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感知、成本预期与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对域内危机的选择性介入*

曾向红 王子寒

【内容提要】 作为欧亚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军事联盟，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对成员国安全危机态度差异明显。对于2022 年1 月爆发的哈萨克斯坦骚乱，集安组织第一时间响应哈国总统请求且迅速介入。但面对2020 年以来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因纳卡争端引发的冲突，集安组织却“保持缄默”，对亚美尼亚的多次干预请求置之不理。为解释集安组织为何选择性介入域内危机，本文构建了一个以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为自变量的分析框架：威胁感知高且成本预期低，则集安组织更倾向于介入该事件；威胁感知高且成本预期高，则集安组织更倾向于有限介入；威胁感知低且成本预期高，则集安组织倾向于不介入；威胁感知低且成本预期低，则集安组织将无所作为。通过分析发现，集安组织之所以选择介入哈国骚乱，是由于威胁感知较高且成本预期较低，而不介入纳卡冲突，是由于威胁感知较低且成本预期较高。从组织前景来看，集安组织对亚美尼亚的漠视使得该国已不断远离这一以俄罗斯为核心的安全组织。同时，由于俄乌冲突的爆发，组织中的哈吉塔三国均出现了离心倾向。在可见的未来，集安组织的内部凝聚力和行动力有可能会下降。

一、问题的提出

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以下简称“集安组织”）起源于1992 年签署的《集体安全条约》。2002 年5 月14 日，有关缔约国在《集体安全条约》的基础上建立了集安组织。目前，集安组织成员国有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亚美尼亚六国。《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宪章》第三条规定，集安组织旨在加强和平、维护国际和区域的安全与稳定，在集体原则的基础上保护成员国的独立、领土完整和主权。①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sation, “Charter of the 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zation,” https://en.odkb-csto.org/documents/documents/ustav_organizatsii_dogovora_o_kollektivnoy_bezopasnosti_/#loaded.集安组织成立后，曾先后三次收到成员国——吉尔吉斯斯坦、亚美尼亚和哈萨克斯坦的求助。第一次是2010 年6 月吉尔吉斯斯坦南部爆发族群冲突，第二次是2020 年以来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因纳卡问题发生冲突，第三次是2022 年1 月哈萨克斯坦发生骚乱。集安组织对于吉尔吉斯斯坦和亚美尼亚的请求，分别以“吉国骚乱由其内部因素导致”的理由和“如果亚主权受到威胁或者遭到直接的武装进攻，该组织将会介入”的拖延战术予以拒绝。②张禄彭：《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二十载，直面更复杂挑战》，《世界知识》2022 年第8 期，第42—45 页。而对于2022 年1 月哈萨克斯坦发生的骚乱，集安组织于同月5 日便同意了哈总统托卡耶夫提出的提供军事援助的请求，并称这是“帮助哈萨克斯坦克服恐怖主义威胁”所必需的。集安组织时任轮值主席亚美尼亚总理尼科尔·帕希尼扬（Nikol Pashinyan）声称，“鉴于哈萨克斯坦的国家安全和主权受到威胁，并且有外部干涉，集安组织同意在有限的时间内向哈国派遣集体维和部队，以实现稳定和正常化。”③“Unrest in Kazakhstan Becomes ‘Extremely Tense’,” China Daily, January 7, 2022, https://global.chinadaily.com.cn/a/202201/07/WS61d77866a310cdd39bc7f991.html.随后，集安组织派遣维和部队，介入哈萨克斯坦骚乱，这是该组织成立20 年以来的首次集体安全行动。

对于2010 年吉尔吉斯斯坦南部骚乱，大多数学者认为其不属于“颜色革命”的范畴，④曾向红、尉锦菠：《中断还是反复——“颜色革命”中的路径依赖》，《俄罗斯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92—123 页。美西方等外部势力没有对此进行干涉，因此集安组织以其属于内部因素引发的骚乱为由拒绝干涉，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但是对于2020 年至今成员国亚美尼亚与非成员国阿塞拜疆之间的冲突，集安组织就组织章程而言事实上有干涉的必要性和合理性。《集体安全条约》第2 条规定“当一个或多个缔约国领土完整和主权受到威胁，或者国际和平与安全受到威胁时，缔约国应立即启动共同磋商机制，以协调立场并采取措施消除威胁”，同时第4 条也规定“如果一个缔约国受到来自某一国家或国家集团的侵略，则将视为对本条约所有缔约国的侵略。当任一缔约国遭遇侵略时，其他缔约国将向其提供包括军事援助在内的必要援助，并遵照《联合国宪章》第51 款运用实施集体防御法可支配手段提供支持。”①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sation, “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https://en.odkb-csto.org/documents/documents/dogovor_o_kollektivnoy_bezopasnosti/#loaded.此外，虽然托卡耶夫认为，“在哈萨克斯坦内部制造混乱和暴力冲突的是恐怖分子，并且这些恐怖主义团伙是国际性的，他们对哈萨克斯坦的袭击应当被视为侵略行为”。②“President Tokayev Vows Decisive Measures against Terrorists Rampaging through Almaty, Calls for CSTO Support at the Security Council Meeting,” The Astana Times, January 6, 2022, https://astanatimes.com/2022/01/president-tokayev-vows-decisive-measures-against-terrorists-rampaging-through-almaty-callsfor-csto-support-at-the-security-council-meeting/.但相对于此次哈萨克斯坦骚乱，成员国亚美尼亚与非成员国阿塞拜疆之间的国家间冲突显然具有更明显的外部威胁色彩。尽管集安组织基于对2010 年吉尔吉斯斯坦南部骚乱的反思，增加了对成员国进行干预的条款，但其对成员国内政问题仍保持谨慎态度，集安组织的关注重点仍是成员国的外部威胁。③靳晓哲、曾向红：《上合组织和集安组织发展及前景——基于区域公共产品理论的视角》，《国际政治科学》2015 年第4 期，第72—112 页。

因此，介入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的冲突更符合集安组织的宗旨，但为什么集安组织选择出兵介入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而对成员国亚美尼亚与非成员国阿塞拜疆之间的第二次纳卡冲突置之不理？这是本文希望解释的困惑。本文主要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提出问题；第二部分是文献回顾，系统梳理了相关文献并提出本文的创新之处；第三部分提出了本文的分析框架；第四部分是对集安组织介入哈萨克斯坦骚乱、拒绝介入2020 年以来的纳卡冲突进行比较分析；第五部分是结论及对集安组织未来发展的展望。

二、既有研究评述

中亚和高加索地区安全形势极为复杂。在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爆发之前，这两个地区均多次出现过威胁成员国政权稳定或地区和平的突发事件。本文讨论的核心问题是：为何集安组织选择介入哈萨克斯坦骚乱而拒绝介入2020 年以来的纳卡冲突？本文认为，集安组织的选择性介入在一定程度上属于“联盟困境”问题。联盟理论认为，联盟内成员始终面临“被牵连”（entrapment）和“被抛弃”（abandonment）两种风险。①Glenn H.Snyder, “The Security Dilemma in Alliance Politics,”World Politics, Vol.34, No.3, 1984,pp.461-495.在不对称联盟中，大国更担心被牵连，而小国更担心被抛弃。②Glenn H.Snyder, Alliance Politics,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183-184.其中，抛弃风险关乎“联盟可靠性”（alliance reliability）问题，即对于成员国来说，战争发生时盟友是否能够履行承诺。目前关于影响联盟可靠性的研究可以分为两类，即制度主义说和理性主义说。制度主义说认为，联盟的制度设计，诸如联盟的机制设置与联盟的类型将影响联盟的可靠性。理性主义说认为，联盟机制的存在并不必然导致援助的发生，联盟国家将基于成本—收益考虑来选择是否履行联盟承诺。

制度主义说认为，在联盟层面上，联盟机制与联盟的可靠性直接相关。联盟机制的作用包括“威慑”对手和“约束”盟友。③Songying Fang, Jesse C.Johnson and Brett Ashley Leeds, “To Concede or to Resist? The Restraining Effect of Military Alliance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68, No.4, 2014, pp.775-809.联盟国家为提高联盟可靠性，会通过联盟条约设定不同程度的军事合作机制。对此，米谢拉·马特斯（Michaela Mattes）研究发现，这突出表现在成员国实力差距较大的非对称联盟内部。④Michaela Mattes, “Reputation, Symmetry, and Alliance Design,”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66,No.4, 2012, pp.679-707.此外，阿拉斯泰尔·史密斯（Alastair Smith）发现，联盟的机制设置会增加联盟国家进行干预的概率。⑤Alastair Smith, “To Intervene or Not to Intervene: A Biased Decision,”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40, No.1, 1996, pp.16-40.布雷特·阿什利·利兹（Brett Ashley Leeds）等人认为，国家在结盟时会仔细考虑自身愿意并且能够履行的承诺，并在通常情况下只会签署能够履行的安全协议，而不会接受不可兑现的承诺。因此，联盟条约通常将联盟国家的义务限制在与特定目标国或特定地理区域的争端上。根据联盟是否履行条约中包含的具体义务来看，74.5%的联盟是可靠的。⑥Brett Ashley Leeds, Andrew G.Long, and Sara McLaughlin Mitchell, “Reevaluating Alliance Reliability: Specific Threats, Specific Promises,”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Vol.44, No.5, 2000, pp.686-698.不过，这些研究并未深入探讨联盟机制如何影响联盟的可靠性。对此，杰弗里·华莱士（Geoffrey P.R.Wallace）进行了初步解释，他认为联盟的机制化程度越高，则成员国影响彼此战略选择的渠道越多，并且能够开展更多军事战略方面的合作。⑦Geoffrey P.R.Wallace, “Alliances, Institutional Design, and the Determinants of Military Strategy,”Conflict Management and Peace Science, Vol.25, No.3, 2008, pp.224-243.苏若林和唐世平做了补充分析，他们的研究发现，联盟维持和管理的重要机制是相互制约，盟友之间的权力对比和意图匹配程度这两个变量通过相互制约这一核心机制影响联盟的可靠性。①苏若林、唐世平：《相互制约：联盟管理的核心机制》，《当代亚太》2012 年第3 期，第6—38 页。董柞壮通过经验研究和案例分析进一步验证了联盟类型、机制设置与联盟可靠性的关系。他认为，联盟机制一方面可以提高盟友的背叛成本，另一方面可以发出有代价的信号威慑对手的冒险行为。但由于国家在联盟中的成本与收益以及降低成本的努力不同，因此，联盟机制的设置对联盟可靠性的影响是复杂且有条件的。②董柞壮：《联盟类型、机制设置与联盟可靠性》，《当代亚太》2014 年第193 期，第100—123 页。

理性主义说认为，联盟国家对成本—收益的衡量影响着联盟的可靠性。联盟条约的签署并不意味着援助必然会发生，尽管联盟国家之间签订了联盟条约，但这仅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盟友干涉或援助的概率，联盟内的国家未必能够让结盟的其他国家必然遵守承诺。③董柞壮：《联盟类型、机制设置与联盟可靠性》，《当代亚太》2014 年第193 期，第100—123 页。詹姆斯·费伦（James D.Fearon）讨论了观众成本和声誉成本对联盟行为的影响，他认为让联盟中的大国做出可信的承诺，可以降低小国被抛弃的风险、增强联盟的可靠性。承诺可信性的关键是增加大国盟国违约的观众成本和声誉成本，从而降低小国对大国违背联盟承诺的担心。而“自缚手脚”（tying hands）和增加“沉没成本”（sinking costs）是国家让自己的安全合作承诺更具可信性的两种途径。其中，“自缚手脚”是指增加自己不按承诺做事的观众成本和声誉成本，例如以书面形式公布自己的安全承诺；增加“沉没成本”则是指事先加大对一国的经济和军事援助力度。④James D.Fearon, “Signaling Foreign Policy Interests: Tying Hands Versus Sinking Costs,”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Vol.41, No.1, pp.68-90.对此，董柞壮持有类似的观点。他认为，联盟援助的成本包括国内观众成本和国家行动的成本。联盟是否可靠，取决于国家对联盟能够带来的安全收益以及维持联盟的成本的判断。⑤董柞壮：《联盟类型、机制设置与联盟可靠性》，《当代亚太》2014 年第193 期，第100—123 页。同时，对成本与收益的衡量受到联盟成员国实力对比、联盟类型等因素的制约。⑥苏若林、唐世平：《相互制约：联盟管理的核心机制》，《当代亚太》2012 年第3 期，第6—38 页。除观众成本、声誉成本和行动成本外，托马斯·克里斯汀森（Thomas Christensen）与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进一步分析了联盟内部不同国家易受攻击程度对联盟行为的影响。他们认为，“联盟困境”的实质是“囚徒捆绑”（Chainganging）与“推卸责任”（buck-passing）之间的矛盾。联盟内一国遭受攻击的可能性越大，就越倾向于援助遭到攻击的盟友，反之，一国遭受攻击的可能性越小，就越倾向于逃避联盟义务。①汪伟民：《联盟理论与美国的联盟战略》，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 年，第70 页。

具体对于集安组织的行为逻辑，既有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种观点认为，“双边主义”的危机解决模式限制了集安组织的集体干预行动。安东尼·波洛克（Anthony Pollock）认为，集安组织确保了俄罗斯与组织内其他国家的一系列双边关系，这是组织制度设计的内在特征，同时也影响甚至限定了组织成员国应对区域危机的模式。在这一框架下，成员国倾向于采取双边行动，而不是发挥集安组织这一区域安全机制的作用。但波洛克也承认，2022 年1 月集安组织对哈国局势的干预，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俄罗斯和其他成员国已经偏离了双边主义模式。②Anthony Pollock, “Sending in the Troops: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Potential Regional Security Paradigm Shift Within the 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sation,” Charles University Master’s Thesis,2022.第二种观点认为，成员国的国家安全观限制了集安组织的集体干预行动。凯瑟琳·霍夫曼（Katharina Hoffmann）指出集安组织安全观的实施受到成员国国家安全观的制约，即集安组织必须以维护成员国政权稳定和不干涉内政为核心，而不是形成一个协调解决区域安全问题的综合机制，限制了其作为区域安全提供者的作用范围。③Katharina Hoffmann, “The 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zation: A Multilateral Response to New Security Challenges?” in Stephen Aris, Andreas Wenger, eds., Regional Organisations and Security:Conceptions and Practices, London: Routledge, 2013.第三种观点认为，集安组织失效的关键在于成员国缺乏干预的政治意愿。埃琳娜·克罗帕切娃（Elena Kropatcheva）以2010 年集安组织拒绝介入吉尔吉斯斯坦南部族群骚乱为例指出，对俄罗斯来说，吉尔吉斯斯坦不具有类似于格鲁吉亚的重要地缘政治地位。此外，其他集安组织成员国也不愿意干预。如亚美尼亚和白俄罗斯对集安组织在中亚的活动投了弃权票，其他中亚成员国也反对集安组织的干预。④Elena Kropatcheva, “Russia and the 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sation: Multilateral Policy or Unilateral Ambitions?” Europe-Asia Studies, Vol.68, No.9, 2016, pp.1526-1552.

综上所述，学术界关于联盟行为的研究成果颇丰，但对于集安组织对域内危机的介入行为研究成果相对较少。既有的相关成果主要关注集安组织的机制特征、成员国的国家安全观以及干预的政治意愿，既有成果对这些因素的分析，虽然有利于解释集安组织介入或不介入的单个案例，但无法解释集安组织的选择性介入行为。因此，本文尝试提出一个新的分析框架，致力于更好地探究集安组织的行为逻辑。

三、本文的分析框架

在借鉴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本文认为，影响集安组织成员国应对突发危机的态度的主要因素有两个方面：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在无政府状态的背景下，国家关心的主要是安全和生存，因此威胁感知决定了组织成员国干预地区危机的意愿。而国内观众成本则要求组织成员国评估介入的成本和代价，过高成本的介入可能引发民众的不满进而动摇政府的合法性。基于此，本文认为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两个因素分别涉及成员国介入地区危机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两者缺一不可。如果这一判断合理，本文尝试以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为自变量，对集安组织介入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而拒绝介入2020 年以来的纳卡冲突进行解释。

（一）威胁感知

长期以来，学术界将威胁这一概念视为战争理论、冲突理论、联盟理论和威慑理论的核心。学者们一开始倾向于从客观的权力衡量去进行威胁评估，将威胁等同于权力。其后，学者们开始将意图视为独立于军事能力的威胁来源，并在解释战争原因时开始关注意图。①Janice Gross Stein, “Threat 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Leonie Huddy, David O.Sears,and Jack S.Levy,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 pp.364-394.与此同时，以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为首的国际政治心理学学者开始探索“知觉”（perception）和“知觉错误”（misperception）对国际政治的影响。知觉是指人在受到刺激后进行选择、组织和判断自己接收的信息的过程。他们认为，决策者对威胁程度的理解受知觉的调节。受认知相符、诱发定势和历史包袱的影响，决策者容易形成知觉错误。②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

威胁感知（threat perception）是人们对于关乎自身安全的威胁来源的主观感知与理解，是对威胁信号的筛选与认定。威胁感知既可以来源于实际存在的威胁，也可以来源于国家对所处环境或对手实力做出的判断。当没有察觉到威胁时，即使面对客观证据，行为体也不可能调动防御资源；相反，即使对手没有恶意，行为体也可能察觉到威胁，并采取相应的反制措施。因此，可以说威胁感知是国际危机行动与反应之间的决定性干预变量。威胁感知可以由以下四个独立的指标进行界定：决策者的表达——他们对威胁线索的判断和个人反应的表达；同时代的第三方（外国外交官、同事等）对决策者心理状态的描述；决策者探索应对威胁的替代办法的证据（如加强内部磋商、增加信息流动、寻求外部支持）；决策者为应对威胁而实施的举措（如加强或调动资源、外交反击等）。①Raymond Cohen, “Threat 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Crisis,”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93,No.1, 1978, p.95.

1997 年斯蒂芬·沃尔特在《为什么联盟会存在和瓦解？》一文中强调了“威胁制衡理论”的解释力。沃尔特表示，联盟存在抑或瓦解的首要原因是国家对外部威胁感知的变化。如果国家对威胁水平的认知低，那么联盟可能瓦解，如果国家对威胁水平认知高，那么联盟则可能会继续存在。沃尔特在威胁制衡论中反复围绕威胁这一核心变量展开论述，其主要观点就是威胁导致了联盟的形成，即某个国家或联盟面临的威胁程度越高，越有可能导致联盟的形成。对于威胁程度，沃尔特认为主要有四个因素：综合实力、地缘毗邻性、进攻实力和侵略意图。②斯蒂芬·沃尔特：《联盟的起源》，周丕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20—23 页。

此外，奥尔·霍尔斯蒂（Ole R.Holsti）、特伦西·霍普曼（Terrence Hopmann）和约翰·沙利文（John D.Sullivan）于1973 年出版的《国际联盟的团结与瓦解：比较研究》中将联盟凝聚力定义为：“联盟伙伴就目标、战略和战术达成一致，并协调针对这些目标的活动的能力。”③Ole R.Holsti, Philip Terrence Hopmann and John D.Sullivan, Unity and Disintegration in International Alliances: Comparative Studies, New York: John Wiley & Sons, 1973.借用他们对联盟凝聚力的定义，金贤旭（Kim Hyun Wook）提出了衡量联盟凝聚力水平的两类指标，包括联盟行动的态度方面（如目标和威胁感知的同质性）和行为方面（如战略兼容性、指挥结构和防御负担分担）。其中，明确的威胁感知往往会使联盟更具凝聚力，因为它压制了潜在的关于联盟行动方面的争议。④Janice Gross Stein, “Threat 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Leonie Huddy, David O.Sears,and Jack S.Levy,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 pp.364-394.

（二）成本预期

任何目的性的国际行为均会产生成本。现实主义认为国家是理性的行为体，它能够合理地确定其对外政策的目标，考虑各种政策方案的可行性和可能导致的结果，然后选择能够最大限度地实现国家目标的政策方案。国家在外交政策决策时总是遵守用最少的国家资源实现最大的国家利益这一原则，因此分析一国对外决策时，通常可以使用成本—收益分析（cost-benefit analysis），即将政策成本与国家利益目标进行比较，当实施一项政策的成本小于该政策目标收益时，这种政策才是合理的。①阎学通、杨原：《国际关系分析》（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

基于上述分析可知，国家在对外决策中往往根据成本与收益之间的比较来决定是否采取行动。同理，国际组织中的各成员国在组织活动中也会依据评估参与某一领域合作的成本和收益进行决策。②葛明、聂平平：《区域性国际组织协作的集体行动逻辑分析——以上海合作组织为例》，《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17 年第6 期，第100—109 页。从这一逻辑起点出发，可以推出三种结果：如果成员国认为参与收益高于承担成本，则该国会倾向于采取合作态度；如果成员国认为参与收益小于承担成本，则该国会倾向于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如果成员国认为参与收益与承担的成本相等，或者该国认为存在“搭便车”的可能，则该国会成为消极的参与者。③葛明、聂平平：《区域性国际组织协作的集体行动逻辑分析——以上海合作组织为例》，《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17 年第6 期，第100—109 页。肯尼思·沃尔兹（Kenneth Waltz）认为追求利益是国家组建联盟的动机之一，因此，从成本—收益的视角来看，联盟同样会因成本分担和收益期望出现困境。④赵纪周、赵晨：《美欧安全关系的“成本收益”分析：新联盟困境的理论视角》，《当代美国评论》2019 年第3 期，第101—120 页。

但集安组织作为一个安全组织有其特殊性。其建立在集体防御的原则上，即对一个成员国发动攻击被视为对该安全联盟的所有成员国发动攻击。因此，分析集安组织的行为动机，不应该把预期收益置于重要地位。并且，前一个因变量——威胁感知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成员国对预期收益的判断。为了确保两国变量之间相互独立，本文第二个变量的选择仅考虑介入成本。大体而言，一个地区安全组织是否介入地区安全危机，其涉及的成本包括物质成本与非物质成本两大类。物质成本，也就是经济成本，是指介入冲突所消耗的军事技术装备、武器、弹药、装具，以及在介入冲突过程中所造成的其他物质损失。⑤介入也可能涉及人员伤亡。为便于操作化，本文将人员伤亡纳入物质成本之中。非物质成本包括时间成本、机会成本、声誉成本等。其中时间成本是指介入冲突中所耗费的时间；机会成本是指选择介入而放弃另一种解决方案所造成的成本，其中包括介入某一事件所造成的与其他国家关系的损害；声誉成本是指国家或国际组织因无法履行承诺，而造成声誉损害所产生的成本。声誉是行为体之间长期互动的产物，声誉的构建需要时间和信息的积累，并且需要付出一定的成本。⑥王学东：《国家声誉在大国崛起中的作用》，《国际政治科学》2005 年第1 期，第106—131 页。拥有良好声誉的国家更能成功威慑对手，或是与其他国家实现合作；类似地，对于国际组织而言，声誉是提高组织公信力的关键。①Gregory D.Miller, The Shadow of the Past: Reputation and Military Alliances Before the First World War,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2.

（三）影响集安组织介入的主要因素

在对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进行操作化的定义前，有必要明确集安组织的内部关系，这将影响到衡量集安组织选择性介入地区危机时对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等因素的权衡。集安组织域内的公共产品主要由俄罗斯提供，并且组织内不存在制约俄罗斯的大国。俄罗斯能够主导集安组织的行动议程，并通过影响集安组织以追求各种全球和地区目标，同时也能有效限制集安组织成员国与其他行为体的关系。换言之，俄罗斯可通过集安组织这一多边机构追求单边利益，故集安组织往往被视为俄罗斯主导下的“工具性的多边主义”。②Elena Kropatcheva, “Russia and the 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sation: Multilateral Policy or Unilateral Ambitions?” Europe-Asia Studies, Vol.68, No.9, 2016, pp.1526-1552.因此，集安组织的公共产品供给能力在很大程度上由俄罗斯决定，亦即集安组织介入或拒绝介入成员国的内部与外部事件，更多取决于俄罗斯的意愿——俄罗斯对事件的威胁感知和介入成本的评估。③靳晓哲、曾向红：《上合组织和集安组织发展及前景——基于区域公共产品理论的视角》，《国际政治科学》2015 年第4 期，第72—112 页。

当然，集安组织其他成员国的意愿并不是没有意义，其内部并不完全是简单的主导—服从关系。集安组织作为一个区域组织，至少在形式上有相对完善和稳定的组织框架。集安组织的最高机构是集体安全理事会，其由成员国元首组成，每年至少举行一次会议，以协商一致的方式就重要问题作出决定。此外，集安组织还设立了一系列的执行机构，如外交部长理事会、国防部长理事会、安全理事会秘书委员会和常任理事会。这些机构的决定同样也是通过协商一致作出的，其目的是执行最高机构集体安全理事会的决定。④Zhenis Kembayev, “Regional Integration in Eurasia: The Legal and Political Framework,” Review of Central and East European Law, Vol.41, No.2, 2016, pp.157-194.集安组织的组织框架和决策方式为吉尔吉斯斯坦、白俄罗斯、塔吉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和亚美尼亚这些“小国”行使制度性权力提供了制度保障。⑤王剑峰：《小国在联合国中的制度性权力探析》，《国际关系研究》2018 年第3 期，第78—92 页。甚至有学者认为，集安组织是一个“民主无政府组织”（a democratic–anarchic organisation）。在组织内部，没有国家能够完全主导舆论，而达成共同立场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①Elena Kropatcheva, “Russia and the 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sation: Multilateral Policy or Unilateral Ambitions?” Europe-Asia Studies, Vol.68, No.9, 2016, pp.1526-1552.因此，对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的衡量应将集安组织主导国俄罗斯的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置于重要地位，但同时也应将其他成员国——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亚美尼亚——的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纳入考虑，只是这些国家相较于俄罗斯权重较低。

综合上述对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概念的分析以及对集安组织组织架构的梳理，本文将影响威胁感知的因素总结如下：（1）地缘距离。危机发生地距离集安组织成员国越近，组织成员国对于该事件的威胁感知越高，反之威胁感知越低，这一点适用于集安组织所有成员国；（2）历史记忆。集安组织成员国的历史记忆对其外交政策选择具有导向作用，经验教训和历史类比是其发挥作用的机制之一。②Lina Klymenko and Marco Siddi, “Exploring the Link between Historical Memory and Foreign Policy: An Introductio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57, No.6, 2020, pp.945–953.集安组织成员国将现实事件与历史事件进行比较，进而感知其威胁的高低。一般而言，当组织成员国遇到过类似危机时，那么出于对历史重演的担心，成员国将会认为威胁程度较高。（3）外交政策的优先方向。如果事件涉及的地区不是集安组织成员国外交政策的优先方向，则集安组织对该事件的威胁感知要低，反之，集安组织将自觉与本国利益密切相关，而有较高的威胁感知；（4）外部威胁排序。如果集安组织成员国受到其他事件的威胁，那么成员国的注意力将会被分散甚至转移，从而降低组织成员国对特定危机的威胁感。

本文认为成本预期的操作化定义应该包括以下三个方面：（1）物质成本，包括集安组织进行介入所需要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这些成本将由集安组织成员国共同承担。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如果介入活动的物质成本高，集安组织对介入行动保持谨慎态度，反之，集安组织则更容易做出介入事件的决定；（2）关系成本，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求援国与集安组织其他成员国之间的关系，如果集安组织其他成员国面对求援国的介入请求而置之不理，则集安组织将面临与求援国渐行渐远的关系成本，其二是如果事件涉及集安组织外部国家，且与求援国敌对，则如果集安组织同意求援国的请求进行介入，则集安组织其他成员国将面临与这个（些）外部国家转为敌对的关系成本；（3）声誉成本，声誉是国家的一项重要战略资产，③Jonathan Mercer, Reputation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6.同样包括两个方面，即组织声誉和国家声誉，一方面如果根据组织章程集安组织本应介入某一事件但选择了拒绝介入，那么这一选择将有损集安组织的组织声誉。显然，集安组织在决策时会需要考虑组织的声誉成本，另一方面，如果集安组织成员国认为介入某一事件有损其国家声誉，则很可能对介入持谨慎态度。需要指出的是，如果组织声誉与成员国国家声誉发生冲突时，基于国家的自利性，成员国会倾向于优先考虑自身的国际声誉。

总而言之，根据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两个自变量，则可能产生以下四种情况：威胁感知高且成本预期低，则集安组织更倾向于介入该事件；威胁感知高且成本预期高，则集安组织更倾向于有限介入；威胁感知低且成本预期高，则集安组织倾向于不介入；威胁感知低且成本预期低，则集安组织将无所作为。

表1 影响集安组织介入域内危机事件的主要因素

以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为自变量的分析框架，可以对集安组织为什么介入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但拒绝介入2020 年以来的纳卡冲突这一反常做出较为合理的解释。对于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集安组织成员国对这一事件的威胁感知高，并且介入成本低，因此集安组织选择介入该事件；而对于2020 年以来的纳卡冲突，集安组织成员国对这一事件的威胁感知低，并且预期介入成本高，因此该组织选择拒绝介入该事件。

四、集安组织对哈萨克斯坦骚乱的介入

2022 年1 月哈萨克斯坦发生骚乱，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请求集安组织介入，帮助哈维持国内秩序。对此，集安组织迅速响应哈请求，向哈派出了维和部队。本文认为，集安组织选择介入，与组织成员国对哈萨克斯坦骚乱的威胁感知高、介入的成本预期低密切相关。

（一）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与集安组织迅速介入

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的起因是政府取消对液化石油气的价格管制，导致液化石油气价格飞涨。哈萨克斯坦西南部石油和天然气丰富的曼格斯套州（Mangystau）液化天然气价格由每升60 坚戈（0.14 美元）提高到120 坚戈（0.28 美元），引发当地民众不满。①“Kazakhstan Explainer: Why Did Fuel Prices Spike, Bringing Protesters Out Onto the Streets?”Eurasianet, January 4, 2022, https://eurasianet.org/kazakhstan-explainer-why-did-fuel-prices-spike-bringingprotesters-out-onto-the-streets.对取消液化石油气价格管制不满的民众开始集会游行，进行抗议，要求政府对液化石油气调价。抗议活动于1 月2 日在曼格斯套特别是在石油城镇扎瑙岑开始，后来蔓延到曼格斯套州首府阿克套以及阿拉木图等地。哈萨克斯坦政府被迫同意下调液化石油气价格，但抗议活动还是不断加剧。示威者的要求从降低燃料价格扩大到推进更广泛的政治自由化等方面。②“Revolt in Kazakhstan: What’s Happening, and Why It Matters,” The New York Times, January 7,2022, https://www.nytimes.com/2022/01/05/world/asia/kazakhstan-protests.html.

2022 年1 月4 日起，哈萨克斯坦国内形势急转直下，多地接连爆发警民冲突与骚乱事件，局面迅速失控。5 日，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签署总统令，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其后签署另一项总统令，接受政府辞职。同日，上千名抗议者冲击了阿拉木图政府大楼、当地检察院、哈萨克斯坦国家电视台办公室、哈萨克斯坦执政党“祖国之光”地方办公室等场所。此外，抗议者开始占领大型基础设施，如阿拉木图机场等。6 日，托卡耶夫在国家安全会议上表示，骚乱参加者在境外接受过严格训练，哈政府已向集安组织寻求帮助。

在接收到哈总统托卡耶夫要求介入的请求后，集安组织集体安全理事会轮值主席、亚美尼亚总理帕希尼扬迅速启动了与集安组织成员国元首协商机制。集安组织安全理事会决定，根据《集体安全条约》《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宪章》和《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维持和平活动协定》做出派遣“集安组织集体维持和平部队”（the CSTO Collective Peacekeeping Forces）前往哈萨克斯坦的决定。集安组织秘书处和该组织的联合工作人员立即开展工作，并就在哈境内开展维持和平行动和协调集体安全部队的部署问题作出决定，其拟定的决定草案《关于使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局势正常化的措施》（On Measures to Normalize the Situation in the Republic of Kazakhstan）迅速得到集体安全理事会的通过。③“On January 10, An Extraordinary Session of the CSTO Collective Security Council Was Held via Videoconferencing.The Discussion Focused on the Situation in the Republic of Kazakhstan and Measures to Normalize the Situation in the Country,” 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sation, January 10, 2022,https://en.odkb-csto.org/session/2022/10-yanvarya-2022-goda-v-formate-videokonferentsii-sostoyalosvneocherednaya-sessiya-soveta-kollektiv/#loaded.

其后，集安组织国防部长理事会组建集体维持和平部队，俄罗斯武装部队空降兵司令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谢尔久科夫（Andrey Nikolaevich Serdyukov）被任命为司令。1 月9 日，集体维持和平部队在哈境内的部署工作完成。集体维和部队的分遣队驻扎在努尔苏丹和阿拉木图等地。根据与哈萨克斯坦商定的《行动计划》，集体维和部队开始执行任务，加强对重要军事和国家设施的保护和防御，并为稳定其责任区的局势创造条件。集安组织危机应对中心与集安组织指挥部、集安组织成员国国防部就新出现的局势保持全天候信息交流。而由联合参谋部副参谋长率领的工作队则被派往哈国协调维和部队的活动。集安组织迅速出兵稳定了哈萨克斯坦国内局势。托卡耶夫1 月11 日宣布，哈萨克斯坦国内秩序已经基本恢复，集安组织维和部队从1 月13日起陆续从哈萨克斯坦撤离，并在10 天内完成撤军。①“Kazakh President Announces CSTO Troop Withdrawal, Criticizes Predecessor,” Radio Free Europe,January 11, 2022, https://www.rferl.org/a/kazakhstan-detains-10000-unrest/31648618.html.

（二）集安组织对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的威胁感知

集安组织成员国尤其是俄罗斯对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的威胁感知较高，原因如下。其一，地缘位置。哈萨克斯坦横跨欧亚两大洲，与俄罗斯边界线长约7500 公里，北部直抵俄罗斯后院西伯利亚。如果哈萨克斯坦托卡耶夫政权下台，亲美政权上台，将使俄罗斯失去战略纵深。因此，俄罗斯对哈骚乱的威胁感知高。此外，除哈萨克斯坦外，塔吉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同属中亚国家，吉尔吉斯斯坦与哈萨克斯坦拥有漫长的边界线。这种地理上的毗邻导致吉对于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的威胁感知同样较高。尽管塔与哈并不毗邻，但哈骚乱有可能会影响地区稳定，进而波及塔政局，故塔的威胁感也较高。据此而言，防止哈萨克斯坦骚乱外溢是塔吉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两国的共同期望。

其二，历史记忆。2005 年吉尔吉斯斯坦爆发“郁金香革命”，同年白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国内反对派也意在本国发起“牛仔布色革命”和“黄色革命”。虽然只有吉尔吉斯斯坦发生了国家政权的非正常更迭，但这些历史记忆使集安组织成员国对外部势力干预本国内政有较高的威胁感知。2010 年吉尔吉斯斯坦又发生了被称为“十月事件”或“血色革命”的政权非正常更迭；2013～2014 年乌克兰发生了“广场革命”，抗议者通过采取非暴力的方式推翻了亚努科维奇政府。因此，当2022 年哈萨克斯坦出现骚乱之时，这些历史记忆成为了影响集安组织成员国决策的重要因素。事实上，哈萨克斯坦骚乱引起了俄罗斯等集安组织成员国对哈发生“颜色革命”的恐惧，它们怀疑这是否是“美国试图煽动另一场‘颜色革命’”。①Jamie Dettmer, “Kremlin Fears ‘Color Revolution’ in Kazakhstan,” Voice of America, January 07,2022, https://www.voanews.com/a/kremlin-fears-color-revolution-in-kazakhstan-/6387392.html.如俄罗斯总统普京指出，哈萨克斯坦的动乱中使用了“独立广场技术”（Maidan Technology）。②Айсель Герейханова, “Путин: Мы не позволим реализовывать сценарии цветных революций у себя дома”（阿依赛尔·杰雷哈诺娃：《普京：我们不允许在国内实施“颜色革命”》），Российской газеты（《俄罗斯日报》），2022 年1 月10 日，https://rg.ru/2022/01/10/putin-my-ne-pozvolim-realizovyvat-scenariicvetnyh-revoliucij-u-sebia-doma.html。通过历史类比，集安组织成员国担心发生在哈萨克斯坦的行动可能会再次在欧亚地区产生示范效应，故采取行动稳定哈局势是阻止“颜色革命”蔓延的重要措施。如普京表示，“集安组织不允许后苏联国家国内局势被动摇，不允许‘颜色革命’的设想被实施”。③“Russia-Led Military Bloc will not Allow ‘Color Revolutions’ in Post-Soviet Countries – Putin,”The Moscow Times, January 10, 2022, https://www.themoscowtimes.com/2022/01/10/russia-led-military-blocwill-not-allow-color-revolutions-in-post-soviet-countries-putin-a76000.由此可见，集安组织成员国对哈萨克斯坦骚乱有着显而易见的威胁感知。

其三，外交政策的优先方向。在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一直将中亚地区视为自己的“特权利益区域”与“势力范围”，认为中亚地区的稳定至关重要。虽然学界关于中亚地区充斥着“危险话语”，认为中亚地区是一个不稳定且充满安全威胁的地区，但此次事件前，哈萨克斯坦一直被视为中亚政治稳定和经济发展的支柱。因此，确保哈萨克斯坦政权的生存，对俄罗斯在中亚地区的利益至关重要。如普京曾指出，“哈萨克斯坦是俄罗斯最亲密的战略盟友和伙伴”。④Анастасия Бескровная, “Почему Казахстан так важен для России”（阿纳斯塔西娅·别斯科夫娜娅：《为什么哈萨克斯坦对俄罗斯如此重要？》），Aussiedlerbote, 2022 年9 月30 日, https://aussiedlerbote.de/2022/09/pochemu-kazaxstan-tak-vazhen-dlya-rossii/?ysclid=ljzbyuwqz952776110。如果托卡耶夫政权被抗议者推翻，这极有可能会对俄罗斯在中亚地区的影响力造成极大冲击。俄罗斯预期，通过集安组织维和部队确保托卡耶夫政权的生存，不仅对维持中亚地区的稳定必不可少，对巩固和加强俄在中亚的影响力而言也是必要的。对于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而言，加强与域内国家，尤其是哈萨克斯坦之间的合作和友好关系，一直是两国外交政策的重点之一。故哈政权稳定受到严重冲突，吉塔两国高度关切也在情理之中。

其四，外部威胁排序。2022 年1 月哈萨克斯坦发生骚乱之时，集安组织成员国所在地区除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龃龉不断外，中亚与高加索地区整体上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俄罗斯此时也并未深陷俄乌冲突之中。因此，在集安组织介入哈萨克斯坦骚乱前，集安组织成员国并没有受到其他议题或威胁对其议程或力量的严重牵制，从而可使其对此次事件所带来的高威胁感知达成共识并据此迅速采取行动予以应对。

（三）集安组织对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的成本预期

集安组织成员国尤其是俄罗斯对介入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成本的预期较低，这不仅表现在其对介入产生的物质成本的考虑上，也表现在其对关系成本与声誉成本的预期上。其一，物质成本。尽管托卡耶夫称哈萨克斯坦1 月骚乱有外部势力的介入，但本质仍属于国家内部威胁。如集安组织秘书长斯坦尼斯拉夫·扎斯（Stanislav Zas）在接受MIA“今日俄罗斯”采访时谈到了向哈萨克斯坦派遣集安组织集体维和部队的数量、任务和法律依据。对于集安组织集体维和部队进入哈萨克斯坦多长时间这一问题，扎斯称“我们预计这一时期将很短……几天或者几周，这将取决于哈萨克斯坦未来的局势”；而对于集体维和部队的总规模，扎斯称，“根据已经作出的决定，大约有2500 人。”①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sation, “The CSTO Secretary General Stanislav Zas in an Interview with the Agency MIA ‘Russia-Today’ Spoke about the Number, Tasks and Legal Grounds for Sending the CSTO Collective Peacekeeping Forces to the Republic of Kazakhstan,” January 6, 2022, https://en.odkb-csto.org/news/news_odkb/generalnyy-sekretar-odkb-stanislav-zas-v-intervyu-agentstvu-mia-rossiya-segodnyarasskazal-o-chislen/#loaded.由此可以看出，基于时间和部队部署规模，集安组织对介入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的物质成本预期很低。

其二，关系成本。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至少表面上未涉及域外国家，再加上集安组织成员国与美西方国家关系素来若即若离，故集安组织在介入哈骚乱问题上面临的关系成本主要是集安组织其他成员国与哈萨克斯坦的关系——如果集安组织拒绝介入哈萨克斯坦骚乱，那么哈萨克斯坦会对此“失望”，或许会由此疏远集安组织。如前所述，事实上，集安组织主导国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不仅建立了战略伙伴关系，俄更一直将哈萨克斯坦视为传统“盟友”。托卡耶夫在执政过程中虽然延续了多元平衡外交政策，但其“亲俄”色彩仍比较明显。一旦托卡耶夫政权被推翻，不排除可能的继任者转而实行亲西方政策。对此，俄罗斯政治研究所所长谢尔盖·马尔科夫（Sergei Markov）指出，哈国抗议活动如果演变为“颜色革命”，那么“亲美政权将会建立……哈萨克斯坦将退出欧亚经济共同体、独联体和集安组织。”②Герман Парло, “Чем протесты в Казахстане опасны для России”（赫尔曼·帕洛：《哈萨克斯坦的抗议活动如何对俄罗斯构成威胁》），Федерал Пресс（《联邦新闻》），2022 年1 月5 日，https://fedpress.ru/article/2911300。因此基于前景理论有关行为体面临既有收益受损时倾向于接受风险的观点，俄罗斯果断采取行动帮助托卡耶夫遏制骚乱、保障稳定是理性的选择。①林民旺：《前景理论与外交决策》，《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06 年第5 期，第64 页。这一逻辑对于作为中亚小国的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在很大程度上同样适用。毕竟，哈政局转向和经济动荡会使两国利益受损、关系面临极大不确定性，因此帮助哈稳定局势是一个合理选择。

其三，声誉成本。集安组织不介入哈萨克斯坦骚乱需要付出高昂组织声誉成本和国家声誉成本，但介入的预期成本较小。对集安组织而言，面对与组织多个成员国均存在密切关系的哈萨克斯坦提出的介入请求，如果组织选择拒绝介入，那么成员国尤其是小国将会对组织的可信度和存在的必要性产生质疑，即对组织内重要国家出现的重大危机都置若罔闻，那么弱小国家一旦面临危机，集安组织更有可能不闻不问。此外，对于希望或有意加入组织的国家而言，集安组织的无所作为将进一步降低组织的吸引力。与此同时，集安组织也将在面临其他竞争性乃至敌对性的国家或国家组织时丧失其威慑力。事实上，此前美国和欧盟均将集安组织视为一个流于形式的组织，认定其不愿卷入后苏联空间的任何内部和外部冲突。②Олег Карпович, “Друзья познаются в беде, или новая роль ОДКБ”（奥列格·卡尔波维奇：《患难见真情：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新角色》），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国际事务》），2022 年7 月7 日，https://interaffairs.ru/news/show/35977?ysclid=lk0sgvyr3623963386。因此多数学者认为，集安组织此次行动事实上增强了该联盟的可靠性，它“显示了集安组织的机动性、在困难情况下迅速做出决定的能力、行动的一致性和进行军事行动的能力”③Дмитрий Толокевич, Ксения Дагаева, “Операция в Казахстане вывела ОДКБ на новый уровень”（德米特里·托洛克维奇、克休莎·达加耶娃：《在哈萨克斯坦的行动将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2022 年1 月11 日，360tv.ru, https://360tv.ru/tekst/obschestvo/novyj-uroven-odkb/。。

总而言之，集安组织成员国对哈萨克斯坦骚乱的威胁感知高，而介入的成本预期低。其中，集安组织对哈萨克斯坦骚乱的高威胁感知，主要是由邻近的地缘位置、共同的历史记忆、外交政策的优先方向和外部威胁排序共同塑造的。而哈萨克斯坦骚乱的成本预期包括两个方面，即对介入的低成本预期和对不介入的高成本预期，这主要受到物质成本、关系成本和声誉成本的影响。在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两方面因素的综合影响下，集安组织最终选择介入哈萨克斯坦骚乱。

五、集安组织拒绝介入第二次纳卡冲突

2020 年以来，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围绕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主权归属问题的冲突再次升级。作为集安组织成员国，亚美尼亚总理总统帕希尼扬多次呼吁集安组织给予军事援助，以帮助亚美尼亚赢得上风。对此，集安组织虽然多次讨论，但始终未对亚美尼亚的请求给予实质性回应。本文认为，这主要是因为集安组织成员国对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战争的威胁感知低，且成本预期高。

（一）2020 年以来的纳卡冲突与集安组织的态度

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的冲突有深刻的历史渊源，其主要是源于对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的争夺。1923 年，苏联在阿塞拜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内建立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自治州，该自治州95%人口属于亚美尼亚族。1988 年，纳卡地区立法机构通过了一项决议，宣布其计划加入亚美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在1991 年苏联解体期间，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正式宣布独立。为争夺该地区，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在爆发了战争，造成大约三万人伤亡，数十万难民流离失所。1993 年，亚美尼亚成功控制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并占领了阿塞拜疆20%的地理区域。1994 年，俄罗斯促成了一项被称为“比什凯克议定书”的停火协议，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获得了事实上的独立，仍严重依赖与亚美尼亚密切的经济、政治和军事关系。①Arsen Gasparyan, “Understanding the Nagorno-Karabakh Conflict: Domestic Politics and Twenty-Five Years of Fruitless Negotiations 1994-2018,” Caucasus Survey, Vol.7, No.2, 2019, pp.235-250.自1994 年双方接受停火协议以来，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军队之间屡屡发生小规模、间歇性的冲突。2020 年9 月下旬，阿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边境爆发了激烈战斗，七千多名士兵和平民被杀，数百名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士兵受伤。两国最初都拒绝了联合国、美国和俄罗斯要求举行会谈和结束敌对行动的呼吁，而是坚持战斗，紧张局势陡然升级。这是双方自1994 年签署停火协议以来规模最大、伤亡最惨烈的冲突。

对亚美尼亚在2020年第二次纳卡冲突发出的援助吁求，集安组织一直未明确表态。2021 年2 月2 日，当被问及为什么集安组织没有对纳卡冲突进行干预以制止战争时，集安组织秘书长扎斯援引《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第4 条，称这是由于“亚美尼亚没有呼吁集安组织提供军事或其他援助”。②“CSTO Secretary General: Armenia Did not Ask for CSTO Help During Karabakh War,”Arka News Agency, February 2, 2021, https://arka.am/en/news/politics/csto_secretary_general_armenia_did_not_ask_for_csto_help_during_karabakh_war/#:~:text=Armenia%20did%20not%20ask%20for%20CSTO%20 assistance%20during,member%2C%20did%20not%20intervene%20to%20stop%20the%20war.但当后续亚美尼亚要求集安组织提供援助时，集安组织又改变了措辞。同年5 月14 日，亚美尼亚总理帕希尼扬援引集安组织《集体安全条约》第2 条，呼吁集安组织向亚美尼亚提供军事支持，要求集安组织启动磋商。①“Armenia Turns to Russian-Led CSTO Amid Border Standoff with Azerbaijan,”Radio Free Europe ,May 14, 2021, https://www.rferl.org/a/31254474.html.9 月27 日，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在纳卡地区爆发新一轮的冲突，亚美尼亚再次向集安组织提出介入请求，但依旧未获得有效回应。

2022 年9 月13 日，亚美尼亚总理帕希尼扬指责阿塞拜疆攻击其领土，再次呼吁集安组织提供军事援助。次日，帕希尼扬正式援引《集体安全条约》第4 条，希望集安组织向亚美尼亚提供“恢复国家领土完整的军事援助”。②“For Armenians, CSTO Missing in Action,”Eurasianet, September 15, 2022, https://eurasianet.org/for-armenians-csto-missing-in-action#:~:text=The%20next%20day%2C%20Armenian%20Prime%20 Minister%20Nikol%20Pashinyan,against%20targets%20inside%20Armenia%2C%20launched%20 the%20day%20before.对此，集安组织仅同意向亚美尼亚派遣一个由集安组织秘书长扎斯率领和集安组织联合参谋长阿纳托利·西多罗夫（Anatoly Sidorov）上将、集安组织成员国代表参加的特派团以评估局势；同时，设立一个秘书处和工作组，以监测集安组织责任区内的局势。评估后，特派团起草了集体安全理事会《关于协助亚美尼亚共和国的联合措施》的报告，并提交集体安全理事会会议审议。但由于亚美尼亚认为该组织拒绝对阿塞拜疆的侵略作出政治评估，拒绝签署这些文件。③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sation, “‘Sputnik-Armenia’: I Expect that the Assistance Package for the Republic of Armenia will be Adopted after it is Finalized - S.Zas,” December 21, 2022, https://en.odkb-csto.org/news/smi/rasschityvayu-chto-posle-dorabotki-paket-po-okazaniyu-pomoshchi-armeniibudet-prinyat-zas/#loaded.鉴于此，亚美尼亚总理帕希尼扬对集安组织的有效性提出了严重质疑，指出“亚美尼亚在集安组织中的成员国资格并没有阻止阿塞拜疆的侵略行动。”④“Hosting Putin, Armenian Leader Complains of Lack of Help from Russian-Led Alliance,”Reuters,November 24, 2022, https://www.reuters.com/world/front-putin-armenian-leader-laments-lack-help-russianled-alliance-2022-11-23/.事实上，亚美尼亚国内有抗议者表达对集安组织在纳卡冲突中无所作为的不满，打出“集安组织，你号称的安全呢？（CSTO, where is your security?）”以及“集安组织，你在吗？”（CSTO, is there anybody home?）等标语，甚至呼吁亚美尼亚退出集安组织。⑤“Armenians Decry CSTO Inaction,”Institute for War & Peace Reporting, September 26, 2022, https://iwpr.net/global-voices/armenians-decry-csto-inaction.

（二）集安组织对2020 年以来的纳卡冲突的威胁感知

集安组织成员国尤其是俄罗斯对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战争的威胁感知较低。其一，地缘位置。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位于高加索地区，距离集安组织成员国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白俄罗斯距离较远，不具有地缘毗邻性。这四国没有产生纳卡冲突会外溢到本国的担忧，因此威胁感知度较低。而对于俄罗斯而言，虽然俄罗斯与阿塞拜疆接壤，但是纳卡地区距离俄罗斯与阿塞拜疆两国的边境线仍有一定距离。因此，俄罗斯对纳卡冲突的威胁感知也较低。

其二，历史记忆。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围绕纳卡地区的争端历史悠久且复杂。自1994 年以来，纳卡冲突一直被描述为“冻结的冲突”（frozen conflict），但两国之间的领土争端长期得不到解决，仍有爆发和“解冻”的风险，并于2020 年再次升级为国家间军事对抗。①Christian Wollny, “Nagorno-Karabakh: A Frozen Conflict Rethawed,”Modern Diplomacy, October 18, 2020, https://moderndiplomacy.eu/2020/10/18/nagorno-karabakh-a-frozen-conflict-rethawed/.由于长期“冻结”，这种“相当困难的局势”②“Путин напомнил, что Азербайджан и Армения входили в одно государство”（《普京忆及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是一个国家的一部分》），РИА Новости（《俄罗斯国际新闻通讯社》），2022 年10 月28 日，https://ria.ru/20221028/putin-1827511811.html?ysclid=ljzr852gqr586254695。对于集安组织成员国而言逐渐成为一种“习惯”。此外，高加索地区一直被视为“不稳定和充满威胁的地区”，除了纳卡问题外，该地区还存在格鲁吉亚的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分离问题，俄罗斯北高加索地区的持续动荡，以及俄罗斯与格鲁吉亚之间的冲突等问题。诸多问题的存在，降低了集安组织成员国对纳卡冲突局势的敏感度，进而导致其认知的威胁程度较低。

其三，外交政策的优先方向。高加索地区虽然与中亚地区同属于后苏联空间，但相对于中亚地区的相对稳定，高加索地区的特征是突发状况较多、动辄失稳，以至于俄罗斯学者安德烈·苏申佐夫（Andrey Sushentsov）和尼基塔·涅克柳多夫（Nikita Neklyudov）表示，“在高加索地区实现和平或至少没有不稳定因素威胁之前，俄罗斯应停止任何其他外交政策努力”。③Andrey Sushentsov and Nikita Neklyudov, “The Caucasus in Russian Foreign Policy Strategy,”Caucasus Survey, Vol.8, No.2, 2020, pp.1-15.俄罗斯在高加索地区的主要战略目标在于“防止西方国家的力量投射和北约东扩”，④Andrey Sushentsov and Nikita Neklyudov, “The Caucasus in Russian Foreign Policy Strategy,”Caucasus Survey, Vol.8, No.2, 2020, p.2.而非始终追求对该地区各类事务的主导。换言之，当该地区的西方力量和反俄势力有限时，俄罗斯对该地区的外交关注也相应下降。而受力量限制，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白俄罗斯等集安组织成员国对高加索地区存在明显的“外交漠视”。中亚三国在安全方面的重点关注是阿富汗和中亚局势，在经济方面的主要关注点是与中国、俄罗斯、印度和土耳其等国开展合作。至少在联通中亚和欧洲的能源管道建成之前，高加索短期内不会成为中亚三国的关注重点。

其四，外部威胁排序。自2020 年9 月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因纳卡问题爆发新一轮冲突以来，尽管多次达成停火协议，但大小冲突仍持续不断，局势多次紧张。在2023 年5 月双方就相互承认领土完整达成一致之前，亚美尼亚频繁向集安组织提出介入请求。对此，集安组织多次对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间的问题进行讨论，但一直没有明确立场。2022 年2 月以来俄乌冲突的爆发，使得集安组织成员国更多把目光投向了乌克兰。参战国俄罗斯深陷冲突，注意力集中在乌克兰和与西方的对抗之上，无暇顾及亚美尼亚，①“How Russia’s Invasion of Ukraine is Reshaping the Armenia-Azerbaijan Conflict,” NPR, September 14, 2022, https://www.npr.org/2022/09/14/1122895383/how-russias-invasion-of-ukraine-is-reshaping-thearmenia-azerbaijan-conflict.而白俄罗斯以及中亚三国也受到俄乌冲突的影响，更多的转向对自身安全的担忧。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三个中亚国家在俄乌冲突之后则开始疏远俄罗斯，并寻求土耳其等外部行为体以平衡俄罗斯，而白俄罗斯由于采取紧随俄罗斯的政策，因此将乌克兰和西方视为主要威胁。因为各成员国的外交议程出现了明显分化，它们无法就集安组织干预纳卡冲突达成有效共识。总之，由于新的和更加紧迫的外部威胁的出现，集安组织成员国对本就威胁不大的纳卡冲突失去干预意愿也就在情理之中。

（三）集安组织对2020 年以来的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战争的成本预期

集安组织成员国尤其是俄罗斯对介入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战争的成本预期较高。其一，物质成本。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的冲突主要源于领土争端，而且两国之间缺乏公开的沟通，无意的军事行动极有可能导致事态升级，因此这一问题解决的难度很高。如果集安组织成员国根据共同防御原则在军事升级的情况下保卫亚美尼亚，而土耳其则承诺支持阿塞拜疆，可能会加速局势升级，使高加索地区形势进一步复杂化，甚至可能使集安组织深陷亚阿冲突泥潭。如集安组织秘书长扎斯表示，“如果该组织干预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的边境冲突，将导致涉及数个国家的地区战争”。②“Поставит ли ОДКБ боевую технику и вооружение в Армению?”（《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是否会向亚美尼亚提供军事装备和武器？》），2022 年12 月19 日，haqqin.az, https://haqqin.az/news/269124?ysclid=ljzirlyqzk172969187.集安组织介入纳卡冲突将大幅增加成员国尤其是俄罗斯的军费开支。而通过拒绝选边站，保持“调解者”的身份以及与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良好关系，集安组织成员国还通过向阿塞拜疆售卖武器获得经济利益。根据斯德哥尔摩和平研究所（SIPRI）的数据，在2011～2020 年十年间，俄罗斯是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最大的主要武器出口国：俄罗斯占亚美尼亚主要武器进口的94%，占阿塞拜疆主要武器进口的60%。不同于俄罗斯以低价或军事援助的形式向亚美尼亚提供武器，阿塞拜疆通常以全价支付。如阿塞拜疆总统伊利哈姆·阿利耶夫（Ilham Aliyev）2018 年表示，阿塞拜疆在俄罗斯军事装备上的花费总计约50 亿美元。此外，白俄罗斯在2011～2020 年间是阿塞拜疆的第三大主要武器供应国，占阿塞拜疆主要武器进口的7.1%。①“Arms Transfers to Conflict Zones: The Case of Nagorno-Karabakh,”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 April 30, 2021, https://www.sipri.org/commentary/topical-backgrounder/2021/armstransfers-conflict-zones-case-nagorno-karabakh#Who%20Supplied%20The%20Weapons%20Used%20 in%20The%202020%20War%20Over%20Nagorno-Karabakh?.在确定的经济利益和巨大的军事成本面前，基于前景理论可知集安组织介入亚阿冲突的物质成本预期很高。

其二，关系成本。集安组织是否介入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战争，面临两个方面的关系成本。一是集安组织成员国与交战双方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的关系，集安组织拒绝介入此事件，可能导致其他集安组织成员国与亚美尼亚之间的关系疏远。但2018 年亚美尼亚爆发“天鹅绒革命”，反对派领袖帕希尼扬上台执政，开始执行具有明显“亲美”而非“亲俄”色彩的外交路线。在俄罗斯看来，帕希尼扬“背叛”了俄罗斯。在这种视域下，俄认为，不介入纳卡冲突，具有“惩罚”亚美尼亚的意味，且不会对俄亚关系产生实质性伤害。如俄罗斯学者米哈伊尔·奥谢洛夫指出，“亚美尼亚放弃亲西方政策是其得到俄罗斯支持的关键条件……只有军事失败才能让亚美尼亚意识到俄罗斯才是亚美尼亚的唯一盟友。”②“СМИ: Россия отказала Армении в оказании военной помощи”（《媒体：俄罗斯拒绝向亚美尼亚提供军事援助》），2020 年10 月4 日，Avia.pro, https://avia.pro/news/smi-rossiya-otkazala-armenii-vokazanii-voennoy-pomoshchi?ysclid=ljzgjfhul6385154383.因此，俄罗斯一直尽力避免卷入纳卡冲突。此外，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与阿塞拜疆也关系密切。二是俄罗斯与阿塞拜疆的支持者土耳其之间的关系成本。土耳其一直宣称土与阿塞拜疆是“一个民族，两个国家”，两国友谊深厚，因此土耳其在纳卡冲突中鼎力支持阿塞拜疆。如果俄罗斯通过集安组织框架对亚美尼亚实施军事援助，那么无疑会导致俄土关系恶化。事实上，在俄罗斯看来，作为能源战略通道的土耳其对俄出口能源具有重要意义。再加上美西方国家与俄罗斯关系持续紧张，土耳其是俄罗斯在国际政治中需要借助的重要力量。①唐志超：《俄罗斯与土耳其关系的内在逻辑与发展趋势》，《西亚非洲》2017 年第2 期，第3—24 页。因此，俄土两国的关系对俄罗斯具有战略意义，支持亚美尼亚而承担与土耳其交恶的关系成本，对俄罗斯而言不具有吸引力。

其三，声誉成本。与哈萨克斯坦骚乱一样，集安组织是否介入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战争，可能影响的声誉成本主要在两个方面。根据集安组织集体防御的原则，面对纳卡冲突在2020 年的战火重燃以及亚美尼亚总理帕希尼扬的求援，集安组织有介入的必要性。如果集安组织对此保持漠视，拒绝介入此次事件，那么集安组织作为区域性安全组织的组织声誉将会面临一定程度的损害，事实上也是如此。为调停纳卡问题，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于1994 年组建了明斯克小组，该小组由美国、法国和俄罗斯共同主持，三位共同主席有权在首脑会议上组织与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领导人的谈判。明斯克小组领导的谈判和调解努力虽然未能产生针对纳卡冲突的永久解决办法，但多次促成双方通过谈判达成临时停火协议。而俄罗斯向亚美尼亚出售武器的行为已经遭到了诸多批判，西方国家称俄罗斯武器加剧了纳卡冲突，②俄罗斯对此进行辩护，称如果俄罗斯停止出售武器，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只会寻求新的武器供应商，且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破坏南高加索地区存在的力量平衡。参见“Russia Defends Selling Arms to both Azerbaijan and Armenia,” AP News, April 10, 2016, https://apnews.com/article/21dd4e22cf944d95867c610 2dfe783a7。如果集安组织强势介入纳卡冲突，军事支持亚美尼亚进而造成战争升级，集安组织主导国俄罗斯将难辞其咎，其国家声誉将会面临损害。而面对组织声誉与国家声誉的冲突，出于国家自利性的考虑，俄罗斯将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国家声誉。

总而言之，集安组织成员国对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战争的威胁感知低，而对介入的成本预期较高。集安组织之所以对纳卡冲突未产生高威胁感知，主要是因为较远的地缘位置、历史记忆、外交政策的优先方向和外部威胁排序四个方面的共同影响；而对介入纳卡冲突的成本预期，同样涉及物质成本、关系成本和声誉成本，由于纳卡冲突的复杂性和冲突攸关方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介入的成本预期较高。在威胁感知相对较低和介入成本预期较高两方面因素的共同影响下，集安组织最终拒绝介入纳卡冲突。

六、余论

本文试图回答“为什么集安组织选择干预2022 年1 月哈萨克斯坦骚乱，但对于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的纳卡冲突却置之不理”这一困惑，为此本文尝试构建一个以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为自变量的分析框架予以分析。本文认为，威胁感知高且成本预期低，集安组织倾向于介入组织域内危机；当威胁感知高且成本预期高，则集安组织倾向于有限介入；威胁感知低且成本预期高，则集安组织倾向于不介入；威胁感知低且成本预期低，则集安组织将无所作为。通过分析可以发现，2022 年哈萨克斯坦骚乱属于第一种情况，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的纳卡冲突则属于第三种情况。

集安组织在面对成员国危机形势所作出的选择性干预行为，对组织的声誉和团结是不利的。俄罗斯和集安组织对于亚美尼亚的不断请求置之不理，使亚美尼亚心灰意冷。目前，亚美尼亚与集安组织渐行渐远，甚至引发了亚美尼亚是否会退出集安组织的疑惑。如亚美尼亚总理帕希尼扬指出，不是亚美尼亚退出集安组织，而是“集安组织正在撤出亚美尼亚，无论亚愿意与否”。①Arshaluis Mgdesyan, “Armenia Further Downgrades Participation in CSTO,” Eurasianet, March 14,2023, https://eurasianet.org/armenia-further-downgrades-participation-in-csto#:~:text=Armenia%20is%20 continuing%20to%20move%20away%20from%20the,to%20help%20it%20in%20its%20conflict%20 with%20Azerbaijan.出于对集安组织和俄罗斯的不满，亚美尼亚拒绝主办集安组织原定于2023 年举行的军事演习。②“Armenia Cancels Military Drills of Russian-Led Alliance,”Aljazeera, January 10, 2023,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3/1/10/armenia-cancels-russian-led-military-drills-amid-conflict.

集安组织帮助哈萨克斯坦稳定了局势，虽然一度引发了哈的好感，但俄乌冲突的出现改变了这一态势。俄罗斯和集安组织通过迅速出兵帮助哈萨克斯坦平息骚乱，获得托卡耶夫的感谢，人们曾预期哈与俄、集安组织的关系可能会进一步巩固。然而，当2022 年2 月俄罗斯在乌克兰开展特别军事行动之后，哈萨克斯坦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考虑，有意拉开了与俄罗斯和集安组织的距离。这一倾向在同为集安组织成员国的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也有所表现。总而言之，集安组织对成员国危机形势的选择性干预行为，尤其是2022 年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的国际和地区形势发展，如俄罗斯自顾不暇、世界其他主要大国加大对集安组织成员的拉拢等，令集安组织的内部凝聚力及其发展前景蒙上了浓厚的阴影。可以预料，集安组织在其成员国范围内，尤其中亚和高加索地区的影响力有可能会衰落。

本研究仍存在一定局限，有必要做适当说明。首先，关于案例的选择。本文并未分析集安组织为何没有介入2010 年吉尔吉斯斯坦骚乱和2022 年吉塔边境冲突，理由如下：其一，对于2010 年吉尔吉斯斯坦骚乱，虽然吉请求集安组织介入，但集安组织认为此次骚乱没有外部势力干涉，属于国家内部冲突，而根据集安组织的组织宗旨和章程，集安组织认为组织不具有介入的权利和义务。鉴于此，本文并未将此案例纳入讨论范围。不过，这一案例也能证实本文分析框架的解释力。显而易见，不与俄罗斯接壤的吉尔吉斯斯坦不具有类似于哈的重要地缘政治地位，这影响到集安组织对2010年吉尔吉斯斯坦骚乱的威胁感知。加上集安组织介入该骚乱的成本预期较低，故根据本文的分析框架，在低威胁感知与低成本预期的情况下，集安组织将无所作为。其二，对于2022 年吉塔边境冲突。尽管2022 年10 月吉尔吉斯斯坦曾要求集安组织向吉塔边境派出“少量”维和部队，以确保两国停火协议得以维持。但此前的2020 年5 月，塔吉克斯坦也明确指出吉塔边界问题是集安组织成员国之间的内部事务，不欢迎集安组织介入。在认定吉塔边界问题属于成员国内部问题的前提下，集安组织没有介入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对本文所选择的变量的说明。在构建分析框架的过程中，本文主要选取的是威胁感知和成本预期这两个变量。然而，集安组织的介入决策还受到了其他因素的影响，如集安组织/俄罗斯与成员国之间的关系状态、危机形势的危机性质及其演变历程、成员国所处的地区环境、危机发生时俄罗斯国内政局的稳定程度等。换言之，本文所构建的分析框架有可能存在遗漏重要变量的问题。对此的解释是：一方面，本文的变量已尽可能纳入这些可能的替代性解释因素（如威胁感知能涵盖危机出现的区域、与成员国的关系状态等因素），另一方面，本文尽可能选择时间相距不远的两个案例，以尽可能降低俄罗斯国内政治对其介入决定的影响。如哈萨克斯坦骚乱虽然有明确的时间界限，但纳卡冲突则是一个延续时间较长的事件，亚美尼亚总理帕希尼扬在2021～2022 年间多次呼吁集安组织进行介入。因此，这两个案例所处的时间范围具有一定的重叠。这种处理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可缓解变量选择偏差对分析框架解释力带来的影响。

当然，本文的分析框架仍有待进一步完善，再加上时间较近，对案例的分析和论证还存在材料不够丰富和多元的问题。但鉴于当前对相关问题的讨论多为描述性研究，本文通过构建分析框架解释集安组织选择性干预行为的尝试有一定的学理价值和现实意义。本文的分析只是初步尝试，观点和分析框架仍需要通过更深入的研究予以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