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七
桫椤树长,桫椤树长
桫椤树长到九重天
桫椤树为什么要长到九重天?
《梅葛》①这样说
桫椤树长了要开花
开什么花?开白花
开什么花?开黄花
白花做太阳,黄花做月亮
《梅葛》用不朽为太阳和月亮命名
为什么不朽?因为它们
成了太阳和月亮
太阳和月亮为什么不朽?
因为它们照今人
也照古人
它们照事物的肉体凡身
也照事物多余的灵魂
从过去照到未来
都是它们
百姓中的一位问:哪里没有露珠
偏偏底孜乡的露珠就是罗塔纪②留下的水?
史诗收集者没有说话
他在暮色中用圣徒的心情迎接雪花下落
大雪把世界封成一枚琥珀
雪中会走出一些人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熟人
有人告诉史诗收集者,每一个人
都要见到这些人两次
一次是出生时,另一次是死亡时
收集者明了,把这些他还未曾见过的人
请进史诗,并给他们装上了页码
大风刮,太阳和月亮落满灰尘
它让不会说话的罗塔纪去擦拭
罗塔纪是谁?龙王的女儿
龙王的女儿要干活儿,是《梅葛》所为
《梅葛》还说,九重天太高
罗塔纪要自己取水去天上
两只蓝色孔雀飞来
成了罗塔纪的坐骑
它们陪着罗塔纪完成史诗的一个章节
于是史诗的光亮持久
史诗的光亮照到今人
负责收集史诗的人带着他的人马企图重塑史
诗残缺的部分
找啊找,在人仰马翻之际
找到罗塔纪洗月亮的证据:
底孜乡有露珠——那个史诗的发源地
月亮的工作结束之后
草叶上的露珠就是证据
露珠,是罗塔纪工作中不慎遗落的水滴
它趁着人们睡眠时到达大地
史诗收集者还发现,正是罗塔纪的工作
让大地有了昼夜和四季
罗塔纪让时间在大地上开始滚动
曾祖出生于1904年。关于彝人的来历
和很多奇怪的传说伴随着他的成长
他早早地加入了马帮,自滇南北上
穿越哀牢山到达昆阳境内
所运输的货物有茶叶、盐巴和棺材板
他们挣到的银钱大多数被土匪洗劫
只有很少的部分能到达家人的手中
为此,祖父也早早地进入马帮
他们风餐露宿地行走,一生都在和土地
说话。沿途听到的古经里
有人为了一双草鞋终生都不走出山洞
他还知道独眼人的故事
天下本属于独眼人,他们惫懒
于是上天派出了双眼人取代了独眼人
行走中的故事因为有了多种事物的加入而
篡改人的记忆。曾祖也听过罗塔纪的故事
他还听说龙王放弃了原先的豪华龙宫
躲进了山里。到底在哪座山里呢?
曾祖后来经过一座他非常喜欢的山
山里有一洞,洞外三伏酷暑,洞内凉爽宜人
洞外寒天腊月,洞内春暖花开
曾祖认为那是龙王逃离龙宫后的住所
曾祖晚年时常把这些故事与他惊心动魄的人
生经历
混淆
曾祖带我见过那个洞
洞中只有土丘,除了夏季特有的涼爽
关于龙宫的陈设只是曾祖的一厢情愿
那个洞在后山,父亲曾用他储存冰块
母亲曾让它做小羊的卧室
我曾数次从那里帮父亲取出冰块
史诗收集者抱着他的卷宗日夜不休地
走在底孜乡的土地上。落日追赶山野
他追赶落日
收集者在黄昏时分看到马缨花开满山冈
每一朵花都有他的脸那么大
花瓣是透明的白色
他看到花瓣上的纹路,清晰得像墓碑上
墓主人的简介
那一夜,他遇到许多躲死的乡民
他们从过去急于赶到未来
他们不知道死亡在哪里
却急于躲开它
在对死亡的恐惧中
乡民们已经躲过众多地方:大箐里
山崖上,岩石间,柜子里
路途中
收集者试图混迹于躲死的人群
有人认出他,把他请出了人群
晚年的祖父喜欢骑在火上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祖父哄散了身边所有的亲人
黑夜里
从风雪中走出几个人
他们被祖父邀请进房间
整个夜晚,都在商量着什么
后来,他们带走了祖父
祖父骑着那匹陪伴他整个人生的高头大马
走在人群的最前面
他将要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把在人间的最后一束目光给了我
为了见我,他和他的高头大马走进我的学校
进入了我宿舍的房间
他们看我熟睡,祖父把手伸到我藏零花钱的
那个口袋
大马用湿漉漉、暖烘烘的舌头
舔舐我的脸。回到风雪中
祖父依然走在最前面
那匹大马我从没有见过,是
他年轻时在茶马古道上骑过的那匹吗?
是他在牲畜交易市场讲过价的那匹吗?
都不是。是他出生时从曾祖父手里接过的那
一匹
所有的亲人都知道它
但没有人见过,除了我
我向所有人描述它的俊美
它美好的颈部线条
它高大的身躯
它光亮的毛发
孩子们喜欢到罗塔纪取水的井边玩
史诗收集者路过井边
孩子们怯生生地看着他和他的队伍
收集者曾从水中捞起过一个孩子
水珠钻到孩子身上的每一处
醒来后孩子向收集者诉说见到的景象
桫椤树长,桫椤树长
桫椤树长到了太阳和月亮里
桫椤树的巨大叶子是大地和天空豢养的白云
白云遮住太阳和月亮的光
他在白云投下的那块阴影里休息了片刻
收集者唤醒了他
一向严厉的班主任表现出难得的
温和,他支支吾吾让我回家
让我去赶最后一趟回家的客车
我还是不理解。班主任告诉我
你的祖父去世了,你的家人在等你
我看到了那束目光
它在我的睡眠里停留了一个夜晚
此刻到达了我的眼前。大马湿漉漉的舌头
鲜红,混合着鼻息向我喷射一种熟悉的气味
我飞快地坐上了回家的最后一趟车
在落日燃尽之前走进挤满众人的房间
所有的人都在看我
他们的眼神陌生
他们不让我走近装进了祖父的棺椁
制作棺椁的木材是否也由曾经在茶马古道上
颠沛过的货物组成?
诞生于风雪的人究竟把祖父带去了哪里?
在那束目光之后
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浩大的史诗采集工作
采访人问他
你知道关于诗歌的事情吗?
他说,小羊被月亮晒死了
又问
你听过民间故事吗?
父亲回答,有两个月,电去赶集了
庄稼地里的烟草失去香味
他夜夜受到祖父的责备
采访人不明所以
把话筒转向了别处
父亲拉着我找到了快要离开人世的毕摩
毕摩③口中念念有词:
诞生于风雪,回归于风雪
尊重桫椤树
信仰太阳和山水
太阳下的雨水,月光中的白术
他们生长于心灵
听山神的招呼
养殖鸡鸭鹅等禽类,驯服
新的马儿和小麦
……
我掏出祖父离开时放在我口袋中的盐巴
喂给月光下奄奄一息的小羊
小羊没有活到新一轮圆月到来
母亲在某个月上柳梢的黄昏
见到了挂在月儿弯钩上的罗塔纪
把小羊送给了她
在此之前负责载她的蓝色孔雀已经被岁月消化
母亲问罗塔纪,什么是时间?
她告诉母亲孩子因为长大而离开就是时间
母亲低头收拾掉落在地的核桃
她的手被汁液染黄,变黑
罗塔纪的回答并没有在她的内心激起波澜
她知道由核桃染黑的手指会在不久之后变白
磨损就是新生,这是她的时间观
她知道自己会有一个新的孩子
那个孩子在原先孩子的基础上长成
他们拥有相似的眉毛,相似的口音
他们唯一的不同是双眼间山根的高度
新的孩子因为走了太多的路
山根已经被尘土填得充实
罗塔纪不知道凡人的内心活动
作为龙王的孩子,罗塔纪经受的磨损更为
严重:她正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中逐渐消散
孩子们也只有在刚出世时对光亮本身产生兴趣
如果有一天她只存在于图书馆的古籍中
天地间的光亮里便少了她贡献的那分力量
那是月亮还是太阳的忧伤?不得而知
它们还是照着过去和未来
属于罗塔纪的历法中只有清洗的工作
史诗采集者问了母亲同样的问题
母亲给他们讲述了以上的故事
在名叫“旧天山”④的地方
我的父亲让我对土地行等身长头
我懵懂而无知的幼年经历中
等身长头是最神圣的举动
母亲说,庄稼收成,饮食起居
家禽牲畜,我们
无一不是土地的子民。
我在曾祖的墓前静立
眺望他每日都能見到的云霞
不远处站着一棵迎客松
那是一株歪着脖子的树
云霞变幻,不如松树沉静
我和松树对视的时候,它也回望我
它不仅望我,还望四面八方
望它能望见的宇宙一切
它在望中把时间拨慢
它用望对抗着罗塔纪的时间神迹
曾祖祖父去了哪儿?
曾祖祖父来兴家
小羊去了哪儿?
小羊来兴家
落水的男孩儿去了哪儿?
落水的男孩儿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诵《梅葛》
《梅葛》说没躲过死的事物都在兴家
曾祖祖父来兴家,鸡鸭牛羊住满圈
小羊来兴家,水草丰美处
长着黄灿灿的稻子
它们来兴家,它们住哪里?
哦,它们要回到它们该住的地方
曾祖祖父住哪里,曾祖祖父住旧天山
小羊住哪里?小羊住桫椤树的叶子上
清明去看,冬至去看
过年的时候记得迎和送
父亲扛着大米、腊肉和水,母亲
牵着一只更小的羊
我们前后离开了旧天山
大风刮,刮得人心静悄悄
麦苗在太阳下疯长,要长到
白云那里去
我听到太阳,或者月亮睡梦中的磨牙之声
母亲说,这是罗塔纪擦洗过的太阳
它照着曾祖也照着我们
注:①罗塔纪:史诗中龙王的女儿,负责擦洗太阳和月亮上的灰尘。
②《梅葛》:彝族四大史诗之一。
③毕摩:也叫贝玛、西波或朵觋,替人念经送鬼神之人,与汉族道士不尽相同,毕摩是彝族中有文化的人,是书面文学和口头文学的主要保存者之一。
④旧天山:哀牢山中的一处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