化工局工作过,本来就清楚垃圾对环境的危害,电视里经常播环境受污染的事件,也播公益广告:一箱废品,一眨眼变成了一辆漂亮的自行车。这道理小学生都应该懂。”他爽朗地笑了。
“您想过没有,靠您一个人捡这点儿能有多大作用?”
“这话我老伴也说过。我对她说,我坚持做,说不定也会有别人被我带动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再说,退休后不做点什么也无聊,天天到棋牌室泡着是混日子。捡点废品,多少还算为社会为别人,为子孙后代,也为自己做了点有益的事,感觉活得还有点作用和意义,也开心。”
舒老不由点头赞许,心里还有个谜,又问:“记得您有两三年没有捡,咋回事?”
“哦,那是有个姓马的外地人,儿子儿媳在小区做清洁工,挣钱少,他有糖尿病,捡废品卖点钱能补贴医疗费。我要资助他,他拒绝了,我就把我们小区的废品让给他捡,我到别的小区去,捡了也交给他去卖。他起先还不要,我就把他捡的也夺过来,一并卖了把钱交给他,之后他只好把我捡的收下。后来他回了老家,我就又回咱小区捡。”
原来是这样!舒老心生感动,更怀敬意,说:“您原来当过领导,能放下架子捡废品真不容易啊!”
“儿子儿媳和女儿都因为我的身份反对我捡。我说,退休了就是普通人,还拿过去那点职务当金贴在脸上,是虚荣,很可笑!”他说到这儿突然一怔,接着眯起眼笑,“不说我啦,还是请您给他们讲讲吧。”
舒老本以为三个青年是他孙子孙女。他正要向舒老介绍,其中那个姑娘说,他们三个都是贫困生,都受了郭爷爷资助,是趁暑假相约一起来看望郭爷爷的。
郭老身上的谜太多了,每解一个,舒老对他的敬佩就更多了一分。舒老想了想,对三位青年说:“刚才郭爷爷讲的,你们用心听了吧?”
三人都点头说“是的”。
舒老便对郭老说:“关于怎样做人,您已经讲了一课,生动感人,连我都受益,值得和他们仨都好好体味和领悟,哪还用我再说呀!”
绿 萝
舒老是作家。静是豪的女儿,舒老的孙女。
静小时候很乖,长得也十分可爱,还规矩本分,舒老和老伴对她特别宠爱。静长大成白皙漂亮的姑娘,研究生读的是哲学,研究方向是伦理学,六年前毕业。她学的专业就业较困难,所有亲属都希望她考公务员或事业单位,可是她说话实打实,不善交际和应变,公考口试明显是弱项。她考过三次,都差那么一点,没信心再考,决定到企业去应聘。她通过了本市一家较大的物业公司的面试,被录用了,做人事专员,负责管理职工考勤和办理劳动保险,月薪只有2700元,也只给交“三险”。不管怎样,总算可以不“啃老”,做好工作或许能慢慢提高待遇。
舒老写作之余在小院里养了些花草,扦插培育了好几盆绿萝。静头天上班,下班后特地赶到爷爷家,要一盆舒老扦插的绿萝,说是要放在办公室里。
静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舒老和老伴都盼着孙女早些找到合适的对象定下终身,静却因为工资低工作还没有完全安定,觉得还没有条件谈婚论嫁。上班一年多,她看不到加薪的希望。舒老和老伴的心都悬着。
幸好她父亲豪通过朋友了解到另一上市的集团公司招聘,单位档次高,月薪3500元,有明确的加薪规章,给交“五险一金”。静去应聘,被录用了,于是跳了槽,依旧任人事专员做人力资源工作。
静去新单位上班,又带上那盆绿萝。
她做事认真踏实,第四年月薪漲到了6000元,但也成了大龄姑娘。舒老老两口及静的父母、姑妈都急,既催她自己找,也找人帮物色介绍。终于,有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是大学老师、工科博士。两人见了面,觉得合得来,处了一段时间,便商量着开始筹办婚事。舒老和家族里的长辈都终于放了心。不过,静还没有带级别的头衔。她来看望他们二老时,舒老忍不住问:“你有可能升职吗?”
静毫不当回事地回答:“不知道。”
舒老有点沮丧,却又无奈。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儿女们周日来家里聚会,静的父亲豪兴冲冲说,静工作的公司的女老总特来找他,说公司的采购中心,负责采购所需的物资及办公用品,量相当可观;有人反映主管的采购行为有猫腻,公司决定多设一道岗把把关;了解到静工作认真踏实,不投机不取巧,不贪小便宜,品性可靠,打算把她调到办公室任采购监管——一是预先审查采购项目,二是审核价格,三是核实购回后的数量并检查质量。静的级别上升了,月薪将升到7500元,以后每次加薪幅度也会比原来大。
这可正是舒老盼望的好消息,他一听,抑不住兴奋,平时不喝酒的他这回打破常规,晚饭时开了瓶红酒饮了两杯,还对静说:“升了职加了薪,你可得请客呀!”
静心情也很好,笑着说:“当然,一定请。”
舒老开始等待孙女升职到任的消息。
等了一星期,又到周日,舒老的儿女们又都来老两口这里聚会,静因为加班没来。舒老问起静升职的情况,豪却丧气地说:“这丫头神经不正常了,她竟突然变卦,不要升职,只愿做原来的工作。真是气死人了!”
舒老、老伴及其他家人们也惊呆了,都说这机会千万不能错过。舒老说要找静谈谈,叫她来吃晚饭,了解一下她变卦的理由。豪说也要参加。当下舒老便给孙女打电话。
吃过晚饭,都在客厅沙发坐下,舒老还没开口,脾气急躁的豪就抢先责怪静:“现在年轻人都讲究发展,不断寻找机会拼搏进步,不断换专业和岗位,遇到你这种机会,都求之不得,你却放弃,不傻吗?”
静说:“初听说能升职加薪我也挺高兴,可是侧面了解了新岗位的工作,需要熟悉采购物资的品种、规格,不同厂家的产品质量、价格千差万别,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清的……”
豪忍不住打断她:“哪个人换新岗位都不可能一下子全会,应该花工夫学习、锻炼,才能增强能力才有进步。”
静苦下脸说:“学习新的业务知识难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那是容易发生矛盾的地方,要坚持原则,还需脑子活络,懂得应对的艺术,我天生一是一、二是二的性格,肯定会得罪人,也可能被人暗里作难。还有,我大龄结婚,不久就要生孩子,如果到了新岗位没等到学会新业务就中断工作,也会给单位添麻烦。我心里也纠结,连失眠两夜,才做出不去的决定。”
舒老觉得孙女说的也有道理,略带遗憾地问:“你就打算长期做现在的工作了?”
“现在这工作,我开始只是为拿工资必须做,做了六年,现在我觉得其实是为公平维护职工的权益,最终也是为单位稳定、和谐把道关。我读研究生研究的方向是伦理学,是辨析人与人之间的道德是非,现在这份工作其实与学的专业也有联系。这几年来,我由适应到喜欢,现在已觉得是责任。三年前我还在网上专门学习人力资源专业知识,通过考试获得了中级资格。细想想,做一生也挺好。我想,不是每个人都能无限止发展和进步,社会也需要螺丝钉式的人。”她顿了顿,扭头看看客厅花几上的一盆绿萝,拿起小喷壶给它喷了喷水,俏皮地说:“爷爷,我可是绿萝的料,成不了牡丹、芍药,就安心地在一个小空间起点净化空气的作用吧。”
舒老不由得笑着对孙女说:“爷爷支持你!”随后又问:“你那年拿去的绿萝还在吗?”
“我也扦插繁殖了三代了,都把办公室窗台摆满了,长得藤长叶茂浓浓密密的。”
作为作家的舒老,马上联想到当代年轻人需要想清几个问题:一是追求发展与进步,是出于理想,还是因为欲望?二是常说的“实现人生价值”,是指得到的报酬,还是指以智慧和劳动创造的社会财富?……
他产生了写一篇随笔的冲动。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