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媛(南京艺术学院 美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孔尚任在其《桃花扇》中有如下一段描述:
堂名二酉,万卷牙签求售。何物充栋汗车牛,混了书香铜臭。
贾儒商秀,怕遇着秦皇大搜。在下金陵三山街书客蔡益所的便是。天下书籍之富,无过俺金陵;这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俺三山街;这三山街书客之大,无过俺蔡益所。你看十三经、廿一史、九流三教、诸子百家、腐烂时文、新奇小说,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连楼。不但兴南贩北,积古堆今,而且严批妙选,精刻善印。俺蔡益所既射了贸易诗书之利,又收了流传文字之功;凭他进士举人,见俺作揖拱手,好不体面。今乃乙酉乡试之年,大布恩纶,开科取士。准了礼部尚书钱谦益的条陈,要亟正文体,以光新治。俺小店乃坊间首领,只得聘请几家名手,另选新篇。今日正在里边删改批评,待俺早些贴起封面来。[1]
虽是小说家言,却不妨作为晚明书籍市场的一个影像,以开启我们研究明代中晚期绘画相关书籍市场的序幕。
绘画著述发展到明代中晚期,与市场发生了更紧密的联系。在此之前,绘画著述以其自身的规律向前推进,到了晚明之时,其自著述、付梓、流传的整个过程似乎都充斥着市场的干扰,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在著述过程中所受到的书画艺术品市场的影响,士人对绘画作品的真伪、价值等问题愈加关注,且对应书画市场交易、鉴藏的需要,绘画著述在体例上亦发生着变化。其二是在付梓、流传的过程中,绘画著述作为书籍的一种,脱离不了晚明书籍市场的大环境,其发展亦裹挟其中。无论是哪种情况,中晚明士、商所共同参与下的书画市场都将成为我们研究绘画著述的一个聚焦点。
本文将从士商共同参与绘画著述的这两条途径出发,来窥视明代中晚期绘画书籍书写原境中的著述者,以寻求中晚明绘画著述变动背后的原始动因。
上文所引《桃花扇》中的这一段情景,便展现了晚明书籍市场的大环境,其中主要体现了四个现象:一、晚明书籍市场是士商共同经营的结果。“书香铜臭”在这一领域相混合,商贾亦具有了儒雅的修养。在收到贸易之利的同时,其对流传文字之功亦有所追求,且受到士的尊重。二、晚明市场上书籍数量巨大,汗牛充栋,且以江南为最。三、晚明书籍市场种类繁多,经、史、子、集、时文小说等列肆连楼。四、坊间书店已承担起“亟正文体,以光新治”的政治任务。换句话说,晚明之时的朝廷已将部分权力下放,著书获得更大的自由空间,对书籍的删改、挑选、批评亦少了许多钳制。其严批妙选、精刻善印实为受制于市场规律之下坊刻的自觉追求。文人言论于此时拥有了更多可能性。
这四个现象,基本反映出了晚明书籍市场的几个面向,与事实相符。那么士、商是如何参与绘画著述,在其流传过程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学界对书籍刊刻的研究已有许多成果,且近几年来愈加发觉出晚明刻书市场的重大变化,出了不少相关研究。如日本大木康著《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叶树声、余敏辉著《明清江南私人刻书史略》等,然限于史学家研究时所固有的偏好与侧重,绘画相关书籍是基本排除在其考察范围之外的。所以尽管目前我们对晚明的书籍市场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但对绘画著述在市场中的情况却是依旧模糊的。如何勾勒出中晚明绘画书籍的编纂、刊刻、交易、流通等情况,厘清在绘画书籍市场中士、商所承担的角色,是我一直在反复思考的问题。
就士、商身份来说,明代中晚期在儒家伦理的认同与妥协之下,①《传习录拾遗》第十四条:“直问:许鲁斋言学者以治生为首务。先生以为误人,何也?岂士之贫,可坐守不经营耶?先生曰:但言学者治生上,尽有工夫则可。若以治生为首务,使学者汲汲营利,断不可也。且天下首务,孰有急于讲学耶?虽治生亦是讲学中事。但不可以之为首务,徒启营利之心。果能于此处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何妨于学?学何贰于治生?” 转引自余英时著《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450 页。士商混同现象已普遍存在,其人究为士或商,已难决然分清,这一点早在明代归有光之时即被认识。②归有光《白菴程翁八十寿序》:“古者四民异业,至于后世,而士与农、商常相混。……程氏……子孙繁衍,散居海宁、黟、歙间,无虑数千家。并以诗、书为业。君岂非所谓士而商者欤?然君为人,恂恂慕义无穷,所至乐与士大夫交,岂非所谓商而士者欤?” 明·归有光著,彭国忠等校点,《震川先生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8月,第349 页。故在此,我将对中晚明绘画书籍市场中的参与者身份研究转向其行为研究,如此一来,情况便明朗起来,无论是“士人”还是“商人”,其行为无外乎在“儒行”与“贾行”之间穿梭,其人之身份或只有一种,然其行为却可以多样。
“儒行”本出《礼记》第四十一篇,孔子在与鲁哀公交谈之间,描绘了志向坚定、学识渊博、洁身自好、重视道德修养的儒者形象。“贾行”则指以市场利益为考量而出现如商人一般的行事作风。在此,我们不妨抛开儒、商之辨,将其分为“儒行”与“贾行”两部分来讨论。
对于传统儒生来说,著书立说是其本业,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鸿儒的社会价值依然能得到各阶层的普遍认同。明代中晚期,在政治空气松弛、经济逐渐活跃的氛围之下,士人纷纷著书立说以期建立不朽之功业,此为士人主业,本无需多言。值得注意的是,嘉靖、万历之后,绘画相关书籍刊刻数量的迅速增加,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所载,明代初期所刊刻之绘画著述仅有洪武九年所刻陶宗仪《画史会要九卷补遗一卷》一种,而其余明代绘画著述的刊刻均出现于明中期正德之后,③如《图绘宝鉴五卷·补遗一卷·续补一卷》,有明正德十四年苗增刻本。《画谱二卷》,有明嘉靖刻本。《竹谱一卷》,有明嘉靖刻本。集中爆发于万历至崇祯之时。
绘画书籍的增多与整个书籍市场相同步,这一情况被明代士人所真切感受着。生于正德年间而历经四朝,至万历而卒的李诩便见证了书籍由少到多的这一时代转变:“余少时学举子业,并无刊本窗稿。有书贾在利考,朋友家往来,钞得镫窗下课数十篇,每篇誊写二三十纸,到余家塾,拣其几篇,每篇酬钱或二文或三文。忆荆川中会元,其稿亦是无锡门人蔡瀛与一姻家同刻。方山中会魁,其三试卷,余为怂恿其常熟门人钱梦玉以东湖书院活字印行,未闻有坊间板。今满目皆坊刻矣,亦世风华实之一验也。”[2]334据李诩所说,其少时学举子业尚缺书籍,只得依靠借书、抄书来筹备考试,可知正德至嘉靖初年,经学书籍尚多欠缺,遑论其他。至万历之时,已“满目皆坊刻矣”。
明代中晚期,士人对以经学为主的书籍市场逐渐感到疲惫,进一步的精神需求驱使书籍刊刻种类在短时间内快速增加。此时,绘画在士人眼中仿佛成了可暂栖心灵之所,唐志契辑著《绘事微言》,在自序中说道:“予家世业儒,儒事之余,旁及绘事,自垂髫至今已非朝夕,而无奈潦倒围屋,壮怀渐灰,觉古来才逸高尚者,得趣无过于兹,则遂成癖子矣……时客有持儒事相商者,诏予曰,子何经心于不切要之务,为予莞尔曰,画妙天下,总属闲情,岂不为奔驰名利者所嗤笑,但名利笑我,我亦笑名利。予既不言名利,则安得禁予言绘事。客不觉瞿然亦从吾所好。”儒事并不与绘事相冲突,持儒事者反被讥为奔驰名利之人。当然此处的儒事并非我们所讲的“儒行”,而是单指经学而言。可以想见这个时代的士人已不满足于对经学的研习,绘画同样被赋予着崇高的意义:“盖绘事小事也,然凿帝(疑为地)而通天地之德,象形而类万物之情,噫,微矣,亦复巨矣哉。”④明·唐志契撰《绘事微言》,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天启刻本,善本书号15592。绘画可以通天地之德、类万物之情,虽是小事,却又不能视其为小事。
日本大木康在研究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之时发现,书籍的留存现状并不像预料中那样随着年代的推移而呈现出金字塔的形状,在嘉靖、万历之时,书籍骤然增多,破坏了金字塔的阵型。[3]这种情况与绘画书籍的出版是若合符节的。换句话说,绘画书籍在嘉、万以后的突然增加正与整个著述市场的大环境相同步。正因如此,我们在考察中晚明绘画著述生成之时,就不能不考虑其时书籍市场大环境的因素。
《王氏画苑》是王世贞辑前人画学著作十五种而成,然刊刻大型书籍在明代依然无法以个人之力完成。王世贞自言其:“尝欲荟蕞书画二家言,各勒成一书画苑,已就,多至八十余卷,欲梓之,而物力与时俱不继。”⑤明·王世贞编《王氏画苑》,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18年(1590)刻本,善本书号15620。以王世贞之财力地位,尚不足以满足八十卷刊刻的物力需求,只能先以单本分刻之。后委托于友人王光禄孟起,又有金陵徐智督刊,方才于万历十八年刊刻行世。显而易见,在书籍的撰写、刊刻、交易、流通的整个过程中,只有撰写环节是士人可以独立完成的,而刊刻、交易与流通则免不了商人的参与。
由于明代中晚期私家刊刻越来越便利,故下层文人欲“留名身后”的欲求愈加彰显,嘉兴盛德潜便怀有这样的留名意识。万历三十八年六月九日,李日华探病盛德潜,有感自己命不久长,盛德潜记曰:“检点平日书画杂迹,除易薪米、酬交游外,尚有零细种种对之。曰:‘我去后,不知竟落谁手。’又曰:‘公异日《书画想象录》刻出,幸附贱姓名,无忘也。’因以正德中吴人刘永晖所制阔板竹骨扇一柄贻余。”[4]此后月余,盛德潜病逝,据李日华所说,他曾为其作传,又著《阅古录》,记录盛德潜平生交游间所见法书名画,鼎彝巧玩等,且为之作叙。遗憾的是,这部书并未流传下来,但从此事中可见出晚明下层文人对著书立说的热衷。
明代中晚期,人常谈“士商异术而同志”,[5]此“同志”便体现于其“儒行”之中。明代商人王文显尝训诸子曰:“夫商与士,异术而同心。故善商者,处财货之场,而修高明之行,是故虽利而不污;善士者,引先王之经,而绝货利之径,是故必名而有成。故利以义制,名以清修,各守其业,天之鉴也。如此,则子孙必昌,身安而家肥矣。”[6]在“修高明之行”这条路上,许多商人选择参与文化事业,正如我们在开篇引言中所引,书商蔡益所在收取贸易诗书之利的同时,亦享受着“流传文字之功”所带来的内心成就与喜悦,如此,“儒行”便贯穿于绘画书籍编纂、刊刻、交易、流通的整个过程中。
在“儒行”的心理追求之下,为传承文化之功,刻书者甚至不惜斥巨资以搜求善本,如毛晋对古籍版本就非常执着,“每刻必求宋元善本而折中焉”,[7]6哪怕节衣缩食也毫不在乎,以至于到了其子毛扆之时,家无余财。抱着“嘉惠后学、以示来兹”[7]11的崇高目标,纠讹谬、补遗亡、辨真伪等功课是绝大多数刻书家所必修的。晚明之人在“修高明之行”的追求之下,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宝贵且精善的文献资料。
至于“贾行”,在中晚明是普遍存在于士、商之间的,商人逐利乃出自本心,士人又因有治生之需,于书籍交易中取利是顺理成章的选择。也正因此,书籍市场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活跃景象。
书籍有何利可图?我们且看毛扆所说:“抄本书看字之工拙、笔赀之贵贱、本之厚薄、其书之秘否,然后定价。就宋元板而言,亦看板之工拙、纸之精粗、印之前后、书之秘否,不可一例。所以有极贵极贱之不同。至于精抄之书,每本有费四两之外者,今不敢多开,所谓裁衣不值縀子价也。在当年抄时岂料有今日哉?”①明·毛扆《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嘉庆庚申十月,吴门黄氏士礼居藏版。这是家道中落的毛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以“汲古阁”藏书出售,售出之善本古籍汇成《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且自述书籍的市场价值。查书目中涉及绘画相关书籍者(表),价格较低者如《云烟过眼录》一本,为元人抄本影写,售价三钱;张芸叟《画墁录》一本,为棉纸旧抄,售价亦三钱。价格较高者如《朱性甫野航杂抄》二本,系性甫真迹,有王凯度手跋,售价三两;《朱性甫手书铁网珊瑚》十四本,当银二十四两。
书目数量基本情况售价《云烟过眼录》一本元人抄本影写三钱《画墁录》一本张芸叟,棉纸旧抄三钱《墨庄漫录》四本张邦基,旧抄本二两《齐东野语二十卷》四本周密字公谨,旧抄一两六钱《扪虱新话》二本旧抄八钱《藏一话腴》一本陈郁仲文,旧抄五钱《广川画跋》二本旧抄一两《朱性甫野航杂抄》二本 系性甫真迹,有王凯度手跋三两《朱性甫手书铁网珊瑚》十四本当年宋中丞初下车访其书在常熟,特托陶令物色之,陶令许每本六两购之,余以先君当年得此鲁有咏歌,一时同人酬和成一大卷,不忍轻弃。李海防每本加二两,余亦不允。后车驾南巡时,高江村托徽州友人戴姓来,许十两一本,欲以进上,余亦辞之。去年病中,无资覔参止,当银二十四两,买参四两,得以病愈,今犹未赎也。
作为藏书家,毛扆并非唯利是图之商人,其所售之书即使价高至《铁网珊瑚》的二十四两,亦不是书籍市场中所能获取的最高利润。据其所言,当年宋中丞出价每本六两,李海防加至八两,至高江村出价每本十两,毛扆均未出售。按照明朝中后期国家最高级正一品官员的俸禄折算,一年约合三百两左右,况且自明初丞相废除后,已不存在正一品职衔。按正三品来算,一年俸禄大致折合银一百二十两左右,已属士阶层官员中较高的收入水平。我们暂不谈明代俸禄的微薄,《朱性甫手书铁网珊瑚》按照其本可出售的最高价来计算,十四本亦有一百四十两,足可匹敌正三品高官一年的俸银。
作为家道中落的卖书变现,毛扆所记录的售书价格只能视为市场中随时可交易的底价,而其父毛晋当初百方购访的书籍价格更是触目惊心。为搜求善本,毛晋曾“榜于门曰:‘有以宋椠本至者,门内主人计叶酬钱,每叶出二百。有以旧抄本至者,每叶出四十。有以时下善本至者,别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于是湖州书舶云集于七星桥毛氏之门矣。邑中为之谚曰:‘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书于毛氏’”。[7]3如《铁网珊瑚》般上百两的书籍交易是相当常见的,甚至竞价至千两,而我们在毛扆售价中所看到的旧抄本每本售价仅四、五钱,与毛晋当初每叶四十的收价来说亦相去甚远。
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在书籍市场交易中的利益是显而易见的。正基于此,“贾行”便出现于书籍生成的每一个环节,亦为市场增添了许多乱象。清人蒋士铨在《临川梦》中有这样一段生动描写:
老夫陈继儒……做秀才时,与董思白、王辰玉两人齐名学校。年未三十,焚弃儒冠,自称高隐。你道这是什么意思?并非薄卿相而厚渔樵,正欲藉渔樵而哄卿相,骗得他冠裳动色,怎知俺名利双收。又得董思白极力推尊,更托王太仓多方延誉。以此费些银钱饭食,将江浙许多穷老名士养在家中,寻章摘句,别类分门,凑成各样新书,刻板出卖。吓得那一班鼠目寸光的时文朋友,拜倒辕门,盲称瞎赞,把我的名头传播四方。而此中黄金、白镪不取自来。你道这样高人隐士,做得过做不过![8]
虽是戏言,事却不假,我们且将晚明钱谦益所叙作一旁证:“仲醇又能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蕞成书,流传远迩。”[9]陈继儒身为山人隐士,不事生产,惟以诗文书画治生。凭借其倾动寰宇的名气,其所编之书“款启寡闻者,争购为枕中之秘”,[9]于是陈继儒一边著书,一边为人写序、撰记、鉴赏题跋,以换取银钱。然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在利益的驱使之下,便出现了《临川梦》中养穷老名士,以令其寻章摘句凑成新书的市场乱象。陈继儒本人尚且如此,而借其名以获利者更不计其数,据陈继儒自己所说“书坊所刻秘笈之类,皆伪以弟名冒之”[10]“秘笈非弟书,书贾赝托以行,中无二三真者”,[10]这种现象为我们的研究带来许多麻烦。陈继儒所著绘画类著述有《妮古录》四卷,《书画史》一卷,《书画金汤》一卷,《太平清话》一卷,《宝颜堂秘笈》六集,我们在研究时或需考察清楚,这些书是否为陈继儒所编著,如《宝颜堂秘笈》一种是否为书贾所伪托冒名,都是需要谨慎对待的问题。
“贾行”虽刺激了书籍市场的活跃,却也在利益的驱使之下生发出许多问题,如书贾的作伪。绘画书籍正是在士、商、“儒行”与“贾行”的交错作用下生成。
以上所讨论的“儒行”与“贾行”只观照了绘画书籍所依托的书籍市场,而另一方面,绘画作为绘画书籍所探讨的主体,书画作品所处的市场环境也相应呈现在绘画著述之中。明代中晚期,书画作为艺术商品在市场上交易、流通,原属于士大夫阶层的书画鉴藏与交易行为被商人阶层所效仿,当商人大量参与进来之后,书画市场变得愈加复杂。那么中晚明绘画著述是否对书画市场的“儒行”与“贾行”记录在案?书画市场的变化又从哪些方面影响了绘画著述?
万木春注意到“收购古画和向画家求画是两种不同的活动”,[11]事实确实如此,在中晚明书画市场中,古书画的交易和当代画家的书画酬赠是有着明显区别的,相应的区别也反应在不同的绘画著述之中,故我们在此分两个部分来探讨。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与明代政府管控的逐渐松弛,自明代中期吴门画派起,以吴门(今苏州)为中心,松江(今上海)、嘉兴、杭州等地为辐辏的书画市场日益活跃起来。晚明士商身份混同是近年来学术界普遍关注的一个现象,传统“四民”身份的打破为商人创造了一个可以与士同享的文化环境,在买卖之间获得巨资的新贵商人急欲跻身士大夫阶层,对书画、古玩的收藏便是其进入文人圈并获得身份认同的一个便捷途径。据袁宏道观察:“徽商近益斌斌,算缗料筹者,竟习为诗歌,不能者亦喜蓄图书及诸玩好。画苑书家,多有可观。”[12]于是,大量资本流入图书、书画市场,在文化与历史价值之外,书籍、书画的资产价值在明代中晚期水涨船高。
在书画市场领域,中晚明书画的资产升值并不是均衡发展的,其价格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王世贞在《觚不觚录》中提到过书画的这种价值变化:“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镇,以逮明沈周,价骤增十倍。”[13]倪瓒、沈周画价增十倍,这其间自然有士人审美转向的原因。古画对于中晚明书画市场来说,显然已脱离了他的创作原境,成为一件有独立意义的商品,虽然其价值在根本上受到真伪、精粗、画科等自身情况的影响,但当我们从时代跳出,可以发现同一倪瓒作品,嘉靖前与万历后价格相差之大,故此我们在对待中晚明书画市场中的书画作品之时,应视其为不同时代、不同画家作品在明代历史情境下的价值解读,书画作品所获得的价格也并不是其本身的价格,而是中晚明士人观念下所赋予的价格。
在古书画市场的繁荣之下,本属门外汉的富裕商人和眼界有限的下层文人亟需对书画市场上纷繁复杂的书画作品做出有关真伪、年代、价值等判断,而此时独具慧眼的鉴赏家们在书画过眼之后,往往会记录在案,并做出详简不一的评判,对于富裕商人和下层文人来说,片笺尺牍亦可宝也。在此聊举一例,冯梦祯在其《快雪堂日记》中记载道:“徐季恒致顾望之竹一幅。望之,吴仲圭齐名,画竹师文与可,见图绘宝鉴。”[14]可以想见,在大部分不精鉴赏的文人案头,需要诸如此类能对书画作品答疑解惑的资料书。应市场需求,绘画著述在明中期后逐渐从以画家为中心转向了以绘画作品为中心的论述方式,绘画题跋集录体应运而生。当然此处并不是绝对的说明中期前没有以作品为中心的绘画著录形式,宋代米芾《画史》、李廌《德隅斋画品》、董逌《广川画跋》等均对具体作品有所关注,然其关注并不全面,记载简略,尚不成体系。
明代中后期自朱存理《铁网珊瑚》《珊瑚木难》开创了题跋集录体的体例之后,汪砢玉《珊瑚网》、张丑《清河书画舫》、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等书均延续了这一体例,这一类著述以书画作品为纬,详细著录了作品题跋,或记有装帧、印章等。因此类著述多为作者所亲见,如郁逢庆自言其“值太平之世,游诸名公家,每每出法书名画,燕闲清昼,共相赏会,因录其题咏,积数十年遂成卷帙”。①明·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自跋。清东武刘氏味经书屋清抄本。有鉴定纪实的因素,故受到书画市场中一知半解之人的重视,以至于产生了此前谈到的宋中丞、李海防、高江村等人对《朱性甫手书铁网珊瑚》书稿的一再求取,每本价格从六两到十两,这其间无疑受到了书籍市场与书画市场的双重影响。
除此之外,如李日华《味水轩日记》等日记、笔记类著述,其中绝大部分亦为对过眼古书画的著录,除尽可能详细抄录题跋外,对绘画作品画面描述亦非常细致,对作品流传、真伪、材质亦时常考究。如此著述,必对书画鉴定起到一定作用。在日记万历四十四年六月十八日条中,李日华说道:“偶阅书画,亦不敢札记。其题跋精者,令掌记者录之,别成帙中。”[4]593或许李日华的日记仅仅记载了其过眼书画的一部分题跋,精者本欲另成一帙,然其并未完成,我们无缘得见,但想象得出,若成书,亦应是如《铁网珊瑚》般的题跋集录体。
商人参与书画收藏的“儒行”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绘画题跋集录体的大量产生,然书画市场的巨大利益必然诱发书画作伪、拆换题跋等“贾行”。据李日华日记万历四十年闰十一月十八日条:“贾(夏贾)从金陵来,云近日书画道断,卖者不卖,买者不买。盖由作伪者多,受绐者不少,相戒吹齑,不复敢入头此中耳。”[4]309如此多的书画伪作必然对绘画著录产生干扰,即如李日华般的书画具眼尚有忽未察耳之时,②万历三十八年二月十八日:“至冯权奇斋头,……又白香山手写《楞严经》第九卷一帙,字如五铢钱,楷法绝类柳诚悬,而标韵尤俊朗。谛玩久之,觉江南李后主与张即之辈皆挹源于此而滓浊见溷者。诸跋俱胜,真末世法书瓌宝也。” 万历三十八年二月二十七日:“客言余前所见冯权奇家白香山书《楞严经》,本张即之笔,朱为补款,并作铁崖跋。跋语则出冯手构。余固疑其类即之诸跋,忽未察耳。” 明·李日华著,屠友祥校注《味水轩日记校注》,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第86—90 页。何况他人。张泰阶所著《宝绘录》著录历代名作,前人多有言其伪者,此伪并非我们通常所说的托名赝作之伪书,而是指其中所录之画为伪。受到晚明书画作伪市场的影响,书画著录中的书画作品难免真伪掺杂难辨,《宝绘录》中所录作品大多被判为伪作,究竟是作者失察,还是在书画市场作伪售伪需求之下所有意为之?这是个需要审慎对待的问题。但无论如何,诸如《宝绘录》等绘画著述受到古书画市场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
明代中晚期,时人画家的书画作品市场与单纯作为商品的古书画市场有相似之处,亦有所区别。其相似之处在于无论古今,书画作品均可置换资产,具有一定价值,在价值之下会产生作伪等现象。然时人画家的书画交易并非由商贾和鉴藏家所主持,而多为其本人在治生需求下所为。受到传统价值观的影响,这种交易显得更加隐晦,其作伪往往并非商贾一意为之,有时或出自画家本人授意,换句话说,时人画家的市场作伪有可能是经画家落款或授意的代笔。
黄省曾(1490—1540)《吴风录》中对明代中期苏州士大夫如此形容:“至今吴中缙绅士夫多以货殖为急。”[15]此时大批受过教育的下层文人寻求上升通道而不得,“治生”已成为存在于士阶层中的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男子要以治生为急,农工商贾之间,务执一业。”③清·张师载辑《课子随笔节钞》,清同治十二年(1873)刻本。舍儒就商的现象时有发生,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以文人而从事商业活动,将文化转变为经济价值是士阶层的最佳选择。于是,以诗文书画来获取“润笔”以补贴生活所需的事例在明代中晚期俯拾即是。
晚明李诩(1506—1593)《戒庵老人漫笔》中有《文人润笔》一条:
嘉定沈练塘龄闲论文士无不重财者:常熟桑思玄曾有人求文,托以亲昵,无润笔,思玄谓曰:“平生未尝白作文字,最败兴,你可暂将银一锭四五两置吾前,发兴后待作完,仍还汝可也。”唐子畏曾在孙思和家有一巨本,录记所作,簿面题二字曰“利市”。都南濠至不苟取,尝有疾,以帕裹头强起,人请其休息,答曰:“若不如此,则无人求文字矣。”马怀德言:曾有人求文字于祝枝山,问曰:“是见精神否?”曰:“然”。又曰:“吾不与他计较,清物也好。”问何清物,则曰:“青羊绒罢。”[2]16
可以想见,明代中晚期文人以其诗文书画之能而换取“润笔”已成为普遍现象,哪怕亲昵朋友之间的不取润笔,在桑思玄那里也需要暂置银一锭四五两以便发作者之兴,待创作完成后归还。当然在此并不是说中晚明文人凡事皆需润笔,朋友间的赠予依然存在,酬赠与往还在我国传统人际交往中是不可或缺的,哪怕不以银钱的方式呈现,正如祝枝山所说,“清物也好”。至于直接提出“利市”的唐寅,出身于商人家庭,其父“德广贾业而士行”,[16]凡此种种情形,我们显然无法将其视作商人,正如唐寅自己所说:“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业钱。”[17]写就青山卖并不会使其身份有所改变,而只是士人对“贾行”的一种接受。
尽管如此,我们在中晚明绘画著述中所能见到的类似论述却很有限,文人画家对以画治生这件事仍然持隐晦的态度。从清代华翼纶所说:“画既不求名又何可求利?每见吴人画非钱不行,且视钱之多少为好丑,其鄙已甚,宜其无画也。余谓天下糊口之事尽多,何必在画?”[18]我们便能看出,虽然以画治生已非常普遍,但文人始终无法将其视为最佳的治生途径。所以我们从中晚明绘画著录中可以见到许多关于古书画交易的记录,却鲜见画家对自己书画交易的银钱记录,如卖给何人,卖银多少,作品情况又如何?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文人画家更喜欢将书画交易转换成一种友人间的酬赠,或以某物进行置换。于是,关于中晚明画家交易纪实的记录远不及古书画市场那么丰富,其存在形式也仅限于文人笔记、日记等小品论述之中。
历史轮转,当今人成古人,其书画作品将从时人画家的书画市场转换到古书画市场之中,此后,作品价值与画家的地位就任由“今人”评说。在文徵明去世四十年后,孙鑛在《书画跋跋》中讲到这种转换:“(文徵明)在日名绝重,卿相无不折节,下至妇人童子皆知之。乃今殁后四十年来,人遂或不购甚书。”[19]人们常说盖棺定论,当昔人已去,其作品与众多古书画合流,对此人此画的评价也只是这一时期人们观念下的“定论”。“(祝允明)当日声名迈三宋而上接鸥波……不百年而董宗伯挺出云间,希哲声价减其五六,再数年而王相国继起孟津,希哲声价顿减七八。”[20]可见历史永远没有定论,中晚明绘画著述亦只是裹挟在时代观念之中的一段历史而已。
自绘画书籍产生以来,其著述者多为儒者士大夫,而这一情况在中晚明被改变。不仕文人的增加、商人参与文化的普遍、书籍刊刻技术的普及、著书政策管控的松弛等均使绘画著述者的群体迅速增加,绘画著述范式亦受时文影响而愈加丰富,若仅从绘画书籍自身之演变中寻找规律,已不能解释这个突变的时代。中晚明绘画著述者裹挟时代当中,感受着书籍市场、书画市场的变化,其著述动因亦不仅仅局限于著书立说和传承画道,著述者的行为已有了“儒”“贾”之分。“儒行”自可视著书为“不朽之盛事”,“贾行”却令著述呈现出纷繁复杂之面貌,伪托画论的产生、绘画著述中对书画交易、书画作伪的记录等均根源于此。
儒、贾的碰撞使中晚明“四民观”发生逆转,其影响深入至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故此,儒、贾之辨成为晚明学者所普遍关注的问题。作为时代下文人绘画思想的呈现,中晚明绘画著述的复杂性从根本上与士风转变发生着关系,笔者引入“儒行”“贾行”的概念以揭示中晚明绘画著述书写原境中的著述者,进而寻求中晚明绘画著述变动背后的原始动因,这或许即是学科交叉带给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