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仝保
古色古香的琉璃厂东街17号,门额高悬徐悲鸿手书的“金涛斋”老匾,走進去迎面是一幅老主人与齐白石的旧影,墙壁上悬挂着李可染、黄永玉、黄胄等一大批名人的字画。亲手装裱过这些字画的主人刘宪怀,正埋头案台,用一双妙手为一张残破的旧画实施着“手术”,夫人张学静和徒弟小苏也屏住呼吸和他一起忙活着:喷水、拼接、刷糨糊、着色、对缝……这件破旧不堪的画即将获得新生,重现它本来的面目与艺术魅力,当然这其中的魅力也包括修复托裱技艺,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分画七分裱”。
承家学,师出名门
63岁的刘宪怀,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装裱室负责人、京派装裱名店金涛斋领衔装裱师。他出身于拥有近百年历史的装裱世家。
装裱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历史悠久。对于装裱,人们并不陌生,它是中国书画艺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书画必须通过装裱才能将其全部艺术表现出来、完善起来。通俗地讲,装裱就是把画家创作的字画通过麻纸、布帛等材料裱褙数层后,再通过四周镶嵌绫绢等装饰,既便于悬挂展示更利于收藏传世。其样式包括手卷、册页、中堂、横批、条屏、扇面、对联,等等。
正是由于装裱技艺的成熟,自唐代后保存下来的书画作品数量不仅大大增加,品相也有了保障。到了清代,京城形成了颇具规模的琉璃厂字画古玩一条街,从此出现了古朴庄重的“京裱”,与先前形成的以精工细作为特色的“苏裱”问鼎我国装裱南北两大流派。1957年,大画家傅抱石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署名文章推崇当代裱画大师南北“二刘”,“南”是刘定之,“北”就是刘金涛。
刘金涛就是刘宪怀的父亲,金涛斋的创立者。刘金涛被誉为“装池国手”“装裱泰斗”。笔者曾在2009年采访过刘金涛,听过不少他的装裱传奇故事。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舞勺之年的刘金涛在琉璃厂装裱名店宝华斋学艺,拜张子华为师,其人装裱技艺高超,不但裱工精细,且善揭裱旧画,甚有孤本国宝之类的残缺书画也能在他手中复活,被收藏者称为“神手”。当时北平众画家、各地藏家、大批名士趋之若鹜。在张子华手底下,刘金涛苦学十年,从学徒到主案,掌握了字画装裱与修复的全部技艺,在业界已小有名气。之后,另立门户创立“金涛斋”。1947年,徐悲鸿先生又力邀齐白石、叶浅予、蒋兆和、李苦禅、李可染等名家作画筹资,为刘金涛扩大店面,并亲笔题下“金涛裱画处”。五十年代末,刘金涛从荣宝斋调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组建了裱画室,直至退休。
至于书画界为什么对刘金涛有如此高的评价?本文不做过多赘述,仅用两个传世的真实故事就能回答这个问题。被徐悲鸿视之为“悲鸿生命”的唐代画圣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交予刘金涛担纲装裱。这幅已逾千年的名画几经转手,又历经战乱和偷盗,已是破败不堪,污垢累累,其中最明显的是女性的脸都成了“黑包公”。刘金涛居然把这张古画裱得焕然一新,使其容颜焕发。以至于业内评论:“《八十七神仙卷》能够流传至今,首功在于徐悲鸿先生,次功在于刘金涛先生。”此论足以证明了刘金涛的手艺超群。再有就是悬挂于人民大会堂的520多平尺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就是由刘金涛和他的老伙计张贵桐、王家瑞领衔装裱。该画作者之一,著名画家关山月说:“装池这么大的画,是没有先例的,是个难度很大的课题。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有发明创造的!”
装裱看似简单,却包含着深刻的艺术原理,几十道工序环环相扣,无论哪道工序稍有不慎都有可能使一幅作品失去应有的价值。傅抱石曾经说过,一个裱画高手的产生,要有面壁九年之志。刘金涛确实穷其一生深耕于艺术装裱与字画修复。作为次子的刘宪怀自幼耳濡目染,十来岁时就开始跟在父亲后面打下手,既帮了不少忙,也挨过不少骂。刘宪怀说,裱画干燥易裂,太湿又易蛀霉变,一画当前,要屏息静气,手持两把刷子要运行适度,重了可能碎为纸浆,轻了必难碾平,操作中举手挪步都需慎之又慎。操作过程中一旦出现失误,作品将会受损,自己也会因此受到父亲毫不留情面的严厉斥责或挨骂!十多岁时,他错把案子上放着的一盆调色水误当擦桌子的脏水倒掉,就被干活的父亲骂了半个钟头。正是这种隔三岔五的被骂,家里的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被吓得不敢跟父亲学习。只有刘宪怀在“鼓励老艺人带自己的子女学艺”精神的鼓舞下,从高中被招进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裱画室,跟随父亲及师傅系统地学习装裱技艺。
正是严格要求才成就了刘宪怀的技艺。真可谓:名师出高徒,严师出高艺。
新画是装裱,修复是“续命”
经过四十多年的摔打锤炼,刘宪怀的装裱技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看他裱画是一种享受,手底下麻利,快慢有序,动作娴熟,像他父亲一样很能放得开。他边干活便讲:画心首先要托得平,不能有泡,更不允许起皱,线条裁切必须齐整分毫不差,否则裱好的画挂起来后就会歪斜……笔者用手摸着刚刚裱好的这件作品,感觉很薄,往墙上一挂很平,从远处欣赏,看着舒服,还不失格调。瞬间被刘宪怀的手艺所折服。刘宪怀继承了刘金涛“淡雅脱俗”的裱画风格,力争每件作品都 “平整,干净,雅致”。他解释说,平,就是当用手抚摸,不能有波浪,亦无瓦凹;整,卷起来要端头平整像一刀切下去似的;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须一尘不染,除了宣纸厚薄均匀外,所用糨糊也是精致的;雅,包括画幅的比例,颜色运用等都恰到好处,这些只是对新作品装裱的基本要求,若修复古旧字画,技法难度更大。
谈到修复,刘宪怀认为那是在为旧画“续命”,这能考验一个装裱师的综合素养和深厚功力,所以修复一直被认为是书画装裱中难度最大、要求最高、最能体现技艺水平的活儿。
不怎么善于表达的刘宪怀一谈到这些专业,仿佛也能口吐莲花:有些老画的画面碎破到不可分辨,甚至酥脆地到了呼吸即可吹散的地步,这就需要补笔。补笔必须对古代书画及形式、用纸及工艺有准确的认知,要揣摩作品原色的气质,补处得体,不逊不过,所补之处须与原作合为一体……若手底下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肯定做不到的。除了手艺到位,用料还要考究。比如,糨糊必须是用植物淀粉熬制,染料要根据对书画创作年代判断后来精心调配。
现藏于炎黄艺术馆的一幅文徵明书法,就是黄胄请刘氏父子一起装裱修复的。原本残破的作品让他俩忙活了一个多月。刘宪怀说:“修复是个精细活儿,要胆大心细。每完成一个工序,都提着心,有时候恨不得半夜两三点还起床去看看,生怕有不好的变化。”
另外,徐悲鸿的《泰戈尔像》《逆风》等,还有李可染后期的有些作品也是刘宪怀与父亲一起装裱的。早年,李可染曾给刘金涛题赠“千锤百炼 精益求精”,并亲口告诫刘宪怀一定要好好向自己的父亲学习,要认真精细对待每个环节,并用幽默的语言希望刘宪怀做事精益求精:“常言道熟能生巧,干久了眼睛就是尺子。不过,我希望你裱我的画还是要用尺子啊……”
记忆犹新的装裱历险记
提到这些成绩,似乎刘宪怀不怎么兴奋。或许见得太多了,也或许经历太多。说到经历,人一般在成功后更愿意分享“苦”。有一件苦事尽管过去了整整 40年,但刘宪怀至今仍记忆犹新。
上世纪八十年代,张仃领衔为刚刚组建的中国首家中美合资五星级饭店——长城饭店创作了一张大型水墨画《泰山朝阳图》,急需装裱上墙,因为这张画要作为来华访问的美国总统里根举行新闻发布会的背景,这算是一个政治任务,但因为时间紧张,装裱难度大,短期内换了几家美术公司都没干成,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刘金涛。可刘金涛这时已经退休,管与不管都可以。不管不是他的风格,因为刘金涛身上有股侠义之气,且愿意迎难而上。在现场,刘金涛望着店方恳切的眼神和画家的殷切期望,毅然领了任务。这可惹恼了刘宪怀。“别人干不了的活,你来接,这不是在顶雷吗!”一气之下刘宪怀从东三环腿着跑回城里的家。稍有常识的人都懂得,冬季干燥,屋内又有暖气,裱件易在上墙过程中或上墙后发生阔开。若尺幅大,更增加了崩开的几率。若是开着开着会,咔擦咔擦崩开了,那多丢人现眼啊,毕竟有一国总统参加,又有400多名记者的摄像机对着。怎样向国家交代?那可够我们爷俩喝一壶的!刘宪怀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要知道,他自己的师爷张维恭就是因为把一大户人家的名画没裱好,担心赔不起,卧轨自杀了。
刘宪怀生气归生气,到头来还是和父亲一起现场裱的,而请来的其他裱画师一看情况都溜号了。为什么溜号?刘宪怀说,平素里装裱一幅大画至少要有四个人合作。刷上糨糊,托层宣纸,又脆又重,翻转、上板,稍有不慎就会破碎,甚至化为一堆纸浆。何况这么大的作品。当时饭店的工作人员和画家着实为刘金涛捏了一把汗。
可刘金涛真争气,仅凭爷俩二人竟然在短短的两天内加班赶点完成了。刘金涛一一把整张刷满糨糊的宣纸覆在画背上,又飞快赶平,且绝无一点皱褶。一张一张,不停地刷,不停地覆,不停地赶,每道工序,中途无分秒停顿,一气呵成。这一气往往就是三四个小时。两天后一场装裱界的大战得以功成。
回到家后的刘宪怀依然提心吊胆,以至于记者招待会那天,死盯在电视屏幕前看,他不是看新闻,而是看他装裱的大画崩没崩。答案是:不仅没崩,且一直挂了好久。
听了刘宪怀讲的这则“历险记”,笔者特意上网一睹这张画的风采,清华大学博物馆《张仃百年诞辰纪念展》中有一段记载:《泰山朝阳图》,彩墨画,700 cm×300cm,1983年。
艺高胆大,刘金涛敢于打破前人规程,应急自定良策。硬是没加一层布一层绢,两层宣纸做腹背,或许他读懂了宣纸的柔性与拉力。而张仃也读懂了刘金涛,笔者在张仃绘赠给刘金涛一帧焦墨山水册页上的题款中发现了几行字,“金涛同志精于装池,少年学艺京华,齐璜大师皆重其艺,解放后工作接触较多,常以赶任务而废寝食,重义轻利,更为艺术界所称道。因题数字互勉。”这其中“赶任务而废寝食,重义轻利”绝非是张仃礼节式的赞誉,他的这种有感而发应该与这件事有关联。
既不把画裱俗,更不把人做俗
一件事一件事的发生,刘宪怀逐渐理解了父亲对他的严厉要求,更明白了父亲与书画家们的默契。而他跟父亲默契到什么程度呢? 父亲一挥手,甚至一个眼神,刘宪怀就知道他想要什么工具或下一步是哪个动作。看到儿子的成长和成绩,刘金涛在晚年才能得以放心,才安心停了手上的活儿,刘宪怀接过了父亲的旗帜。
2018年7月25日,刘金涛在北京病逝,享年97岁。
如今,刘金涛生前的诸多好友及家属的作品就由刘宪怀承担装裱,廖静文在世时曾多次跟大家说:“裱画找小刘!”近些年,受大师家属之托,刘宪怀装裱了包括齐白石、徐悲鸿、张仃、祝大年、庞薰琹等在内的诸多先生的遗作,以及艾青、吴祖光、黄胄、许麟庐等后人所家藏的书画。甚至,他和徒弟还承担了若干次国家外交场合一些重磅作品的装裱工作。每当有人抱着一摞作品找到刘宪怀就说:“搁你这儿,我就放心了!”他们放心了,就该轮到刘宪怀闹心了。“怎么裱?裱得如何称心? 我不能为父亲丢脸,更不能掉链子。因为这种嘱托是一种信任。”刘宪怀跟笔者不止一次地说这些话。
究竟刘宪怀的手艺如何?笔者借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常务副馆长杜鹏飞的一段描述来做个小论:高轴宝卷越千年,笔精墨妙犹堪玩。倘无裱工七分力,顾画王书也枉然 (顾画: 指顾恺之;王书:指王義之) 。悲鸿生命寄数卷,历尽却难延残喘。纵有神仙八十七,也赖刘郎把魂还。 (悲鸿先生,每于所珍爱之前贤遗墨上加盖悲鸿生命印章,八十七神仙卷即其也,由金涛先生装池重生)三分字画七分裱,事非亲历不知难。都夸刘郎回春手,昏渍漫漶出新颜(刘郎者金涛先生二公子,宪怀兄也) 。白石悲鸿众大师,丈义写出金涛店。甲子蹉跎不足惜,回春妙手有人传。
作为京派装裱的杰出傳承人,刘宪怀耐得住寂寞,但也关心装裱行业的发展。甚至每当见到具有极高艺术价值的残画心里就痒痒,哪怕不给费用也要修。可面对市场上的行活与机器装裱,刘宪怀五味杂陈。他认为,这与人们对中国书画装裱重要性认识的参差不齐有关,同时也与书画装裱和修复人才匮乏有关。如何备受重视? 又如何传承?刘宪怀有两个路径:一是带徒弟,传艺传德;另外是自己多裱多学。至于单纯的名和复杂的利,刘宪怀不很看重,他既不去挣什么大师之虚名,也不接大型商裱,只肯做一个在技艺上老实巴交的手艺人,一个裱画艺人,而不是裱画商人。用他的话说就是,“既不能把画裱俗了,更不能把人做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