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飞行

2023-11-27 20:28王凯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11期

他们原是飞行学院的同窗,后来一个因病成了地勤人员,另一个如愿成了飞行员。再后来,他们同时暗恋上了同一个女孩,这次谁能如愿?在同一个场站,有人徒步,有人飞行,有人徒步着飞行。而说到尊严和价值,其实也无关徒步或飞行。

1

有那么一整年,每个飞行日的早晨,我都在机场大门口抠轮胎。我的基本装备是一根一端折成直角、一端弯出握柄,长约50厘米的细钢筋。这东西虽然一文不值却十分好用,能很方便地将嵌在轮胎沟槽里的杂物清理出来。每逢车辆进场,我就会带着这根钩子站在车轮清洗池出口处等着车开上来。清洗池是一个埋在地里的船形钢槽,大概七八米长,涂着赭色防锈漆,四边与水泥路面齐平,里面注有大半槽水。钢槽底部布满凸纹,车只要开进去就禁不住剧烈抖动。这样一来,轮胎上附着的软质杂物——泥土煤灰、人畜粪便、鸡毛蒜皮、果核菜叶,以及横穿马路不幸遇难的麻雀、青蛙、四脚蛇之类统统都被洗入池中。这个设施相当有效,只是池水总有一股下水道味儿。好在经过一年熏陶,这味儿我已经不大闻得到了。

车辆经过清洗池这道自动工序,接着就轮到我上场了。水淋淋的轮胎看着乌黑发亮纤尘不染,但我清楚事情并不是那样。所有事情都不是你想的那样。纵横交错的轮胎沟纹中往往暗藏着种种坚硬又顽固的存在。海轮吃水线下吸附的藤壶,抑或那些硌得你心疼的往事。最常见的是石头。戈壁滩遍地都是石头。风化的石头不像河里的石头,每一块都和另一块截然不同,无规则的棱角让它们很容易卡在轮胎上。一天下来,我总能抠出一堆石头(偶尔也有砖瓦和水泥碎块)。一般而言,卡在小车轮胎上的石子用钩子就能解决,卡在大车轮胎上的则要麻烦一些。大车轮胎承受重压,沟槽深广,嵌入的石头往往更大也更难对付。这时候我就得去值班室取来那根扁头粗铁棍,用这件重武器把那些赖着不走的石头撬出来。最难搞的是卡在大车双后轮中间的石头。有一回汽车连一台八吨油罐车左后轮卡进了一块杂志那么大的扁石头,位置深达轮毂,无论我怎么撬它都纹丝不动,我不得不改强攻为智取,直接让司机把车开走了。搞不定就不要硬搞,这是我从轮胎里抠出的哲学。当然,我并非没有原则——战斗机最怕小指甲盖那么大的石子,一旦吸入进气道很容易打坏发动机叶片,而这么大一块石头反倒不会有事。

除了天然的石头,卡在轮胎上的其他东西均属人工制造,包括但不限于:铁钉、螺丝、刀片、硬币、假牙、发卡、碎玻璃、啤酒瓶盖、半截钥匙、手机充电头和一次性打火机。我迷彩服口袋里那把胶皮破损的尖嘴钳就是用来干这个的。抠轮胎这活儿总体来说相当无聊,跟风吹过戈壁或者人熬着日子没什么区别。不过偶尔也有闪光的瞬间。去年秋天我曾用钳子在一台“勇士”吉普车右前轮上拔下来一个奇怪的东西,拿回去琢磨了好几天才明白,那是一枚被壓扁了的纯金耳钉。这等好事的坏处在于你一辈子大概只能遇上一回,不像坏事随时随地都碰得上。搞不清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一块石头在戈壁滩上待了好几万年,结果被放学的孩子一脚踢上了312国道。一只四脚蛇准备去马路对过的石头上晒太阳,结果动作快或慢了半拍。金耳钉的主人是个姑娘还是大妈?是个男的也未可知。她或他永远也不可能想到丢掉的耳钉会落在一个空军中尉手里。而该中尉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至今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流落到了眼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这些事物互不关联也毫无意义,却常能让我浮想联翩。它们某一瞬间被卡进命运之轮,被带到了想象之外的某处。我只能说,这一切均属偶然。我每天都能从轮胎里抠出一堆偶然,然后把它们扫进撮箕,一股脑儿倒入值班室门外那只蓝色垃圾桶里。那只桶是个世界,里面装满了偶然。

这么听上去我好像成了个宿命论者,正瘫坐在地接受命运的摆布。好吧,其实也差不了太多。如果说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我在命运的摆布中仍会不时地搞点小动作,好比站军姿时歪着嘴试图吹走腮帮子上的苍蝇,或者课堂上趁教员回头时飞快地往自己嘴里塞一块巧克力——在飞行学院时我们总能领到大块的黑巧克力,现在想吃只能自己买——这么干的风险是当你正嚼着一嘴东西时很可能会被教员叫起来回答问题。可话说回来了,你要怕这个你就不可能在上课时吃到巧克力。同理,在抠轮胎这种板结的程序中多少也能保存一丢丢自由意志。刚开始接手这项工作时,我每次都站在紧靠清洗池出口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条白色停车检查线。几天下来我就发现画这条线的人肯定没在这儿抠过轮胎。机关那帮发通知的家伙都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而连队这帮出苦力的人都在机场上吃土。原来那条白线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检查点。首先,它距离清洗池太近,池水中发酵的沉淀物被车轮翻搅后会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闻之令人骂娘。去年夏天,我曾趁着没飞行的时候清理过一次水槽。先把池水放干净,再用芨芨草扎的大扫把清理黑腻腻的池底,最后接来胶皮水管将水槽冲洗出原本的赭色。不料那股臭味儿跟渗进了金属似的依然扑鼻而来,充分说明当时的我简直是吃饱了撑的,而且完全没有认清清洗池的本质。清洗池本身无法清洗,藏污纳垢臭不可闻本来就是它无可救药的命运。其次,刚蹚完浑水的轮胎沟纹中仍有未及排放的臭水,常常滴溅到我的裤子和鞋上,但我们每人只有一套应季的迷彩服,不可能天天洗换。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即使没有任何原因我也想重新画一条线。画线的地方我已经选好了,只是没有油漆。要油漆干啥?连长这么回答我。那线是随便乱画的吗?连长继续回答我。他还瞪我。我默默地骂他。他肯定也在心里骂我。我们在沉默中互相辱骂并达成了对方是个傻×的共识。

网上买油漆当然最方便,可人家都卖整桶,而我只需要画一根线。再说我凭什么要自己花钱去买这种东西?这机场又他妈的不是我的。我从连队学习室找来几根粉笔,在旧检查线二十米开外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白线。我就在这儿等着。起初那些大大小小的车辆搞不懂我为什么站那么远,从池子里出来还和从前一样停在原来的检查线上。司机在等我过去,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过去?我是不会过去的。我已经拿粉笔跟过去划清了界限。见我一动不动,十秒左右喇叭就会嘀起来。我则以勾手指作为回应。滴。勾。再滴。再勾。如果司机还不往前开,我们之间便陷入僵局。反正我不急。司机要进场就得往前开,往前开就必须经过我。假如他们一脚油门扬长而去那更好,我还省事呢。再说值班室房檐上有监控,真有哪架飞机的发动机叶片不幸被杂物打坏,他这辆逃避检查的车可就说不清了。所以到头来他们还得乖乖地把车开到我面前,等我检查完之后才气冲冲地轰一脚油门走了。

每到这时候,我心里便会涌起一丝快意。那帮司机越生气我越高兴。这感觉十分新鲜,以前我好像从未体会过。以前我总是怕别人不开心。不论父母老师同学还是网约车司机概莫能外。我喜欢所有友好热烈的氛围,害怕任何令人尴尬的场面。我经常担心同学顶撞老师或者饭桌上突然冷场。我无法完整地刷完任何一个相亲、求职或者展示才艺的小视频,我总觉得自己比台上那个被捉弄或被嘲笑的人还要难堪。自然也包括那些在地铁上外放歌曲或者叫喊着打电话的家伙。大概是这两年我的神经变得粗壮了些,经得起用力弹拨而不会断裂,甚至还会生出幸灾乐祸的共鸣。我不再那么在乎别人的感受了。如果在别人和自己之间非得有一个不开心的,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我他妈的才不管你们是谁呢。我压根儿不想在这里认识任何人。上次飞行团的1号猎豹车冲我嘀喇叭,我照样冲他勾手指。我当然知道这是飞行团齐团长的车。我就是故意的。首长车司机惯于狐假虎威,导致我们僵持了能有二十秒之久。搞哪样?!司机探出脑袋。一个下士居然在质问一个中尉,可见礼崩乐坏到了何种地步。我自然不屑于理他,只用手里的钩子点点脚下。之前画的那根粉笔线早磨没了,这样更好,我站在哪儿哪儿就是检查线。以前不都在前面停的吗?司机终于把车开了过来,看上去很生气。我让你在哪儿停你就在哪儿停,我这是在保证你们的飞行安全,你们的,懂不懂?我正说着,右后车窗也降了下来。小伙子新分来的吧?齐团长叫我小伙子。光看脸的话他比我大不了太多。不看脸他也比我大不了太多。他今年才三十三岁,据说是全空军最年轻的飞行团长,拿过两顶自由空战比武的“金头盔”,大家都说以他这个势头以后少说也得干到中将。他只比我大十歲。给我十年我能干到上校吗?那是不可能的。两年前的我没准儿有可能,现在的我铁定不可能。我们场务连连长今年三十岁,军衔才是个上尉。而我们指导员比连长还大三岁,和齐团长同年也是个上尉。是的。我含混地应一声。看样子他接下来十有八九要对我进行嘲讽,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还没想好。我不想去看他。可眼角余光还是禁不住扫到了他左胸上的飞行标志。伸展的白色双翼正中印着一个鲜红的“T”字。这个红色字母火苗般烫到了我的目光,痛得我心尖一颤。辛苦你了啊!结果齐团长来了这么一句,还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像新买的一样。按说我也应该笑笑,问题是我笑不出来,只好赶紧从车屁股转过去抠另一侧的轮胎。小车轮胎好抠是好抠,就是底盘低,我必须把腰弯得很深才行。

2

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刻骨铭心的往事,不知道是不是早了点儿。铁丝拦腰捆住树干又长进树干,能看到一圈圈皱纹般深刻的勒痕。勒痕处将长出丑陋的树瘤,预示它这一生不再可能成为栋梁之材。这感觉令人苍老。我没瞎说。我真在微信上找过几个测试心理年龄的小程序,结果总在五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相当准确。对一个老人来说,抠轮胎无疑是份轻省的工作。这事儿不存在任何技术含量,它的正式名称叫作车辆检查员,听着似乎带点金属感和技术性,但我以自己模糊不清又凹凸不平的人格保证,我的业务范围仅限车轮上那一圈合成橡胶,无须培训随时上岗,随便一个傻子都能轻松胜任,所以我干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实事求是地说,尽管我们场务连被视为整个空军水青场站的西伯利亚,各单位领导收拾不听话的兵时,总爱威胁要把他们踢到场务连去,而任何一个随身携带脑子的人都会闻之色变。但如果把参照系从整个场站缩小到我们场务连,抠轮胎却绝对是最舒服的美差。比起天不亮就起来扫上三公里跑道或者一天到晚在草窝子里轰鸟那种烂活儿,站在大门口抠轮胎简直跟放假没什么两样。这等好事惦记的人自然很多,为了避免相互攀比造成内部矛盾,抠轮胎从不固定人选,向来只按编制序列,依次在场道班、灯光班、驱鸟班、消防班——炊事班因为只有两个人暂且除外——之间轮换,每班负责一天。直到去年夏天我接手之后,抠轮胎才真正成为一个专职岗位。我是个干部,连里那帮兵即使眼红也没资格跟我争。再说了,这个岗位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代价是嘴唇肿了一个星期,换作别人不见得肯出这么大的本钱。

去年七月底到今年七月底,我迎来了抠轮胎一周年纪念日。为此我特意上传了一首歌:《这一生关于你的风景》。我只录了三遍就上传了,而以前一首歌少说也得录个七八九十遍。应该算唱得不错,居然得了十三个赞和三朵免费的鲜花,创造了史上最好纪录。要知道我注册这个账号将近两年,关注了二百五十七人,上传了三十九首歌,却只有十八个粉丝。这十八个粉丝素质很差,基本没给我点过赞,我至今搞不懂他们为啥要关注我。录歌那天在搞跨昼夜飞行,十六点进场,十八点开飞,到二十三点最后一架飞机引擎关车,只剩下蓝色跑道灯在夜色中闪出两条平行虚线。等到凌晨两点,场站和机务的人都撤了,远处村子的狗默不作声,鸡打鸣则还早,整个世界十分安静。这是我喜欢的时刻。我从值班室出来,一直走到刚刚用割草机清理过的备降道上,沉浸在浓郁的青草气息之中。我戴上耳机开始唱歌。方圆数百米不会有人,我尽可以放开声音。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你”,高中时跟我好过一学期的女生个子太矮了,而且她弟弟总想借我的山地车搞得我很烦。我只是觉得这歌虽然尽是病句,唱倒是挺好唱的,没有扯不上去的高调,又带着点不咸不淡的通俗感伤,就跟抠轮胎一样适合我。我已经抠了一整年轮胎,深知此刻身处的夏天是抠轮胎最好的季节。不像春天老是刮风,秋天得清理清洗池里的枯叶,冬天更别提了,臭水冻了一地,轮胎弹性也大为降低,给我的工作带来很大困难。只有夏天的清晨,天空深蓝,残星亮白,草木葱茏,空气腥甜,那是抠轮胎的黄金时间。

可惜那首歌刚录完没两天,具体说是七月三十一号早上五点五十五分,38号空勤大巴从清洗池出来了。空勤大巴从池子里出来本身没什么不对,它肯定得出来,要不然它没法拉着那帮飞行员前往塔台。所以我照例从右前轮开始抠,接着是右后轮。空勤大巴是双后轮,肯定得多费点时间。就是这个时候,我好像听到点儿什么动静,我停下来四处看看,车下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我正要继续干活儿,那声音又起来了。我直起腰退后两步往车窗上扫了一眼。就一眼。我瞬间感觉脑袋充血,额头两侧一跳一跳的,让我头一回怀疑自己真的得了高血压。

我看见了白冰。这个窄脑门宽下巴的家伙正把脸贴在车窗上,鼻头在茶色玻璃上挤出一坨果冻状的白色。他冲着我龇牙咧嘴挤眼睛,两只手不停地拍打着车窗,像是动物园的猩猩。啊不,我说反了,他应该是观光车里的游客,而我才是那只猩猩,手里还拎着一只生锈的铁钩子。我们虽然只隔着一层玻璃,但这层玻璃足以表明我们其实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比猫和猫头鹰还要不同。那还等什么呢?我飞也似的闪到了车尾,接着狠拍了两记车身。嘭嘭。左边轮胎还没抠呢,我就让它开走了。

毫无疑问,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抠出的最大偶然。一朵浓积云在我头顶上越积越厚,高达数千米,大得无法放进垃圾桶。我得在它发展成积雨云之前找个躲避之处,以免被浇成透心凉。形势紧急,早上进场刚结束,我就跑去找连长。如果不是着急,我肯定先找指导员,可打指导员手机他没接。飞行时指导员总在机场上到处移动,不像连长一般都待在跑道边的驱鸟车上。很久没有参加过体能训练,我的体重比一年前刚毕业时增加了快二十斤,两公里的路走得我气喘吁吁,汗水从腋下直流到裤腰,而从前我跑三公里只需要十一分十五秒。连长抱着全连唯一一支银灰色驱鸟猎枪,透过草帽下的眼镜片盯着我。他大概以为自己像个特战队员或者职业杀手,实际上他更像一个农业技术员。我小时候经常跟着我爸下乡,印象中他们县农技站的人差不多都戴着一顶跟连长同款的草帽。我爸到退休时仍是个农艺师,至今为没能晋升高级职称而耿耿于怀,一直到我招飞上了空军航空大学他才变得愿意出门了。然而这瞬间的心理活动对连长没有意义,加上飞机起降的巨大噪音,让我们的沟通极不顺畅。我不知道你——塔台后面停机坪上的飞机已经开车了——我不知道你给我说这些——两架飞机一前一后从联络道滑过来——我不知道你给我说这些到底是啥意思——两架飞机在起飞线轰响着待命——到底是啥意思,这不是你自己——两架飞机从我们面前的跑道滑行而过,终于升空,爬高,拖着滚雷般的尾音消失在天际——这不是你自己非要去的吗?你要去我让你去了,你现在又不干了,你以为——又一架飞机开车了……

我们在飞机发动机金属叶片与压缩气流的摩擦声中艰难地交谈了几分钟,连长对我突然不想抠轮胎这事表示十分不解和强烈不满,反复问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是怎么想的。真实的想法难道不都是不可示人的吗?它们因为真实而具有重量,只能沉入海底而非浮在水面。何况真实的想法在别人看来往往荒诞可笑又站不住脚。我在后勤学院——我先后上过三所军校,分别是空军航空大学、空军飞行学院和空军后勤学院,这里说的是最后一所——的一个同学给学员队领导说他奶奶快死了要请假回家,教导员马上给同学家里打电话了解情况,结果他爸说他奶奶刚出门买菜去了,并对部队首长的关心千恩万谢。教导员把我同学叫到队部一顿臭骂,我同学红耳赤面耸肩勾头却一言不發。他不可能给教导员说他请假是因为他异地恋的女朋友劈腿了,而他打算前去当面痛斥抑或抱腿哀求。我也一样啊。我不能给连长说我不想抠轮胎只是因为白冰在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而我无法想象从此以后每个飞行日都要在大门口碰上白冰并为他们抠轮胎的情景。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问题是这个理由只对我一个人成立,包括连长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连长并不知晓白冰是何许人,即便知道他也会说,你连飞行团齐团长都不怕,一个毛还没长齐的新飞行员能把你咋?那我该如何回答?我回答不了。那是个紫外线般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却能灼伤你的原因。我和白冰隔着一层车窗玻璃。不是普通大巴的车玻璃而是空勤大巴的车玻璃。空勤大巴。空勤。我没办法给连长说这些。我只能以抠轮胎那种卑躬屈膝的姿态表示,一年的抠轮胎经历打磨了我的毛刺,锤炼了我的作风,端正了我的态度,让我充分认识到了自身存在的问题和不足,深切感受到了连首长对我的关心和爱护,现在我决定全身心融入连队大家庭,坚决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干一行爱一行,从今天开始就和大家一起去扫跑道。这么正能量的表态让连长满腹狐疑。他抱紧怀里的猎枪,盯着手里的摩托罗拉对讲机,仿佛在甄别对面到底是正牌的公安干警,还是来自缅甸的电信诈骗犯。这可以理解。连我都被自己说出的假话搞得耳朵发烫。想回来啊,那挺好——飞机发动机仍在轰响——想回来可以啊,不过也不用着急,你先在那里待着——第一批飞机开始返航,着陆动作柔和轻盈,没有丝毫弹跳感,一看就是个老手——我觉得过段时间再回来比较好,过段时间,你再坚持坚持——着陆飞机正在跑道上高速滑行,接着“砰”地放出红白相间的减速伞——最好等年底那批老兵走了你再回来,这样比较好一点,啥原因我就不说了,你也知道——飞机经过我们时抛掉了减速伞,连长看着守在一边的两个捡伞员跑上前,把那具伞拖到跑道外的草地上之后才又扫我一眼——你也知道为啥,对吧?再说这事还得跟指导员商量,他还不一定同意呢——又一架着陆飞机过来了——要不这样,你去找指导员谈谈吧!

太阳越来越大,晒得我眼前发黑。我不知道指导员在什么地方。他喜欢到处转悠,可能在连部办公室或者炊事班,也可能在消防车或者场道车上,还有可能在塔台房顶上或者是哪架飞机的机翼下面,或者正在他那辆移动着的破自行车上。他在指导员任上已经干了五年,是全场站最资深的连队主官,据说他刚当指导员时连长还是个排长呢,所以他想在哪儿就在哪儿。我准备去机务保障楼的门厅里再给指导员打电话,那里相对安静一点。不过我不能像平时那样从塔台旁边的草地直接穿过去,那帮飞行员喜欢聚在塔台门口抽烟闲聊,而白冰大概率就在其中。我向西迂回到联络道那边,又从一排大大小小的保障车辆后面绕过去,眼看还有三四百米就到机务楼了,手机却先响了起来。

我说彭排,你跑哪儿去了?你知道我现在正在干啥不?我保证你猜不出来。指导员在电话里嚷嚷,听着跟他平时一样自带一点欢快,我正替你抠轮胎呢!你工作时间擅离岗位,让一个这么老的同志替你抠轮胎,你觉得好意思吗?

3

仅仅二十四小时我就发现,不论抠轮胎与否,我都躲不开白冰。白冰跟轮胎没关系,只跟我有关系。即使我不再想承认这种关系,也不能阻止白冰前往外场找我的脚步。飞行团和场站机关都在内场,距离我们场务连所在的外场约摸五公里。平时那帮空勤都是坐车来坐车走,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上午十一点飞行才结束,中午一点多白冰就跑来了。五点一二公里,二十三分零六秒,还可以吧?他关掉手机上的运动App,因为路上碰到好几群羊把路给挡住了。现在我五公里能跑到二十一分,不过跟你肯定还是没法比。不不不,你可说错了。现在别说五公里,三公里我都跑不下来。你净扯,你忘了大学运动会上你是一万米亚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再说你根本没瘦,你比以前胖了不少,昨天早上我差点没敢认你。那说明胖得还不够,再胖点就好了。为啥?不为啥,挺好的。昨天看见你把我激动坏了,在飞机上我一直还想着赶紧来找你呢,飞完回来我问了好大一圈,最后打电话打到你们机关才知道你在场务连。你当时转校换手机号为啥不给我说一声?这两年我到处打听你呢,你在徐州的时候我问到一个你的号码,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发短信也没人回,后来再打就停机了。问题是你也不给我来个电话!要不是我分过来,咱们这辈子估计都见不上面了,你说你彭为天是不是个屌人?!我很想告诉白冰,首先这辈子不见面正是我所希望的;其次那个号码一点没错,我就是不想接,所以我把那个号码停机又重办了一个新号。可还没来得及张嘴,白冰又说,阿彭你知道不?你走了以后我有好几次都梦到你了呢。每次醒来才想起来你真的已经走了,搞得我那一整天都没啥情绪。

这话让我鼻子有些发酸。我相信白冰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也曾梦到过他。但我不会告诉白冰这些。白冰是个不错的人,但我真的不想和他见面。刚才文书跑来说有人找我时我说我不在,文书确实也是这么回复的,可同时又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了白冰,于是我的手机就开始不停地振动。我在二楼学习室的窗户往外看,白冰就在连门口的篮球架下面坐着给我打电话,还发短信,还申请加我微信好友。手机振动了能有十分钟,终于把我振下了楼。我告诉白冰我蹲坑去了,他倒是没戳穿我。这年头哪有蹲坑不带手机的人呢?这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从连队出来,白冰说他跑步过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超市,提议去那儿吃个冰糕或者喝点冰镇饮料。我骗他说我们一会儿还要集合搞教育,肯定来不及。我摸出烟来问他抽不抽,他一边摇头一边很惊讶地说你都抽上烟了啊!我说抽啊,为啥不抽。白冰开始给我讲我们那期同学的去向,谁谁谁分到了空X师,谁谁谁分到空X旅,谁谁谁毕业考核的时候遇上了机械故障又成功迫降荣立了二等功。他说得挺起劲,可是那些人都已经离我很远了。包括面前的白冰也是。只有说到林博宇时我才有了一点兴趣。他高教机马上都要飞完了,结果“五一”放假的时候他上街骑了个小黄车,被一个送外卖的电动车给撞了,右手腕粉碎性骨折。空军总院鉴定说他没办法再飞了,最后只能转地面去了工程大学。白冰说着叹了口气,队长通知他停飞的时候他号啕大哭,哭得差点儿晕过去,整整两天一口饭没吃。搞了半天比我还惨呢。我说,这下我终于平衡了。你这一听就是反话。白冰说,高教林博宇是第一个放单飞的,说实话飞得比我们都好。还有你,你初教也是第一个放单飞的,也飞得比我们都好。我有吗?我都不记得自己飞过了。你看,你又说反话。飞得好没用。我说,得命好才行。也对,我算是命好的。白冰说,不过你也是很牛的,我记得送你走的时候你可潇洒呢,没哭没闹,我送你上车的时候你还冲我笑呢。

真的假的?我说,我不记得了。我真是一点不记得自己曾在那一刻笑过。记忆中与之有关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当然这不能怨白冰。你不能要求一个健康的人去理解一个绝症患者,或者要求一个富家子去理解一个留守儿童。从来不存在什么真正的理解,除非你变成你打算去理解的那个人。人与人隔着深渊,既无法架设舟桥又不能武装泅渡。盖着蒙布的吹雪车下面有一小块缓慢移动的阴影,我们就站在那块阴影当中。机场被正午阳光暴晒得发烫,散射出刺眼的白光。远处的跑道和草地在加热的空气中如水面般波动不停。我使劲想表现得热情一点。我们应该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确如此——的老友那样畅叙别后离情,可到头来自己还是一台三伏天的冰箱。我很清楚,我和白冰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了。他这会儿穿着漂亮的白色空勤T恤,我已经替他脑补出了蓝色的夏季飞行服,左胸飞行徽章中间有个白色的“3”。到了秋天他会穿上柔软的蓝色皮服,接下来则是带着翻毛领的冬季飞行皮服。我从前也穿过,我穿这一身绝对比白冰要帅上七倍。可惜转校的时候它们都被收回去了。与其如此,还不如从来没穿过呢。我觉得自己像个破产的有钱人,现在能穿的只有那套带着股下水道味儿的迷彩服。

去你宿舍坐会儿呗。白冰抹一把汗,外面太晒了。别了,这儿不像你们空勤楼,两人一屋还带卫生间。我们一间宿舍住八个人,光一股脚丫子味儿就够受了,再说他们还在午睡呢。我说,你赶紧忙你的去吧,刚分过来就乱跑,你们领导该批评你了。那好吧,我今天就是来认个门儿。白冰想了想,又摸出手机盯着我把他加为微信好友,这周末要不飞的话,咱俩出去吃饭吧。两年没见了,怎么也得喝点。到时看吧。我模棱两可地应一声。白冰走出去几步又转身跟我挥手,走到路口又挥了一次。他还真是个好人,就是迟钝点儿。我慢吞吞地蹭到楼前,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抽烟。早知躲不开白冰,我何必还找领导要求回连队呢?

我正为自己的草率和愚蠢感到懊悔,头顶上传来两声咳嗽。抬头一瞅,指导员半个身子探在二楼窗户外面,正笑眯眯地冲我勾着手指。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知道啥问题不?指导员给我冲了一纸杯绿茶,他只用了一个纸杯,烫手。刚才那小伙是你飞院的同学吧?人家专门跑来看你,你为啥一直吊着个脸?你怕见到人家。你看,脸红了吧?我不敢抬头,只能一个劲地吹茶叶。其实也没啥,我不早给你说过吗?我也飞过三十多个小时呢。我们那期提得最快的是飞行团老齐,人家都正团了,我还是个正连,那我不活了?还得活是不是?人嘛,总能找到一把适合自己的椅子坐,不一定非得坐在飞行座椅上。指导员大概认为这是一次成功的現身说法,他用齐团长和他自己来证明人生道路可能随时分岔,而哪一条路上都会领略到独特的风景。但在我看来这种半明不暗的表示并不具有真正的说服力。他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让我想到了扛着中将肩章的白冰正在众人簇拥下前来视察,而跑步上前报告的是我这个中尉彭为天。我认为指导员这番思想工作除了成倍加重了我的思想包袱之外毫无用处。基于这种认识,我没有附和他,而是继续坐在那儿吹茶叶。他不知道给我放的什么破茶叶,全都浮在水面,吹了半天一口都没喝到嘴里。

见我没反应,指导员马上换了另一个话题。我让你写的东西呢?搞得怎么样了?他盯着屋顶上的一只苍蝇,我这儿等着要呢。我还没开始写,不知道咋写。我决定耍赖,要不我还是回门口值班去吧。彭为天,你不会真以为抠轮胎能抠到转业吧?指导员收回笑容,目露凶光。他本来就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络腮胡刮过后的青色从腮帮子蔓延至脖颈,看着根本不像一个指导员倒像一个连长,别废话,下午你就找来进国谈去,三天时间必须给我拿个稿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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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部队不讲周六周日,只分飞与不飞。天好总会飞,所以休息日基本是些烂天气。白冰第一次约我出去吃饭就是个阴天,不用看天气预报都知道肯定要下雨。这无疑是一个现成的托词,不过我没用。我告诉白冰,我正在加班搞一个材料,领导催着要呢。行啊你,都成笔杆子了。不过也对,以前上学的时候教导员就老表扬你学习体会写得好,我还抄过你的呢。白冰想了想,那你赶紧写,上午能写完吧?我看上午要下雨,你写完了咱们下午出去,到县城吃羊蛋怎么样?

白冰想得太简单了。材料哪有那么好写。运气顺的人都容易把事情想得简单。刚上初教-6的时候教员带着我们做动作,大家没一个不吐的。白冰是直接吐在机舱里,我可是从机舱里爬出来才吐,档次高下立判。飞起落航线,他每次着陆接地前的“一米平飘”都被教员批为“坑坑洼洼”,那一套带杆、收油门、拉杆、接地的动作我却是一气呵成。空中他还老偏航,后舱教员没少用驾驶杆打他腿。可是他顺啊。既不冒尖也不垫底,夹在众人之间就那么安安稳稳地飞完了初教-6,又顺顺当当地飞完了教-8。他太顺了,根本不知道吃羊蛋必须得提前跟县城熟悉的摊主预约,不然一只公羊只有两个蛋凭什么偏给你吃?写材料那就更难了,比画座舱图还难。压力表空速表高度表地平仪升降速率表电磁罗盘无线电信标螺旋桨转速表……初教-6座舱几十个仪表开关我到现在都能一个不差地画出来。那些仪表设备刚开始让人眼花缭乱,操作起来常常顾头顾不了腚,一旦熟悉之后就会变得十分合理并且一成不变。材料这个东西就不同了。指导员给了我一本师政治工作部编印的《空X师历届“感动军营”人物事迹材料汇编》让我学习,我学习了以后非但没有感动反倒十分气愤。几十份材料每一篇都写得天花乱坠理直气壮,那些大大小小的标题一层又一层仿佛俄罗斯套娃,每一层标题都比我家门上贴的对联还要工整。它们每一篇都和另一篇截然不同,这一篇用过的句子绝不会在下一篇里出现。每一篇材料里都刻画了一个爱党忠诚爱军精武爱岗敬业的先进典型,其中就有飞行团齐团长,他是我师第一届“感动军营”人物,当时的职务是飞行大队长。他参加过多项重大演训任务,还在空军航空兵比武中拿到过两次“金头盔”,光这一点就够写两页纸的了。可指导员让我写的是我连场道班班长来进国,这就难办了。那家伙祖上可能是跟着郑和偷渡回来的非洲土著,身材短小,皮肤黑黄,眉毛紧挨着稀疏的发际线,勉强能塞进去三根抬头纹。按说他一张圆脸面积也不算小,但黑豆眼、蒜头鼻和鲇鱼嘴挤在一起,余下的空地全部让给了腮帮子。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别人不一定这么认为。别人没准还觉得这副尊容十分敦厚朴实呢!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去找了来进国。白冰和来进国都是我不想见的人,相对而言我更讨厌后者,可面对来进国依然比面对白冰要容易一些,我想这是由我所处的位置决定的。从我的角度望过去,白冰已经比我高了。他穿着飞行服吃着空勤灶,随便一飞就能比我高出几千上万米,要看他我就得仰着头,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见他。来进国就不一样了。他年龄三十四、军龄十六年确实算是老资格,还以班长身份代理排长职务,同时又是连队党支部唯一战士支委,连长指导员很把他当回事,可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兵罢了。我身为一名军官,即使只负责抠轮胎,在他面前终归还是有些优越感的。我们尽管一年没讲过话,但并不代表我不敢和他讲话,我只是不想罢了。当我表明自己是奉指导员之命前来与他聊天时,他虽然表现得十分意外,却也不得不挠着头皮坐在了我对面的铺上。咱当兵十几年就扫了个跑道,也谈不上啥事迹。他嘟哝着,只顾扭头伸手去摸他身边那床洗得发白,又整得刀削斧劈般的被子棱角,仿佛那是他的一只宠物。直到我咳嗽一声,打开手里的蓝皮笔记本开始写字,他才突然坐正了身子,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把两手置于膝头。你说简要经历啊?咱今年是入伍第十六年,一当兵就在场务连,第二年当了副班长,第三年入党、当班长,然后一直干了十年班长,前年一月份代理排长。你说工作成绩啊?在连党支部和连首长的正确领导下,在战友们的帮助支持下,咱坚持把清扫跑道作为保障飞行安全的头等大事来抓,干班长干了十年,代理排长也有两年多,从来没有发生任何因为道面清洁和鸟撞问题导致的飞行事故和事故征候。你说具体内容啊?主要就是扫跑道、道面修补这些,还有驱鸟、收放灯具、摆放T字布、维护拦阻网,这些专业也都干过,消防这一块咱没专门参加过培训,不过消防车操作咱也没大问题。你说立功受奖啊?咱个人立过两次三等功,八次优秀士兵,十次嘉奖,五次优秀党员,还有带的场道班前年立了集体三等功。但这些成绩主要还是靠大家,我干的都是分内的事。你说个人思想啊?咱思想比较稳定,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不给组织上添麻烦。

我本子上总共就列了指导员交代的这几条,问完就没得可问了。于是我和来进国对坐着沉默了半分钟。我问他抽烟不,他说不抽,但我知道他抽。他显然对我心存芥蒂,我在记录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给我一个卤蛋般黑亮的秃顶。那行,先这样吧。我果断地结束谈话,拿着本子去了二楼阅览室,在那里忙了一整个白天。吃过晚饭,我把打印出来的《来进国同志简要事迹》交给了指导员。写得挺认真嘛。指导员靠在椅子上,一手举着稿子,一手剔着牙,最后用茶水漱了漱口又咽了下去,不过还缺点东西。知道缺啥不?缺能用的。你这稿子空话套话太多,恕我直言啊,一句能用的都没有。你像这句——入伍第二年就担任了副班长——他凭啥第二年就当了副班長?他是长得比别人好,还是吃得比别人多,肯定不是对吧?他肯定是比别人干得好,哪里干得好,怎么干得好,你得有具体事例。还有这个——他对本职工作十分认真负责——他是怎么认真负责的?这个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他是怎么认真负责的对吧?他要不认真负责你也不可能去抠轮胎,你自己亲眼目睹、亲身体验过他是怎么认真负责的,这么现成、生动又真实的例子你为什么不写?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写你的时候不要把你当成你自己,材料里的那个你根本不是你,那只是个用来说明问题的例子——我说的你能听懂不?

指导员说得我不太舒服。牙医正在给你钻牙,你不能说人家钻得不对。从连部出来我又去找了来进国。他对我的再度来访表现得依然局促,但配合度却比上次高了些。我俩在阅览室聊了一个多小时,这可能是我到场务连以来跟一个人聊得最久的一次。刚开始他还是正襟危坐,但我的问题过于鸡零狗碎具体入微,不很合适如此正式的坐姿,于是他渐渐放松警惕,跷起了二郎腿并抽起了烟。他说他刚下连的时候因为起床动作慢被班长兜头浇了一杯冷水,从此总是提前十分钟起来。他说他本想考军校但第一次成绩差了三分、第二次差了十三分而一共只有两次机会。他说他爸出去打工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腰,一直在床上躺着家里主要靠老娘操持。他说他女儿生下来是唇裂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兔唇,做了两次手术一次缝合里面一次缝合外面,现在看着要好多了。他说年底他四级军士长服役期就满了,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下,要能干上三级军士长就好了。他还说上回他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他这人就是这个毛病,看到跑道上有隐患就容易发急。他的话突然变得又多又密,搞得我记不过来干脆也不记了。最后我给他发烟他终于接了过去,结果却把烟叼反了,于是我们两个第一次笑了起来。

回到阅览室我一直写到半夜,从前正是我录歌的时间。熄灯后连长查铺时进来过一次。给来进国搞材料啊?好好好,接着搞接着搞。十二点时指导员推门看了我一眼又把门带上走了。快两点的时候他又叼着烟走进来站在我身后,弄得我不大自在。来,往下走走。我指尖不太情愿地碾着鼠标滚轮。再走。我继续往下移动页面,感觉不妙。哎,你知道我看了这一稿有啥感觉?指导员趿拉着拖鞋走到椭圆形大桌子对面,搞得不错!非常好!可以打八十五分!之前那个稿子顶多四十六分!没想到你还挺有悟性的嘛。啊,悟性!在飞行学院时教员就这么夸过我,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没想到指导员也这么说。飞行和写材料如此风马牛不相及,但它们确实都有一部分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

知道你哪一段写得最好不?就是写到你自己的那段。指导员扔过来一根烟,来,你把那段念一下。我赶紧滚回到他说的那几行三号仿宋字开始念。来进国常说:“跑道上有杂物就像眼睛里进沙子,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这话是我替他编的,他的原话是“咱必须得给他彻底弄干净啊,不弄干净弄到飞机里咋弄”——他不光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一次飞行前场务准备中——就是我刚分到场务连第三天早上,天不亮我们就集合了——他照例走在队伍最前面——全连成“人”字形在几十米宽的跑道上缓缓推进,居中的不是连长也不是指导员而是来进国。他把两只迷彩胶鞋拴在一起挂在脖子上,光着脚走在最前面——由于连队一名新排长精力不够集中——这倒是真的。那会儿我正抠着眼屎,为半夜被叫起来而一肚子气——没有发现飞机蒙皮上脱落的半截铆钉——我记得队列里不时有人弯腰去捡跑道上的杂物,而我什么都没发现也不想发现。走着走着,来进国突然大叫一声“停”!接着转身跑到我屁股后面,用手电对着地上照了一下,接着俯身捡起了个什么东西——来进国凭借多年清扫跑道练就的“火眼金睛”,及时发现了这可能危及飞行安全的隐患,并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名排长的问题——他真是一点不客气。彭排长,这样不行啊!这么大个东西你看不到吗?他把手直伸到我鼻子跟前,我这才看清他拇指和中指捏着那半颗药片大的银灰色铆钉。准确地说他并不是指出而是指责,但我肯定不能这么写,因为指导员说了材料里的我并不是我而只是一个例子——对方虽然有些不服气,但看到来进国这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认真劲,也不禁心生敬佩,当场作了自我批评——这一句我改了好几回才改成这样,但还是觉得不爽。我哪儿会这么从善如流啊!我当时只想一脚将他踢进车辆清洗池,然后踩着他的秃脑袋看他鼻孔里咕嘟嘟冒水泡就是不放他出来。我怎么没看了?你看了那这是啥?我怎么知道,你问别人去啊!铆钉就在你屁股后面,不问你问谁?你他妈的算老几啊?我不算老几,我就是想给你说这个铆钉你不应该漏掉!你先把爪子给我拿开!我让你先看清楚这是啥东西!这下好了,我一拳打在来进国眼睛上,来进国也一拳打在我嘴上,不过才交手一个回合我们就被冲过来的连长和指导员拉开了——正是因为这种“认死理”“敢较真”的精神,来进国担任班长和代理排长十多年间,从未发生过任何影响飞行安全的问题,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业绩。

可以,这材料基本成了。咱们现在再过一遍,明天就可以报给机关了。指导员拉把椅子坐在我旁边,说实话,我本来没指望你把这个材料弄出来,这东西不是那么好写的。我其实就是想叫你和来进国聊一聊,把你们的关系正常化。结果你写的这一稿超出了我的预期,早知道你能干这个,我怎么也不能让你在大门口闲上一年啊!

5

时间的盾构机正在前进。在掘开土层之前你不知道那里面埋藏着什么。你能看到的永远只是一个截面,就是此刻。此刻我正在跑道北侧的草地上扎驱鸟风轮。风轮不像钛镭炮,后者只在飞机起飞前放几炮,用来惊走那些不识相的鸟儿以便保持机场短暂的净空。据说这种跟孩子玩具十分相似的彩色风轮,会从视觉上对草丛里筑巢的鸟们制造精神焦虑,稍有微风它们就会转动五彩叶片并发出呜呜的声响,比从前那些呆头呆脑并被鸟们拉了一身屎的草人看着美观许多。連长说自从跑道南侧扎上了两溜风轮,草棵子里的鸟就少多了。我嘴上附和着但并不真的这么认为。鸟少了更多是因为冬天即将来临,很多来进国熟悉但我叫不出名字的鸟们,都跟东北人一样飞到南方过冬去了,明年它们还会回来。没走的都是些麻雀、鹌鹑和鹧鸪之类没什么本事的鸟,就像我,只能待在这个一望无际却没有方向的地方。

我戴着草帽跟排里的兵在机场上忙活。身边就是跑道。隔着跑道就是塔台。我能透过指挥室反着光的玻璃看到齐团长正拿着红色无线电话筒指挥飞行。我甚至能猜出来他都在说什么。XXX可以滑出。XXX可以起飞。XXX注意姿态。XXX你现在X号空域。XXX起落架好的。XXX你在搞什么。XXX可以着陆。每当飞机从几米外的跑道上经过时我都会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其实完全没这个必要。我根本不知道白冰飞的是几号飞机,连他到底飞没飞我都不知道。透过座舱盖我只能看到飞行员在银灰色头盔和绿色氧气面罩之间露出的两只眼睛,要是再把护目镜放下来那他们每个人都长得一样。但我还是得把头别过去。我看不出白冰不代表白冰看不到我。座舱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周围一切都将尽收眼底。我强迫自己不要把飞机和白冰当回事,尽管这相当困难。“十一”放假时我耐不住白冰三番五次的热情邀请,终于跟他去县城撸了一回串。

我们的确也聊了点儿闲话,只是谈资供应不足以至于时间陷入沉默。好在街边车水马龙布满噪音,有利于隐蔽心情伪装尴尬,没话说时嘴巴就进入咀嚼模式。我们同在一个营区却互不隶属。他归飞行团,我归场站,从编制——或者本质上讲,我们虽然同属于一个航空兵师,但实际上并不属于一个系统。飞行团是能够移动的,随时可以转场到其他地方去。场站则固定不可移动,永远都在一个地方待着。远处的龙头山就总在天边待着。我们场务连更是如此。说起来我们连的每项工作都不算复杂,场务工作真正的复杂性体现在它的烦琐和没有止境上。我们主要负责以跑道为中心的整个地面。清扫跑道。清除杂草。驱赶鸟类。收放灯具。消防待命。维护迫降道和拦阻网。飞机运动过程中可能触碰到的一切——除了空气和云朵——都由我们来负责,而我们却无权触碰飞机。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次次起飞又着陆。机务大队的人都比我们强得多。他们负责维护飞机,每次飞行前后都要给飞机充填加挂,在飞机上爬上爬下,他们头顶上有高大结实的机库,累了还能在旁边的休息室里吹空调抱暖气。换句话说,白冰属于天而我属于地。我们共同拥有的只有当飞行学员时的旧事,而那些恰恰是我不想提的。我一个劲地吃肉串,吃了差不多有五十串。他还叫了几罐最贵的黄河精酿,我却连一罐也没喝完。结账时我俩小小地争抢了一番。我不想欠他的,他则强调这是他请客。我比你拿得多!最后这句话十分有效地制止了这场庸俗的争执。他确实比我拿得多。他每飞一个小时都有飞行补助费,每月还有固定的飞行等级费,他要结就让他结去吧。事实证明白冰结账也是对的。那天晚上我一直被肚子里的羊肉顶得睡不着,胃里一个劲儿往上涌酸水,坚持到半夜一点多我实在难受不过,跑到卫生间吐了。

我一边扎着风轮一边想着那些被浪费掉的羊肉,快走到跑道西头时才放松下来。通往停机坪的滑行道之前就转弯了,白冰不容易看得到我,可以放心地坐在枯草上休息。那次撸完串之后白冰还约过我两次,我都推掉了。他还试图把我拉进从前航空大学和飞行学院的两个同学群,但都被我拒绝了。白冰还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善良热情又有点木讷。从前我们总是形影不离,他连拉屎都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那会儿他什么事都给我讲。他给高中班上的女生写过纸条但人家又把纸条退了回来。他用他妈的支付宝给游戏充值被他妈发现后打了他一顿,虽然已经打不过他了但还是竭尽全力地打,然后哭着改掉了支付宝密码。就连他爸在他上初一时生病去世了,他妈后来交过几个男朋友,但怕他不愿意就一直没再婚这种事都说。而我就不会告诉他我曾摸过高中女同学又小又软的胸。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可说的,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当然这一切的责任主要在我。自从离开飞行学院我的心态就倾斜得像个滑梯,不论什么东西放上去都只会往下出溜。要是换成跷跷板也好啊,你高一下我高一下大家都能接受,可是换不过来。也许有一天会换过来但我不知道那一天是哪一天。所以截至目前我都在低处。所以只能是滑梯。

有意思的是,我现在反倒能跟来进国聊了。此刻他正盘腿坐在我对面,抽着我发给他的“黑兰州”并和我东拉西扯,一只手一根根揪着裆间的枯草。彭排你咋还没找对象?彭排你那电脑不便宜吧?彭排你当兵才五年就走了四个地方,我当兵十六年了就待过这一个地方,你说这咋比?来进国一口一个“彭排”,说明他已经接受了我才是养场排排长这一事实。而我则称他为“来老”,全然不顾他每次都红着脸拼命摆手让我反过来说。指导员私下表示这是我连新时代的“将相和”,但他没说我俩谁是廉颇谁是蔺相如。我个人认为本人更像刘禅,而来进国可比诸葛亮。诸葛亮固然能干,若没有刘禅这个甩手掌柜那也是伸展不开拳脚的。从这点上说,指导员堪比刘备。他逼我写的那份事迹材料如同魔毯,先是把来进国送上了场站“感动军营”十大人物领奖台,接着又在师属两个飞行团两个场站外加师机关和直属队数千人中脱颖而出,跻身全师年度十大人物之列。客观地说,那材料已经不能算是我的了,经过场站和师两级政治机关修改后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把我的初稿和最后印发的文件逐字逐句比对了一番,原稿的大小标题全被重新罗列,很多我当时自鸣得意的句子都被删掉或者改写。我的原稿相当于去了一趟韩国,变成了一张网红美女脸,不过令我欣慰的是指导员特意表扬过的那段话留了下来。师里的颁奖典礼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师部大院礼堂举行,我未能目睹来进国当时的风采。不过场站的颁奖典礼我在现场,亲眼看到来进国身披大红绶带,在激昂的音乐声中大步走到舞台中央立正敬礼。他身后的大屏幕上立刻推出他的大幅照片和授奖词:十六年时光坚守平凡岗位,三千米跑道扫出通天坦途。无论寒暑,你用双脚丈量着无悔的军旅人生;不惧艰难,你用双手托举着神圣的使命责任。你坚守的不仅是跑道,更是初心;你放飞的不仅是战鹰,更是梦想!这段话依旧是我的初稿并得到了指导员高度评价。从舞台上下来,来进国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开班务会时强调大家要尊重彭排长、支持彭排长、服从彭排长,哪怕我起床动作比所有人都慢半拍,他也不再表露出任何不满。尤其是他从师部领奖回来,指导员让全连官兵跟他合影,照片上的他露出了害羞的笑容。那会儿连里都说老来这回肯定能留队晋升三级军士长了。三级军士长属于高级士官,而我们水青场站近千号人,一共也就六个高级士官编制,比场站常委还要少一个。他可以让家属随军、分公寓房甚至干到退休,那可比转业回去找个工作要强多了。来进国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你说全师几千号人,一年才评出十大人物,我去了才知道里面士官加我才两个,另外一个是一级军士长。来进国嘴里咬着草尖,彭排你说这是不是能说明点啥问题?

我在飞机轰鸣声中点着头。在飞行学院飞完初教机,我被评为“优秀学员”。三个月后,我被淘汰了。不过我还是冲来进国一个劲儿点头,仿佛家属在安抚一個不明就里又时日无多的绝症患者。我不可能告诉来进国,他其实只是一个人而非一个人物。他的秃头已经死死顶在了天花板,不可能再上升哪怕一厘米。我早就问过指导员。指导员也早就找首长争取过了。来进国自己也清楚,我们场务连根本没有高级士官编制。他只是怀着能继续晋升的希望。而在破灭的那一瞬之前,所有的希望看上去都完好无缺。

6

白冰给我说他要去杭州疗养,然后我就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了西湖。飞行员每年都要安排疗养,虽然每次去的地方未必相同,但肯定都是山川秀美气候怡人的好地方。他们将在那里接受全套体检并饱览当地风景名胜,身边还有漂亮的小护士。对飞行员来说这既是福利也是任务,想不去也不行。我盯着白冰发的照片——他拍的西湖看着像个水库——看了一阵后决定不给他点赞,因为我累年梗阻只能勉强容下一个车辆清洗池的胸腔内不可能放得下西湖。何况清洗池畔的美好时光一去不返,我现在正忙着扫跑道。下了雪的跑道简直就是场务连的噩梦,用报废了的歼-5比斯发动机制造的老式吹雪车,虽然动力强劲却也食量惊人,吹完一条主跑道至少耗油二十吨,如果鹅毛大雪下上一整夜,油耗起码还得翻一倍。刚上任的场站油料股赵股长早就对此怀恨在心,趁着大雪到来之前忽悠首长出台了一份《场站油料使用暂行规定》,要求除保障重大紧急任务之外,降水量不足五毫米时不得使用吹雪机清扫跑道。五毫米降水听上去没多少,但要换算成积雪厚度起码是五厘米。几十米宽的跑道从中线向两边扫,还没到跑道边缘就已经能没过膝盖了。我怀疑降水量真的超过了五毫米,赵股长也可能会给场站气象台打电话让他们往少里报。这样一来,我只能盼着雪下得越大越好,不然的话我们只能分成两组,一组用黑板、宣传板之类面积够大又不致太重的东西往跑道两侧推雪,另一组则挥舞着大扫把在后面跟进,即使是一场小雪没有一整天也别想把道面清理出来。

这种时候我无法不怀念在大门口抠轮胎的日子,可惜身为一个正儿八经的排长,我只能带着大家一起去干活儿。戈壁滩按说年降水量并不多,可架不住四季之中最漫长的就是冬天。冬装要从每年十月穿到第二年四月。还有风。机场是风的放大器,抓着扫把或者黑板的手用不了一会儿就会冻得失去知觉。如果来进国在那就好了,他肯定会吆喝着走在最前面,而我就可以十分轻松地闪在一边。诸葛亮活着刘禅就不用担心天塌下来。但诸葛亮最后还是死了,简直跟来进国退伍了一样令我这个阿斗伤感并头疼。宣布退役命令那天我都没意识到来进国居然这么重要,重要到几乎无可替代,看来我称他“来老”的确实至名归。宣布退役命令之前那个晚上,我很想跟他说点儿什么,但不知道该跟他说点儿什么,只好递给他一根“黑兰州”。他接过烟冲我笑了一下,那笑容让我想起了微信自带的第一颗表情。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来老。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当年从飞行学院离开时应该也是这样笑的。那笑容是我拼尽全力硬挤出来的,仿佛用双手紧紧捂住沙粒般的自尊,稍微一松手它们就会散落一地。

来进国走的头天晚上下了当年的第三场雪。我在凌晨三点尖利的哨声中爬起来,发现他已经穿着迷彩服坐在床沿上,和以往不同的是少了他那四级军士长的领章。你今天就别去了吧来老,上午你们就得走了啊。没事,最后一次嘛,咱还是去转转。那会儿雪还没停,我们在门口集合列队时连长看了来进国一眼又把头扭了过去。你们几个什么他妈的臭毛病?!老同志都早早站在这里了,你们几个还磨叽个蛋!一向笑眯眯的指导员猛地大吼起来,吓得最后出来的几个兵一溜烟蹿进了队列里。风雪中的机场白茫茫一片,我们拿着各类板状物拼命朝两边推雪,干到早饭点儿也就扫出了三分之一,而身后刚扫过的跑道又已经覆上了一层薄雪。连长看看表,掏出哨子猛吹三声。大伙儿立刻扔下手里的家伙,脚下打着滑跑过来准备集合回去吃饭。我透过雪花去找来进国,却见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几十米开外的跑道中间。我刚喊他一声就被指导员制止了。你们先回。指导员给连长摆摆手,径自朝来进国走去。我又冷又饿很想去喝碗热粥,可犹豫几秒还是跟了过去。还没走到呢,背对着我们的来进国突然弯腰脱下棕色防寒鞋,把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又扯下袜子塞进裤兜,迈开大步向前走去。积雪在微白的晨光中向天际铺展,除了兔子和狐狸涉足之外洁白无瑕。来进国光脚走过去,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我紧跟着指导员跑上前,一左一右跟在来进国两侧。给来进国写事迹材料时我专门把他赤脚检查跑道的事儿写了一段,指导员看了以后说,这段很可能会被机关删掉,然后真的就被机关给删掉了。据说师组织科长认为混凝土跑道夏天五六十度、冬天零下二三十度就算这个兵真的在上面走,别人肯定也以为是瞎编的还不如不写。所以来进国尽管经常赤脚在跑道上走但他没办法走进材料里。来进国说脚底板很灵敏,走上一遍没有硌到脚这跑道就没问题了。我起初以为来进国这一次只是简要地走一段来回忆一下峥嵘岁月,抒发一番离愁别绪,直到经过东塔台我才明白他是要把整条主跑道都走完。他脚步坚实表情肃穆,看来是要在军旅生涯的弥留之际复盘他一去不返的十六年扫跑道时光。他从入伍开始大概都是这么积极工作的,两年义务兵服役期满后选取为一级士官,三年后晋升二级士官。从时间轴上看,这五年相当于走到了我们刚刚经过的东塔台。三年后他继续留队晋升为三级士官,这一级别需要干满四年,位置差不多在前面的西塔台,再往后就是四级军士长的四年服役期了,最后这四年将一直到达跑道尽头。再往前就是拦阻网和沙堆,他没法再往前走了。

我等着指导员开口劝一劝,可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那我也只能闷头走在边上。这时候我听到身后有点动静,转头一看,全连几十号人正排成我们平时扫跑道的雁阵,远远地跟在后面。来进国给我说过,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停机坪和滑行道可以先用场道车清扫,但主跑道必须靠人,只有人亲眼检查过的跑道才能让飞机安全起落。他说得没错。不光我们,美军航母也是一排人从头走到尾检查飞行甲板的。但美军估计也没有像来进国这样光着脚检查跑道的人。我反正是不行。夏天走在跑道上感觉胶鞋都要融化了,冬天穿着防寒鞋还冻得脚趾发木。来进国给我说过,他小时候经常光着脚去山上打猪草,天冷的时候他喜欢把脚踩进刚拉出来的牛粪里取暖。上学以后老师给他发了一双运动鞋,不知道是城里哪个孩子穿过又捐给了他们。鞋太大了不跟脚而且他也舍不得穿,他想长大点再穿,结果等他长大了再去穿的时候那双鞋又小了。后来他去福建的鞋厂打工,见过了无数的鞋,但只有光脚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走的是什么路,以及路上究竟有些什么东西。

那个漫天飞雪的清晨,我们就这样陪着来进国一直走到了跑道西头。走一走挺好的,以后再想走也走不成了。他坐下来穿上鞋袜,仰头看着我和指导员,又露出了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微信表情。指导员背过脸看了看远处,又转回头伸手把来进国拉了起来。彭排长起个歌唱唱呗。回去的路上指导员说。唱啥?随便你。那我真随便了啊!随便随便,机场上就咱们。我清清嗓子。徘徊着的/在路上的/你要走吗——预备,起!只有三五个人跟我唱。大伙儿不太熟悉过门这一段,或者他们还没想起来,不像我没事喜欢在手机上听歌唱歌。不过没关系。再好的歌也只有那么几句是动人的,我们只要记住那几句动人的就够了。我像个合唱队领唱似的张着大嘴,风和雪花噎得我有点上不来气。我的声音相对机场而言太过微弱,像来进国在雪地上推出的第一道痕迹那样微不足道。不过这只是开头,它将被所有人迅速拓展。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他们都想起来了。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更多的声音跟进。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我们踏雪前行,在咯吱咯吱声中放声高唱。找不着调就跟着乱唱,记不住词就不停重复,唱不上去就拼命高喊。连长有点紧张地左顾右盼,估计是怕哪个首长看见了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唱战友战友亲如兄弟或者送战友踏征程。指导员毕竟是五年的老主官了,他紧紧地搂着来进国的脖颈一边晃一边唱。唱歌是个体力活儿,能唱得人面红耳赤头晕眼花,我感觉我头皮一跳一跳的,我血压又高了。

那天之后,来进国就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或者说,我们从来进国的生活里消失了。每个人都将从别人的生活里消失。我们都在互相消失中接受着彼此的消失。这几天你把咱们的年终工作总结搞一下。从火车站送老兵回来的路上指导员说,重点是把今年的工作成绩和亮点,你把来进国评为全师“感动军营”十大人物这些事写进去。我脑子里还回放着早晨机场雪地上的合唱和刚才火车站月台上泪别来进国的场面,一时间还转不过弯来。二十分钟之前,指导员自己还抱着来进国眼泪汪汪,这会儿眼睛还红着呢,怎么就突然跟我说起写总结的事儿了?啊!果然是老司机。老司机总能准确丝滑地变道,老飞行员总能果断快速地脱离,而我还在惯性下跟著情绪的前车挪动。对了,我还没给你说呢,上周我让你写的那个老兵退役思想反映你猜怎么着?政治处范副主任专门给我打电话表扬了,说搞得不错。指导员用他依旧发红的眼睛看我一眼,这说明了一个问题,知道啥问题不?指导员的这种问题都不用回答,他都是自问自答。说明你还真是块搞材料的材料。指导员说着冲我眨了眨眼,又笑一笑,好好搞,以后用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不明白指导员在说什么。他眨巴眼睛的动作看上去像在给我使眼色,但我却茫然不解。要真正明白其中深意得等到两个月之后。那阵子我正在休探亲假,在老爸老妈的逼迫下出门走亲戚拜年。我爸以前总说他给我的名字起得好,彭为天,啧啧,一听就是当飞行员的料。现在他不再提这事儿了,傻子都能想到一个农艺师给儿子起这名字的出处。还有我妈。我妈在大年三十晚上要求我穿上了她特意委托我一个表姐买的大红色内裤——本来还有红袜子但被我以不符合条令规定拒绝了——说这是本命年的标配。当年教我飞初教-6的王教员只要有飞行,头天晚上肯定会换上红内裤,他很肯定地说这玩意儿能辟邪。可现在我穿这个还有用吗?更要命的是我妈还逼着我去见我姨妈小学的一个女老师。正当我绞尽脑汁想要逃避即将到来的相亲时,时间的盾构机挖到了新的位置。正月十三早上我接到了指导员的电话。虽然我休假前他就已经提升到场站政治工作处任宣传股股长了,我仍然习惯性称他为指导员而非股长。你知道我要给你说个啥事不?电话里他有点兴奋,我给主任报告过了,你赶紧回来到宣传股帮助工作,我手头缺人,你最好明天就回来!

7

最初那几天我不习惯内场的安静,居然有点失眠。上次失眠还是在北京空军总医院体检那两天,我背着二十四小时动态血压计无法入睡。第二天护士从我身上取下血压计时我感觉到了命运的缥缈。但我在机场总是睡得很好。现在看来听不见飞机声也会失眠。不然的话来进国不会总在半夜发朋友圈。他离队后那段时间朋友圈的主要内容是蓝天白云、肩章领花和跑道局部,后来又增加了水渠麦地、农家庭院和县城街景。他退役时选择了自谋职业而不是政府安置,每次我问他在干啥他都不正面回答我。没忙啥。瞎忙。混口饭吃。他可能确实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或者体面的工作。在军用机场扫跑道和在县城大街扫马路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项清洁工作,但前者被赋予了某种意义乃至崇高感。这些看不见的意义和崇高感会让人感觉与众不同,能够大幅度提升无法变现的自我价值。从前我对这个问题缺乏认识,现在多少有了一点体会。尤其是当我坐在宣传股的办公室,给各个业务股和连队打电话时这种价值感便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在三千米的混凝土跑道上是不存在的,至少对我不存在。在跑道上产生价值感的大概只有白冰他们。他们高速滑跑拉杆蹬舵一飞冲天,整个人间都在他们的俯视之下。现在我也可以俯视了。每打一个电话我都要告訴对方我是宣传股彭干事,电话那头立刻会变得和蔼可亲,十分客气地请我“指示”。那些扛着少校上尉肩章的教导员协理员指导员们,随便哪个都比我级别高,可照样得认真记下我对他们说的话。我说的话并不是我个人的话而是领导让我说的话,但从我嘴里说出来就不可避免地融入了我的个人色彩。“宣传股干事”是一个岗位,而“宣传股彭干事”则是一个具体的人。这个具体的人不仅可以在电话里下达通知安排工作,甚至还可以坐在场站党委会议室的长条会议桌一头,给首长们领读需要学习的文件,记录他们的讨论发言,还可以听到他们天南海北的各种闲聊。以前听指导员说“屁股决定脑袋”我还不大懂,现在我懂了。我的屁股在跑道边的草地上时,经常大骂机关那帮孙子整天不干正事就知道折腾连队,而且我很怕见到白冰。眼下我的屁股坐在机关办公楼的转椅上时,则开始抱怨连队一个小小的材料都拖拖拉拉报不上来,而且我不再惧怕见到白冰了。我还破天荒地主动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来机关帮忙了,没事可以来单身楼找我玩。啊,你一个人住吗?那太牛了,我们都是两个人一间。白冰听上去十分羡慕,我相信他的羡慕是真的。虽然那只是股长帮我借的一间老筒子楼宿舍,公共水房的水槽经常被剩菜堵着,条件根本比不了白冰他们带着卫生间的空勤宿舍。可让我选的话,我仍然愿意一个人单住。相比之下,白冰的待遇还没我好呢。他是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可依然是他们团里一个新员而已,所有事情都得听别人安排,而我却已经可以安排别人了。白冰的俯视是物理的,我的俯视是心理的。理论上他顶多能飞到一万六七千米高,而心理上的俯视不存在任何高度限制,哪怕我们宣传股就在场站办公楼一楼左手。

当然,股长还有一句话:光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以上所述均属于吃肉,而挨打部分只有我自己知道。机关工作说起来不外乎办文、办会、办事这三项,可其中任何一项都不比铁人三项容易。扫跑道固然累人,但只要扫干净就万事大吉。扫干净就是世界一流水平。机关业务则不同。如果我哪件事没办好或者哪个材料没搞好,股长就会说我是“连队水平”。基层连队没有机关,只有团级以上单位才设置机关部门,说我“连队水平”意即我是机关门外汉,作为一个尚未正式调入机关的帮助工作人员,我可不能老在外门晃着,我得用力挤进门去。这事儿不太容易。先说办文,也就是写材料,光这一项就能把人整个半死。刚来宣传股帮忙时我信心满满,结果搞的第一个材料就被股长灭了。他说我起草的《场站年度政治教育实施方案》大而无当,不着边际,没有体现出我们场站的特色,让我拿回去重弄。我得对你有要求,因为材料搞不好你没办法留在这儿,明白不?这话吓得我出了一头汗。我才来机关帮了几天忙,就已经无法想象天不亮就起来扫跑道那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了。难怪刘禅投降之后乐不思蜀,至少在身体上机关的确比连队舒服得多。为了这个破方案我熬了两个通宵才勉强具备了修改的基础,最后还得股长拉过椅子坐在我旁边带着我把它改完。这种材料还算是简单的,很多套话可以直接照抄上级文件。最难的是首长讲话,一个首长一个风格。比如政委喜欢四六句,副政委喜欢大白话,而主任喜欢举例子,但政委喜欢什么样的四六句、副政委喜欢什么样的大白话、主任喜欢举什么样的例子,这里头还有很多弯弯绕。股长说,给首长写讲话就得站在首长的高度去思考,否则写出来的东西感觉就不对。问题是我一个帮助工作的排长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站在首长的高度,所以这种讲话暂时只能由股长亲自上手。再说办事。办事听着比写材料容易点,但总是牵扯到要跟其他部门“协调”,而协调就是商量,能不能商量成就不好说了。机关楼里任何一个人资历都比我老,去其他股室常常没人搭理我,即便给那些老参谋老干事老助理员发“黑兰州”人家也爱搭不理。有一回股长让我去找财务股报销更换办公楼顶上铁皮大标语的发票,我才把报销凭证递进去就被陈助理隔着铁栏杆扔了出来。铁皮标语?你们有这个预算吗?陈助理是个少校,瘦长的白脸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管着我们场站所有的钱。他那脸总是板得仿佛停机坪,但找他报账的人必须满脸堆笑嘴咧得像发动机进气口。陈助理,这个标语是政委让做的。我解释道,下个月师首长要来考核班子——那不关我的事,我就问你有没有预算?没预算就报不了。可是政委说了——你不要拿首长说事,你要跟首长那么熟你就叫首长给我们打电话好了。我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还有办会。党委中心组每周理论学习这种还好说,叫公务班把会议室打扫干净,准备好茶水和烟灰缸,我再把常委们的桌签和学习材料逐人摆好也就差不多了。大会就不一样了,得安排台上领导座次,台下座位划分,组织部队拉歌,检查所有灯光线路,反复调试麦克风和音响,以及会前会后播放的歌曲,诸如此类。还有电视电话会议,每次都搞得我万分紧张,生怕信号突然中断。屏幕上只有图像没有声音的情况发生过两回,这时候主任肯定会不停地冲我们瞪眼睛,开完会还得被叫去训一顿。上次师王政委带工作组来场站考核党委班子,场站吴政委正在会议室汇报,他每念完一页,所有人都跟着翻页,于是会议室就会传来“哗哗”的翻页声。翻着翻着王政委突然“嗯”一声,接着从手头的材料里“刺啦”撕下来一页,这可把正在会场照相的我吓了个半死。开会之前,汇报材料里有一页吴政委改了两个字,并不影响和前后页的头尾衔接,所以我只是把原来装订好的十几份材料拆开替换掉了这一页。怪不得我替换完发现少了一页时,还以为是自己打印时输错了份数,哪想到多了一页的材料正好落在了王政委手里。吴政委为此大发雷霆,把主任和股长叫去痛批了一顿,要求彻查此事并严肃处理。主任转头望向股长,而股长无人可望,便把这事担了下来。为了感谢股长的救命之恩,我连夜打了黑车跑到县城买了两条细支“兰州桥”塞在他办公桌抽屉里。股长没问那烟是哪来的,只是第二天晚上加班时给我带了两盒茶叶。知道机关工作跟扫跑道有啥共同点不?就是一点杂物都不能有。股长说,这回的锅我本来不想替你背,可是你现在背不动,只能我替你背。以后我可不替你背了啊,你好自为之吧!

要是搁在三个月前,不要说吴政委发火,光是在陈助理那儿受的鸟气我都不可能忍。我十有八九会主动要求回场务连去扫跑道。跑道这种东西你随便怎么扫它刮它踩它,它都不会有任何意见,不像机关时时处处都得临深履薄。问题是此刻我已经失掉了这种勇气。我宁愿承受这种新款的痛苦。因为一想到由我负责的“八一”晚会时就会手心发潮。我倒不是跃跃欲试准备上台唱歌——事实上我的账号很久都没更新过作品了——而是只有在宣传股我才能方便而自然地见到何婉晴。需要强调的是这一切绝非我蓄意为之或者滥用职务,我不需要制造机会就已经拥有了机会。从前担任晚会主持人的干部股林干事转业走了,目前急需一个女主持人,而这个刚从军医大学分到场站卫生队的中尉恰好是唯一人选。虽然她用十分标准的普通话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但我很热情地鼓励说这个重任非她莫属。毫不夸张地说,她站在宣传股门口敲门的那一瞬间我就看——或者爱——上她了,那感觉让我想起第一次跨進初教-6座舱。心跳如雷、头皮如鼓,九缸活塞发动机突突作响,双叶变距螺旋桨开始转动,我感觉自己正从停机坪滑入主跑道,我迫不及待地要在起飞线推动油门,然后在轰响中飞向面前这个散发着香水味儿的姑娘。

8

不得不说,这台晚会搞得非常成功。否则的话站长政委不会拉着县委副书记上台跟大家握手合影。晚会之前股长专门请示过,首长明确表态只看演出不上台,现在突然改了主意,可见他们对演出十分满意。首长都满意,股长自然更加满意,连夸这台晚会是“师级水平”。作为整台晚会的幕后策划及操纵者,我付出了大量的心血、脑细胞和手机流量,所以我认为这个评价相当中肯。要知道吴政委一页纸的致辞我就来来回回改了六遍。这还不是晚会本身的内容。晚会就更折腾了,下面报上来的每个节目最初看时都惨不忍睹,正是在我的努力下才像模像样地立到了舞台上。没人知道我把场站前二十一年的晚会录像都找出来看了。不说别的,光是前二十一台晚会的女主持人没有一个能跟何婉晴比。她一米七的个头配上军礼服裙装往台上一站,就能令万物失色时空弯曲。她的声音清亮有力中气十足,丝毫没有娇弱之感。你肯定上过台,不然的话你不可能这么字正腔圆仪态万方。排练时我站在侧幕条边说。我们站得很近,她身上叫不出名字的香水味儿占领了我整个呼吸系统。我给你说了我没上过台,而且我也不想上台。她对我处心积虑的赞美不屑一顾,我对这事儿没兴趣。对对对。我赶紧附和,其实我也不想干。有吗?她乜我一眼,我看你干得挺投入啊。她话里带着讥诮,让我不太舒服。从一开始通知她到宣传股受领任务就这样。我哪会主持啊,我干不了。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回绝了,你们还是找别人吧。没别人可找了,只有你能干。搞笑吧,凭什么只有我能干?你说我能干我就能干吗?我是搞医的,不是搞文艺的,我干不了。不是我说的,这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完全是客观事实决定的。什么客观事实?咱们场站一共七个女军人,油料股搞化验的许大姐马上退休了,其他六个都在你们卫生队。其中四个卫生员参加汽车连的男女声小合唱,还有两个军医一个你一个王晓芳——对啊,王医生为什么不行?她太矮了而且太胖了——能主持就行啊!她主持不了,她普通话带口音而且嗓音也不行——为什么非要找女军人,你们就缺个花瓶吗?你不要着急好不?我每句话没说完都会被你打断——行,我不打断你了,你说吧!你看,我又被你打断了。我们不缺花瓶,我们缺花。场站有成百上千片绿叶,就差一朵花。你就不要谦虚了。我没有谦虚,我说的也是客观事实,我真的干不了。你要干不了,那你们军医大学艺术节舞台上那个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还拿着话筒声情并茂的女学员是谁?我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我没瞎说吧?你们大学公号上现在还有你的视频和照片呢。

她愣了。她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不过我只高兴了一小会儿又后悔了。我不该揭穿她。不应该操之过急。在好感建立之前我应该小心翼翼才对。就跟到机关之后我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一样。你只有小心翼翼才能办成你要办的事情。人对自己想要的事物往往都会小心翼翼。她本来就是个不太好说话的人,我一揭穿她就更不好说话了。每次排练她都板着脸。不过话说回来,她板着脸也比别人咧着嘴好看。我给她的第一印象估计不太好。人家都说第一印象没留好后面就很难改变。也未必。我给来进国的第一印象更差,但我们后来关系很不错。他前段时间还给我寄了四袋他老家的花生,五香和麻辣各两袋,每袋五百克。我准备等晚会光盘做好后寄给来老一张。为了创造见面机会,我把那份早已经定稿的主持词改了三回,每当她刚背熟一稿我就改一回。你们到底在干吗呀!哪有这样没完没了改词儿的,这不是折腾人吗?这时候我就会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告诉她,这是副主任/主任/政委改的。等她情绪十分激动时我才咬牙切齿地拍案而起。行了,不改了,就按原来的!这行吗?那领导还不得找你麻烦?管他的,让他们找去吧!我说着把改过的稿子嚓嚓撕个粉碎,大不了把我踢回场务连呗!

我很奇怪自己的脑袋怎么像战斗机开了加力一般好使,居然能做出这么高难度的特技动作。如果当初我有这么聪明,是不是就不会被停飞淘汰了呢?不过现在我不太想这事儿了。如果现在让我选的话,我宁愿留在场站守着这个长着一双圆眼睛和薄嘴唇、胸部美好屁股浑圆的姑娘。我给自己赋予了保护她的神圣使命,因为我认为她正处在重重危险之中。仿佛一只小猫从窗台上跑出来误入夜色中的丛林,无数绿莹莹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随时会冲出来“哇呜”一口咬住她细白的脖颈。这些眼睛我已经看到了,它们散布在场站礼堂的各个角落,正透过看不见的透镜聚焦在何婉晴身上,不能不令我感到危险迫在眉睫。好在我比他们每个人站得都近,我就站在礼堂后台那踩上去吱吱作响的红色木地板上,耀眼的灯光在何婉晴鼻尖和头发上镶了一道金边。我也得用我的绿眼睛紧盯何婉晴。我在等着演出结束后叫她一起去宵夜。

散场后我看着领导们全部退场,这才走到礼堂门口点了根烟。刚抽了两口,白冰突然从乱哄哄的人堆里跑过来拍我一把。这晚会是你搞的啊!搞得真好啊!礼堂没有空调,我不确定白冰是热得满脸通红,还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你咋没上去唱个歌?你应该上台唱一个啊!我记得咱们以前搞联欢的时候你都上去唱的呀。我这才想起来飞行团全体空勤人员也在受邀之列,但我脑子里塞满了何婉晴,压根儿没想起白冰。自从见到何婉晴我就没怎么想到过他了。不上去现眼了,再说也没时间。我得组织这一大帮人,策划、创作、修改、排练,再加上灯光音响舞美、化妆服装道具,就我一个人负责,你想想。我尽量轻描淡写地吹嘘着,不过搞得还凑合,首长们都挺高兴,说不比师里的晚会水平差。绝对的,我看比师里的水平还高呢!反正比我们团上次搞的那个强多了!白冰摆着手还要往下说,一个人站在大巴旁边喊他。白队,上车了!白冰还想说话,那人又喊了一声。催我了,我先撤了啊,回头咱们再聊。他们叫你白队呢,你提中队长了?嗐,飞行中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二中队加我才四个人。老同志不愿干,新员才刚来,只好叫我干了。白冰嘿嘿笑,不像你,一个晚会就张罗这么多人,怎么也得上百人了吧?我看着白冰跑向空勤大巴,晚会的成就感瞬间荡然无存。白冰表现得很谦虚,他还不如不谦虚。他的谦虚在我看来更像是闷声发大财。歼击航空兵团一个中队的确就那三五个人,可精英总是人数少。领导不会随便找个人来当中队长,当中队长必定是飞得好的那一个。飞行中队长是第一级台阶,当了中队长以后才能当大队长,当了大队长才有可能当团长,再往后我不愿再想下去了。而我呢?晚会搞得轰轰烈烈,可宣传股干事的命令迟迟没下,本质上依然还是个帮工的排长。我站在礼堂门前抽完了三根烟,直到看见何婉晴从里面走出来,刚刚塌陷的精神才重新支撑起来。

演出到此结束,祝首长和同志们晚安!我赶紧扔掉烟头迎上去,还学了学她最后一句主持词,刚才吴政委表扬了,说晚会搞得非常成功!还有不成功的晚会吗?她似笑非笑,眼珠在假睫毛的阴影里翻了一翻,只要没停电,所有晚会都是成功的。停电是不可能停电的,四站连的电源车在礼堂外面备份呢。所以呀,所有的晚会都是成功的。政委还夸你主持得好呢!我接不下去,只好又开始胡诌,机关就是这点好,能很方便地说瞎话。是吗?那你替我谢谢他好了。她的话总像在嘲讽,令我的笑容僵硬。穿这一身礼服快热死了,还有脸上的妆,我先回去收拾了。那行,你收拾收拾,九点半咱们大门口集合去撸串,我都安排好了。你们去吧,我就不参加了。别啊,大家都去,你不去多不好。有什么不好的,曲终人散不是很正常吗?就去坐一会儿嘛,又不喝酒。再说你晚饭也没吃,肯定也饿了。我喜欢喝酒,没酒更不去了。那我让他们上酒,黄河精酿,福佳白也有啊!工作日聚众喝酒,你敢吗?我呆了呆。开玩笑的,真不去了。她又笑笑,挺累的,想早点睡了,你们好好吃吧。

她摆摆手,抬脚下了台阶。她穿着军礼服的背影是戈壁滩唯一的胡杨树,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踏出的“嗒嗒”脆响是沙漠里仅有的泉水声。她十分迷人地离我而去,像一台系了钢丝绳的牵引车,拽倒了我苦心搭起的楼阁。只有我心里清楚,今晚的宵夜只为她一个人,要不是她,我他妈的才不会给股长建议会餐呢。现在好了,女一号耍大牌拒绝出席,只剩下一帮群演,那我还折腾个蛋啊!别的不说,光是这笔餐费在财务股陈助理那儿就过不去,没准儿最后还得我自掏腰包。但何婉晴可以不去,我不能不去。飞机已经到了起飞速度,不可能在跑道中间停下来。我心灰意懒地蹭到大门口,坐在马路牙子上等著大伙儿出来。我觉得自己疲惫无力,以致于无法挤出一丝笑容提供给他们。刚进了“福来烤串”的院子时的确如此,我坐在那儿端详着布满辣椒粉和孜然粒的羊肉串沉思。不过这个姿态保持了不到三十秒就结束了,因为几十号人簇拥在我身边等着向我敬饮料。一——二——三,干!!!他们兴奋地喊着军中通用的喝酒号子,把雪碧喝出了二锅头的感觉。他们一口一个“彭干事”,深情地回忆在整个排练演出期间我对他们的指导帮助和关心爱护,他们复述着我曾说过的某句话,那句话为他们点亮了思路或者增添了力量。有的话我的确说过,有的却毫无印象,不过我决定照单全收,用它们来填充何婉晴没来的巨大空洞。事实证明大家对我的肯定和赞美十分有效,我也开始向他们透露晚会幕后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我如何夜以继日反复修改晚会策划方案、主持词和节目单,如何四处求援找指导老师和歌曲伴奏带,如何用最低的价格租到了合适的灯光和音响设备,如何自掏腰包给排练的同志们购买农夫山泉而他们以为那都是宣传股出的钱。尽管有点加油添醋,但总体属实。每说一件,大家就起哄着“敬彭干事一杯”,尤其是说到我如何据理力争保住了两个险些被首长砍掉的节目,这两个节目的演员们又一次拥上来敬我,卫生队那四个女兵把我挤在中间和我自拍,而那个男扮女装演小品的运输连修理工甚至还感动得哭了出来。啊,多么真诚又多么热烈!长这么大,我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前呼后拥众星捧月——呃,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还是六年前我考上空军航空大学成了全县历史上第一个空军飞行学员那次。去长春报到前,副县长、武装部领导外加学校老师以及同学亲友上百人来车站送我。这感觉十分上头,但上一次我是手足无措,现在我则甘之如饴。他们用语言和饮料把我捧上了天,让我暂时抛却了何婉晴缺席和白冰提升造成的失落与不快。回到营区时,有几个兵非要把我送回宿舍,我不得不再次强调我们喝的只是饮料,他们这才依依不舍地跟我挥手告别。不来拉倒,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的!我在凉爽的戈壁晚风中嘟哝着。晚上我拍了好几张照片给何婉晴并一再请她来坐会儿,她没理我。繁星闪烁,树叶窸窣,我有些难受。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我心里一喜,点开一看却是白冰发来的。阿彭,你们晚会的女主持给介绍认识一下呗。

9

正如我预感的那样,形势变得日益复杂。据场站卫生队下士卫生员赵佳莹透露,前往卫生队看病的人数直线上升,有一天甚至出现了史上未有的排队现象。那些自称有病的未婚男干部或许确实病得不轻,尤其是那些自述腰酸腿痛的人,宁肯绕过以推拿著称的卫生队陈队长而去找新来的何医生,为的就是想让人家的纤纤玉手在他们汗臭的后背和多毛的狗腿上摸上一摸。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我怀疑白冰也是其中之一。他让我介绍何婉晴给他认识,我只能告诉他我跟何婉晴不熟。再说白冰的腿我是知道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毛,典型的返祖现象。他压根儿就不应该当飞行员而应该去动物园当动物,或者去古人类研究所当标本。当然这种恶毒的想法只是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我在紧张地思索我应该如何在混乱的局面中有所作为。假装有病这种幼稚可笑的伎俩不是我的选项,毕竟我已经对何婉晴有了一点了解。这个姑娘很有主见并且相当厉害,根本不是我最初设想的猫咪而是一只猫科动物。想靠一根猫条(请她吃饭)一个皮球(送她礼物)或者一根逗猫棒(约她出来玩)来赢得好感无异于缘木求鱼。我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上述招数我都试过,不仅没用反而还遭到她一番奚落。我今天/明天/后天有事,你们吃吧,谢谢。谁告诉你我今天过生日?我不过生日,谢谢。你的花还在大门外快递架上,你留着给别人吧,谢谢。我喜欢一个人待着,而且周末我有网课去不了,谢谢。她每条微信都带一个“谢谢”,并且从不使用任何表情。她甚至不发朋友圈。参加晚会排演那六七十号人的微信我一个个都看过,就连警卫连负责搬道具的四个兵都发了朋友圈,更不用说上台的演员了。只有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我一度以为她把我屏蔽了,还问过赵佳莹,结果她好半天才回我:你是不是也要来找她看病啊?那你得排队!(左哼哼)

何婉晴给我的那几条回复我看了一百多遍,可能还不止。每次微信有了红标我都希望是她的,所以总是忍不住又看上一遍。从文本上看,人家对我没有半点意思,这让我很不甘心。我长得丑吗?当然不丑,甚至还有点帅呢,身体也十分健康,不然怎么可能招飞对不对?此外我还有点才华,不仅会写材料还会搞晚会,这是政委/副政委/主任/副主任/股长都认可了的,绝非浪得虚名。更重要的是在给政委写了那份晚会致辞,并得到了首长的充分肯定之后不久,我的任职命令也到了。我特意在关于我的那一行仿宋字下面画了一道粗红线:

空军水青场站场务连中尉排长彭为天为该场站政治工作处中尉干事

命令宣布当天,股长专门找我谈了一次话。小彭不错,我没看错人。晚会能搞,材料也能搞,比你那排长干得强六倍。股长说,不过你得明白,晚会这东西是凉拌菜,有了当然好,没了也不影响啥。材料就不一样了,材料才是机关的立身之本,是你必须要做好的主菜、硬菜,这菜做好了,你就能笑傲江湖、独步天下。接下来他面授机宜,给我找了厚厚一摞至少有五十份他认为非常优秀的公文材料。要干啥知道不?你要把这些材料的大小标题都给我背下来,最好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背到这个程度,你应付场站的材料就绰绰有余了。这是我的独门秘笈,你知道就行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明白不?

我怎么可能不明白?股长这是在培养我,我当然不能辜负股长的知遇之恩。我用了两个月时间真把那些文件啃了一遍,并且把所有的大小标题都摘录整理成文档,从头到尾都背了下来。虽然算不上滚瓜烂熟,但只要说到某一类材料,我脑子里立刻会蹦出一堆标题,哪怕它们常常像“两岸猿声啼不住,一行白鹭上青天”那样乱串也不打紧,只要我在电脑上加工一下就能拿出一套大差不差的提纲。事实上将这五十套标题打乱重组,有时还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像五十件衣服和五十条裤子能有两千五百种搭配。如果我再在里面加上点自己的想法,那就更没人能看出它的真实来路。股长的这个秘笈简单粗暴却相当有效。上个月我搞的那份《空军水青场站创新开展思想政治教育的几点做法》被战区空军转发,搞得主任表扬我好几回,还把他去师里开读书班的研讨发言稿也交给了我。用股长的话来说,这说明我“已经在机关立住了”。

由此看来,我几乎算是场站政治工作处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正在幽深的夜空中眨巴着眼睛。不过还只是颗小星星。从场站办公楼出来右转二百米再右转一百米再左转一百五十米是卫生队,那里有一轮圆月铺洒银辉,不论我怎么一闪一闪亮晶晶,在何婉晴面前依然晦暗不明。我只是拱月众星中的一小颗,对我来说引以为傲的材料、晚会和任职命令在何婉晴那儿毫无意义。正如“福来烤串”的生意好坏跟它对门的五金商店毫无关系一样。可讨厌的是不论我在想什么,最后我都会想到何婉晴。尽管我苦劝自己何婉晴其实没那么好——她鼻子太大眼睛太圆,脸型太方手指太短,性格太怪说话太硌,可仍然无法阻止她成为海上巨大的漩涡,会吸入所有的渔船、油轮和抹香鲸,而不论它们之前是在撒网、航行还是冲着天空喷水。不,她不仅是漩涡,她简直就是大海本身。一切从我心中发源的思绪河流,最终都将汇入她这片莫测无垠的深海,连一条塔里木河这样的内陆河都没给我留下。何婉晴带给我的挫败感成功抵消了搞材料带给我的成就感,一个节食的人体重不降反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对我来说,这事儿比搞材料要困难。搞材料我可以逼迫自己不吃不睡头悬梁锥刺股,别管是凿壁偷光还是囊萤映雪,反正我到头来能把打印好的材料放在领导桌子上就行。但我没办法逼迫一个我喜欢的姑娘。我不知道这三个月里有多少人请她吃了多少次饭逛了多少次街发了多少条微信,我也不能再去找赵佳莹打听,这个胖乎乎的女兵经常晚上跑到办公室来给我送吃的,净是些我不爱吃的鸡脚鸭脖和酸辣粉之类。我反复劝阻无效,不得不在她又一次送来卤牛舌时拉下了脸。以后你没事别往我这儿跑,领导已经批评我好几次了。她涨红了脸,一把将手里的特百惠饭盒摔进废纸篓,从此再也没来过。何婉晴之于我应该跟我之于赵佳莹差不多吧,我猜。我压根儿不喜欢赵佳莹所以才对她这么冷淡,同理可证何婉晴也对我没兴趣。那其他人呢?从目前情况看,其他人似乎也没什么进展,否则在场站这点儿地方早就传开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大家都知难而退。就连早恋都没有过的白冰都三天两头找我打听何婉晴的消息,还问我要走了何婉晴的微信。我本来不想给他,可如果不给一定会暴露我也喜欢何婉晴的秘密,而我不想让除了何婉晴之外的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假如我得手了,我會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如果我没得手,那这事儿就当不存在。

这一点上我肯定比白冰聪明多了。现在我们似乎恢复了正常的双边关系,他没事就跑来找我玩,并对我这间墙皮脱落窗框漏风的筒子楼宿舍赞不绝口。他时常站在黑乎乎的楼道里一边颠勺炒菜,一边把脑袋探进门里夸何婉晴。我去看腰她态度特别好,问得特别细,她知道高空辐射很强,还知道长期坐在飞机座舱里容易造成腰椎和肌肉劳损呢。就跟农民都知道麦子不浇水就会死是吧?你他妈的说的全是废话,她连这个都不懂当什么医生?白冰菜炒得确实不错,尤其是回锅肉比饭馆的还香,但他夸何婉晴就过于空洞了。你在我这儿说没用,你得上门找她说去才行。白冰的回锅肉吃得我油嘴滑舌,你可以跪在卫生队门口双手举一个牌子向她求爱,她要不答应你就当场跪死。牌子我可以帮你做,我们宣传股干这个在行。那不行,那领导非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白冰用指头搓着下嘴唇,说正经的,我现在连微信都不敢随便给她发。我要问她膏药怎么用她会回我,我一说要请她吃饭她就不回我了。阿彭,你脑子好使,你有啥好招没?

我当然有好招,可惜我不能告诉他。爱情是自私的。我可以哄骗白冰,但不能背叛这条真理。即使我吃着白冰刚刚弄好的鱼火锅也不能。现在是冬天。我一直在等待这个冬天。冬天我可以不动声色又堂而皇之地接近何婉晴。其实九月份那批老兵复员时我就可以这么干,但那时候我没想到这个绝佳的主意。直到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时我才如梦初醒。一上班我就跑去给股长建议,在下周老兵复退工作开始后,每天早晚开展半个小时的军营广播,以便营造更加浓厚的“学老兵、赞老兵”活动氛围。这主意挺好。股长眯着眼上下扫了我几个来回,那你得叫各单位组织广播稿,还有广播员……你是准备让小何来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股长这只老狐狸面前果真什么也瞒不住。还好,股长是自己人,算不上泄密。但何婉晴我不确定。她有可能成为自己人,也可能始终是别人。下午一上班何婉晴就来了。她穿着军大衣戴着大头帽,衬得脸小了一圈,脸蛋和鼻尖红扑扑的,看上去惹人怜爱。我赶紧为她拉开椅子并用双层纸杯给她沏茶,可她摇摇头,不坐也不接,只是靠在暖气包上很客观地望着我,仿佛在等我自述病情。她的脸微微扬起,对我构成了虽不明显却十分确凿的俯视,让我感到某种压迫。

就辛苦你几天,可以吧?我赔着笑。你感冒也比别人的声音强十倍。我继续赔笑。我给你备了金嗓子喉宝,专门去你们卫生队开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这个意思吧?我使劲儿抖着机灵,希望能逗她笑笑,可她却彻底扬起脸朝天花板翻了翻眼睛。还有别的事儿吗?没事我先回去了。没事没事,稿子到时我提前发你,有问题你随时给我说。我紧跟在她后面往外走,广播前我再把稿子给你打印好。你喜欢喝咖啡吗?我买了一盒速溶的——不用,我什么都不需要。她在办公楼门前停下脚,你忙你的吧。没事啊,我送送你。你应该戴个手套,下雪不冷化雪冷,你看你手都冻红了,你妈看到会心疼的。我没妈。她冷不丁地来一句,又飞快地笑一下,是那种看到有人在雪地里摔个屁股蹲儿或者谁的假发掉了时的笑,你挺逗的。不过你以后不用老给我发微信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也不想回。她咬了咬嘴唇,我想给你说的是,我不喜欢你,不是说你人不好或者怎么着,就是单纯的没感觉。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应该很清楚了吧?她又笑了一下,准确地说是翘了翘嘴角,我会按时来广播的,再见!

10

你好像不太高兴啊。白冰去疗养之前就这么说,隔了一个月他从临潼回来还这样说。他说得没错。整个冬天我都闷闷不乐。白冰在的时候还好一点。他总在我这儿一边做饭,一边念叨着何婉晴,却连个微信都不敢给人发,多少让我得到了一点安慰。这说明我虽然失败了但别人也没成功,只要大家都别成功我就放心了。可惜白冰疗养回来没几天就跟着任务分队去了广东,他们要在那儿待上半年,这意味着半年里我宿舍不可能再有任何现成的下饭菜,只能从早到晚吃饭堂。从前我总是掐着点儿——据我观察,何婉晴一般都是十一点五十分左右——到饭堂,这样就能见到她。现在我却很怕碰见她。就像当初我在连队害怕碰到白冰一样。每次去饭堂我都要估摸着她吃完走了才肯去,结果好几回误了饭点又饿着肚子走回来。她让我感到自卑。她只要翻一下眼睛或者讥讽地笑笑,我就会感到自己像个段子。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跟核武器似的摧毁了我的自信。非但如此,核爆之后残留的强烈辐射在整个冬天都让我食欲不振精神萎靡。而之前我居然还试图用语言攻陷她,多么讽刺!和她那句轻描淡写又当量巨大的话相比,我所有的语言——不论口头还是书面——均属常规武器,根本无法达成决定性的杀伤效果。相反,我发给何婉晴的那些信息全都成了我的心病。你今天那条红裙子真好看(龇牙)——其实也没那么好看,感觉大了一码。我又梦到你了(龇牙)——其实根本没梦到,我只是想让她问我梦到了啥,可惜她并没回我。刚才你们教导员夸你来着(龇牙)——其实他们教导员只是提了她一句说她不怎么爱出门而她同样没回。昨天陪工作组参观大佛寺,我趁机许了个愿,跟你有关(龇牙)——这应该是尺度最大的一条。你许你的就好了,我不需要,谢谢。在她名下的聊天记录中,一条接一条都是绿色的,只有间或几条白色是她的回复。如果她把这些记录拿给别人看,那我就成了一条实至名归的舔狗。

当然,她不见得会这么干,可这种潜在的可能性已经足够让我惴惴不安并耿耿于怀。我曾经努力地观测和发掘她的迷人之处,我现在正拼命搜集她的缺点。她眼睛是大但有点鼓,无疑是近视造成的,如果我要跟她结婚肯定会遗传给下一代,那岂不是糟践了我这双飞行员的眼睛。她牙是挺白可左下方一颗尖牙是歪的,一张嘴就十分明显。她个子是高可上身偏长下身偏短,尤其是穿着常服时屁股够不到腰,显得很不协调。还有她的名字,听着都像《红楼梦》里的丫鬟,更不要说她那刁钻古怪的性格,主个持也不肯、吃个饭也不去、发个信也不回,作为一个正常人全然无法与之沟通。本命年的红内裤没有起到任何防护作用,不论它是平脚的还是三角的,所以不到大年三十我就换回了我的浅灰色军用裤衩——我已经确信本年度不会再有比何婉晴带来的更大打击了。

从道理上讲,她不喜欢我这很正常,如果她要去喜欢所有喜欢她的男人肯定也忙不过来。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值得她喜欢的。而她的不喜欢从事实上否定了我的价值。第一次被否定是通知我停飞那次,这是第二次。上一次否定了我呼啸长空的事业,这一次否定了我无比憧憬的爱情,那我还剩下啥?好像也不剩啥了。现在唯一能支撑我的就是搞材料。冬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办公室,面前的键盘就是溺水者手里的木板,只有不停地敲打它我才能给自己找到一点存在的意义。我带着一肚子的思想问题给主任起草了一份如何增强经常性思想工作针对性实效性的研讨文章,怀着对何婉晴的满腔怒火给副政委起草了一份新时代青年官兵应当如何正确处理婚恋问题的授课提纲外加配套PPT。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还在情绪十分低落的情况下,起草了政委在场站党委全会上的工作报告,题目是《振奋精神,踏实苦干,瞄准一流目标开创场站全面建设新局面》。党委全会报告本来是组织股的事,但他们弄了两稿都被政委打了回来。干机关的都知道,一个稿子连毙两回,一般情况下人就蒙了。按说这时候应该副主任上手了,可主任偏把我叫去耳提面命了一番。我反复研究了被毙掉的稿子,发现稿子的内容和逻辑毫无问题,唯一的缺点是语言过于干巴,风格更像下发公文而非现场讲话。我不知道我揣摩得对不对。反正我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把讲话的大小标题——这正是我擅长的——全部换成了朗朗上口的四六句,又在每一大点的开头加上了带着双引号的名言警句。不过我依然毫无信心,直到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你来一下。政委的声音小而含糊,我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已经挂了。我拿起笔记本飞跑上二楼。政委向来不苟言笑,而且他这是头一次单独召见我,搞得我十分紧张。我听主任讲,这稿子是你改的?是,首长。这个报告改得不错。政委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小块笑容,我看你虽然年轻,来机关时间也不长,但你是个爱学习的人,而且你很有悟性,这点很重要,继续保持啊!

从政委办公室出来,脑袋是晕的,下楼梯都飘着。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皮肤上掠过,仿佛从高空俯冲而下时的失重感。这感觉太好了,我恨不得立刻在走廊里纵声大笑引吭高歌。唯一的遗憾是首长表扬时没有第三人在场。几句表扬的推力远超螺旋桨或者涡扇发动机,能让我瞬间面红耳赤飞檐走壁得道成仙,你对着手机打开十级美颜差不多就是这个效果。如果说当初股长说我有悟性我还心里没底,现在政委表扬我有悟性那我一定是有悟性的。也许我干机关的悟性比搞飞行的悟性更高些,那我何必还沉浸于停飞的挫败中不能自拔呢?我已经找到了新的道路,而这条道路可能比水青场站的跑道还要平坦宽阔,没准还铺着红地毯,而我前往的地方白冰都不见得能飞到。我在楼梯转角的平台上站了一小会儿,努力调整呼吸平复表情,让自己沸水般的狂喜降到九十五度左右时才往下走,不然它会嘟嘟冒泡顶得我头皮乱跳。我在想象中的鲜花和掌声中刚走到一楼走廊,迎面就撞上了穿着白大褂提着铝合金药箱的何婉晴。她刚从楼门口进来,距离我不到五米,显然是躲不开了。就在我把目光挪开的一刹那,我看见她冲我笑着摆了摆手。完了。我又错了。她表现得自然而大度,衬得我更加小肚鸡肠。但我已无法撤回垂落的表情和移开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从她旁边侧身而过。我屏住了呼吸。她身上的香水味儿会像芥子气一样毒害我。她只用了一秒钟,就把我从一员横刀立马准备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白袍小将,变成了一个刚从小酒馆出来踉踉跄跄走入雨夜的悲剧男子。更讨厌的是我马上就能钻进办公室时,却被隔壁组织股曲股长叫住了。彭干事,你厉害啊!他一腿支地一腿搭在办公桌角,正隔着门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以后多教教我们怎么摆盘啊!我没听懂曲股长在说什么,但我肯定那不是什么好话。我们炖的肉你给撒了一把性感的葱花,你就成了好厨子了,这摆盘的本事你得好好教教我们啊!股长你又逗我。我讪笑着,我一个新兵哪儿敢在股长您面前班门弄斧。不不不,我是说真的。刚才主任特地把你改过的稿子给我了,主任还要求我们好好向你学习呢!曲股长仍笑着,我猜那可能就是所謂的狞笑,我们还有一份纪委工作报告呢,你也给我们摆个盘镶个边呗!

我很想一拳捣在他那张冬瓜脸上。镶边?我他妈的先给你那双鼓泡金鱼眼镶上一道黑边还差不多。可曲股长不是来进国,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当初给来进国一拳是因为我什么也没有,所以用不着在乎什么。现在不同。现在我开始拥有并享受一些东西,如果想保住它们就必须加强情绪管理。从前我在跑道上扫雪时经常大骂油料股赵股长,但自从到了机关我每次见到赵股长都言必称“老哥”,甚至还私下里帮他写过个人年终总结,这样我们搞篮球比赛和歌咏大会时才好让他帮我们解决一点经费。再说了,我此刻的愤怒并不全是曲股长造成的,甚至主要不是曲股长造成的。刚才看到何婉晴时我就已经开始愤怒了,难道我也要给何婉晴来上一拳吗?当然不能。克劳塞维茨说了,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我们都是政治工作处的人,还是先用政治的手段更加专业对口。股长您就别笑话我了,你们的材料根本用不着改,已经非常完美了,我是被主任逼得没办法才改了几个标题,整个结构布局包括正文我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敢动。不信你看,要动了一个字我是你孙子!曲股长直勾勾地盯了我十秒钟,然后从桌子旁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逗你呢,你那几句加得不错!他哈哈笑着,用力拍我肩膀,小彭啊,就凭你这脑子,以后还能进步!

我已经学会了化干戈为玉帛解困厄于无形。问题是只有一侧起落架的飞机无法飞行,这些办公室技术并不能帮助我攻克堡垒攀登险峰寻到桃花源。回头看一眼,何婉晴早已不知去向。

11

白冰头天晚上说他给我带了芒果干和树叶饼,第二天他不仅带了芒果干和树叶饼,还带来了何婉晴。他们进门时我的脏袜子还扔在桌上。何婉晴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站在门口冲我摆摆手。嗨!她笑吟吟地打着招呼,看上去漂亮、亲切、饱满又富有弹性,昏暗的筒子楼走廊似乎都被她皮肤的反光照亮了。我的心却像场务连的菜窖又黑又冷又潮。你女朋友啊!介绍我认识认识。别乱讲。何婉晴翻一下眼睛。听上去她在否认,可白冰却提着他见鬼的芒果干树叶饼和一大袋子蔬菜露出白痴一般的笑容。哎,你先把西红柿烫一下呀。好好好,我正准备烧点水烫呢。你直接拿根筷子插着在火上烧一下也行呀。这样行吗?当然行,我爸以前都这么给西红柿去皮。好,那我就按你爸的来。他们关于如何给西红柿去皮的讨论引发了我的思考。一个西红柿他们就能说得如此汁液四溅酸甜可口,那茄子辣椒圆白菜同样也可以。换句话说,他们能够随意谈论世间万物,只要他们想。他们谈论。他们谈。恋爱就是这样开始的,这我知道。我好歹也在高中早恋过。我唯一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白冰周二才从广东驻训回来,现在是周六。他不可能在短短四天之内就赢得何婉晴的芳心。毫无疑问,他们早就开始联系,只是白冰没告诉我罢了。难怪他驻训前三个月没事总给我发微信打电话,后三个月却几乎没了音信。三个月。三个月够生一窝猫和三窝兔子。够打两场海湾战争。白冰大概就是在三个月里找到了何婉晴这座古墓的入口。这说明即使政委给予我高度评价也无济于事,我依然没法跟飞行一大队二中队中队长白冰相比。我手里仅有一柄洛阳铲,只能像个初出茅庐的盗墓贼一样,在月黑风高时胡乱地挖上几下。白冰则是整支考古队,在光天化日之下摆弄着金属探测器和三维扫描仪来寻找墓道。在广东时他就因为数次驱离外机荣立二等功,今年师里的“感动军营十大人物”不用说肯定有他一席。他连整个军营都能感动,而我连一个何婉晴都感动不了。刚上军校时领导就说,国家培养一个空军飞行员差不多要花费与其身体等重量的黄金,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都是金子铸成的。听了这话我们无比自豪,那时我体重六十公斤,这么多金条/砖/块/锭/元宝,令我深感自己贵不可言。几年过去了,白冰不仅是金子铸成的,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金子继续往他身上贴,就像大佛寺里那尊贴满金箔的释迦牟尼像,高大庄严金碧辉煌,全国各地前来膜拜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我呢?我这个金人只铸了一半就失败了,变成了一个废品,只能给我再加上点儿破铜烂铁回炉再造,最终弄成了一个不伦不类半真半假的宣传股合金干事。我已经锈迹斑斑,浑身布满棕红色孔洞,里面落满了泥土、草籽和老鼠屎,连我都开始讨厌自己这副质地不纯成分不明半死不活的模样。同时还得保持笑容。做人真累,非但不能像动物那样为了求偶而大打出手,反倒还要在别人横刀夺爱时表现得彬彬有礼,多么没劲!爱情不用想了,现在我只想保住所剩无几的自尊。我陡然间想到了曾给何婉晴发过的那些微信。埋下地雷时我完全没想过自己还要原路返回。她只需要几张截图就可以把我在白冰面前扒个精光。我八成已经成了他俩的笑料。如果我是何婉晴的话十有八九会这么干。私密的分享和亲密的戏谑是恋爱中常规的互动方式。既然白冰都知道了,为啥还要拉着何婉晴跑到我这儿来?难道就因为我这里有个脏兮兮油腻腻的煤气灶吗?

白冰挺好的。趁白冰在走廊里爆炒牛肉时我说,对吧?对呀,挺好的。每个人都挺好的。何婉晴抿抿嘴唇,她涂了口红,使她的嘲讽更加鲜明,你见过哪个真正的坏人吗?那倒也没有。我意思是白冰对你来说肯定要更好一点。为啥对我来说就更好?他飞得不错,饭做得也好……你们俩挺合适。饭做得好就合适?何婉晴仰起脸大笑,吓了我一跳。啥情况?白冰从门口探头进来,乐成这样!没事没事。何婉晴捂着胸口把余下的笑声排放完,你说什么呢?你这个逻辑有问题,我又不是空勤灶司务长,真逗。他喜欢你,你又跟他一起来我这儿,这逻辑没毛病吧。你想多了。不过大脑是你的,你要想别人也阻止不了。何婉晴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堆满杂物的三屉桌,这得收拾一下吧?我来我来,你别动。我赶紧把东西收拾掉,又把桌子拉到宿舍中间。只有两把椅子,就并排放桌子一侧给他俩坐,我只配坐床沿。为啥不出去吃呢?我用报纸铺在脱漆裂缝的桌面上,好让白冰把出锅的菜放上去,出去吃多方便。因为我买菜了啊。白冰嘿嘿笑,出去吃怎么展示我的手艺?我愣一下。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机智起来了?一个恋爱的男人都会比单身时幽默三倍,果然是这样。从他俩一出现我就感觉自己正沉入深海,现在我含金量百分之三十的身躯已经触到了海底。无数水泡正从那些锈蚀的孔洞往外冒,咕嘟嘟嘟。我为什么不是个木头人呢?那样至少还可以浮在海面随波逐流,哪怕总有海鸟会落在我身上拉屎。我拼命憋着气,眼珠子都要崩出来了。人类的理性不啻对天性的摧残。很难受,但我必须坚持。我不能在他俩面前失态。阿彭你坐这里,你是机关领导。白冰让我坐椅子,这个虚伪的贵金属贱人。客人是你请的,肯定你陪啊,我今天是个灯光师。啥意思?只负责照明啊。不过一会儿吃完了我可以提供活动场地,就是床单脏了点儿,你们可以翻过来用。哎哎哎,别乱说。白冰用沾着葱花的锅铲指着我,我好不容易请来的,你可不要唐突了佳人。佳人?操,白冰不光變得机智,居然还拥有了文采!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顿饭!我一口也不想吃,但不吃我又没有别的方式来掩饰杂乱的心情,所以我吃掉了整盘回锅肉里全部的蒜苗。白冰的菜炒得相当成功,可这顿饭依然是失败的。由于我的沉默,光靠白冰和何婉晴也无法营造出热烈的氛围,即使白冰端着饮料不停地碰杯也无济于事。我一点儿也不想扫他们的兴,问题是我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没掀桌子已经展示了我过人的涵养。我隔着桌子从他们零碎的谈话中拼凑着这顿饭的缘由。白冰在广东驻训时打篮球崴了脚,每天帮他做理疗的军医正好是何婉晴的同学,于是很自然地谈到了她。那个名叫王晓晨(音)的同学十分热情地邀请白冰他们几个飞行员吃海鲜。在吃着个大味美的生蚝时她也没忘了跟何婉晴视频,并说好了让白冰回去以后替她请何婉晴吃饭。白冰在数次邀请无果的情况下,终于想出了到我宿舍亲手下厨的主意,并得到了何婉晴的认可。这听上去确实是个理由只不过漏洞百出。最奇怪的是何婉晴明知道她伤害过我,为什么还会答应到我宿舍来吃饭?这在白冰的解释中找不到答案。答案只在何婉晴的脑中飘。每个脑子都是一个封闭系统,储存着他人无法读取的海量信息。即便愿意吐露也不过是显示器上那些文字,无头无尾也没有上下文。何婉晴的屏幕更甚,永远运行着礼貌性微笑的保护程序并贴有防窥膜,仅能在偶然之间捕捉到她目光泄露出的一点点含义不明的字节。

我不知道白冰看到过多少。估计也不会太多。反正那顿饭之后我又开始怕见白冰了,每次说要来找我玩时我都婉言谢绝。明天不飞,咱们叫上何婉晴去大佛寺转转怎么样?我明天走不开,你们去吧。周末咱们叫上何婉晴去吃鸡肉面卷吧。你俩去就行了啊,我还要加班呢。时间又不长,一起去呗。你是缺个僚机还是缺个道具,你约她就好了,我去算干啥的?我叫了她不去,我想着咱们三个人去她应该愿意去了吧?从这些迹象分析,白冰好像还真的没有得手,不过他已经比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强了。至少他成功地约人家吃了一顿饭,虽然还有我这个第三人在场。但他还不知足。他一定认为自己处在一个瓶颈期而非一根漫长的玻璃导管里。他急于寻求突破却不知如何突破,于是三天两头来烦我。他试图从我这里找到打动何婉晴的办法。狗熊跟狐狸探讨食物如何储存,或者考古队员跟盗墓贼探讨如何挖掘墓葬。这太搞笑了。我要是知道怎么打动何婉晴我早就去打了,哪里还轮得到他?同理可证,那些教别人怎么赚大钱的都是些骗子。

他最后一次找我探讨何婉晴是上个月飞完夜航那天。那会儿都半夜一点多了,我在办公室给政委改党课讲稿。自从年初修改了党委全会上的那份报告,大半年里政委已经亲自给我交代了三四个材料。每一个让首长满意的材料都会吊高他的胃口,你用过的套路和金句下次就不好再用了,所以我熬了几个晚上的讲稿被政委打了回来。政委说我站位不够高,格局没打开,说服力不够强,让我好好琢磨。连着两个晚上我都在琢磨,越琢磨越迷糊,嘴上都起泡了仍然想不出怎样才能提高站位打开格局增强说服力。正是这个无计可施的夜晚,白冰偏又打电话来问计于我。你还没睡吧,我来找你聊会儿?不聊,我在加班,你赶紧睡你的觉。刚飞完睡不着,我去你办公室找你。政委催着要稿子呢,我没工夫陪你。哎呀,就一会儿,最多一小时。改天再说好吧,我真的没空。我都在路上了。我操,都跟你说了没时间没时间,你听不懂啊!你咋了?我他妈的能咋,我好得不得了,一个破材料搞他妈的几个通宵都过不了关,哪儿有工夫跟你扯什么何婉晴!我又不是她爹,你天天找我干啥!有这劲头你就应该天天去卫生队堵她的烟囱砸她的玻璃,你找我有个蛋用,我自己屁股还他妈的流血呢,哪儿管得了你的痔疮!

12

那个晚上之后,白冰很久都没再找过我,不论线上还是线下。噢,明白了,你忙吧。这是他在电话里说的最后一句话,声音低沉,似乎深受伤害。虽然白冰戴上飞行头盔穿上抗荷服再挂上手枪的模样看上去挺威风,空战对抗考核也名列全师前茅,可一旦回到地面,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居然是用六十五公斤黄金铸成的人,没有任何金光闪闪的迹象。入校新训时他齐步走还顺拐,紧急集合总是动作最慢的几个人之一。我可能要被刷掉了。他们不会把我刷掉吧。那会儿他经常忧心忡忡地问我。说实话我也觉得他很可能会被刷掉,但每次都会拍着他的肩膀说不可能。跳伞救生训练时他请求教员把他安排在我前面。我要迟疑的话你就把我推下去,一定啊!我答应是答应了,可并没打算真这么干。毕竟教员讲过,遇到一个因恐惧而堵住舱门的跳伞员,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拉回来而不是把他推出去,因为他会拼命抓住飞机上的任何东西不撒手。在运-5飞机的剧烈抖动中我心跳如鼓,巨大的引擎轰鸣中似乎能听到前面白冰粗重的呼吸。就在绿灯亮起教员大吼着让我们做好最后准备时,白冰突然回过头来冲我说了句什么。他声音太小我根本没听清但还是用力点头,因为他正求救般地看着我。好在他只是弓着腰在灌着风的舱门犹豫了一两秒便跳了出去。你刚才给我说的啥?着陆时我问他。啊,你没听见为啥要点头?他瞪着眼睛,我说你要推不动我的话就把我踹下去!

瞧,那时的白冰很信任我。现在差不多也是。他没准真的只有我一个能交心的人,所以才没完沒了地跟我说实话。可惜这个过程是单向的。我似乎从未与他分享过自己的秘密。我宁愿让它们全都在心里沤烂了也不告诉任何人。唯一后果是它们不断分解出的情绪气体常使我密闭的内心处在高压状态,免不了会在某一时刻发生爆燃。后来我想,如果我知道以后白冰再也不来找我的话,我一定会对他态度好一点。我会主动邀请他来我办公室聊天。他想聊什么就聊什么,想聊多久就聊多久。我还会给他泡上政委赏给我的六安瓜片或者公费购买的速溶咖啡。我将非常有耐心地同他探讨何婉晴并热情鼓励他放手去追,哪怕他永远也追不上。问题是时间的盾构机仍在开掘中,在新一层未来尚未剥离之前我能看到的只有此刻。所以冲白冰发了一通火之后我非但没有后悔反而十分畅快。我精神的压力容器得到空前的释放,以至于卡顿数日的大脑也变得活跃起来,重新给政委的讲稿理出了一个提纲。搞得不错。政委翻完稿子,很和蔼地隔着办公桌扔给我一根烟,很好。主要首长给的思路好。我赶紧上前点烟。要是把你放到师机关当个干事,我看你胜任工作也没什么问题。政委拍拍桌上的稿子,年轻人好好干,世界是你们的嘛!

世界有可能是我们的,但单位永远都是首长的,所以跟着首长肯定不会错。何况场站目前正盛传政委很快就要提升到师里当政治部主任的小道消息,如果是真的,那我调去师机关可以说指日可待。不过在此之前,我照例会将这个秘密小心贮存。坏消息会制造易燃易爆的甲烷,好消息则会生成令人愉悦的氧气。我无法也不打算向别人分享这隐秘的喜悦,除了对着镜子傻笑之外就只有唱歌了。那段时间我几乎每隔四五天就会上传一首歌,从《我爱祖国的蓝天》到《春风十里不如你》,题材广泛曲风多样,照这个进度到不了年底我的歌单肯定能达到一百首。不过我并没有唱到一百首。事实上秋天以后我就再没上传过任何一首歌。从前我以为这种自语式的抒情有益无害,后来我才明白并非如此。万事万物自有其关联,正如平整的柏油路面下埋藏着无数管线,只是我看不见。

白冰也是这样。九月的那个上午,最初听到楼道里突然人声嘈杂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会儿我正在给师里宣传科的张干事打电话,那声音吵得我几乎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不得不放下电话去关门。还没走到门口股长先进來了。摔飞机了。他黑着脸,应该是一等。我吓了一大跳。每个人都知道一等是什么意思。一等事故就是机毁人亡。出事的飞行员说是姓白,股长沉痛地注视着我,语气低沉地又来了一句,晚上经常来办公室找你的那个同学,是叫白冰吧?

我脑袋“轰”的一声。直到撂在桌上的电话发出尖利的空鸣声,我才想起刚才在和张干事通电话。我试图冷静下来,好让脑子里的漫天飞絮缓缓落地,可只要我稍微想一下白冰,它们又会重新飞舞起来,我抓不住其中任何一片。说是撞鸟了,双发停车,塔台让他跳伞他非要迫降,结果没成功。那小伙看着挺不错的,可惜了。股长叹着气拍拍我的肩膀出去了。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会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不确定会不会有人知道我昨晚曾和他聊过好半天微信。这次是我主动给他发的。自从上次我冲他发飙之后,差不多两个月他都没联系过我。次日有飞行,头天晚上他应该早早休息,这规定我懂,可我还是没忍住跟他聊到了快十二点。中间有一阵他没回信,应该是在跟他妈妈视频。尽管他回复的文字看上去十分平静,但我依然认为他和我聊完后很可能彻夜难眠。还有呢?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绝不承认我发给他的那些截图会让他放弃跳伞而选择迫降,世界上不应该有这种可怕的巧合。那我为什么会如此惊恐,以至于在这个凉爽的早晨大汗淋漓?

我坐回到办公桌前,摸出手机打开微信,飞快地扫了一眼昨晚的聊天记录。我们说的话其实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我发给他的几十张截图。那些黑色背景的截图都来自我的K歌App,任意点开一张都不会看出任何端倪,可要是把它们放在一起就会隐约勾勒出深海巨鲸的轮廓。即便机智如我,也用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一切都源自何婉晴的一个朋友圈。那个夏末的午夜,从不发朋友圈的她居然发了一个朋友圈,而正在办公室加班的我恰好看到了。她分享了她唱的一首《克卜勒》。浩瀚的世界里/更迭的人海里/和你互相辉映/当我们延续/用尽所有思念/唱一首歌给你。平心而论,何婉晴唱得还不错,感情饱满节奏准确,虽然副歌部分稍显吃力也算是瑕不掩瑜。遗憾的是这歌显然不是唱给我的。因为我刚刚兴奋地为她点了赞不到一分钟她就删除了这条分享,她朋友圈再次变成了一片空白。原来她并不是不发朋友圈。我沮丧地发现,她只是分组了。好在我记住了她上传作品用的ID。宛若晴空。头像是一只黑鼻子白猫。年龄:90后。星座:天蝎座。所在地:阿布扎比。

这是我在海面上看到的唯一一束水花。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我才会突然意识到那是鲸鱼在换气。那些天我只要有空就会听何婉晴的歌。她上传的二百三十六首作品我全部都听完了。她那四百五十二名粉丝里我是最新的一个。何婉晴一定十分后悔错发了微信,这小小的疏忽导致她每一首歌下面都留下了我的脚印。这是她建造的一座隐秘花园,而我却可以一次又一次徜徉其间。场站卫生队的何医生一贯矜持高冷,而此处的宛若晴空却唱了数以百计缠绵悱恻的情歌。她歌唱的声音和平素的形象仿佛钢铁和橡胶一样互不搭界,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它们统一到了轮胎的程度。正是在这个相当别扭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些真正的秘密。她总共关注了三十四个账号,里面十一个显示为女性,暂时无须关注。二十三个男性中九个拥有上万粉丝,她关注了这些标有皇冠的V级人物但人家并未关注她,也可按下不表。剩下十四个才是我重点关注的对象。我仔细查阅了他们每个人的资料、照片、歌单以及每首歌下面的评论。这项工作十分费时但并不枯燥,特别是当我看到那头深海巨鲸在海中游过时不禁兴奋地拍起了大腿。不可否认看到这一切时我会感到嫉妒和酸楚,不过那激动人心的刺激感才是主要的。我怎么没去从事情报工作呢?那一定要比当宣传干事合适得多。那个名叫“云图666”的账号上传了一百一十四首歌,每首歌下面都能看到何婉晴的足迹,这说明她听过了此人上传的每一首作品。在她的足迹旁边,零星散布着她写下的评论和对方的回复。

《好久不见》

宛如晴空:这首不错。

云图666:哈哈哈。

《迷宫》

宛如晴空:有点鼻音,感冒还没好吧?

云图666:还行,明天差不多了。

宛如晴空:明天你还出差,早点睡。

《漂洋过海来看你》

宛如晴空: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云图666:你想到的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到的?

宛如晴空: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云图666:你希望是还是不是?

《心动》

宛如晴空:我喜欢这首。

云图666:我也喜欢。我们合唱的我都喜欢。

宛如晴空:可惜合得太少了。

云图666:你为啥没上传?

宛如晴空:合唱的你上传就好了,我是配角。

《红尘来去一场梦》

宛如晴空:但愿总在梦里。

云图666: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宛如晴空:梦中过客就是我。

云图666:梦里没有主人吧,我们都是客。

……

好,现在再回到“宛如晴空”的账号下,最初被忽略的信息瞬间变得清晰。何婉晴所有的歌曲也都留下了“云图666”的足迹,同样也散布着类似的评论和回复。更有意思的是只要其中一人刚刚上传过某首歌,另一个人也会很快上传同一首歌,时间间隔一般不超过两个小时,并且总是在晚上。这给我截图带来了额外的工作量。当然,我不会忘了给白冰发送“云图666”的资料信息。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头像。年龄:80后。星座:白羊座。所在地:阿布扎比。相册里有七张照片。图一:布达拉宫。图二:身着绿色手术服的男人背影。图三:波音飞机舷窗外的机翼和云海。图四:浅蓝色地面的医院走廊。图五:不知哪个国家但看上去让人想起欧洲的街景。图六:国家图书馆。图七:一只黑鼻子白猫。我一张一张发给了白冰。为了避免表露出不合时宜的兴奋,我没用语音而是十分耐心地输入文字来阐述这一重大发现。嗯。嗯。嗯。我每说一句,他都用“嗯”來回复。直到我发送并解读完所有的截图后,他隔了好久才回复。她挺好的,再说这也没啥。她喜欢谁都没啥问题,你说是吧?白冰这话弄得我有些尴尬,好像我是一个无聊到半夜窥探别人隐私的家伙,不过我可能真是这么一个家伙。

你今天不加班了吗?我明天还要飞,先睡了啊!

这是白冰留给我的最后一行文字。可我再也不敢点开看了。那两天我什么也干不了。刚开始学飞行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不能带着思想问题上天。被发现有思想问题的飞行员会被通知暂停飞行。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给白冰造成了思想问题。我总在怀疑自己与白冰的死存在着不可告人的因果关系。至少是其中一因。我无法入睡,神经始终紧绷着。虽然股长告诉我,北京来的飞行安全局调查组初步认定,事故原因是撞鸟导致的发动机机械故障,我仍然无法扫除这个念头。

出事后第三天傍晚,我从饭堂出来,在路边的钻天杨下面抽了两根烟,然后才往招待所走。还没从招待所侧面的路口转过来,一记悠长又尖锐的声音已经钻进了我的耳朵,接着又捆住了我的心脏。我顿时慢了下来,犹豫着又往前挪了几步,那声音在戈壁秋风中断断续续向我飘来。我的儿啊……妈的心太疼了啊……儿啊……冰冰啊……我的冰冰你回来啊……我从未听到过如此凄厉的泣诉,一下又一下来回锯着我的神经。这堵塞得近乎窒息的胸腔。这岩浆疯狂涌动的火山。这超过水位线的大坝。如果找不到出口它们就将爆炸、垮塌、崩裂。无法压制的苦痛冲破理性的阀门奔涌而出,变为此刻的呐喊或者哀鸣。我终于走过了招待所的侧面,远远看见飞行团两个军官正蹲在一个灰衣女人的身边。她坐在招待所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双手抱膝,花白的短发一仰一俯,秋日夕阳把她的影子印在台阶上,像折过了几道的纸片。

我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我不敢再往前走了。只得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白冰妈妈在痛哭。我也曾这样哭过。正式通知我停飞那天晚上,我跑到教学楼后面那个废弃的防空洞里哭了很久,坑道里回荡着我的哭声。我在教-8上总共飞了两小时四十六分钟,我这辈子也忘不了。而我哭的时间加起来可能比这个还长。长久的哭泣之后是种木然的感觉,好像用掉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无比迟钝。泪水可以稀释并排出部分悲伤,但最深处的悲伤则是坚硬的,永远难以溶解。失去了最为宝贵的东西时我们总会哭泣。比如生命、爱情或者理想。

13

不算很意外——多少还是有点意外。场站吴政委还没动呢,我却先来师里报到了。本来政委不肯放我走,他这段时间心情估计不大好,因为新提升的师政治工作部主任不是他,而是师属另一个飞行团的政委。不过师宣传科陈科长反复给政委表示这只是一次专项任务,结束了肯定会把我放回来。政委最终在我自己起草的借调我去师机关帮助工作的电话记录上签了字。

从来没这么费劲过,为了把你叫过来我嘴皮子都磨薄了。陈科长说着还摸摸他那厚嘴唇,打这么大的仗就这几杆枪,你来了可得发挥作用啊!我知道陈科长说的大仗指的是什么,但我不知道自己来了能不能顶上用。如果换个主人公我估计能帮上点儿忙,可白冰不是别人。我跟他太熟悉了,以至于他像空气一样无法描述。说起来,几个月前的那起事故——现在应该是事迹——其实并不复杂。他的飞机返航时在二百二十四米的高度与鸟群相撞,双发空中停车,不可能返回四千米之外的本场了。那天的飞行指挥员齐团长连续下达了三次跳伞命令,却都被白冰拒绝了。09时34分06秒:等一下,下面有村子。09时34分15秒:现在应该可以,我试一下。这是飞行记录仪里白冰留下的最后话语。那声音伴着无线电特有的沙沙声,又经过机器的保存和读取,和他平常的声音不太一样,听上去语速稍快但并不慌乱,让我想起他平时在电话里跟我聊天的感觉。白冰操纵着失去动力的战斗机滑翔飞越了航路下绵延的村庄,在飞机即将失去高度的时候,他终于在一片相对平坦的麦地上着陆了。然而飞机只冲出去了几十米便撞在了一条水渠的水泥护坡上,飞机瞬间解体爆炸,数百升航油、百余发航弹和数枚火箭弹,加上白冰年轻的血肉之躯,在那片收割过不久的浅金色麦田里留下了一块巨大的黑斑。

说起来,这像是个挺长的过程,实际上不过十几秒时间。白冰在决定迫降的这十几秒钟里都想了些什么?这是新闻记者和宣传干事喜欢琢磨的问题。他会想到他妈妈吗?想到何婉晴吗?或者想到我?十几秒钟能想很多事,我曾掐表试过一次,最开始我想到了时间的短促,接着想我应该去想点什么,然后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我只是在宿舍的床上躺着,而不是在即将坠毁的飞机座舱里。我想不到的白冰也许能够想到。电光石火间,一辈子的事也许都能在他眼前高速闪过。我宁愿相信白冰在他最后十几秒的时间里想到了与他有关的一切美好事物,而不是我发给他的那些蠢透了的截图。整个事故调查结束也没有人找我询问过有关那些截图的事情。从理论上讲,有责任的是那群不长眼的鸟而不是我,但我始终感觉自己脱不开干系。何婉晴那未经确认的疑似恋情,有可能开启或者关闭了他大脑中某一个神经元,使他放弃了跳伞而决定迫降。这么想可能是对白冰英雄行为的矮化和污蔑,可我每次在梦里惊醒过来时,仍然忍不住会这么想。人的脑袋是片原始丛林,任谁也阻止不了奇异的念头肆意疯长。

好在陈科长没有要求我去虚构白冰生命最后十几秒的想法。白冰刚刚被追记一等功,后面有可能还要授予荣誉称号。我的任务是为白冰這一即将集中展开宣传的重大典型收集故事。自他分配到师里第一天开始,到他牺牲这三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与他有关的一切故事。要求从不同侧面以小见大地反映白冰同志的英雄事迹、革命精神和高尚品格。这些故事都将汇编成册逐级上报,最终提供给不久后要来师里采访的中央媒体采访团。其实飞行团已经报上来了几十份材料,分别来自团首长、机关部门、大队领导和战友,以及与他有过接触的所有人。这哪叫故事?都是些大话套话!新上任的主任看过以后很不满意,把陈科长叫去狠批一通。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陈科长叫来的。机关组织了一个五六个人的工作专班,每人分了十份左右的材料,我拿到后需要一个个给作者打电话核实,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怎么刻苦攻关研究战法的是吧?我写了,他晚上经常和我们一起研究航线啊特情啊之类,具体的……具体的就是大家在一起研究呗,白队挺认真的……认真这个怎么说呢,就是挺认真的。事倒是也有,有一回我们的菜里有一根头发,他悄悄拿给我看了,也没往外说,要是别人那非得拍桌子不行。不过这事不好写吧,写出来显得我们空勤灶卫生搞得太差了。他对我们机务很尊重,每次检查完飞机都给我们说一声辛苦。然后呢?然后……然后有的空勤会给我们发烟,但我记得白机长好像不吸烟……

我尽力想象着白冰在空勤楼、在飞行计划室、在塔台、在飞机下、在空勤灶的样子,试图丰富一些可能并不存在的细节。我们像是正在制作一套拼图以便拼出一个全新而美好的白冰,而现在还差着好多块。更要命的是,陈科长从我们股长那里知道了我是白冰同学,要求我至少要拿出三篇故事。可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连一篇也没写出来。我完全不知道该写什么。早在我还不怎么会写材料的时候,我都能给来进国搞出一份相当不错的事迹材料,并把他送上“感动军营”颁奖台,可关于白冰,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制作成一块拼图的材料。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所有的回忆都像在一条窄缝前闪过,那些光影碎片没有主题立意、逻辑关系和开头结尾。每一眼都是一颗体细胞,能够克隆出一个我熟悉的白冰,可是我无法描述它们或者说它们无法被描述。那只是某种细小的感觉,像一根烟的第一口和最后一口之间的区别那样真实可感却无法描述。材料是一种工具,类似我抠轮胎用的铁钩子,带着鲜明的功能性和目的性。一份又一份A4纸的材料可以把我垫得越来越高,从场务连到宣传股,从场站机关到师机关,却不能真正还原一个我记忆里的白冰。把你叫来不容易,你得往前冲啊!能不能留在师机关,就看你的表现了!我不想让陈科长不高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写了一篇。我写的是军校入学新训时白冰吃饭动作慢,每次饭后集合他都是最后一个出来,为这事挨过班长几次批评。后来他每次吃饭都打得很少,再也没有拖过全班的后腿。这不对。科长甩着那两页纸,你不应该说他故意少打饭,你应该说他努力提高就餐速度,不然老吃不饱饭怎么能搞好学习训练?他一直吃饭慢,现在……后来也是。就算他吃饭慢也不能这么说吧?陈科长瞅我一眼,而且这例子也太一般了,体现不出什么精神和内涵。你就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写了吗?

我无言以对。新训时白冰每天都是晚上熄灯后去上大号,而晚上随时可能紧急集合,他就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起床上厕所。早上我老是拉不出来,他给我说,真他妈的烦。上课的时候白冰坐我后面,我经常趁教员板书的时候,从背后递一块巧克力给他。他自己从不主动吃,但我递给他的他却总会吃掉。白冰学得最差的一门课是《飞机电子设备》,第一次考就挂了。他问我怎么办,我让他带点儿东西去找教员说说情。带东西不太好吧,他吭吭哧哧,万一人家不收多难看。你还没送呢怎么知道人家不收?我瞪他,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没过多久教员新换了公寓房,他周末跑去给人搬了两天家,结果补考时顺利通过了。通知我停飞那天晚上,我在楼顶听见白冰满世界喊我,我手机上留下了他一百多个未接来电,搞得我最后都哭不下去了,只好从楼顶平台上爬下来。他红着眼睛上来就给我一拳。你个狗日的跑哪里去了!我以为你死了呢!自从我到了宣传股,他没事的时候就会跑到我宿舍接听他妈妈的视频电话,说上两句就把手机塞给我。妈,我在阿彭这里,你跟阿彭说两句呀。等挂了电话他又说,老妈天天都要跟我视频,哪有那么多好说的啊,我是真头大。那根毛绝对不是头发,曲里拐弯的,你就想吧。空勤灶吃出毛发那事白冰也给我讲过,要不是怕恶心到大家,我肯定跟他们没完。没准有一天,我会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写成一篇文章,没有大小标题不用穿靴戴帽的那种,不过眼下它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我很清楚陈科长手里那面筛子的规格和尺寸,可我能想起来的全是细细的沙粒,全都从网眼里漏走了。白冰现在比我低了,低进了土里,永远不可能再飞起哪怕一毫米。他和我物理上依然同处一个世界,但哲学上已经不是了。这感觉很怪异,让我想起我在水青场站大门口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时我们隔着一块车玻璃。现在我们隔着全部时空。

四月份,戈壁滩的杨树才抽出新芽。那天下午我去跑步。从礼堂转过来,一眼就看见同样穿着体能服走在前面的何婉晴。我犹豫了几秒,终于喊了她一声。咦,不是说你调到师里去了吗?她转回身,有点意外地望着我。我能力素质达不到上级机关的要求,被踢回来了。我说,听说你考研考得不错?一般吧,还没复试呢,不一定能考得上。应该没问题,你那么爱学习。你怎么知道我爱学习?白冰说的啊,他以前老说,每次请你吃饭你都说要看书上网课。噢。何婉晴用门牙咬了咬嘴唇,他人挺好的。我也觉得是。我点点头,能问你个问题吗?可以呀,你说。白冰出事前的头一晚,他给你说过什么吗?没有啊。她微微仰起脸想了想,我们之前好久都没有联系过了,怎么啦?没事,就是随便问问。我说,你快跑步吧,祝你考研成功!

我站在路边,看着何婉晴轻摆着腰肢走远了。此刻漠风微拂,万物安然,一架飞机闪着光从没有背景音乐的天空飞过。

原载《野草》202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赵斐红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时间中,徒步或者飞行

王  凯

《徒步飞行》的初稿我断断续续写了将近三个月,写完差不多快六万字了。我从来没写过这么长的中篇,感觉不是很踏实,于是就发给两位朋友帮我看看。他们很快又很犀利地指出了小说的问题:又是戈壁滩上的军营故事没什么新意,故事并不复杂却写得过于冗长,女主人公出现得太晚以致显得突兀,此外还有一些情节和语言上的枝蔓应当剪除。我承认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修改时也试着去弥补这些缺陷,字倒是删掉了几千个,可好像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观,小说看上去仍旧是从前的模样。

我知道如果不以懒惰作为借口的话,剩下的只能说明我没有本事再把它改得更好了。确实如此。这跟一个人明知道自己身上有好多毛病可就是改不掉一样。当然,这也可能跟我写的是年轻人的生活有关。虽然我的确也年轻过,但并不意味着我就能轻而易举地重新回到年轻时代,更何况是当下的年轻时代。别的不说,仅就我已离开连队二十年之久这点来说,再想去写当下的基层生活就已经变得困难。下部队时,好多战士的父亲还没我岁数大呢。我背负着解脱不掉的经验和观念踉踉跄跄地回到过去,这种穿越需要消耗很大的能量,不能不在某些时候感到力不从心。所以我最终还是沿着最通常的时间线索讲了两个年轻军人的故事,这种线性的叙事显然没什么创意,但我在写了好几个开头之后还是决定就这样写下去,因为我感觉这更贴近我关于生活或者生命的感受,也即我们只能在一个时间的线段中单向移动。年轻时关于未来的憧憬和年长后对于青春的回望是不同的,前者总是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而后者的可能性则已随着时间衰减。我只能尽量假装自己对小说人物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这样才好陪着他们一起向前走,看看究竟会在人生中遇到什么样的人、事、沟壑或者风景,以及究竟会在哪里陡然结束。不论是徒步的“我”、飞行的白冰,还是姗姗来迟的何婉晴,抑或是身体总是徒步而心灵渴望飞行的那些普通人。

王凯,1975年生于陕西绥德,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导弹和向日葵》《上尉的四季》及小说集《沉默的中士》等。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人民文学》新人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