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

2023-11-27 08:54葛亮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11期
关键词:阿木

曾轰动香港的教授杀妻案,时过境迁,成为一个故事的句点,却是另一段人生的序章。连粤名之女连思睿携遗腹子度过最艰难的那段时日,与造像师段河相遇于佛堂。过往种种,在这宏阔变幻的时代里或隐或现,何谓忘却?什么又终将被记得?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说起香港的宝刹,大约有几座。大屿山的宝莲禅寺,建在光绪年间,因日后天坛大佛和回归宝鼎的供奉,成了遐迩闻名的观光景点。另一座是新建的,寺龄不足十年。慈山寺地处大埔洞梓,背依八仙岭。是香港的首富李先生出资兴建。大雄宝殿依的唐制,不算很巍峨,但有座如意轮观音圣像,七十六米高,坐北朝南,越海与大屿山的天坛大佛遥遥相对。入内参观要预约,便有清修之意。

至于在市区中心,闹中取静的,则是志莲净苑。毗邻钻石山荷李活广场。曲桥流水,于其间,宛若置身一座江南园林。抬头四望,皆是大厦摩天,人才顿醒不过般若幻象。据说当年重建,得梅姓女星秘密捐赠。女星身后,设其长生灵位,存放骨殖。故中庭左边的莲池,名为“梅池”。

刚到香港时,段河将这些寺院,一一都走过。做佛像的人,要多看。看的不是佛像的形制,而是形神。看大雄宝殿,阿弥唎哆、大势至菩萨,一直看到山门韦驮。看得多了,心里便有数。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那天段河到北角这间佛堂,是听闻这里存有晚清某大师仿制的北魏佛陀造像。待他辗转找到了,看到佛像,未及细端详,已发现许多破绽,于是叹了一口气。

正待离开,看到佛龛处,有一个女人,正合手跪拜。看背影很年轻的。佛堂里昏暗,但浅浅有一束光,在她身上。靛蓝的裙装上,便如裁开一道明蓝。光不知从哪里来,竟有些跳跃,牵制了他的目光。

这时,忽然响起了孩子的哭声。他望过去,孩子五六岁的身形,长得高壮。本不是这样哭闹的年纪了。那女人站起身来,并不急迫。只是从容地走到孩子跟前,摸摸孩子的头,说,仔,乖喇。阿妈买鱼蛋俾你食。

段河见这孩子眼距很宽,光也散着,立即便不哭了。他只是信手拍着巴掌,动作很机械。段河也便看见了女人的脸,不着粉黛。口罩上方,是清丽的一双眼。这眼睛不是时下的香港女人常有的。眉目舒展,不见瞋喜。

女人收拾停当,牵起孩子的手,经过了段河。段河闻到了一种好闻的香气,似有若无,似曾相识。

段河再去这间佛堂,是一个月后。自然是高人点拨,说在佛堂看到的佛像,其实是赝品。其为藏家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请台湾的雕塑师傅所作,用以躲避战时纷乱。但这前辈却是个热心人,说是联系了佛堂主理,让他去,到时点传师会接待他看那晚清的。他便想,原本就是个仿品,便又做了个赝品。便是个玄上加虚,何苦来。他虽这样想,人却还是去了。

可他这天进到了佛堂,却发现人头涌涌,盛况远非前次。门口的人叫他扫“安心出行”。看他犹豫,以为是介意疫情后的安全,便说,你看,如今政府限聚十个。我们都是八个一组,按照社交距离来的。

他恍惚中点点头,走进去,听得梵音阵阵。茫然间,走来一个男人,问他名字。原来便是点传师。点传师有些抱歉道,和你约定时间,却不记得今日是佛堂大日子,观音诞。请他稍等等,待这仪式过去。他便在一只蒲团上坐下来。一位僧人领诵经文。烟火缭绕间,看头顶悬着“巍巍堂堂”和“慈航普度”的牌匾。他耐着心听完了。僧人双手合十,低头道,绕佛。只见全场男女老少站起身来,围着观音像绕场,脸色端庄肃穆。他便也跟着绕,这时忽然看到一双眼睛,有些熟悉,稍纵即逝。

待整个仪式落定,点传师便着众人离开。有些年纪大的,多少有些流连。一个师奶模样的人抱怨道,捐咗咁多香火,疫情搞到斋都冇的食。

点传师说,贤姨,唔好咁讲。捐香火都唔系为食斋,菩萨听到唔安乐喔。

他这样讲,这贤姨好像便有些心惊,忙对着观音像,连说“阿弥陀佛”。

待看到这尊佛像,段河不禁屏息。他知道自己是为美所击打。佛像不大,木制而成。这让他有些惊异,也便知道为什么佛堂以赝品示人。木太脆弱,而精美细节更彰显了它的脆弱。但它的形制又是雄健而庄严的。舟形背光上是熊熊火焰,右袒的僧祇支衣纹、底座唐草纹,也是火焰状,与背光相应。佛的面容,也非通常团和雍容的形貌,而是有些刚劲英武的长脸。而佛光背后,另有乾坤,雕刻着完整的鹿野苑首次说法的场景,一鳞一焰,连比丘的面容都栩栩而生。

出于本能,他毫不犹豫地掏出画本,开始临摹。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他发现佛面容上的光影,有了显著的移动。这时,他又闻到了一些气息,若隐若现。他回过头,看到一双眼睛,正看着他的画本。

因为他回过头,那眼神的专注,惶了一下。他听到了一把柔和的声音:画得真好。

他看见女人背转身去,开启了手中的吸尘器。吸尘器发出嗡嗡的声响,声音不大。但女人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将吸尘器关上,走远了。

段河对点传师说,他想要用玻璃钢仿制佛像。这样美的佛像,即使需要示众的现代版本,也应该是更好的。

点传师说,好是好。但惭愧,小堂除了日常支出,其他方面真是有限。

段河说,我不收费,只要你让我临摹。我先做倒模,免费送给佛堂一尊。

点传师说,要跟主理人商量。很快回了话,说,佛像不外借,他要临摹是可以的,就要劳烦自己来佛堂了。

段河总是黄昏来佛堂,因为这时的光线好。临佛像,他一向喜欢用自然光。

灯光是死的,自然光是活的。不同角度,不同时间,光不同,臨出的佛,气韵便不同。

来了几次,他发现三不五时,除了点传师,那女人都在。多半做洒扫的工作,有时在一张供台改的写字桌前,写写算算。

有一天,原本阳光晴好,到了下午,下起了小雨。段河看见佛面容上,阴影一扫。听到“吱呀”一声,他猛然回过头,大声道,唔好!

女人正在关窗的手,停住了,仿佛受了惊吓。但很快,就将窗子重新打开了。

段河抱歉道,唔好意思。光线变咗……

女人摆摆手,说,唔使……

大约为让他心安,临了又补上一句,我在大学里也学过点画,我明。

他一直以为,这女人是佛堂的一个帮工,因为她过于朴素的形容。加之勤勉而寡言,唯一唤起她存在感的,只是那一种气息。听到她读过大学,他心里不禁好奇,不过他将这好奇心压抑了下去。

又一日,佛堂里的冷气,忽然停了。未几,看见女人扛了一把梯子,稳稳搁在冷气底下,人就要上去。段河站起来,问她要不要帮手。她又摆一摆手,说,没事,老毛病。

利落地上去,揭开盖子,将滤网抽出来擦一擦,再装进去。只聽咔的一声,冷气竟然就启动了,恢复了正常。女人将梯子折叠起来,看他一眼,说,做义工,系咁嘅,乜都要识。

有天他跟点传师闲聊,终于问起。点传师说,你说阿睿?人家是正经执牌的牙医哦,名校毕业的。

段河问,我看她总在佛堂里,唔使返工?

点传师看他一眼道,那要问她自己喇。

月尾的时候,段河画了最后一张图。那天的余晖长些,再加之最后一天,多少有些惜别之意,就留得晚了。临走,才发现叫阿睿的义工,正在等他锁门。

他连忙收拾了东西。见女人小心地将佛像放在锦盒里,走进内室。那里是个保险箱。他道一声别,就往外走。这时,女人叫住他,说,我们主理说了,要请你吃一顿饭。他人在美国,让我帮他招待。

段河说,不用客气,太麻烦。

女人说,不麻烦,我也要吃饭的。

两个人就出来,穿过南园街,往电器道上走。

电器道上原有许多食肆,萧条过。如今政府疫情政策放宽,有些复苏的气象。

但女人目不斜视,直往前走。走到“华记”牛腩粉,忽然转进一条小巷。走到深处,停住了。

段河跟着她,这时也停下,看见面前一扇铁闸门,上面贴了张纸。纸上写着:东主搬迁,急让。

再向上看,门楣上是模糊发灰的招牌,“南粤美斋”。

女人说,这间门脸小,斋做得很好。以往法会后,佛堂的人都在这里吃。好久没来,看来也执笠①了。

段河看出她的失望,想想说,我不一定吃斋的。

女人有点惊讶地看他,但继而在眼睛里露出笑意,说,那我们去另一间。

另一间其实也不远,但在更深的巷子里。门口悬了一个灯笼,用周正的楷书题了店名,“夏宫”。

段河走进去,看见店里其实空间很小。大概只有四张桌子,都还没上客,已经显得有点局促。

他们坐下来,女人拿着菜单,问他,你笑什么?

段河说,这个店名,有点托大。香港的店铺,似乎都有野心。我记得刚来时,在南华大学进修课程。学校附近有一家“贝多芬琴行”,隔壁就是“刘海粟画院”。可进去,都是巴掌大,转个身都难。

女人愣愣说,水街。

段河也愣一下。她说,这两间铺头,都在水街。南华是我的母校。

两个人都没有声音。段河忽然说,难怪说,你读的名校。

女人看他,轻轻问,谁说的呢?

便又是一段沉默。这时店老板过来,开口道,我这间铺,不算托大。我姓宫,夏天生的,所以叫“夏宫”。

这老板满腮大胡子,是个孔武的样子。广东话流利,却有浓重的江南口音,是很软糯的。两人听了,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女人点了菜,环顾四周,说,这店我中学时就开了。那时就是四张台,现在还是。读书时觉得店面挺大,现在是小了。

菜上来,头一个是四喜烤麸。女人将口罩摘下来,说,这勉强算是一个斋。

段河也摘了口罩。原本算是已说了些话,有了熟人的样子。但摘下口罩,似乎彼此又对着新的陌生人。段河看女人,原来生了很圆润的下巴,是南粤人不常见的鹅蛋脸。鼻梁挺秀,和两边的颧骨,都印着浅浅的口罩印子,是戴久了的缘故。这时候,他听见女人说,原来你这么年轻。

他说,我做佛像好多年了。

女人笑笑,听出了他忽起的胜负心,说,我是说,看你画得好,不像这年纪的人。

段河夹起一块烤麸,嚼了几下,说,以往我们家门口,也有一个上海馆子。他们家的烤麸,比核桃还硬。

女人说,我听闻,以为做佛像的人,都茹素。

他摇摇头,说,我荤素不忌。

女人说,不持斋,你做这么多佛像,自己读不读经?

他说,我不读经。

女人抬起头,是不解,问,为什么?

段河说,我把佛当成人来做。

女人说,佛要是都像人,人还要跟佛求什么?

段河说,佛像人,人才能看到自己,拔掉自己的念。好比你做牙医,替人拔牙。人知道自己牙痛,却拔不掉,只好求你。你拔了牙,就度了他们。

女人看着他,问,你知道我是牙医?

段河不再说话,低下头吃腌笃鲜。许久,他抬起头,说,我以为牙医会好忙。

女人还是看他,忽然朗声大笑,说,原来是看不得牙医得闲。

她说,我这个牙医,偏偏闲得很。原本疫情就生意淡,来的客又有人确诊,一半关了张;另一半零打碎敲,除几个熟客定期护理,还有做“隐适美”换牙套。倒像个江湖游医,时间不如捐给了佛堂自在。

段河想,原本她可以说这样多的话。这一个月,和她说的话,也并没有一句半句。原来不是因为静,是不想和人说话。

他问,你的诊所在哪里?

女人问他,你要来帮衬?

说罢拿出一张卡片给他,大大方方说,我给你打八折。

段河看上头的名字,连思睿。再看地址,在荃湾,和北角遥遥得几乎是一道纵跨港九的对角线。他就叹道,这么远啊。

女人将干烧小黄鱼拆开,剔出刺来,说,铺租便宜。

他望她,说,你也不食斋?

女人将鱼肉放进嘴里,鱼皮炸得酥脆,“咔吧”一声响,说,我几时说过我食斋?

她看他一眼,问,你年纪轻轻,做什么佛像?

段河想想說,除了佛像,我什么都做不好。

女人问,你在哪里做?

段河说,灵隐寺。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在巴士上晃晃荡荡,终归是好奇,便掏出手机来Google。还真的有,在大澳的一处村落。她想起中学时候,班上男生说大澳有个少林寺,是当笑话来说,当作嵩山少林的山寨版。她原以为段河也是说笑,看他郑重的样子,又不像。没想到,还真的有。

原来这座寺庙也将近百年。一九二八年,有个法号叫臻微的法师在羌山山麓建寺。鸠工将成,突然圆寂。便征得灵溪法师来任住持。这灵溪是在鼎湖山庆云寺出家的,生在光绪十四年,俗姓凌,是广东合浦人。他师父是鼎湖山寿安和尚。臻微大师临终前,将重任委托于他,灵溪法师力肩修托,致力晨禅,普利众生,四众皈依者达六七百人之盛。寺院广做佛事,随时其传戒,而寺内事无大小,灵溪法师均身先劳役;年届古稀时,躬犹健硕,终于灵隐寺建成。灵溪法师于一九六〇年秋天无疾示寂。据说从寺门通向山麓处原有一泓溪水,经年长流。但大师圆寂那日,溪水忽然停流,盘桓不去。僧众大为罕异,就当溪水之畔建起一座“至止亭”。亦叫“灵公纪念亭”,亭内刻有碑记灵溪法师及遗像,供后蓼追思景仰。

连思睿不知不觉便看进去,到站忘记了下车,发现已经坐过了一站。

待她赶到了林家,菲佣姐姐开了门。两个老的,正坐在厅里看电视。见她来了,一起都站起来。林医生说,阿木吃过了饭,已经睡着了。她点点头,便往里走。林太太跟过来,欲言又止,想想说,孩子护觉,今晚就让他在这儿睡吧。

连思睿笑笑,明天约好了,带他去见阿公。

林太太不好说什么,陪她入房,替阿木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抱出来,走到门口,浅浅鞠一躬,道,林阿伯,Aunty,麻烦你们了。

林太太眼神恋恋地在孩子身上,听到这里,转过身去。林医生叹一口气道,思睿,总不能老这么叫我们。一直叫下去,阿木渐渐大了,怎么跟他说。

连思睿便又笑了,他要是哪天能听懂,我倒阿弥陀佛了。

走到了楼下,天已经黑透。这屋苑虽老,却也很大,几十年下来,自己发展成了一个小社会。许是她来得多了,久了,走在路上,竟也有人跟她打招呼。虽然都戴着口罩,彼此的眼睛,也是熟悉的。不说话的,就眼里闪过一点暖光,碰触一下。连思睿想着,便把阿木放下来,让他自己走。她现在越来越多地,让孩子自己走。阿木三岁才会走路,开始脚是软的。他似乎并不知道会走的意义,走几步,回头望望她。便折返,伸开胳膊,向她的方向走回来。她心里一抖,人却避开了,不给他接近。孩子便哭,哭得撕她的心。可她眼里噙着泪,还是向后退。

待阿木会走路了,走得稳了,却比别的孩子都爱走。要紧紧地看着他,一个不留神,便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走失过两次,报了警,千辛万苦地找到了。她心里又气又急,还怕。可看见了孩子,无辜地看她,一边笑,一边对她伸出手去。她心便软了下来,可还是怕,怕得忘了哭。那次差馆是个女警,叹一口气说,这样的小朋友,还不睇实啲②,点做人阿母!

她只觉得额前猛一抽搐,想起另一个女人,曾这样厉声抱怨她。不知不觉,眼泪便决堤似的流下来。

此时,阿木走得壮健,竟至于跑。她紧紧看他。看他跑向了屋苑里的儿童游乐场,看他直直地跑向了秋千。以往,她是不敢带他去游乐场的。特别是白天。阿木异类的形貌,会激起其他孩子原始的恶。那种未经教育拘束的恶,会让幼童瞬间变得残忍如小兽。他们出其不意围攻他,视为自己的正义,全然不顾他身旁的母亲。

反而因为疫情,给阿木戴上了口罩,缩短了他与其他孩子样貌的差距。但阿木不愿意戴口罩,便撕扯下来。连思睿用了很长时间,甚至训斥他,也没有用。后来在心理医师的帮助下,忽然有了起色。阿木开始依赖于口罩,似乎口罩为他带来了安全感。戴上了口罩,他那略迟钝的眼睛,开始有了光芒,是一种受到庇护的自信。他甚至连吃饭时,都舍不得摘下来。这自信鼓励了连思睿,带他去更多的地方。

在夜的掩护下,母子在空无一人的游乐场。阿木坐在秋千上,连思睿推一下他。他便发出欢跃的声音。后来,连思睿也在另一架秋千上坐下来,看着他。秋千发出吱呀的声音,沉钝的金属摩擦。秋千也老了。

连思睿看着秋千上的阿木,这孩子的轮廓。那样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一个少年。少年含笑看她,问她,连思睿,你知唔知,我哋③屋苑有几多人?

连思睿摇摇头。他便学他阿爸,用业主委员会主席的腔调,开始背诵这屋苑的历史与过往,抑扬顿挫。

连思睿未听进去,她的眼睛,都在他的脸上。那样的一张脸,白得透明的额角。他在秋千上使力的时候,颈项上便显现出青蓝的血管。她看着他。他背诵屋苑守则,先用中文背,然后用英文。背完了,自己觉得不耐和无趣,不再说话,便安静了下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只剩秋千吱呀。多数时候,他都是这样安静。偶尔轻轻地扯一下衬衫的领子。连思睿知道,他的校服被母亲送去浆洗过,太过硬挺。

他们不再说话,直到夜幕低垂,才各自回家去。连思睿想,这样好,可以陪伴他的安静。而他不多的一些话,都说给自己听。

他们的联络,除了同校,另有一层。连思睿的太阿嬷,在同乡中有声望。每到年节,佛堂里的查某便结伴来探望。少年被母亲带了来。查某们有许多的话要讲,带来的孩子们少许熟识了,声音也是喧阗的。独少年坐在一旁,安静看太阿嬷养在缸里的一条红锦鲤。太阿嬷看见了,将一封利是,放在少年手里。少年微笑,没说恭喜发财、寿比南山,只是站起身,对她轻轻鞠一躬。

相聚到了尾声,主家孩子照例要展示才艺。连思睿坐在琴凳上,弹巴赫。熟透的谱子,忽然忘了,手停下来。少年从鱼缸前抬起头,等一等,才在静寂中走过来。他坐在连思睿身边,伸出手指,弹了几个音。连思睿就记起来,接着弹。少年未走,待下一个段落加入,为她和音。

太阿嬷眯起眼睛,看到这孩子弹琴的手背上,有一根凸起的青蓝色血管。

晚饭时,她忽然说,阿睿,你大了嫁人。要找手上有“老脉”的男人,是顶靠得住的。

连思睿的弟弟连思哲,伸出手,问,太嬷嬷,我有冇?

太阿嬷看都不看他,说,你冇。林太家仔仔的手上,有一根。

阿木生下来,瘦瘦长长,全是骨。三天后,褪去胎皮,一身似雪。连思睿却看见了孩子手背上,有一道青蓝血管,从中指贯穿下来。她这才忆起太阿嬷的话,“男人老脉,终身有靠”。

这时候,太阿嬷过身一个月。林昭去世半年。

中学毕业,少年去日本留学,学艺术管理。

连思睿考上了南华大学医学院。她去机场送少年,笑盈盈的。少年问她笑什么。连思睿开始不肯说,待少年要过安检,她忽大声喊,林昭,你要回来!我太阿嬷讲,我考上了医学院,做林医师家的新抱,唔失礼。

少年回过头,对她笑一笑。过安检的人,都跟着笑。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

四年后,林昭回来了,身形长高了一截,不再是少年。连思睿去机场接他,看着一个人,瘦瘦长长,从通道走出来。头发也留长,大而松的西装,晃晃荡荡。是复古的时尚,像三十年前的木村拓哉,二十年前的柏原崇。

在计程车上,林昭不说话,侧着脸看着车窗外。车上了青马大桥,外头是大片的海,还有绿色山脉,连着昂坪洲的水一湾。连思睿与他坐近些,轻轻唤,林昭。林昭回过头,微笑对她。她只看见他上翹的嘴角。头发太长,覆在额上,看不见眼睛。连思睿伸出手指,拨开头发。看见还是青黑的瞳,幽幽亮。嘴唇在笑,这眼里却没有笑意。连思睿在这眼瞳深处,看得见自己,浮在一片翳上。她的手垂下来,林昭将她这只手,包在自己一双手里。一只手是冷的,另一只暖。她有四年不见,这手似乎又长大了些。手背上一根青蓝色血管,曲张着,又凸起了些。

中环歌赋街有间画廊,叫Mong,不大,邻近着“九记”牛腩和兰芳园。里面悬着一幅油画,画底下标签有个红点,已经卖出。可还是长久地悬挂在那里。画上是一个裸女,坐在淡蓝色的天台上,远方有一架飞机飞过。女人一边的手与脚,不合比例地紧张交缠,另一边的身体却很舒展,生长出一朵莲花,昂然地艳。

这是林昭的画。连思睿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一看,她确定画中的女人,是自己。虽然,林昭从未完整地看过她的身体。但她确信,那就是自己。

她认真地看,看这女人蓓蕾样小小的乳,毛发的走向以及颧骨上的一颗痣。

她想,林昭不可能没有画过她。

那个油麻地众坊街的出租小屋,在大厦顶层的天台。她记得,当时很仓促地租下了它。那天大雨,林昭脸上有伤痕,说再也不回家。他们用油漆,将靠近街道的那一侧,刷成了淡蓝色,一直蔓延到门口。就好像是小屋投到地上的一道淡蓝色的影。

那年香港的冬天,格外冷。广东竟然开始下雪。毫无预警的寒流,冷得冻死了人。连思睿用实习期的工资,买了一台取暖器,小屋暖和了一些。两人坐在窗前,听外头的风呼啸着将屋顶上的铁皮吹得哗哗作响。

连思睿说,不如打边炉④。林昭听了,就出门去。回来时,手里一堆从楼下超市买来的半成品食物。他说,我给你做个寿喜锅。

在电磁炉上做了一锅东西,看不见面目。连思睿说,原来是个大杂烩。

可是,这一锅,在这冬日散发着膏腴的香味。她吃一口,味道居然很好,是各种食材鲜味的混合,虽然混得鲁莽,但从胃里一直暖下去。林昭说,我在日本四年,只学会做这个。

连思睿说,我太阿嬷和我阿爸,都会煮餸。只有我,连个润饼,都不会整。

这时候,林昭看看她,就将她揽进自己怀里。林昭很瘦,但是肩膀宽而饱满,将她裹进去。隔着衣物,仍然能感受到他的胸骨,像是被一幅竹帘包裹。有些硬,却抵心抵肺。她觉得踏实,心里有些悸动。抬起头,林昭却没有动,只在她额上轻轻吻一下。

实习那年,是连思睿最快乐的时光。她频繁地走堂⑤,从冬天直至夏天。这个天台小屋,邻近百老汇电影中心。他们在特价场叹冷气⑥,看冷门的东欧和西亚电影。看着看着睡着了。睡到一半,醒过来,连思睿发现自己靠在男孩肩膀上。男孩也睡着了,却正襟危坐。在闪烁的蓝光中,她看男孩侧脸,轮廓圆润完美,肃穆如沉睡佛陀。唯山根处,隆起一块骨,倏忽将这轮廓阻断。不由自主,连思睿伸出手,在这骨头上按一按,按不下去。林昭醒了,望向她,微笑无声,似水温柔。

若干年后,连思睿在大埔文武庙求签。相士望着阿木说,这孩子三十三岁时,临西北无水之地,可渡劫数。

阿木生就同父亲一样的鼻子。山根有节。

连思睿发现那只皮箧,出于偶然。

酷暑天,连思睿趴在桌上写毕业报告。小屋的冷气,忽然停了。以往也出现过,冷气机架在高处,林昭身长臂长,以往伸出手拍打几下,冷气便恢复运作。偏偏这天他不在,去中环开的新艺廊应聘。

连思睿搬了一只凳,爬上去,学着林昭,使劲拍打了几下冷气机。冷气机轰然一响,真的启动了。待她要下来,回头看见柜顶深处。有一只皮箧,粗粝的鳄鱼皮上,手绘着紫阳花。她没有见过这只皮箧,想了一会儿,将它搬了下来。

皮箧很轻,像是并没有装着东西。上着锁,她先试了林昭的生日,无反应;再试了自己的,锁打开了。

连思睿愣愣地看着箱子里的一片琳琅,都是女子衣物。有的颜色极其热烈艳丽,有的极幽暗。质料都很轻薄,放在手里,皆盈盈一握。

连思睿忘了表达情绪,惊奇、愤怒或哀伤。她甚至忘了追究它们的归属。她只是深深被这些衣服所吸引。它们太美,美得在她的经验之外。像是二十年的懵懂间,十回九曲,误入了一处桃源,眼前豁然。

拎起其中一件,那样辽远的黑,在裙底渐变于蓝。墨色的蓝,像是宇宙深处的一个黑洞。这黑洞,引诱着她,情不自禁,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她穿上了,对着镜子,才发现这裙格外的大。裙裾垂至脚踝,肩线松松地叠在手肘上。

她以为的美,顿时消沉了。像她还是细路女时,偷偷试穿母亲袁美珍的衣物。那种不合身,带着一点偷窃的心理,在期待中落荒,忽带来羞愧与自卑。她不甘心,又穿上一件艳丽的。那夸张斑斓的花卉,以饱和的色彩将她卷裹、吞噬,让她黯然地沉没下去,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像溺水的人,在挣扎中将裙子脱下来,扔在了一边。她颓丧地坐在地上,想,作为一个女人,还没有看到对方,却已一败涂地。这时候,才感到悲从中来。

她没有听到林昭从她身后走了进来。林昭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脱去了衣裤,他将那条裙子拎起来。当连思睿回过头,看见刚才那斑斓的裙子,已完美地贴合于另一人的身体,每一处细节。嚣张而喧哗的色彩,此时也熨帖了,像是被驯服的猛兽。林昭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连思睿的化妆包。开始化妆,手法熟稔。良久,他解开马尾,长发如瀑披散。他回过头,站了起来。

连思睿抬起满布泪痕的脸。她看到眼前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甚至,不是女人。因“她”美得太夺目。在这狭小的天台出租屋,“她”艳光四射,美得有如神迹。连思睿不禁跪着,爬了过去,捏住那裙裾。她望向这尊神。如幽井的瞳,慢慢翕张,有一种由衷的喜悦的力量,从神的脸上焕发出来。然而另一边,微合双目,眉宇清明,低眉仿如佛陀。都是让人膜拜,一半佛陀,一半神。

林昭说,这是真的我。

许久,他终于坐下去,随手捡起纸巾,大力地擦去脸上的妝。

连思睿上前阻挡,然而迟了。妆已被擦得残破暗淡,面目全非。林昭亲手毁了这个神。

连思睿将从云端跌落下来的林昭轻轻抱住。她将他的头,揽到自己怀里,说,留住真的你。我帮你。

连思睿问做手术前的林昭,有什么愿望。

林昭沉默很久,说,我想要一个孩子。

连思睿沉默很久,说,我帮你。我们一起养大他。

手术后的一个月,发生了排异。

连思睿验孕,两道清晰的红线。

林昭说,打掉他吧,还来得及。

说话时,林昭想摸摸她的脸。可他的手,连着轮椅上支起的吊瓶。那条青蓝血管,在惨白的手上突起,是蚯蚓样扭曲的叶脉。连思睿一下一下地梳着他的头发。这头发长已及腰,垂下来,像是乌亮的锦缎。也是奇,人已经虚弱单薄,如叶秋萎,却仍然有能量供养这头发,让它无止境地盎然生长。

连思睿相信,这就是神迹。她说,我不会打掉。这孩子在,你就会一直活着。

林昭没有等到孩子出世。

但他的形神,历经数年,终于以一种曲折的方式,在阿木的脸庞上浮现。

连思睿记得,那是雨夜。诊所的护士姑娘说,有一对老人,在外面已坐了整个下午。不说话,不求医,只等她问诊结束。

她走出去,觉得老人似曾相识,终于想起是林太太。那依偎着太阿嬷的同乡妇人,玲珑娇小。不见数年,如今怎么这么老。她的丈夫,公立医院的退休院长,再无意气风发,眼相浑浊。他们一同站起身,小心翼翼唤她,连小姐。

她冷声问他们,什么事?

林太太说,让我们见见孩子。

连思睿将头轻轻偏过去,看墙上挂钟,指针指向九点。

林医生说,我们发现了林昭的日记。

这个名字刺痛了她。她想,就是这个男人当年将林昭赶出家门。林昭有一个医生父亲,却至死未向他求助。

忽而,林太太向她跪下。这个年老妇人,哭着扯住丈夫的裤脚。林医生硬挺的膝盖,倏然一软。

连思睿说,这是我的儿子,林木。

阿木躲在她身后,怯怯望着老人,好奇而颟顸,宽阔的眼距间,是山根上凸起的一块骨。

林太太对他张开臂膀。许久,他摇摇晃晃走出去。连思睿一咬唇,让他走。

林太太将孩子抱过来。阿木有些惊,看向母亲。连思睿点点头,不说话。

林医生将孩子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紧紧握住。一大一小两只手,翻过来,手背上,都是青蓝一根血脉。

连思睿问,这样一个孩子,你们不嫌弃?

林医生说,自己的孙,为什么要嫌弃?

连思睿问,自己的儿子呢?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他们面前。那个盛夏黄昏,在天台小屋里拍的。宝丽来照片不清晰,色彩却分外艳。照片上的林昭,长发如瀑,脸相舒展,在那一片斑斓中盛开。一半佛陀,一半神。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段河没有想过会见到她。那天,他将玻璃钢制成的佛像送到佛堂,众人啧啧。他的眼光在佛堂里寻找,没有见到那个女人。

问起点传师,只说,时来时不来了。可能疫情趋缓,诊所又有了生意。

段河找那张名片,许久未找到。便打电话给点传师,问连思睿诊所的电话。

他说,自己有一颗智齿发炎,想拔牙。

点传师给了他,补一句,她的诊所在荃湾,还更远些。要坐小巴,下车看到“陈记”深井烧鹅,就到了。

他答应。点传师又补一句,记得要预约。

段河没有预约。他在一个黄昏,从东涌坐港铁到荔景,转荃湾线,坐到底。然后乘96号小巴,穿过一片荒凉,竟渐渐又进入热闹的街市。这个热闹,是荒凉中的一座孤岛,被青山公路所阻隔。可见是经久而成的烟火气,与他所见过的香港休戚与共,却又仿若无关。他知道,这里便是所谓新市镇,有自己发展的脉络与习性。像是某个游荡在外的孩子,不必晨昏定省,生长得烂漫不拘。

所以这里的房屋、街道乃至路人的衣着语态,都似乎有些不同。他借助导航,找到了“陈记烧鹅”。原以为是个烧腊店铺头,没想到三层楼高,堂皇得出人意表。他在这食肆的右手,看到了“连城牙科诊所”。

他笑一笑,无聊联想了一下牙医与餐厅的关系,可算是周边业务。

于是他推门进去。护士姑娘问他有没有预约。他说,没有,可以在这里等。

护士说,唔好意思。吴医生今天的预约满了。

他问,吴医生?

护士说,你不是來看吴耀城医生?

他说,我来找连医生,连思睿。

护士说,连医生今日休假,不当值。

段河想一想,从包里拿出一只盒子,递给护士说,麻烦转交给连医生。

三天后,段河去万佛寺临罗汉。深夜才回到灵隐,看到桌上摆着盒子。打开,里面是那尊佛陀。

阿爹说,傍晚时候,一个女人来过。等了一会儿,放下就走了。

阿爹抽一杆烟,里面是云南的大叶青,味道有些发冲。可闻得久了,便会醉。醉里雕出的佛,醒来再看,神态便不一样。师父做的佛,便总比别人多了一种微妙神情。

他看着那尊佛陀,在灯影里头,低眉肃然,嘴角却有一丝未解笑意。不知是因他醉,还是因眼倦。

他问阿爹,女人可留了什么话?

阿爹说,她说谢谢你。自己屋企不供佛陀,只供观音。

段河默默坐下,将那尊佛面向自己。佛的笑意没有了,青森森的眼眶里,却见火苗。是蛾在灯光中飞过扑翅的影。

阿爹说,她说,还会再来。

几天后,连思睿真的来了。

她下了车,大约一路车程漫长,又无前次的新鲜,忽觉得疲累。便在路口的息肩亭坐下。这息肩亭上开了一扇花窗,听到有声响,探进了一个脑袋。她回头,竟然是头小黄牛。她站起身,牛也吃了惊。一抬头,叮叮当当一阵响。她看牛脖子上挂了个铃铛,上头镌了“灵隐”两个字。

那牛便往山路上走,她也便跟着走。眼见着,前面还有几头,都回过身,好奇地朝她望过来。都挂着铃铛,并没有停下脚底行路,便有众声喧哗之势。

走了许久,依稀听到泉水声。待看到溪流,牛只都停下喝水。她也就望见眼前的石牌,刻着一副楹联:“灵气独钟,一水萦回登彼岸;隐修证道,众山环拱护真如。”

看那山门上,三个大字“灵隐寺”。

前次大约来得晚,下了计程车,便进了这山门。暮色低沉,竟然连寺名都没有看见。原来字体是敦厚持重的。因这山门也依稀有些历史,花岗岩上生满了青苔,竟然让她有些恍惚。她这时想,香港,原来也有一座灵隐寺。

她和林昭唯一一次旅行,是在她大学毕业,去了浙江。先去了杭州,又去绍兴、乌镇。到杭州,自然去了灵隐寺。因是盛夏,树木葱茏,整个寺庙也便绿透。那个寺庙,真是气象盛大。一重又一重,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一殿接一殿,走不完似的。

他们上飞来峰,全是宋元间石刻造像。在龙泓洞,看到一尊天冠观音。林昭停住,久久地看。这观音身上风化斑驳,音容却丰美庄严,也与他们久久对视。抬头可见一线天光,映照在洞壁上,缓移如日晷。

连思睿走进来,将一只盒子放在桌上。当时段河正在雕刻韦驮头像,金刚怒目。用的是樟木,房间里飘荡一种清凛而厚重的气息。然而连思睿走进来,有一种淡淡植物香味,穿透了那清凛。

他抬起头,打开那只盒。盒里是一尊德化瓷的水月观音。他捧出来,才发现从腰部裂为两半。连思睿说,我不供佛陀。这观音像,你能为我制一尊吗?但是,家里有孩子,要用不怕摔打的材质。

段河想一想,说,好。

他迎着光,看见这观音底部,刻有几个字。迎光认一认,是“苏舍葛氏”。

这时走进来一个中年人,着土黄直裰,应该是本寺的和尚。见桌上断裂的观音,似乎一惊,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

说完递给段河一只琴盒,说,今天实在走不开,唔该。

和尚合十躬身,便退出了。段河拎起琴盒便走出去,看她一眼道,我送送你。这里车不好等,在大澳还多些。

连思睿跟着出去,遥遥看见几个僧人,在园子里忙碌。段河说,他们在收葫芦瓜,前些天总下雨,泡了水,再不收要烂在地里头。

连思睿就问,他们平日里吃的,都是自己种吗?

段河说,嗯,在后山还垦了块地。人也不多,够自给了。以往旅游旺季,大澳那边的游客会过来吃斋,还要到外头采买些。这几年疫情,没什么人来了,自己吃够了。

他们听到有人咳嗽一声,看一个花白发的人走过来,将烟杆在树干上敲一敲,说,早点回来。

寺庙后头,竟还有一个车库,停着一架“通用”车。段河走到最里头,推了辆电单车出来,给连思睿一顶安全帽,叫她坐在后头。

连思睿接过帽子,遥遥向庙里看一眼,说,那是你阿爹?

段河点点头,说,嗯,生人勿近。

电单车沿着山路经过咸淡水的交界,进入大澳的区域。可见两边依海而建的棚屋,都是高脚的,底下便是不甚洁净的海水。这些棚屋挤挤挨挨,屋顶有的油漆成了亮丽的颜色,自然而成自己的一道轮廓鲜明的风景。虽有些言过其实,这大概是被政府对外宣传为“东方威尼斯”的依据。

远远地,他们看到一幢淡蓝色的建筑,上面写着“筏可纪念中学”。校门口等着一个少女,正孜孜地望着外头,眼神有些焦。段河就停下,背上琴盒,叫一声“阿影”。少女便笑盈盈地走向他。段河说,你爸说修好了,先用着。下学期给你买只新的。少女接过那只琴盒,说,唔该河哥哥。

少女看看连思睿,也对她浅浅鞠一躬,然后反身就往校园里去了。

段河说,阿影好乖的,识得照顾自己。她是靖常师父的女。

连思睿大约有些迷惑神情。段河说,靖常是结婚后出家的,本来是大澳的渔民。出家后没多久,老婆过了身。阿影是他师兄弟几个一起帮着带大的。

连思睿问,这间中学的孩子,都是本地子弟?

段河说,是啊。渔家孩子们没学上,宝莲禅寺的筏可大师就捐了这个学校,办到现在。校训是“宝筏慈航,引渡迷津”。

连思睿笑笑说,你倒很了解。

段河说,别看我没来多久,天天待在寺庙里,听师父们讲古,什么不知道?我还在这学校兼了门课呢。

连思睿问,那你教什么?

段河说,美术。

他重新推起电单车,说,我呢,没事就帮师父们跑跑腿,省得在寺里白吃白住唔好意思。如今这一带我熟得很,有些地方香港人都未必知道。虎山后头有一门葡萄牙人留下的大炮,我带你去看看?

连思睿见他眼里有光,是少年稚拙的得意样子。她说,你要有空,陪我去买瓶虾酱。

他们穿过横水桥,走进大澳的市集。因为疫情缓退,街景上似乎有些复苏的景象。街上荡漾着海味铺传出风干的鲜香。丰腴些的,是近旁炭烧鱿鱼的香气。鱿鱼在铁板上嗞嗞地响,渐渐打起了卷。铺里则是一片丰足的明黄色,是茶果、鱼肚与咸鱼。经过一间凉茶铺,段河走进去,出来拿着两瓶凉茶。鸡屎藤给自己,紫背天葵给连思睿。忽然他愣住,看着连思睿问,酸唔酸?

连思睿说,酸。

他又问,腥唔腥?

连思睿细品品,说,有啲啲。

他便将瓶子放在阳光底下看一看,说,弊!买到假嘢。

连思睿笑说,十几蚊⑦,仲有假嘢?

段河皱皱眉头,说,怎么没有。阿影教我,正宗的要用绍兴金钱葵煲,几千蚊一斤。成个大澳都饮,哪来这么多?啲衰人用本地水葵整,几十蚊斤,有啲腥嘅。

连思睿见他疾恶如仇的样子,愣一愣道,你好憎人做坏事?

段河缓缓说,来世会有果报。

连思睿看到远处有渔船接近,发动机发出轰隆的声响,遮没了周遭其他的声响。她说,你又说你不读经。

两个人默默往前走。沿街有许多铺头,都在卖虾酱。但连思睿并未停下,他们一直走到石仔埗街,经洪圣古庙,转入后吉庆街,连思睿总算停在一处铺头。极小,很败落,没有招牌,仅仅在一个白板上写着“生记”二字。一个胖大的妇人抱着婴孩,问他们要什么。她说,我想买虾酱。

妇人横了她一眼,就往铺头里喊了一声。便有一个男人走出来。男人干瘦,耳朵上夹着一支烟。屋里面传出粗口催促的聲音。显然正在进行一个牌局。男人有些不耐烦地对他们说,冇虾酱。

连思睿在他转身时,轻轻说,我是林阿嬷的孙。

男人回过头,问,北角嘅林阿嬷?

连思睿点点头。男人叹一口气,我听说林阿嬷几年前过身了。

连思睿说,我太嬷只钟意食“生记”的虾酱。

男人又叹一口气,我老母旧年都走咗,我屋企现时没人整虾酱。你知十年前,政府都唔俾“梅虾拖”系大澳捕银虾。现时“郑祥兴”“胜利”那些虾酱厂都系用外地虾整。

连思睿说,我自小食太阿嬷整的虾酱肉饼,食得出味唔同。我太阿嬷话,好虾酱系陈家阿婆用脚板踩出来,唔系机器压出来。

男人就笑了,说,因为这个,食环署啲人来投诉好多次,话唔卫生。我啲唔整啦。

连思睿说,我知道你哋有,我想买来整饼拜我太嬷。

男人狡黠一笑,说,果然有料到。我阿母过身前,都整咗几十罐。我藏在雪柜里,都是用本地银虾。我哋屋企想自己慢慢食,让你一罐啦。五旧水。

段河听罢在旁边说,一罐虾酱五百蚊?不如去抢银行!

连思睿掏出一千块,说,老板,唔该,两罐。

连思睿捧着两罐虾酱,还带着冰凉的雪意。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充满一种富足感觉。他们穿过夕阳下街市的人群,段河看到她脸上光灿灿的,仿佛镀了一层金。远处的海水,也是一道潮汐下金色的线。船的轮廓,桥的轮廓,都是金的。一群放学的中学女生,穿着与阿影同样浅蓝色的校服,一路嬉笑着走来。在这阳光底下,这浅蓝折射出一种蓝金色,像是孔雀羽翎的色泽。这些青春的孩子,抑制不了爱美的天性。她们戴着色彩缤纷的口罩,表达着自己的审美和个性。有草间弥生的波点南瓜,有黑底上画着性感红唇、有梵高似的金黄麦田。而有一个孩子,并没有参与热闹,她安静地望着同伴们。她的口罩,白底上,只有一段五线谱。

连思睿微笑着将那段谱子吟唱出来。

段河问,你在唱什么。

连思睿的笑容慢慢地消逝了。过了半晌,她说,是《安魂曲》。第三乐章Dies irae,《末日经》。

孩子们远远地走了,连思睿望着她们。那个最安静的孩子,落到队伍的后面。她仿佛躬身系鞋带,却没再起身。连思睿眼睛不眨,望向人群,那孩子就此消失在人群里了。

连思睿问段河,SARS那年,你在哪里?

段河想想说,可能在澳门。

连思睿看看他,说,可能?

段河说,那年我刚出生,不记得了。

连思睿说,你不记得在哪儿出生?

段河望见横水桥上的人,这时被清空了。这桥从中间慢慢断开,抬起。一只高身的机船,缓缓地驶过河道。狭窄的、挤挤挨挨着棚屋的河道,像是游进了一头搁浅的巨鲸。

段河说,我是阿爹在船上捡的。

当机船的船尾也开进了河道,那桥慢慢地降下来,在中间合拢。四周的人声才重新响起。原来刚才不约而同、屏息凝视,像在看一场大型表演。

段河问,你呢,SARS那年在哪里?

连思睿说,在香港。那一年,楼价跌到插水。我阿妈买了第二层物业。我们换进了一个八百英尺的单位。我阿爸说,阿妈一世人,得个“勇”字。

段河没有接话,静静地看河底。连思睿说,你几时知道我的事?

段河问,我知道什么?

连思睿说,素昧平生,送我一尊佛。在你看来,我是有多少业呢?

过了一会儿,段河说,你为什么不改名字?

连思睿说,我为什么要改?改了名字,能改命吗?

他们到了车站。却看见一个白发人坐在巴士站台上。阿爹见了他们,站起来,对段河说,衰仔,唔听电话。

他将那只盒子,递给连思睿,说,这尊观音,我们不留。

连思睿愣住,没有伸出手接。阿爹说,若非出佛身血,我为你重新造一尊,你请回去。唔使留底,我已记得样。

夜里,连思睿将阿木照顾睡着。这才坐下来,在电脑里输入自己的名字。

互联网有记忆,所有的。

五年前,震动全港的教授杀妻案,渗入了网络的每个枝节。政府公告、媒体、论坛。那些谩骂与诅咒,被时间稀释,仍汩汩流进毛细血管,激发了皮层,结成痈疽,都还在。

最著名的一张照片,是父亲连粤名戴着头套,手里却捧着那张沾满血的浮图。血,是她阿妈的。那头套里露出的眼睛,眼神并不慌张,相反,十分的平静。日后,媒体和舆情的发展中,这张照片被多次引用,作为他冷血的佐证。

阿爸的中学同学Uncle Leo,为他请了本港最出名的刑事律师。庭上传召临床心理学家,辩方供称,被告长期患有重度抑郁,而死者因思觉失调给予被告的压力,属言语暴力甚至心理虐待程度,水平介乎中等至嚴重,令其情绪控制能力受损,理性被情绪骑劫而致误杀。

然而,在接受传唤时,面对控方质询,连粤名说,她活着受了许多苦,我是想让她死的。

连思睿,终于又看到了那张照片,是她自己。在北角的诊所门口,有人用红漆喷着“杀人犯嘅女”。护士报了警,却引来了媒体。她想要不卑不亢地面对镜头,眼神却虚了下去。那张照片,被媒体别有用心地将玻璃门上的医生简介拍了特写:

连思睿  牙科医生

南华大学牙医学士,南华大学牙医硕士(义齿学)

DENTAL SURGEON B.D.S(SC)M.D.S(SC)

曾经令家庭骄傲的履历,成了红漆下的污渍。她的名字在互联网上,被扩散开来。虽然她有一个干净而出色的学生时代,但还是被挖出了未婚先孕的事实。网友们乐此不疲,进而发现孩子的父亲——一个以女性身份示人的画廊策展人,在手术过程中丧生。

媒体因此而兴奋,像是嗜血的鲨。他们潜伏,闻着血腥而来,终于等到了阿木。他们在一个小公园里拦住了坐在婴儿车里的阿木。那是一辆特制的婴儿车。一般的婴儿车已经无法承载阿木的体形了。媒体面对这个眼距过于宽阔的孩子,犹豫了一下,但是手却没有停。在闪光灯的耀射下,阿木原本呆滞的眼神,却被激活了。他对着镜头咯咯地笑起来,甚至手舞足蹈。在他眼中,这些突如其来的陌生人,都是取悦他的玩具。

连思睿扔掉了手里的奶瓶,扑到了婴儿车上。她如一头凶狠的母兽,护住自己的幼犊。多年之后,她看着八卦杂志拍摄的照片,自己姿态狠且硬,目露凶光。是的,她很像个杀人犯的女儿。

网络的结论是,这孩子,是这个罪恶家庭被诅咒的结果。

她没有改名字。只要她愿意,她还可以像蜗牛一样活着。她背负着一只壳,可以游到更远的地方。这壳有些重,因为壳里装着阿木,还有过去的自己。

中午时,连思睿在厨房里,煎姜丝、蒜粒,打开了那罐虾酱,下锅爆炒。那熟悉的膏腴的香味,在家里弥漫开来。六年了,她久违这香味,此刻竟没有半点陌生。一忽儿,让她产生幻觉,以为太嬷嬷还在。太嬷嬷将通菜放进锅里,“嗞啦”一声。小小的她,便跟在太嬷背后,嘴里也“嗞啦”一声。太嬷说,“花雕要少放哦,通菜自己会出水!”她便跟着说,“花雕要少放哦,通菜自己会出水!”太嬷说,“通菜半熟下芡粉哦。”她跟着说,“通菜半熟下芡粉哦。”太嬷说,“放点红椒更惹味啊。”她也跟着说,“放点红椒更惹味啊。”

此刻,她嘴里念着,跟着太嬷念完了,菜也做出来了。

连思睿用筷子夹给阿木吃。阿木吃了,两眼生光,咿咿地叫起来。她也笑了。现在的孩子,有几个喜欢吃虾酱的呢。

太嬷嬷说,到底是我们连家的囡,嘴里有数,知道“生记”的虾酱好啊。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段河是跟着庆师傅来的。他叫庆师傅阿爹。

因为庆师傅今年六十七,比段河大了将近四轮。叫阿爸年纪老了点,叫阿爷又少了点,所以就叫阿爹。

阿爹并非生来孤寡,原在澳门也有家有口。不过家里人丁并不兴旺,到他又是单传。

沈家并不是历来做佛像的,至于为什么后来做佛像,个中也有缘由。

澳门与粤港一样,有清明拜山的民俗。但到关外拜山实在是近百年内才有的事。早年澳人身后大多葬在三巴门外,自连胜街、连胜马路、沙岗至莲花山一带,过去都是乱葬岗。再就是镜湖医院一带,后又转至竹林寺。澳葡扩大管治后,这些地区的山坟还有后人的,便迁往关闸外莲花茎的两旁。但也有无人认领的。当年大三巴门外若有民居扩建,还常发现深埋的骸骨和骨坛。

近一百数十年间,由于镜湖医院建于连胜街,并设有长亭,彼时送葬的大都到此为止,自此便由仵作运至关闸外下葬。这镜湖医院周边几条街,便被称为“阴阳路”。凄风冷雨间,常见送殡队伍。贫家便罢,一副薄棺,小队吹打手便送走往生。若有钱人家,仪仗队伍逶迤,祭帐如林,四十九日内守孝,逢七便是一番盛大法事。所以连胜马路一带,由此形成了颇为庞大的殡葬行业,由仪仗至棺材,由做法事的道士到打斋的僧尼,无一不有。而沈家,庆阿爹的阿爸,便是给人刻墓碑的。

沈家爷爷大名自昭。有些学问的便知道,典出《周易》,“君子以自昭明德”。连胜街上的人,没学问,不管这么多,都叫他昭叔。昭叔有名气,因为自己写得一手好魏碑。隶书和瘦金,也都似模似样。别人家的碑匠,生意来了,往往要照主家的要求,从帖上集字,再往石上刻。他不用,提笔便写。可逢到要墓志铭的,还得求他来写。这“沈家印刻”,赚主家的钱,也便一并赚了同行的钱。因为他的字写得好,到了年关,竟还有人央他写挥春。就有人背地里说,写了碑文的手写春联,谁贴到门上,这一整年可不好过了。可旁边人就嗤他道,这条街上的人,哪个不是吃的死人饭,谁还嫌弃谁呢?

听到议论,昭叔就好脾气地笑一笑,继续铿铿锵锵地刻自家的碑。按说有这样的本领,昭叔的生活应该是颇为顺达的,但其实不然。他们夫妇两个,多年膝下无子。他自己倒没什么所谓,放不下的是他阿娘。

昭叔是入赘到妻家的。沈不是昭叔的本姓。他姓韩,但韩又是他的母姓。至于他的阿爸姓什么,竟然没有什么人知道。连胜街上下只传说,是广州城的一个多情殷商。那年代,陈塘风月名闻天下。但这商人逛厌了紫洞艇,便有些向往濠江风月,乘船来澳门冶游寻芳。在福隆新街执其寨厅,花符飞去,莲步迟来。打水围时,见到一个筵上引吭的琵琶仔金秀,惊鸿一瞥,再难忘了。两意缱绻,即晚封相。点了大蜡烛,洞房春暖。商人情重,未几,便给金秀赎身,纳为外室。算在澳门安下了另一頭家。因多有生意往来,与金秀便做日常夫妻,恩爱甚笃。一年后金秀有了身子。商人说,若诞下麟儿,便接她回穗,从此乐享天伦。金秀便日日到女娲庙上香叩拜。可就在临盆前,商人来澳,风阔浪大,遇上海难,整艘船沉没了。金秀忍痛生下孩子,果真是个男孩,更觉哀恸不已。终日神思恍惚,有一日抱着孩子便出了门,再未回来。很快,就传来其跳海殉情的消息。

有人便说,那日似乎在连胜街看见过她。连胜街上住着一个唱瞽姬,叫明香。那天晚上,听见后院有啼哭,像是夜猫。就摸索出去,在柴房摸到一个包袱裹。便喊她男人。男人一看,是个几月大的婴儿。打开包袱,明香问他有什么。男人说,有两本书。一本竹枝词,一本《论语》。还有张字条,上头写了“自昭”两个字。明香愣一愣,大声痛哭起来,说,是金秀姐托孤来了。

金秀和明香,自小就识,长在同一条街上。两个女仔,家境相若,都是贫苦出身,长大后命途却不同。金秀貌美,给卖去了福隆新街做琵琶仔。明香眼盲,却生得好歌喉,便随她爹沿门卖唱。明香人聪明,椰胡、月琴、三弦,样样使得好。声音清婉,沿街呼叫“打琴唱嘢,有嘢唱,玉葵宝扇,夜吊秋喜……”

有一日,明香照常出门卖唱。一日唱下来,精疲力竭,不过换得“双毫”数枚。傍晚却遇见轻薄街少,截住她,许以重金,叫她唱《花艳离》。这是首风月小曲,内容露骨,别说是如她般稚龄瞽妹,就是上年纪的瞽师、师娘开口都唱得脸红。但明香阿爸,只觉人穷志短,此时计较不了许多,便让她唱。唱了没几句,琴声停住。有人按住她的手,对那街少说,少爷想听,我唱给你听。这哪里是清白女仔唱得的。

金秀附在明香耳边,轻轻说,我们在人眼里是下九流,不能看轻了自己。

以后,金秀就把明香带在身边,只要自己应纸出台,便让明香跟着唱曲。因为金秀在濠江花国名声日隆,客人里不乏文人雅士、阔佬豪客。明香弹得唱得,有客打赏,渐渐日子也好过了许多。久之,外来的寻芳客,到福隆新街,便都要见见这对有名的阿姑和瞽妹。所谓伶不离妓,妓不离伶。明香眼看不见,但心亮。知道金秀为了帮带自己,推却了许多恩客来打水围。这行池浅,哪来这么多情重之人,都是假凤虚凰。舅少们做了几回“干煎石斑”,便另觅良枝。她想,金秀做不了红牌阿姑,是因为自己拖累。

有一日,她便对金秀说,阿姐,我要嫁了。

金秀愣愣,问,嫁给谁呢?

明香说,沈阿祥。

金秀想了很久,说,沈阿祥是谁呢?

明香说,连胜街口的驼子。

金秀说,哦,这我倒是想起来,他们家是给人刻碑的。

明香说,是啊。都不记得他的大名,只叫他沈驼子。驼子配盲妹——正般配。

金秀说,你情愿吗?他年纪有些大了。

明香说,由得我吗?我阿爸将我卖给他了。嫁谁不是嫁呢。

金秀说,我听说,这个阿祥,读过书的。他爸以前在广州得过秀才,写一笔好字,来澳门做写信佬,人人都说他写得好。

明香说,是啊,他和他爹字都写得好。他爹写给活人,他写给死人。我都看不见。

金秀说,做女仔,其他都是假。有个好人家做归宿,最重要。

明香说,阿姐是我恩人。我千盼万盼,就盼阿姐有个好归宿。

明香嫁给沈驼子,过了两年生了个女。满月时金秀来看她,送给女女一把赤金长命锁。金秀问,阿祥对你可好,可痛锡⑧你?

明香点点头。她看不到自己脸上的两片飞红。

金秀将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

明香手一颤,喜道,阿姐也有了身子?

她将那有障翳的眼睛使劲睁一睁,仿佛有了这样的努力,就能看见。她看不见,但耳力好,她躬下身,将耳朵贴在金秀的腹部。半晌,抬头说,阿姐,我听到他蹬腿呢,可盼是个男仔。

金秀柔声笑道,男女都好。女女我就教她女红。男仔我就盼他能像他阿爸,多读点书,能读《论语》,能写竹枝词。

明香说,《论语》是什么书?

金秀摸摸自己的肚子,说,他阿爸说,是读通一半,就能治天下的书。

明香说,那读通了全本,不是要中了状元,还能当皇帝?

金秀说,这些都不求。他阿爸给他起了个名,叫自昭。就是让自己亮堂堂地活着。

这时,明香听到隐隐的啜泣声。金秀拉起她的手,握住,说,阿姐也算有个归宿了。

昭叔是吃香师娘的奶长大的。

那时候,明香的女彩云已经断奶。她硬是让自己的女,将那已回去的奶给吸出来。那乳头给吸得发紫了,这才有淡淡的奶水,一点点地渗出来,她喂昭仔喝。昭仔饿极了,使劲吸吮,小脸给吸得通红。明香一边喂他,一边感到有滚热的水从脸上流下来。她想,这孩子来了,她才知道自己也会哭。她爹娘死了,她都没哭。以前她娘说,女,哭出来吧,眼就亮了。

这孩子来了,她哭出来了。哭出来了,仍旧看不见,但好歹哭出来了。

昭仔刚会说话,明香就叫驼子阿祥伯给他念《论语》。阿祥伯说,我自己都读不懂,怎么给他念呢?

明香说,那我就请先生给他念。

阿祥说,我们这样家的孩子,要念什么书呢?

明香睁一睁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念!金秀姐说,我们在人眼里是下九流,不能看轻了自己。

昭仔读书,一直读到了十五岁。不但读了《论语》,还有《孟子》《资治通鉴》。

昭仔聪明,读书过目不忘,朗朗上口。读完了就背给明香听,明香听不懂,只觉得好听,比自己唱的所有的曲都好听。

阿祥伯别的教不了。但会教昭仔写字,家里有老秀才留下的书帖。《张猛龙碑》《曹全碑》《寒食帖》,一本接一本地临。

明香看不见。昭仔写完一幅,她说,仔,拿过来给我。昭仔就拿过去。明香将那白报纸放在鼻子底下,仔细闻一闻,只闻见清凛凛的墨香,分外醒脑。她说,仔仔写得好。

昭仔就笑,说,先生先前给我讲过一段古,是《聊斋》里的。说有个盲和尚,不用看,闻一闻就能闻出文章好坏。阿妈也有这个本事呢。

明香听了,立时变色,将那白报纸掷在地上,无声响了。

昭仔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提到盲和尚,惹了明香伤心,立即跪到地上,说,儿子不孝,阿妈打我。

明香听了,真的伸出手,重重打在他身上。她一边哭,一边说,你点可以叫我阿妈!教你几多次,要叫阿娘。

昭仔也哭了,说,人家叫得阿妈,我怎么不叫得?你养我长大,你就是我阿妈。

明香长叹一口气,你记住阿娘嘅说话。点都好,你在世上只有一个阿妈,姓韩,叫韩金秀!

昭仔十五岁那年,清明前,阿祥伯去山里运碑材,被一块大石砸中,当场命就没了。

明香将积攒的钱,都拿出来,给他置了一副体面寿材。可是,下葬没有墓碑。街上的同行找过来,说,一场兄弟,我给他刻,唔收钱。你间铺好顶给我,价钱好说,供仔读书。

明香想想,说,好。

昭仔将那人推出去,说,我阿爸的碑,我来刻。

昭仔生平刻的第一副碑,是给他的驼子阿爸。“钟阿祥”三个字,用的是大隶,看过的人都惊叹,有王侯气派。

有人说,沈驼子算有福,自己的碑,好过他为人哋刻。

那同行又找过来。明香摸摸索索,寻出了店契,要抵给他。昭仔一把夺过来,又将那人推出去,说,阿娘,你糊涂!

明香不说话。

大清早的,昭仔见她,手里拎着一把三弦,穿了一袭黑色师娘衫。一只手搭在彩云肩上,要出门样。

昭仔拦她,她硬着肩膀要出去。她说,不顶铺,拿什么供你读书?阿娘唯有再沿门卖唱。

昭仔说,阿娘,我不读书了。

明香便哭起来,说,你不读书,我点对得起你阿妈。

昭仔说,家都要散,我的书能读得安乐?我点对得起阿爸同阿娘。

昭仔说,有我在,“沈家印刻”不能倒。

因為昭叔,“沈家印刻”没有倒,日益昌盛,成了连胜街上碑刻第一块牌子。

众人都说,昭叔比他驼子爹的手艺还要好。他刻出的碑文,字里有魂。

他读过的书,喝过的墨水,全都派上了用场。他写出的墓志铭,华彩斐然。

昭叔二十岁上,娶了彩云。

彩云人静,模样不靓,却随阿妈有副好歌喉。昭叔干活累了,她便唱曲给他听。“犹记月下花前同数更漏,郎情妾意你笑还羞。有阵轻搂蛮腰疑风前杨柳,你桃腮杏脸比芍药娇柔。秋水眼波横春山眉峰秀,双瞳如漆亮眉画如钩。皓齿红唇未言香先透,嫦娥天降与俗客情投。”昭叔听到耳里,就觉得身子轻快了,手下铿铿锵锵,并不觉得累。到了夜阑人寂,周遭都静下来,她便依偎着昭叔,再唱:“每当月白风清共把瑶琴奏,平湖秋月我哋共泛轻舟。文禽有意随舟后,游鱼相送逐水流。娇情爱我如山厚,我爱娇情可历千秋。笑笑欢欢郎心似酒,估道良缘天订可永结襟绸。”

明香在隔篱屋听着,长长叹一口气。这曲《吟尽楚江秋》,不知自己唱过了多少回。平常人家,哪有如此多爱恨。都是胼手胝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一世为人,心总有这么点绮思顾念,多少想要一些不寻常。自己过不了,就唱在曲子里。自己唱不了,就听别人唱。这唱着听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彩云不唱了,明香听见了另一些声音,窸窸窣窣,是些喘息与轻笑。当娘的便不好再听下去,心底却也安慰。

小两口婚后五年,没有诞下一男半女。他们不急,明香却急了。

她问昭叔,仔,你可应承过阿娘的。

昭叔问,我应承阿娘乜?

明香说,你说你把“沈家印刻”撑起来,就生一个仔。让阿娘找先生教养,读书识字,中状元。

昭叔笑说,阿娘莫急,人说水到而渠成。

明香想一想,就去问彩云。她将彩云拉到自己身边,问起她的,都是房中人事,问得细。彩云脸红红,倒也都说了。明香一五一十,听得真切,没听出什么错处,便也罢了。但又不甘心,去找郎中寻偏方。熬草药,给小两口饮,天天饮。草药苦口,昭叔孝顺,咕咚一口便喝下去。彩云喝不进,昭叔拿过来,也是咕咚一口便喝下去。彩云抹抹嘴,说,阿妈,这药可真苦。

藥喝了五六年,“沈家印刻”盘下隔篱铺,打通了铺面。名气大了,从沙岗传到了竹林寺,竟还有港九的客人渡船过来。可明香看两个小的,还是膝下孤单,更是心焦。

大约是勤于朝暮,这些年,昭叔其实有些见老。旁人就说,阿昭啊,这爿家业,总要有人继承,俾哋心机系彩妹度啦。

昭叔笑说,继承乜哦?我阿娘话,我嘅仔要读书中状元。

旁人摇摇头,说,依家乜年代,仲有状元?书院就有一间两间,都系鬼佬先生。

明香便给金秀的牌位上香更勤,一天上两次香。她说,阿姐,你保佑昭仔,快啲生个仔。我哋两姊妹的香火,将来读《论语》,写竹枝词,中状元。

人哋就话,你拜金秀有乜用,她都未成仙。澳门咁多神庙,大神小仙,总有能帮到你嘅。

的而且确,澳门弹丸之地,别的不说,就是神庙多,漫天神佛。出门街尽头就是一个社坛,一株九里香,几片方石,供奉着社公社婆。便有人贴上一副对联:“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

大的有观音堂、莲峰庙、妈祖阁,小些的有下环福德寺、沙梨角的土地庙,都是背山面海而建。洋庙也不遑多让。葡人在此建的天主教堂,少说也有三四百年历史。《香山县志》里头写,“俗好施予,建寺独多,枕近望厦村,故有东、西望洋寺,又有三巴寺、板障庙、支粮庙、风信庙、龙崧庙、花王庙、家司栏庙、飞来寺、医人寺、尼姑寺、望人寺、唐人寺、发疯寺……若崇闳瑰丽,惟三巴寺为最。”这龙崧庙正名是奥斯定堂,板障庙是圣多明我堂,花王庙是圣安东尼堂。在澳门,它们名字通称为“庙”,都是入乡随俗。

明香不信洋教,便说要去中国庙。旁人就说,送子的事情,梗系去拜观音。

明香就对彩云说,女,我哋去观音堂。

这观音堂实名为普济禅院,在望厦。望厦是福建人聚居的地方,遥望厦门的意思。福建人有钱,所以这观音堂建得气派轩昂,渠渠广厦。

旁人就对明香说,你哋又唔系福建人,拜什么观音堂。应该去观音仔。

观音仔在莲峰山脚下。莲峰山素称多奇石,如屏障然。山上有一天然石托,俗名“燕子巢”。燕语呢喃,故村人又称此石山为燕岭。曾有村人,捡得一观音像者,置于石托之下,昔人迷信,间或向之祷拜,据云每获奇验,后来沐恩弟子,渐就石下,结一神龛。观音仔,便是由这神龛扩建的,原本香火很盛。但庙地狭小,深只数尺,广仅数桁,容纳不了信众。观音堂建起后,便渐渐衰落。同治年间重修,建了偏殿供奉诸方神圣。左右楹联“八万四尘连燕岭,卅二应法普蚝江”,说的自然是渊源滥觞。庙门额书,“观音古庙”,也是相对观音堂,要正本清源的意思。但老辈广东人,说惯了,仍称“观音仔”。

明香想一想,说,好,那我就等到观音诞再去。

城中人谈起观音仔的灵验,就说每于观音诞前,都有清泉自神龛之石下流出,汩汩所经,洁净如洗,年年如是,历验不爽。而这一日祭拜许愿,必得偿所愿。

明香买了香烛,牵了彩云,便去了观音仔。这一日天气响晴,明香看不见,但能感到阳光照在脸上,是和暖一层。空气中也是净爽的,还有一丝干燥的甜,是初生树叶的气味。她心情好了许多。到了庙里,有浓郁的香火味。她能听见,信众的默祷,嗡嗡齐鸣,如万籁参天。她便也让彩云点上香烛,面对菩萨,虔敬祷告。

从观音仔出来,明香只觉得神清气爽。往前几步,忽然听到有人问,师娘系来求签?

这才听得彩云拉住自己,说,阿妈,我一步没跟上,你就周围走,好易荡失路嘅。

明香问,我走到哪里了?

彩云说,走到城隍庙里来了。

这城隍庙是观音仔的配殿,里头供的是“张大爷”,就是晚清重臣张之洞。时年,两广总督张之洞入奏嘉许望厦村民抗葡,很受爱戴。澳门人就将他供进了城隍庙。但明香心里只装了观音菩萨,便转身往外走。

可听到后头那男人声音说,既来了,就是有缘人,何妨求一签。师娘方才许的愿,都在这签里呢。

明香听见心头一动,就站住,说,那好,我就求一签。

男人接过签,读那签诗。看明香使劲张开眼睛,眼上虽有翳,却有灼灼之色。他便问,师娘求什么?

明香急忙说,我求个孙。

男人说,哦,替家里求子嗣。这签诗上说,“回到家中宽心坐,妻儿鼓舞乐团圆。”你命中系有个孙嘅。

明香支起耳朵,要听下文,但听男人话语中,并无许多恭喜之色。男人又问,跟住你的这位系你新抱?

明香说,是我嘅女。

男人沉吟一下,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明香说,乜都讲得。

男人说,借一步好说话。

男人便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明香“呼啦”一下站起来,道,我嘅孙将来要读书做状元,唔系做和尚!

男人见她泄露天机,也有些不悦,便道,呢个由唔得你。咁嘅孙你要系唔要?

明香掏出一张葡纸,重重拍在签台上,说,梗系要喇!

翌年秋天,彩云诞下一个男孩,母子平安。第二日,彩云忽来血崩,当晚过身。

明香摸着女儿渐渐失去温度的脸,又想哭,这回却没有哭出来。在黑暗里头,她狠狠扇自己的脸。她想起城隍庙里男人的话。他说,你谂清楚,真系要呢个孙?这孩子来时招血光,他朝必剃度。

昭叔亲手给老婆刻碑,一边刻,一边泪水顺着滴到了碑石上。一凿一血,待他将老婆的名字完整地刻完,已是夜半,只觉得疲累得动弹不得。他便靠着那碑,昏昏沉沉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彩云在耳边悠悠唱:

“飘零去,你都莫问前因,只见半山残照一个愁人,去路茫茫不禁悲来阵阵,前尘惘惘惹我泪落纷纷,仍是念念不忘心相印,尚有几回肠断几度销魂……”

他猛然睁开眼睛,没有彩云,只有冰冷墓碑,触手凉。但歌声却还在,断断续续,悲意丛生。原来是阿娘在屋里唱。打他成年,就没有听过阿娘唱曲。阿娘的声音与彩云好像,但不及彩云清润,是干枯的老人声。

这孩子满月,才取名字,叫庆余。

积善之家,必有庆余。他金秀阿嬷、驼背公公,还有他阿妈的福泽,都在他身上。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段河问过阿爹,为什么阿爷姓韩,阿嬷姓沈。他和阿爹却姓段。

阿爹说,断了好,倏忽一生前事了。

段河说,那我的名字,断河。河断了,河水不就枯了吗?

庆仔三岁才会说话,前头些年,都以为他是哑的。

一张口,不是叫阿爸,也不是叫阿嬷。先是听不分明,再听,却很熟悉。

明香听了一会儿,说,昭,他是学你刻碑的声音。

昭叔也仔细听,原来他舌下颤动,发出的真是“铿铿锵锵”的声响。

因为没娘教养,阿嬷又盲,昭叔整天将庆仔带在身边。彩云身后,昭叔变得更为寡言。生意来往,少了寒暄。客让做什么,本分做了就是。他做事,庆仔就在旁边看。有一日,庆仔蹲在地上,吃一块钵仔糕,对着新制的墓碑念,先考梁讳锡鬯……

昭叔吃了一惊,因为这个“鬯”字是很生僻的字,漫说一个五岁孩童,许多成人都未必认识。他便问庆仔。庆仔吮着手指说,先前有个墓志铭,听阿爸读过一遍,里头有这个字。

昭叔就更惊奇了,却已回忆不起是谁家的墓志铭。他便胡乱在周围墓碑上点了几个不常见的字。庆仔都一一认出来。他看着儿子,仿佛看个陌生孩子。一面欣慰,但同时发现了几年来心灰意冷,对庆仔教养的疏忽。儿子识字,竟然大半都是靠自己从碑文上看来记得的。

其实庆仔聪慧,明香早就知道。

彩云过身后,她没了陪伴,同以往一个唱曲的老姐妹学会了抽烟。云南青马坝的烤烟,味道很冲。但因为味道冲,却醉人,她便可忘了许多事。这烟的醉劲儿上来,她便拉起弦子,唱南音。一把老腔,混着烟嗓,只唱给自己。

“聞击柝,鼓三更,只见江枫渔火照住愁人。几度徘徊思往事,劝娇唔该好咁痴心。风尘不少怜香客,罗绮还多惜玉人。”

这时,一股烟酸气涌上了喉头,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不能自已。咳嗽着,听到身边有人接上了她的唱。

“你话烟花谁不贪豪富,做乜你偏把多情向往小生,况且我穷途作客囊如洗,掷锦缠头愧未能。”这声音就在身边,腔如她,老气横秋,却是一把清脆童音。她听听便呆了,问,你系边个?

那声音说,我系庆仔。

她抬手摸一摸,摸到粉嘟嘟的小脸。她想,是庆仔,这孩子话都还说不囫囵呢。

这曲《客途秋恨》,地水音,难唱。当年阿爸教她,没少打折柳藤条,只说她唱里无情。如今,这孩子不知几时听了自己唱,便学了个字正腔圆,情深款款。

她清一清嗓,开口唱,“思往事,记惺忪,看灯人异去年容”,唱一句,特意停低。就听见那童音在身边唱,“可恨莺儿频唤梦,情丝轻袅断魂空。”

她再唱,“凌波路,古城荫,双携旧地独自重寻。”停低,童音起,“春山无恙人销黯,山无寻处旧结既同心,同心一结应无憾,怎解想思无计托青禽。”

她再唱,“今日关山远隔情何痛,往事如烟怨碧翁”,童音起,“怀人不见又系难成梦,复我愁倍重,音问凭谁送,唯将离愁别绪谱入丝桐。”

明香放下弦子,那烟醉醒了。原本只是游戏,东一曲,西一曲;你一句,我一句。这孩子全都接上来。可是她心里一阵疼,听见在孩子的唱里,是个有过往的人才有的腔。她将孩子揽过来,那脸上,仍是触手的暖。她想,他不是学了自己的唱,是这小小身体里,本来装了一颗老魂灵。

昭叔将庆仔识字的事跟她说,仔虽然年纪小,倒也可以开蒙,省得跟自己学了四不像。明香就话,好,我嘅孙,命中要做状元。

昭叔便道,阿娘我和你说过好多次,皇帝一早都没了,哪还有什么状元。现今的细路,都是上小学校。

明香愣愣,那公祠办的社学、义塾呢?

昭叔说,先生都老了,七七八八都散咗。

明香呼啦站起身,说道,你唔好将我的孙送去葡国鬼办的小学校,他们不会念《论语》。

庆仔读的小学,离家不远,就在镜湖路上。这是间华人学校,有先生教《论语》。先生山东口音,自称孔圣人的后人。庆仔回来就摇头晃脑地念。明香听了皱眉头,说,呢系乜南腔北调,教坏细路。

其实,因她不出门,确实不知道,此时的澳门,已非昨日。多了许多南来北往的人。先是避日本人的。说中国话的地方,就两处没闹东洋鬼子。一个是广州湾,一个是澳门,这里可不就是南腔北调。抗战过去,多了许多新人新事,街面上也热闹了不少,亦是她所看不见的。她能听见的,还就是自家作坊的铿铿锵锵,连胜街上的吹吹打打。也是,哪朝哪代,该死的不该死的人,都还是得死不是。

庆仔念了几天书,忽然就不想念了。先生念一遍,他就记得住,返屋企正好交差。走堂便在街上逛,看有人在街上演活报剧,都穿一身绿军装,红袖章。演完了就在街上游行,庆仔也跟着走。走着走着,擦肩而过另一支队伍,是个送葬的队伍。前面有两个打斋的和尚,一老一少。不知怎么,庆仔就跟上了他们。在镜湖长亭,停下来。那老和尚围着棺材转一圈,又一圈,口中喃喃。念完了,这边的吹鼓手便又是喧阗声响,丧家接着哭哭啼啼。

两个和尚往三巴的方向去,庆仔仍然跟着他们。嘴里叽里咕噜。只见那老和尚,猛一转身,问他,你念什么?

庆仔说,你方才念什么,我就念什么。

老和尚说,我念的是《地藏经》。

庆仔望着他,也不怵,说,我念的也是。

老和尚哈哈大笑,说,那你给我念一念。

庆仔张口就念,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

老和尚开始还笑,待听到“若未来世众生等,或梦或寐”渐渐没有了笑容,他问庆仔,你家有人持斋信佛?

庆仔摇头。他又问,那你跟谁学的?

庆仔说,跟你。你念一遍,我就跟你念一遍。

老和尚望着这细路,半晌张口道,不可打诳语。

庆仔说,乜诳语?

旁边的小和尚说,我师父说,做人不能说大话,要俾雷劈。

老和尚瞪徒弟一眼,合十道,罪过罪过。

这时候余晖收敛,暮色低沉。庆仔大叫一声,弊!我阿嬷要恼我,返屋企食饭先。

老和尚行前几步,问,你系边度的细路?

庆仔忙着跑,头也不回说,“沈家印刻”。

昭叔见儿子回家,也不大声朗朗地背古文,也不看自己刻碑。眼睛没神采,嘴里默默自语。隔篱屋的明香说,吟吟沉沉⑨,好似念经咁。

庆仔说,阿嬷讲得啱,我就是念紧经。

明香心里动动,问,乜经?

庆仔说,《地藏经》。

他說完,就跑了出去。

明香慢慢站起身,手在空中抓一下,又缓缓坐下去。

晚上,昭叔听到院落里头,铿铿锵锵有声响。披上衣服出去看,看自己嘅仔,拿着凿刀,在凿一块石头。他只当小孩子玩闹,说,阿爸唔赶住你帮手生意,小心整伤手。

庆仔抬起头,看着他,眼里空洞无内容,像看一个陌生人。看一眼,又重低下头,铿铿锵锵。昭叔心下莫名一沉,但摇摇头,回屋去了。

但第二天晚上,院落里又是铿铿锵锵。万籁俱寂,这铿锵声每一下都好像砸在他心上,继而传去很悠远的地方。

小学校里的老师找昭叔,说庆仔三天都没来上课。开了病假条,小孩子头疼脑热,没有大碍吧?

昭叔看那字条上,是自己的字,秀拔的好瘦金。但不是自己写的。

庆仔每天早上,照样背着书包去上学。昭叔便跟上他,见他闹市静塘,目不斜视。待走到连胜马路,忽见市中一片葱茏。庆仔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昭叔站在竹林寺前,脚却不由得停住。连胜街上行走了半辈子,这间寺庙竟未进去过一次。他记得小时跟驼子阿爸去送货,每每路过,阿爸都催他快走,说里面“好猛”。

广东人说好猛,是指魍魉萦绕。这间寺院,何以有这样的传说?竹林寺所在的沙岗,原为城郭墦地,多的是累累青冢。打同治年开始,有葡人辟路,迁坟毁骨,建屋成衢。这里先是建起一道观,叫祥云仙院,道长蔡紫薇。后来广州华林寺来了个坚性老和尚,在澳阐扬佛法,觅地建寺。这蔡道长无意潜修,就将道观拱手相让,玉成善举,就有了竹林寺。

如今门额上镌着“紫竹林”。底下斑驳门联却还是道观时的:“金天皆化日,玉洞露长春。”

说来也奇,做道观时没有什么。竹林寺建起来,倒是好香火。但不知为何,怪事也多起来。周边时见灵魅,吓村妇孺。就有传说,寺里供了太多的长生禄位,那百多年前无主鬼魂,闻风而至,聚集于此,分享孝子贤孙们进奉的香火。昭叔倒从驼子阿爹那里听了另一个传说。这坚性老和尚是辛亥年而来。是年春天,爆发了广州起义,除安葬在黄花岗的七十二烈士,还有无计烈血英魂。这老和尚便殓了这些魂魄,带来澳门超度。有那不屈不甘的,含恨不去,便在这竹林寺盘桓。

无论如何,昭叔见亲仔走了进去,心里打着鼓,一边就跟了进去。

因是清晨,寺内倒很清幽。一个小和尚,在地上打扫前夜落下的竹叶。见他进去,挽了扫帚,合了个十,并不阻他。寺院不大,因为早,殿门也都关着。他找了一圈未找见,心里着急,不禁叫起庆仔的名字。

这时听到有门吱呀一声,他回过头,见身后大殿里走出一个老和尚,对他致礼说,檀越,请。

他走进大殿,闻见空气中残余的香火味,也凉下来。晨光照进来,笼在大佛上,温暖清澈。也照在一个小人儿身上,是他的儿子。

这小人儿坐在蒲团上,面前搁个小凳子,凳子上铺着宣纸,脚边还有数张。

每一张上,都是佛像。他看儿子小小的手,执笔,落在纸上,线条柔畅。他看见那笔端正为准提菩萨点上瞳仁。那菩萨便倏然看着他,目光慈济。

他抬起头,大殿上的金身三圣,都俯身看向他。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四面八方,音容慈悲。

庆仔铿铿锵锵,雕成了一尊佛。他白天临摹佛像,晚上照着雕刻。刻刀始终是用得不熟练。佛雕出来了,但崩裂了一只眼。佛未有瞳,却像满蓄了泪水。

昭叔发现了这尊佛,告诉明香。明香摸一摸,抚摸到了佛的手印与衣襞的褶皱。触手的凉。雕工不很好,还带着锐利的边缘,划得她的手指有些痛。

她想起遥远午后,城隍庙那个解签的男人。

她握住昭叔的手,说,昭,你想留住庆仔吗?

昭叔不解,但却也握紧阿娘的手。

明香张大了眼睛,说,我们刻不得碑了。

昭叔心里“咯噔”一下。他驾轻就熟的工作,已有近两个月的时间,频频出现差池。不是少刻了笔画,便是将主家的姓名刻错。因此屡遭到客人的投诉,甚至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赔进了半年的收入。痛定思痛,他将这些,归因于自己太过劳累。他并未将这些告诉阿娘,怕她担心。

明香慢慢说道,声音干枯。她说,阿娘求你,我们改行吧。

昭叔一家在秋天时关了“沈家印刻”,也搬了家,离开了住了几代人的连胜街。

如同整条连胜街,都是做白事的生意。澳门人有同业扎堆的习惯。

他们祖孙三个人,就在木桥街住下来。这里世代住着传统的手艺人,铺头间都有合作。有做牌匾招牌的,就有做漆油的;有做神位的,就有做神龛神台的。

沈家人,就开了间“庆记神像”。

“庆记”的生意,也曾经是好的。如这条街的街坊,都是做的水上人的生意。有的做装船,有的做船缆。渔民们风里来,雨里去,居无定所,心里还是有一些想头和愿景。要渔获丰收,要风调雨顺。所以,每条船上都要供妈祖的。供妈祖的人家多,也有的供金花娘娘,昭叔就请师傅做了倒模,用泥和棉花做胎烧制,批灰上漆,入炉烧出就好了。另外,如陆上人家,家里要供先辈的神主牌位。水上人也供,但因为不识字,他们要祭拜,多半是拿了家里先人的画像,来“庆记”做神像。一样是小小的泥胎,须画上眉眼。一两指宽的公仔脸上,五官自然是有些囫囵的,千人一面。昭叔心里不过意,往往自己另送一个神牌,问清楚先人名姓,像往日刻碑,规规矩矩写好,一同赠予主家。那些渔民虽看不懂,见那墨黑工整的字,只觉受到尊重与优待,千恩万谢的。一传十,十传百,找他做神像的,就更多了。活儿多了,庆仔就说,阿爸我帮你画。

昭叔瓮声道,读好你的书,家里的活儿不用你管。

可有年清明,有相熟的水上人,带了新鲜的鱼货上门。谢他说,给先人做的神像“样好似”,在家里显了灵,一年都顺风顺水,仔女都好生性,考上了华侨大学。临走说,“仲灵过妈祖。”昭叔觉得受之有愧,因为并未对这个渔民格外上心。但谢他的人,渐多起来。他一留心,检点做好的,发现有几尊眉眼格外生动的,并非出于自己之手。

晚上,他看作坊亮着一盏小灯,庆仔凑在灯底下,对着那些照片,在给公仔画眉眼。昭叔走进去,张张口。庆仔停下笔,也张一张口。他说,阿爸,我没画佛像。

昭叔心里疼一下,这是明香给儿子下的一道戒令。

家里说接佛像的活儿的,如来佛祖、观音大士,都接。昭叔只会拉坯制模,比起水上人的神像,这是很精细的活儿。胎做好了,他不会画、不会设色,但宁愿搭钱,从隔邻的新埗头街请画工来做。阿娘说,凡是佛像的活儿,都要接。

做好一尊,送出一尊,他便要通报。他说,阿娘,做了一尊送子观音。

明香在里屋听见了,摸索着,从柜桶里拿出一块硬纸皮,拿针锥在上头扎上一个窟窿。

隔开几年,家里的生意有了变化。大约是水上人的生活不如以往。原本水上人,四海为家。港澳之间都是自己人的往来,和珠江口的坦洲人也是。后来建了人民公社,渔民也要加入,便少了可供自己支配的经济。再过几年破四旧,船上便更不可有神像神牌。他仍然接佛像做。这时候,木桥街上倒是多了一些木雕师傅和画师,手艺都很好,收得也平宜。多半是大陆辗转来的,在门口担张凳做散工。他们说如今大陆的庙宇都砸的砸、烧的烧。他们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了。

庆仔是在一个午后失踪的。那年他读高二,两天没回家。昭叔沿着木桥街找,一直找去了氹仔,都没有找见。一个邻居说,在他们家老铺附近见过庆仔,跟着一个和尚走。

他心里紧一紧,便赶去了连胜马路,望见竹林寺便走进去。

寺内仍是修竹成荫,一片葱茏,见到一个青年僧人,正在扫前夜落在地上的竹叶。

他急火攻心,一把拽着和尚,说,我儿子呢?

青年僧人摇摇头。

他再问,那老和尚呢,我要见他。

青年僧人双手合十,正色道,我师父昨日圆寂了。

昭叔慢慢松开手。这时候,他听见远处传来杳渺的钟声,一聲又一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二十多年后,庆师傅回到木桥街时,头发里留着戒疤。

段河告诉连思睿,那疤烫得很深,每到梅雨天,暑气潮湿,阿爹头顶都会隐隐作痛。

这时濠江风景,已物是人非,或者人物皆非。木桥街隔离的新埗头街,旧屋重建,往后退了一尺半,整条街面宽阔了不少。然而,木桥街都是老房子老铺,手艺式微,产权还在。铺面后头连着人家,只开半道门,是为日常。在这一派萧条里,有一日“庆记神像”却换上了新招牌。

街坊们多少有点奇怪,因为都知前两年这铺里的老板病殁了。如今只有个盲眼的香婆婆。

他们看见个陌生的中年人,往来门前。说是陌生,但又有几分眼熟。这清瘦的人,两鬓有霜。后来有人终于想起来,是多年前离家未归的庆仔。但是问起来,并不姓沈,只说自己姓段。名中亦有一个庆字,叫段庆年。

庆师傅做佛像,只做木雕。这作坊里,平日间传出的,除了沉顿的锯木与砂纸打磨的声音,便是若有若无的木香气。在阴雨天分外浓烈,有人说是樟木,有人说是桧木,也有人说是柚木。招牌挂上了,门却关着,并不见进出的人做生意。

这一日,竹林寺新立的大佛开光,各地信众共襄盛事。

住持领诵经文,敲击钟磬。僧众便要将固定大佛的绳缆拆除。这时,就看到一个人冲到前头,说,唔好拆,大佛会倒。

众人看这人形容干瘦,头发半长,胡子拉碴。身上的汗衫发出酸腐气,在肩膊上还有两个破洞。人们见他手舞足蹈的,以为是个癫汉,并不理睬。住持拿起手刀,要砍绳缆。那男人冲上去,抱住他,说,会倒。

信众嘘声四起,几个和尚走过来,将男人拖到了外面去。男人嘴里只是胡乱喊着,会倒啊!唔好拆!

住持拉住那绳缆,使了一把阴力。他心下一沉,对僧众道,慢着。

他问男人,你话大佛会倒,何解?

男人说,这大佛的中轴,已经扭曲咗。

住持望一眼,只觉得大佛坐得端端正正,砥实得很。旁边一个信众就说,讲笑,你肉眼凡胎,如何能看见佛身里头呢?

男人抬起头,笃定地说,我能看得到。

住持沉吟,半晌才合十说,阿弥陀佛。今日的开光仪式暂停,择日再续。

这尊大佛内里的中轴,果然是扭曲的。

用滑轮升起了大佛,施工的人看到了,都觉得触目惊心。十五英尺高的大佛,若就这么倒下来,信众涌涌,后果不堪设想。

住持问男人,有没有法子补救?

男人看看他,说,你信我?

住持点点头。男人道,中轴之所以扭曲,是因为莲花座并非整块木材,镶拼而成是不承力的。而这主轴只是一支木方。若我来做,就用上好的柚木做中轴,外围包上铁筒,做成“出水莲花”。以莲花托起佛座,铁筒用爆炸螺丝固定在地面,就算六级地震都唔受影响。

住持说,好,我就交给你做。

男人说,你点解信我?

住持点点头,因为我记得你。

他请男人到他禅房,从柜桶里拿出一沓发黄的宣纸。展开来,都是一幅幅佛像。他说,师父一直留着你画的佛像。他圆寂前,我问,这些佛像怎么办?他说,留着,等你回来。

师父画佛,是跟师祖坚性和尚学的,也受过罗宝珊的点拨。他这辈子,只教过一个人,就是你。这些画,物归原主,你都拿回去吧。

庆师傅和竹林寺住持云行法师的渊源,外人不了解。但后来,竹林寺和寺方信众的佛像,都由庆师傅来做。

庆师傅制成一尊水月观音,盛夏午后,给住在路环林茂塘的居士送去。路环,山长水远。当他返程时,已见斜阳。就取道筷子基,想抄条近路。经过荔枝湾,见被废弃的大型船厂,隐于山水之间。他看那三支高大吊船架,直直伸向天空,像将那霞蔚云霭裁切开来。裂缝间透射出了一缕光,灼了他的眼睛。他不禁站定了。这时候,听见了婴儿的啼哭。他怔了一下,仔细听,啼哭却又没有了。他摇摇头,想这荒郊哪里会有孩子,大概是野狐之类的,听错了。便又往前走,却又听见了哭声,比方才更加大,声嘶力竭。

他终于循声找过去,踏着一地的碎木和铁屑,空气中有发酸的锈蚀的气息。终于他看到一艘破旧的蓝色快艇,用铁链半吊在空中。那哭声是从这小艇传出来的。

当庆师傅看到那个婴儿时,他不哭了,只是看着这男人。彼此对视一下,婴儿忽然笑了。他甚至没有一个襁褓,只是草草地裹在肮脏的窗帘布里。那窗帘已经褪色,上面依稀看得出是重叠的海星。庆师傅爬进小艇,抱起那孩子。小艇颠簸了一下,在空中荡漾。一左一右,一右一左,他们好像在汹涌的海潮里了。

庆师傅将婴儿抱到了香婆婆面前。

明香伸出干枯的手,在孩子的脸上摸一摸,她无声地笑了。因为只剩上下两颗牙齿,被烤烟熏得黢黑。为了防止漏风,她紧紧抿上嘴,使劲地说,这也算是你的后。

然后她用力地跟上一句,记得让他读书,读《论语》,考状元。

说完这一切,她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忽然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着咳着,就阖上了眼睛。

段河身份证上,写着这一天,当作他的生日。

这一天他也要给香婆婆上香。庆阿爹说,太嬷嬷再多活一个月,就整一百岁了,为你断在了九十九。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连思睿将这些告诉连粤名。她看见,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后生嗰时,你太阿嬷有阵时,爱看一出大陆电视剧,叫《济公》,我就跟着看。有一集,说济公在灵隐寺出了家。他再回家,父母双亡,家里给管家霸占,他被赶了出来。走到野外,看到他未过门的老婆,人已癫咗。坐在荒地,用梳子梳一把野草,嘴里念,婆婆,媳妇给你梳头。

连思睿問,后来呢?

连粤名说,后来济公就使法力,把他们家宅子一把火烧掉了。你太嬷就一拍大腿,说,烧得好。再后来,济公就到处云游去了。

连思睿看父亲,原本稀薄的头发,剃光了,倒比原先年轻了些。但头顶又泛起了浅浅发茬,像是栖着一只水墨画的盘身沉睡的猫。她把阿木抱在自己膝盖上。阿木对着他阿公嘻嘻笑。连粤名说,我嘅孙又长大了。

阿木隔着玻璃,忽然将手伸出,贴在探视窗的玻璃上。连粤名也伸出手,贴在他的小手上。隔着玻璃,一大一小两只手就紧紧贴在了一起。

连粤名眼睛一热,模糊了。他将眼镜摘下来,在衣角上擦一擦,再戴上。他仔细端详阿木,说,两三年,我都未见过他没戴口罩嘅样。

连思睿笑说,唔使睇,就是林昭当年嘅样。

连粤名看女儿笑,眼神里忧心忡忡。他说,你在外头都好?

连思睿说,我还好,但外头不大好。阿爸,这几年你在里面,没看过的很多,也躲过了很多。是好事。

说完,她从包里掏出那封委托书。连粤名也不细看,直接翻到后头签上了名。连思睿问,你确定要卖了这个物业给阿弟?

连粤名说,他要结婚。不卖,怎么在纽约买楼,难道让他困街?

连思睿将委托书装起来,说,那倒不至于。他上班那家IT公司,薪水都几高。

连粤名犹豫了一下,说,女,何翠园那头,我也想卖了,你也好安一头家。

连思睿的嘴角抖动一下。她咬咬牙,说,连粤名,你唔好以为依家交代后事,就可以痛痛快快去了断。我要等你好好地出来,正经继承你嘅遗产。

连粤名低下头,半晌不再说话。连思睿看见父亲,额角的青筋勃起,如同若干年前隐忍而缄默的样子。

阿爸。她说。

连粤名再抬起头,看见女儿手里捧着一只核桃。打开来两半,里面藏着一个小人。再仔细看,原来是一尊极小的观音。

阿爸。她说,您记唔记得,我小时候你教我背《核舟记》。我以为都是人做出的故事。你看,再难的事,谁又说做不到呢。

連思睿问段河,那枚核桃观音,是不是阿爹刻的?

段河说,唔知。

她又问,那么,又是谁放进那尊德化瓷的观音里的呢?

庆师傅用核桃雕刻观音,是跟一个女人学的。女人姓段。

那时,他还叫延庆,是他的法号。他从晋中一路南下,进入苏州吴县。步履劳顿,连行两日,仿佛下不完的大雨,他只缘着太湖边走。只觉得头皮一阵阴阴痛。雨水顺着他长而打结的头发,冰凉地渗进去,那戒疤却是灼灼的,烧得他心里一紧。

他想他和师兄弟们给赶出山门的黄昏,也是下着大雨。他回过头,尚看见戴着红袖箍的年轻人,正将大势至菩萨身上的金箔一片片凿下来。菩萨便露出斑驳土色。韦驮给扔到了山门外头,恶形恶状,原来也是泥胎,被踏上一脚,泥泞里头是稻草。从那天开始,凡阴雨天,他头上的戒疤就火烧火燎。

他想,这样也好,至少让他不敢慢下脚。雨太大,他的眼睛睁不开,只见面前是一片泽国。茫茫瀚瀚,那湖面似乎越来越大,不见尽头。他的头不再那么疼了,眼前却也模糊。

待他醒过来,幽明灯火里,看见一个细长身影站起身来,用吴侬语唤。便有另一身影远远地靠近。他看清楚,是一老一少两个人,父女俩。

女孩端过来一碗水,让他手捧着。他喝一口,是熬了姜的红糖水。他抬眼看,女孩梳着独辫子,是江南人细长的眼睛,眼仁清凌凌。

老的那个,回头望他一望,说,你睡了整一天一夜。说话间,手没停,手指间飞快,苇草在手里腾挪,在编一只筐。

他望向外头,天阴沉沉。老人说,囡,去做午饭。

他想,原来是中午了。外面还黢黑的,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水流从屋瓦上流下来,像是一道帘幕。老人放下手里的活,站在门边说,这雨,要下到啥辰光?

他后来知道,这一条村的人,都姓段。

雨季时,太湖水涨。整条村便遭水淹,无田可耕,是不得已的农闲。人便镇日待在家里,做些编制手工的细活,渐渐也都发展出产业,可以换工分。淖里有丰盛的苇草,水塘后细竹成林,材料是不缺的。

段大叔和闺女段九菱,下晌午,便坐在檐子底下,不声不语,手不停。

待他能起身,段大叔将一摞衣服给他捧过来,说,都洗干净了。一直不见太阳,用火烤干。

他看自己身穿的是手织的粗布衫裤。洗好的衣服里,有一件内着僧绔,靠裆磨破处,密密用线补好了。他换上衣裳,走到门跟前,望一望外头。

段大叔说,这雨十天半月不会停,住些日子再走吧。

他不出声。段大叔问,你叫什么?

他张一张口,终于想起自己的俗家名字,就回,庆余。

段大叔说,积善之家,必有庆余。好名字。

他看见墙上挂着一面镜,镜子上烫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镜里头影影绰绰一个人,是自己。一头乱发给剃掉了,剩下个头光面净。他看见了什么,下意识用手遮在了头顶。

他听到一把清脆的女声,说,别动。

但已经迟了,手上黏腻腻。

段大叔说,就是头上的戒疤化了脓,你才烧得醒不过来。烫得这么深,你师父下手狠,没打算让你还俗。

段九菱走过去,将一只蛤蜊壳放在他手里。打开,雪白的一层膏,里面是浅浅的猪油味。

段大叔说,我们这里的和尚,自来出家不离家。不像你们给赶了出来,就无家可归了。

段九菱洗净手,用指头从蛤蜊壳抠出一小块猪油,在他头顶轻轻点。很轻,掠过便是星星点点的温热。这温热顺着他的头皮,沿着全身传下来,他就不这么冷了。

待他头上长出薄薄的一层发茬,还没有走。村里人,知道他们家里来了个亲戚,是九菱的远房堂哥。都跟着九菱,唤他阿庆。

他不说话,人人当他哑,却又看到他的勤快利落。雨季过去,太湖湖面水降下去,淹没的村庄慢慢现出来。他白天下地。傍晚收了工,编织的活,他从旁看一遍,便就会了,坐在檐底下帮九菱编织。手快如梭,天未黑透便是一只篮。

九菱不禁停下来,看着他编,说,真是一对好手。

夜里头,就着灯,他们吃饭。九菱用自家米酒腌的活炝虾,给段大叔盛上一碗酒。米酒的后劲大,段大叔倏忽有了醉意,摇晃下身子。嘴里过了个门,像是嘈嘈切切丝弦声。便唱,“他笑你种桃栽李惜春光,难耐黄卷与青灯;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冷淡仕途薄功名……”一把苍声,阿庆想,这是弹词啊。本该是他陌生的,为什么又觉着熟悉?

九菱把门掩上,说,阿爹,快别唱了,给人听到,又该说我们家落后了。

话音刚落,却听见另一把声音幽幽起,“怀人不见又系难成梦,复我愁倍重,音问凭谁送,唯将离愁别绪谱入丝桐。”阿庆闭上眼睛,想的是阿嬷在身边。阿嬷一句,他一句。一祖一孙,都是把老腔。

九菱和爹对望一眼,不再说话,由他将这首南音唱完。九菱也想,这唱的是什么,没听过,却好像早就听过。

段大叔走到屋子角落里,坐下来,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截木头,坐下将木头夹在腿间,便是雕雕凿凿。不知是什么木头,应那叮叮当当声,一股清凛的气息在屋里荡漾开来。

第二日,阿庆去田里上工。看见桌上摆着他昨晚编的篮子,里头是给他带的饭。蒙在篮上的是块青印花布,上头栖着一只碧绿的纺织娘,怕是昨晚进来的。他想,怪不得听了整夜虫鸣。他挥手赶那纺织娘,却赶不走。再定睛看,原来薄如纸的竹皮编成,青翠带露,像真的一样。

这年雨季,太湖水泛。水退了,还赶得上播种插晚稻。插秧是力气活儿,心还得细,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段大叔有老风湿,到了后半晌,便顶不住。阿庆让他歇着,自己继续做。脚踩在泥泞里,没下半条腿,再拔出来,又要一把力气。

忽然,他觉得脚底砥实,一个愣神,只觉踩在石头上。他想把石头抠出来,防它压了秧苗。手插下去,却摸到凹凸的边缘。他摸索着,一点点地,把它从泥泞里拔出来,比石头轻,原来是一块木。他仔细看,木竟然有眉目。他想着,就把这块木放到田边的水渠里洗。洗着洗着,眼睛却放大了。他向四周小心望一望,这才蹲下身来,用指甲一点点地将缝隙里的泥巴抠下来。这块木的面目清晰了、舒展了。在暮色里头,他对这木头双手合十,默念,然后将它藏在水田边的蒲草中。

他远眺一下,太湖的湖岸,离这水田不过百米。这块木,应该是大水时,被湖水带来。他看那浩渺的水,想,大概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带来的吧。

段大叔看见他从怀里头,将这尊木雕的水月观音拿出来。

段大叔呼啦站起来,说,你怎么把“四旧”往我家里带,知道会出人命的吗?

阿庆跪下来,说,我一个出家人,见了菩萨不救,由它烂在地里?多谢大叔这些天的照顾,我也该走了。菩萨我带走,累不得您半分。

段大叔说,你当真要走?

阿庆说,这菩萨,是来唤我的。

段大叔哈哈大笑,说,你说,这菩萨是来唤你的?

阿庆坚定地点一点头。

大叔忽然正色,说,你跟我来。

他跟着,走到了后厨,大叔抱开了角落里的柴火堆,现出一口大瓦缸。大叔将盖子揭开,叫他往里头看。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只闻到一股朽木气息,从缸里冒出来,有些冲鼻。

大叔躬下身,将缸里的拿出来,摆在灶台上。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如石化一般。原来是形态各异的观音。大叔摆一尊,就面对菩萨合一个十。灶台上摆满了,便又摆在窗台上。杨柳观音,泷见观音,圆光观音,一叶观音,岩户观音,叶衣观音,六时观音,普照观音,鱼篮观音,不二观音,持莲观音。阿庆数一数,统共三十七尊。

这些菩萨大多身体斑驳,有经长期水浸霉黑的痕迹,有的残缺,但一样有慈济音容,是同一尊菩萨无尽的化身。

段大叔将阿庆手里那尊水月观音接过来,擦一擦,也摆上去。他说,那天,小将走以后,码头上都漂着这些木菩萨。太湖潮涨,他们就升上来;潮退,他们就降下去。许多天了,也没有被冲走。

我就趁着天擦黑,把他们捞起来,接回家。每次只敢接一尊,用了两个月。村里人望着空荡荡的码头,都说,菩萨到底都走了,去了西方极乐。

阿庆说,你不担心被发现吗,这么多“四旧”。

段大叔目光落在那水月观音上,说,这些菩萨是我雕的,舍不得。

阿庆不禁惊异,问,你雕的?

段大叔说,你看这鱼篮观音,是我爹雕的,一刀一刻。村里家家的佛像,都是我们家雕的。连崇济寺大雄宝殿里的菩萨,也是呢。

阿庆在吴县香山段家村学雕的最后一尊菩萨,是尊莲卧观音,不是跟段大叔学的,是跟九菱。

雕这尊菩萨,不用凿,也不用刀,而是用极小的银针和锥子。观音坐在一枚打开的核桃壳里。观音法衣的衣袂和莲座的花瓣,甚至手持的念珠,毫微毕现。

雕完这尊观音后,九菱便出嫁了。

庆师傅为连思睿制的滴水观音,整尊是青铜的,唯独脸相由柚木雕成。庆师父说,木有活气,所以要用在脸上。

段河将这尊菩萨送去了“连城”。

连思睿看见段河,似乎并不惊奇,只是侧脸看一眼预约卡,上面写着“何先生”。

她叫护士将椅子放下来,让段河张开嘴,转动内窥灯往里照。灯光太强,段河的眼睛不躲闪。她往哪里看,他的眼睛便往哪里走。光里头,男人的眼珠,竟是很浅的琥珀色,猫一样。她看了一会儿,说,起来吧。

她一边写报告,一边问,何生,点解来呢度?

段河漱一漱口,说,我来看牙。

连思睿头也不抬,你这一口牙,好得可以去做牙膏广告,要不要我给你写转介信。

段河愣愣说,我来送菩萨。

连思睿手停住,口气软下来,说,菩萨跟前不打诳语。送就送来,何苦搭上检查费。

连思睿看完上午最后一个病人,换好衣服走出诊所。护士冲她使一下眼色,她看见段河怀里抱着个盒子,坐得端端正正,半合眼睛,像是老僧入定。身侧却是自己的儿子阿木,紧紧揽着他的胳膊,蜷身子已沉沉睡去了。

一旁的钟点工阿姨走过来,有些慌地说,连医生,阿木一进来,看见这个后生仔就抱住他的腿,不肯放手。怎么拽都拽不开。失礼晒人。

连思睿听出她有开脱自己的意思。段河睁开眼睛,微笑说,唔紧要。

阿姨看出他与连思睿相识,吁了一口气,用不逾矩的眼神看他们一眼。然后说,连医生,咁我走先喇。

阿木也醒过来,从椅子上蹦下来,抱住段河的腿。脸贴在他的膝盖上,像只亲昵的小动物。

连思睿喊道,木。

他才回过头,看看自己的母亲,嘴里发出吱呀的声音,也是小动物的。连思睿看到他的口罩,已经被沉睡的口水浸湿了。段河的膝盖上,也湿了一块。她抽出一块纸巾递给段河,同时拿了一个新的口罩给阿木换上。阿木站得很定,由她换。段河说,佢都好乖。

連思睿望他一眼,说,我约了人饮茶,一起去?

段河第一次置身于围村的茶居。

以往在澳门,做过一阵荷官,他闲时便去茶楼为客人买点心。内地客人出手阔绰,小费给得格外多。便是要吃氹仔“三记”的莲蓉包,去的茶楼远些,也心甘情愿地跑去。小一年,竟然将大小的茶楼跑了一个遍。后来到了香港,大澳附近的茶楼,多半是开给观光客,里头的陈设古色古香,多半透了一个假。味道是不怎么样的。

这个茶居,叫“得美”,里头实在陈旧破落了些,地方也小。可是人头涌涌,声响震天。店堂的气息不算洁净,荡漾着一种浓郁和丰腴。

连思睿眼睛找了一下,远处有人向她招招手。她便疾步走过去。阿木倒比他还快些,走到一桌前,便扑到一个人怀里。段河不禁有些发愣,因为这是个十分壮硕的黑人青年。青年将阿木抱起来,高高举了一下,这是很亲热的举动。但是在这公共场合,又是有些突兀的。阿木欢快地叫起来,他也咿咿呀呀,便试图又举起。但这时有个苍老的声音喝止了他,他便将阿木放下。

这是个形容洁净的老妇人,瘦削,黑黄脸色。她拉过水盅,为连思睿洗杯子。一边说,照旧,我点了寿眉。

叮叮当当,洗得很利落。段河看见她的手骨节粗大,有突起的筋络,是终年劳作的手。

她想起什么,厉声道,唔识叫人?

那黑青年猛醒一般,看着连思睿,使劲地唤一声,连……连医师。

这一声像是花了很大的气力,声音却是含混的。

连思睿便说,仔,张大口,俾我睇下牙点样。

黑青年就张大嘴巴,给她看。连思睿说,都恢复得几好,要食少啲糖。

妇人说,除了水果,我一粒糖不给他吃。费事像上次痛到满地滚。

这时,她用手摸一摸阿木的头,感叹道,禁堂食禁到,我哋都好耐未见啰。木仔又长高咗。

连思睿说,系啊,见风就长。

此时,段河看着黑青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点心车上的叉烧包。转过脸,看着老妇人,嘴巴又发出咿呀的热切的声音。老妇人摇摇头,将叉烧包端过来,说,一刻都唔等得。

她发现段河看着他们,便笑笑对他说,见笑啦。我嘅孙,阿咒。

她说得过于庄重,语气近乎某种宣誓。接着又用强调的声音说,唔系宇宙嘅“宙”,系咒语嘅“咒”。

段河能感觉到,她的笑背后,有一种在辨认的表情。这让她的笑容有点意味深长。

这时,连思睿问她,枝姐,你知唔知香港都有间灵隐寺?

老妇人又笑,仲叫我枝姐,过几年就是枝婆婆啰。先生做盛行?

被她突如其来一问,段河便说,我做佛像。

枝姐愣一愣,便道,好啊。可惜我们莲花庵不供菩萨,不然跟你请一尊。

这时,他们听见阿木的声音。阿木正要从阿咒手里抢过一只叉烧包。阿咒护食样,把包一把藏到自己身后,神情紧张而焦灼。阿木终于哭起来。连思睿从桌上拿起另一只叉烧包给他,说是一样的,他却不要。枝姐不说话,只是将手里的茶盅重重地放在桌上。阿咒看一眼她,犹豫了下,将叉烧包捧到了阿木面前,同时舔了下自己厚厚的嘴唇。他的动作,像一只大而笨拙的动物,这时的眼神是很温厚的,还有一些单纯,属于大而年幼的动物。

阿木与他恢复了亲热,依偎着他,吃那只叉烧包。段河终于看懂了。尽管肤色不同,但他与阿木有着同样的眼睛,颟顸而天真,眼距宽阔。

他们的亲热,或出自本能。同类的亲爱,在彼此的眼睛中,有自己。

枝姐与连思睿,也是熟稔的样子。她没有点茜香牛肉肠,说记得连思睿不能吃虾米。她们漫无边际地聊天,有时枝姐会略为激动些。言及时事,说到政府及女特首的不作为,说到自己轮候公屋的艰难。连思睿说,早两年劝你申请,现在是难多了。

她便正色道,那怎么一样,我有手有脚,头先我揾到钱,使乜靠政府!可这几年,有点做不动了,又有疫情。我自己冇乜所谓,但我死咗之后,咒仔点算?

枝姐抬起手,将咒仔后头的领子翻翻好。咒仔回过头,看着他阿嬷,眼神空洞,忽然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她说,连医生,我有一口气,都不会送他去福利院的。

连思睿沉默了。阿木从桌布上扯出一根线头,越扯越长。

段河让企堂加了一壶茶。连思睿这才问,枝姐,阿咒的钢琴学得怎样?

枝姐的表情就松快一些,说,都几好。先生说,这样学下去,两年后可出师。呢排又学了几支曲,乜松的。

连思睿也高兴起来,门德尔松。阿咒好叻,我那里还有一些琴谱,得闲拿给你们。

枝姐摇头说,不用不用。连医生,咒仔看不懂琴谱,都是靠个听。她停一停,说道:你送我们那架钢琴。上次请人来调音,我才知道原来……这么贵的琴,真是唔好意思。

连思睿摆摆手,唔使客气。这架琴,放在我家里也是落灰,好占地方。

他们走出茶居,枝姐塞给连思睿一袋菜,说,今早摘的,用泉水洗干净了。

连思睿惊喜道,以为今年没种了呢。

她对段河说,枝姐种的菜,九龙新界都有名的,港岛客开车来买,人都叫“仙枝菜”。

枝姐便大笑起来,精瘦脸上是纵横的皱纹。她说,别的不敢说,要说种西洋菜,我罗仙枝认第二,冇人敢认第一。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枝姐低声讲,连医生,西洋菜煲猪骨俾佢饮,好多维他命。

经过了一间“通益琴行”,阿咒脸贴在玻璃上,发出咿呀声音。枝姐和连思睿会心看一眼,便放他进去。阿咒径直走到一架钢琴前头,坐定。他伸出一只手指,试了下音。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继而奔跑。在奔跑中,音乐潺潺地流淌出来。他们看着阿咒焕发神采,无拘无束,像个黑色的、壮大的精灵。

连思睿轻轻说,你们那架老斯坦威,可惜了。

枝姐說,修不好了,琴柱都断了。话时话,咒仔也弹了许多年。我舍不得扔,还摆在谷仓里。太大,若不然……就烧给文小姐了。

这时,阿咒又起了一个音。

是巴赫,C大调前奏。连思睿闭上眼睛,她回忆起,若干年前的冬至。相聚到了尾声,她弹巴赫。熟透的谱子,忽然忘了。有个少年,在静寂中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伸出手指,弹了几个音。她就记起来,接着弹。少年未走,待下一个段落加入,为她和音。

连思睿情不自禁,走过去,坐在阿咒身边,加入了他。四手联弹,天然的默契。优柔而坚定的乐曲,渐行渐远。

他们站在十字路口。

段河说,你弹得真好。

车水马龙,其实听不太清楚,但是从他的口型,连思睿看懂了。她淡淡地笑一下。

阿木躺在段河的肩头,睡得很熟。段河说,送你去诊所。

连思睿摇摇头,说,下午吴医生当值,我要带阿木去见他阿公。

段河说,那我送你回家。

连思睿说,不麻烦了,就在附近。

她想将阿木从段河怀里抱过来,但是手里有西洋菜,还捧着那只盒。

段河说,请菩萨,要捧得端正。

她低下头,那麻烦你,唔该。

段河帮连思睿,将观音摆在客厅的佛龛上。端端正正,菩萨脸上,是午后的好阳光。

云月花。段河说。

什么?连思睿将一只沙田柚捧来,将旧的供果换下来。

段河说,云月花,望月见云。这佛龛的花板,是五六十年代的花型,有年头了。

连思睿沉默一下,太阿嬷留下的,我从老屋搬来。

段河环顾一下。这客厅很小,虽然家私少,即使一个神龛,都占去了很大地方。

连思睿说,斗室一间,两仔乸⑩够住了。

佛龛旁边,摆着三幅黑白相片。连思睿点上三支香,插上。烟雾袅袅地升起来,段河看到居中是位脸相严厉的老人;旁边是个中年女人,面目平凡而清寡,嘴角下垂;還有一个年轻人,很清秀,身后是深灰色的东京塔。

香炉里,是未去壳的金黄稻米。连思睿说,除咗阿爸阿弟,我哋一家人都系呢度。

段河向外头望出去,可以看见大帽山,完整的山脉,起起伏伏,是一片苍翠。

他说,以前我在澳门住时,窗口也能看见这样的山。

连思睿在午后接到电话。当时她正用开水焯西洋菜,煲猪骨汤。

地产中介在电话那头,说,连小姐,有人要买楼。

连思睿愣一愣。

中介以为她犹豫。忙说,连小姐,你知道呢排市况已经好差,美国加息,好多人移民走咗佬。楼市今年都跌咗一成半。新楼都冇人买。

连思睿问,佢知唔知,我呢间系凶宅?

中介说,佢知道。系有客指定要买你层楼,出价仲高出市价一成。

连思睿对父亲说了。

连粤名看她拍的阿木饮汤的相片,说,女,这西洋菜煲得好,看上去好甜。你依家的手势好了好多。

连思睿说,真系西洋菜好,枝姐送来的。天冷,越冻越甜。

连粤名沉吟,哦,是带孙揾你睇牙那个。佢孙嘅名都几得意,叫阿咒。

连思睿笑笑说,阿爸记性好。记得清楚过我诊所的姑娘。

连粤名苦苦笑一下,仲可以点,好多嘢,如今想忘都几难。对了,你诊所那个同学,对你还好?

连思睿说,就还那样,轮流当值。下昼佢当值,我就来看你啰。

连粤名看看她,说,女,为自己考虑多啲。眼下这情形,还有个对你好的人,不易。

连思睿沉默了一下,摸摸阿木的头,说,阿爸,太阿嬷这楼卖是不卖?

连粤名也沉默,半晌问,如今中介都好蛊惑11,这客当真知道,是凶宅?

连思睿点头。连粤名说,市况这么差,我哋屋企……我是不太信什么否极泰来。你留心多啲。有空呢,间屋都要执一执12。

入冬,疫情有了反复。诊所的生意便再次清淡。

连思睿发现自己名下客人,有些是吴医生转过来的。

她笑着说,吴耀城,陈师奶咁挑剔,你转给我,不担心我砸你招牌。

吴耀城愣一愣,我一个人做不完,算你帮我。

连思睿道,做不完?诊所都快拍乌蝇了,你做不完?

吴耀城头没抬。过一会儿,他说,思睿,周末大学做同学会,你同我一起去?

连思睿将橡胶手套扔在垃圾桶里,狠狠地说,你是不是医生?知不知道政府限聚,犯法的。

吴耀城说,说是聚会,不过是去韩教授家。韩教授过身,你没去,下个月韩师母要去住老人院。我们想替她送送行。

他说,思睿,都过去几年了,大家都好挂住你。

连思睿望一望外头。人是少了,一个女人牵着她的狗。狗是阿富汗犬,戴着伊丽莎白圈,走得很快,风尘仆仆。女人跟不上。狗走慢了点,走到了诊所门口,抬起腿,撒了一泡尿。女人拿出一个水壶,在地上冲洗,草草的。

护士走出去,和女人争执起来。

连思睿抬起头,定定看着吴医生。她说,吴耀城,我不去。你收留了我,你就是我的同学会。

“做冬”那天,连思睿照例将阿木送到林家。

林太太做了一桌菜,满目琳琅。林医生说,冬至大过年,坐下一起吃吧。

连思睿摇摇头,放下节礼,就往外走。

林医生说,思睿,你等等,我有几句话说。

连思睿站定,等他说。

林医生说,听说你们诊所,发现了病例?

连思睿说,嗯,封检了。我和阿木都没事,家居观测,今早做了快测才来。

林医生说,哦,咁唔使返工?

连思睿看阿木将沙发上的折耳猫抱起来。猫挣扎了一下,跑了。她说,冇工返了。

林医生仿佛字斟句酌。他说,思睿,按理我们没有资格说这话,但现在不说,以后怕没有机会说了。

这时,楼上响起了剧烈的弹跳声,沉重而均匀。林太太叹一口气,说,细路又跳绳。现在什么世道,体育课都在家里上,做冬都叫人唔安乐。

林医生轻轻咳嗽了一下,打断了太太,却提高了声量。他说,思睿,你知道,我们只有林昭一个儿,依家只得阿木这个孙。我们年纪大了,林昭家姐在加拿大,想让我们过去。我们,想把阿木带过去。那边的条件,也比较好。你一个人带着阿木,已经六年。你还年轻,唔好将一辈子捐进去。没有这孩子拖住你,你都好向前行一步。

连思睿说,你们让我,向哪里行一步?

连思睿坐在黑暗里头,听不到一丝声响。她想,万家团聚的日子,怎么可以这么安静。没有月光,外头黑透了,却能看见大帽山的轮廓,是被盘山路的路灯连缀成的,时斷时续。还有几个引航塔,颜色血红的,一明一灭,一灭一明。

她终于起来,点上三炷香,插在香炉里。这时听到手机响。

是段河。他说,连医生,灵隐开了素斋,阿爹话请你带阿木来做冬。

灵隐寺里也是难得的静,静得能听见外面的泉声。

虽已是冬日,“至止亭”边的泉水还是流得潺潺的,声音未有夏天时丰盛,渐渐细隐而辽远。

素膳摆在乐善功德堂后的一处斋房。

开斋的是住持逢未法师。以往灵隐寺的素斋,是有讲究的。灵隐的开山住持灵溪法师,是在鼎湖山庆云寺出家的。庆云寺是岭南著名寺庙,寺内有“千人镬”,可容纳八方善信。灵溪建了灵隐,也在寺内置了几口大镬,并且建吉祥居等静苑供善信居住。早前香火伶仃,大镬再派不上用场,但那几样素斋却从灵溪时传了下来。

灵隐的寺众,多是附近的水上人出家的。如今寺内萧条,这时多半返了屋企团聚,逢未便也由他们去。除了逢未法师、庆师傅与段河,靖常和他的女阿影。还有一个中年僧人,逢未只唤他鹿和师父。

只见这鹿和师父一只胳膊打着石膏,夹菜也不方便。别人都在照顾他,他便笑着单手回礼。连思睿只觉得他十分面善,不知在哪里见过。脸色是蜡黄的,清瘦,虽有风霜,仍然看得出眉宇间的挺秀。

鹿和说,要说这三宝素烩,还得吃灵隐寺的。其他庙里做的,里头总有股草菇的腥气。

庆师傅说,你再不来,逢未大师也快手生了。我们平日,只能吃到他炸的素春卷。

逢未大师哈哈大笑,脸上的肉也颤一颤,好像尊弥勒佛。他说,以往跟灵溪师父学的,还有“雪积银钟”“酸甜斋”“佛蒲团”,都能做个八九不离十。只是“鼎湖上素”我却几十年都做不来。

连思睿笑笑说,鼎湖上素,我太阿嬷倒会做,唔知正不正宗。以往在佛堂里,她用一口大锅做。可她跟我说,好味的秘诀,只有一样,就是用鸡汤吊。

逢未大师道,阿弥陀佛,这可是罪过了。

鹿和说,罢了。如今能进佛堂的,都是“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

连思睿心里一惊,忽然抬起头。鹿和见她望向自己,眼睛一动不动,也微笑问,这位连施主,可想起什么来?

思睿不说话。他便将袈裟撩起一边,目光噱然,念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连思睿说,原来真的是……

段河吁一口气说,鹿和师父清修十年,叫群报纸佬败了修行。

连思睿望一望眼前人,面目虽清癯,却并不如新闻中说的脸相悲苦,倒有几分天然的朗朗神采。

前些天的甚嚣尘上,不过因为一桩案件。大屿山地塘荒郊的一间寺庙失窃小金佛,又被放了火。盗贼被寺内僧人发现,搏斗一番归了案。这本不算什么大新闻。可媒体却在医院发现,那为保寺产与盗贼打斗负伤的僧人,是当年的一个大明星郭鸿宇。这郭先生,纵横娱乐圈十多年,忽然远离大众视野,音信杳然。有传移民了,有传暴病身亡,还有传他为争祖产被人暗害了。这一现身,便将之前世今生翻了出来,说他放弃了二百多亿的家业继承权,当年又怎么断发为红颜。还一一梳理了他在“港视”演过的角色,最出名的就是济公。说和信银行的太子爷,如今境遇一身褴褛,形同济癫,得个“惨”字。

鹿和笑说,人哋咸鱼翻身,我叫济和尚翻红。

连思睿看他,随意着粗灰直裰,却想起他在另一出古装戏中的烈马轻裘的少年样。那还是她中学时候,班上女生流行荧光贴纸,贴纸上都是他。如今面前这个人,好像是那贴纸被岁月烟火熏染过,发了黄。但仍有一种可亲,是当初的。

逢未法师说,连医生,俾个机会你。若你是媒体,问鹿和个问题。

连思睿愣一愣,说,一个?

鹿和点点头。

连思睿便问,你当年为什么出家呢?

鹿和说,报纸上有写。

连思睿说,报纸写,你说是因为当年演了济公,开了悟。我不信。

鹿和说,嗯,我打了诳语。

连思睿问,那是为什么呢?

鹿和说,因为我怕鬼。

他说,因为,我从小怕鬼,夜里睡不着。我阿妈就坐在床边,给我念《心经》。那一年,我阿妈死了,再没人给我念《心经》。可我还是怕鬼,就出了家。

连思睿犹豫了一下,说,你有没想过,你妈过了身,也是一只鬼。你有乜要怕呢。

夜里,连思睿和阿影睡在禅房后的静苑,觉得水声渐渐大了。朦胧地,她听到依稀的琴音。胡琴声里,有些压抑的沙哑男声,断续传来。唱的是一支曲,她听不分明是什么,只觉得唱了一遍,又是一遍。一遍又叠上了另一遍。

早上,她被一阵鸟鸣声惊醒。推开窗子,是清冷晨风,夹着潮湿的泥土味道。窗外头有一大片的草地,几头牛或行或卧。一头在吃草的,这时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眼睛是漆黑幽深的,与她对望好久,才“哞”地长叫了一声。牛群向远处走去,脖子上的铃,清脆悠慢地响。

寺庙大殿外,只有个少年僧人在扫地。看见她,双手合了个十,说是逢未法师在做晨课,嘱托为她留了斋。不一会儿便为她端来了粟米粥,还有紫薯,说都是寺里自种的。

见她四围望一下,小和尚就告诉她,庆师傅带着段河去后山了。

她没想到,灵隐寺后面,有这么一座山。大约是弥陀山的南麓,虽不高,但是苍青砥实,山岩都是大块的,斧劈一样,有几分宋画里的韵致。山风吹来,岚气袭人。恍惚间,她竟觉得不是香港了,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随小和尚的指引,由“至止亭”沿溪而下,溪水渐渐宽阔,出现一座简易的木桥。她走过桥,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有些刺耳的噪音,将那潺潺的流水声划开了。

当那电锯声停了,片刻,便响起了沉顿的斧凿声。锤打在斧头上当当的响声,却是清越的。

她终于看清楚,眼前是一块空旷的平地,大约以往是采石场,人为地形成了一个山谷。整齐垒着一条条粗大的原木,而另一边则是已开好的木材。

她看到了段河。段河背对着她,正和庆师傅,一人一头抬着一方木头走过来。大约已经劳作了许久,他精赤着上身,腰间别着一块毛巾。能看见肩胛因为用力而鼓突的肌肉。背上布满了汗珠,在刚升出的朝阳照射下,发着晶亮的光。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木头搁下。这时,庆师傅看见了连思睿,道一声“早”。段河才猛然回过头,看见她,是一时无措的样子。

他转过身,胸脯上的汗珠还更密些,慢慢淌下来。庆师傅远远抛过来一件汗衫,说,穿上。

段河用毛巾擦了一把,胡乱地将汗衫套上。庆师傅从后腰拿出了烟杆,在烟斗里装上烟丝,点上,吸了口,吐出来的烟,像晨雾。看他们一眼,远远地走开了。

段河坐在原木上,拿过一个水壶,咕嘟咕嘟地喝水。他看一眼连思睿,说,今日唔使返工?

连思睿说,你唔记得?我们诊所发现病例,封检了。

她也坐下来,拍一拍身下的原木,手掌被粗粝的树皮震了震。她说,做佛像,要用这么大的木吗?

段河侧过脸,嘴角一咧,灿烂地笑,孩子似的。他说,你以为我只会捧块木,在手心里雕雕凿凿?我同阿爹做过最大的佛像,有三四十尺高,全部木结构,光佛头超过六吨重。我哋成日要做粗重嘢,家常便饭喇。

连思睿望着那累叠的木材,轻叹一声,以往在寺院大殿里,只顾着发愿,看菩萨都好像从天而降。原来底里全在这里,一尊佛,万棵树。

段河说,万棵树倒没有。但造佛像,一棵树可用的却不多。我们挑木头,先要选树龄近的,这才是第一步。就连同一棵树,木质也不同,还要去掉芯和皮,只取最方正、上好的一段来造佛像。开了木材,也还是不能用,要等。

连思睿问,等什么?

段河说,等它干,这叫开气。但又不能让它干透了,干透了别说雕刻,电锯都切不下去,要半干。在空旷地方透气,里头的木纤维就随着天氣自然变化。要经一冬一夏,一年就过去了。按老法子,起码要摆三年。你看那边几方樟木,我来时就摆在那里,还在开气。

连思睿说,我太阿嬷留下一只樟木箱,几十年不生虫。这是造佛像的好木头?

段河说,倒不一定,小些的佛像用樟木好,容易雕刻,下刀顺滑,可太大了容易起浪。我们做大佛像,爱用柚木,膨胀率稳定。特别是缅甸柚木。阿爹带我去曼德勒看过乌本桥,好几公里,全是柚木做,在水里已经百多年。你来时在溪上看见那座小桥,是我造的,也是用柚木。

他从地上捡起一小块木头,给连思睿看,你瞧,这木纹平平整整,是块好木头。我们做雕刻的,要先理顺木的纹理,木有长纹和短纹,又有横纹和纵纹,收缩度不同。认准了,顺势而为,才好下刀。这下刀,第一步叫“去大柴”,都是大师傅做,就是为了让这纹理出来,靠的是经验。

连思睿说,我听说西南赌石,一块玉切开,成与不成,靠运气居多。

段河笑说,对新手是运气,我可未见阿爹失过手。“去柴”后,“修光”“打磨”多半是我的活儿。打磨后要“做底”,就是上漆灰,这一道难,我学了五年。难在厚薄干湿都不好把握。一干了,就贴不上金箔了,只能从头来过。我们同行里,有用“猪料灰”的,猪料就是猪血,有黏性,加入复粉搓匀,韧性很大,批灰不易干。可我们不用,阿爹说,菩萨有眼睇,要遭报应。

连思睿想一想,说,像宝莲寺大雄宝殿里大佛那样的佛像,要造多久?

段河搓一搓手,迎着阳光,挑去拇指上的一根木刺。他说,从选料到上金身,十年是要的。我们接了慈云寺的工程,阿爹做了十二年,我跟了五年,还在做。阿爹说,先把我在赌场里给人发牌的业,除一除。

连思睿说,如果这样,人一辈子,才够造几尊佛啊。

段河说,大概一半的时间,是用来等。开气、批灰,都要等。要不想等,也有人用“放水”,给树活受罪。

他指着一棵树,这时庆师傅走过来,看他们一眼,轻轻说,做嘢。

段河耸耸肩,说,一分偷不得懒,我回头告诉你。

回程路上,她打开手机,十几条留言。没来得及听,便又有电话打过来。是地产中介,说买家催促交割,价钱又提了一成。

中介说,连小姐,我估撞到“水鱼”,这可真叫,过了这村没这店。

连思睿听他最后说这句谚语,用了国语,别扭而流利。

交割得算很顺利。从签临约到落“大订”,不过一小时。买家是一对看上去很体面的中年夫妇,面目也算和善。

连思睿接过支票,禁不住问,二位当真唔使睇楼?

女人笑着摇摇头。她戴的墨绿口罩上,有公司的Logo,是几个字母拼成的埃菲尔铁塔。只露出深凹的眼睛和稀疏的眉,眼神苍老。

连思睿问,也没问题要问我?

女人说,买楼都是为个心头好,唔使问咁多。

连思睿说,那我倒想问一句,二位买这层楼,用来做乜?

女人撩一下额发,说,我肯俾多一成半的印花税,自然是用来投资。

连思睿笑一笑,买间楼龄四十多年的凶宅,用来投资?

中介在旁听了,汗都冒出来,说,大吉利是,连小姐讲笑。

女人轻轻一笑,我唔介意。我几十岁人,神鬼听多见多,介意就不会买喇。

晚上,连思睿哄阿木睡下,打开电脑。她想一想,将那买家的名字输入Google。这名字不多见,是个复姓“上官”——上官楚娥。

Google很快给了答案,是中环一间证券公司的高级基金经理。

公司网页上的照片,比本人年轻不少,还未发福,大约是多年前的照片。连思睿遮住照片上的下半张脸,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

她从床底扯出一只箱。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箱子,里头是阿妈袁美珍的遗物。翻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张圣史蒂反女校的毕业照。在袁美珍的后排,往右数第三个,是个留着整齐短发、表情拘谨的黝黑女生。翻到照片背面,连思睿对上了名字,叶楚娥。

在见到袁尊生之前,连思睿认真地做了心理建设。

对这个名义上的舅父,她其实很陌生。自她出生,并未见过几面。或者说,因为母亲和袁家的断裂,她的成长里,未有这个舅舅。

她听父亲连粤名说起过袁尊生在他们婚礼上的致辞,口气中不乏激赏。她亦毫无触动,像在听一出八点档电视剧里的桥段。

他们最后的相遇,是几年前在法庭和袁美珍的丧礼。丧仪上,她和舅舅——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作为连袁两家各自的代表出现。然而,她想,父亲说得对,这是个何其体面的人。即使面对尴尬且难以定义的局面,袁律师的举手投足,依然丝丝入扣,滴水不漏。

她不明白,袁尊生为什么找上官楚娥出面,买这间祖屋。

少年时期的上官楚娥,姓叶,跟她母亲云婶的姓。

云婶的父亲,是袁家的管家,自老太爷时就跟着从佛山来港。叶管家来香港没多久,便病死了。云婶少艾,便嫁给了袁府上的一个厨师。嫁了一年多,怀了孕。厨师只身回汕头老家饮人喜酒,不知为何就失了踪,生死未卜。所以,说起来,叶楚娥算是遗腹子。

因为叶老管家的关系,袁家对云婶母子是很善待的。念其孤寡,继续留下云婶做家佣。云婶是老死在袁家的。因为都说她克父克夫,也便没有再嫁。后来老太爷去世后,袁家少爷接了家业。这就是袁美珍的父亲袁熙焕。

袁美珍和叶楚娥,是同一年生的。袁美珍年幼,母亲过世。即使多年后,对这个袁家的大少奶,上下仍有许多议论,多半是因为她不算高贵的出身。袁家少爷留洋,学业未竟,带回了这个女人。众人都记得她是美的。但除了美之外,仿佛也并没有其他。她的到来,似乎打破了家族微妙的平衡。尤其是袁少爷和父亲的关系,渐渐势同水火。最终,她仓促地用一条丝袜解决了自己,许多人都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似乎可因此抹去她在这家里的一切痕迹。但她,留下了袁美珍。

云婶对袁美珍的好,或许出于某一种移情。她明白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成长的艰辛。尤其是几年后袁少爷继承家业,再娶,袁尊生出生。袁美珍在家中长小姐的身份,其实名存实亡。云婶对她的照顾,润物无声,谨守着主仆间的分寸。唯有一次,是袁美珍初潮,不明就里,恐惧万分。云婶发现了,利落地为她处理,然后紧紧抱住了她,让这个眉目清淡的女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这样过去了许多年。袁熙焕看在眼里,虽无声张,但心中是感激的。他知道云婶作为母亲最挂心的是什么,便将叶楚娥也送进了圣史地反女子中学,成为了袁美珍的同学。

然而,男人究竟是粗疏的,也想得太简单。他只看到了两个同龄女孩,因为单亲的境遇,在成长中的相互取暖。他有所谓新思想,也自诩打破了主仆殊途的禁忌。但是,他忘记了袁美珍经不起推敲的来处。一种谣言,先从袁家的仆佣中流传,说老爷与云婶的关系,远不是看上去这么体面。当年的少奶奶为何自尽,不为人知;厨师的失踪,也未免蹊跷。这些明暗,甚至发生在新太太嫁过来之前。不然,一个仆从的女,何以得到与小姐相同的待遇。

终于,流言出现在了袁美珍的学校。同学间开始饶有兴味地在袁美珍和叶楚娥的脸上,寻找某种相似之处。虽然的确徒劳,因为叶楚娥肤色黝黑,眼窝深陷,显然是来自厨师父亲的遗传。但是,这个谣言终于被袁美珍知道。于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称叶楚娥为“阿娥”,而是称她为“宾妹”。这自然是嘲辱她类似南亚人的长相,也钉死了她作为仆佣的身份。而在家里,她也主动疏远了云婶母女。她的自尊,让她在府中的处境,更为孤立了。

日后,因为受到良好教育,叶楚娥有了好的归宿。云婶也足以含笑九泉。在她去世前,对女有交代,要懂得感恩。这让叶楚娥在许多年间,并未中断与袁府的联系。袁家人不禁称赞这对母女的厚道。但可想而知,身为专业人士的叶楚娥,每次的出现,其实都在提醒自己昔日的仆从身份。

然而,袁美珍难以擺脱某种成见。在她嫁给了连粤名后,没有提及过叶楚娥的名字。这么多年,连思睿也极少听她说到一个叫“宾妹”的女人。最后一次听到,大约就是在参加了后母的丧礼回来。在一个午后,袁美珍拿出一本相簿,指着一个眼窝深陷的黝黑女孩,对连思睿说,呢个宾妹的样,咁多年都未变过。

连思睿记住了这双眼睛。

她将这张毕业照,放在了袁尊生面前,说,袁生,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隔了几年,袁律师见老了,眼神有些浑浊。连思睿的确很久没见过他。因为每周六港台十点档《港人说法》节目已停播了许久。她对袁律师的印象,多少被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口若悬河的嘉宾覆盖了。她想,他,也这么快就老了?

袁尊生也看着自己只见过几面的外甥女。连思睿这天戴着深蓝色的口罩,上面有一个握起的拳头,是某个NGO组织投在她信箱里的。信里呼吁她参加某个性别平权的运动。这个早上,她拆开信封,把信丢进垃圾桶,顺手戴上了这个口罩。

袁尊生想,这些年他看了太多被口罩遮住的脸。遮盖了半张脸,遮盖掉了一半的美或者丑,遮掉了表情,也实现了修饰。然而,他还是极少见到这么美的脸形,圆润柔和得像一粒卵。这脸形不是他们袁家的,闽粤人很少有这样的脸形,不属于袁美珍。

当咖啡送上来时,他们同时摘下了口罩。

然而,袁尊生说,思睿,你和你阿妈,始终还是有些像的。

连思睿听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舅父在她脸上,看到的实际是另一个女人的叠影浮现。她的外婆。

他们,都没有见过这个女人,然而时时感受到她的存在。此刻,袁尊生又闻到久违而熟悉的气息,和袁美珍身上的,一模一样。自家姐成年,就是这种气息,也来自那个女人。幽静的花香,一丝倦怠。袁美珍有些刚硬的面容,与之是有些违和的。但此刻,面前这年轻女人的面庞,却和这气息浑然一体。

连思睿在母亲的遗物里,发现了半瓶A Chant for the Nymph,产自Gucci,前调是素馨。

袁尊生说,睿女,你还留着那个香盒?我小时候,有次将你这个香盒藏起来。第二天,我阿妈所有的衣服上,都给烫了香烟洞。

连思睿把咖啡杯放下。她说,袁生,我不是来叙旧的。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袁尊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们半山那间物业,已经是银主盘,在法拍。皇后大道那间租约未到期。我还知道,你在和阿木的阿爷争夺抚养权。

他犹豫了一下,说,点都好。细路,我们可以一同凑大,也算是我为阿姐做点事。

袁尊生说完这些,好像松了口气,身体往后靠过去。他穿了件墨绿色的美式夹克,陷进了同样墨绿色的沙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好像沙发上孤悬一张惨白的脸。

连思睿看着他,许久,忽然笑了。她说,所以你买北角这间,是因为我阿妈死在了里头吗?

袁尊生抬起脸,眼神中有一瞬的紧张,迅速地松懈下来。这松懈让他的眼睛中老意丛生。他慢慢地说,睿女,人生在世,有些事,总要放低。

连思睿望一下外面,天色无端昏暗下来。她说,你以为,卖咗间屋,就和过去有了断?

她停一停,说,袁生,我知道你们做律师嘅,有好多行内古仔13。我哋呢行都有,你要不要听一个?

她说,我读书时,一个台湾同学讲给我听的。说是高雄曾有一起古早凶杀案,悬而未破。唯一线索,是嫌疑人曾经光顾某个牙科诊所。许多年过去,再满两个月,这个案件就过三十年的追诉期。警方忽然接到了报案电话,打电话的是诊所当年的牙医。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嫌疑人很快被警方捉拿归案,并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然而,很奇怪的是,罪犯的相貌,经过多次整容,已与当年面目全非。警方惊异之下,问医生怎么认出了他来。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笑笑说,警官,我没有认出他,但我认得他的牙。

连思睿说,袁生,你看,我们做牙医的,就是那么放唔低。

如不是因为段河新发的信息,连思睿可能一直未看到他早前发来的链接。段河说,他正在历史博物馆看敦煌展,今天是最后一天。当时连思睿正为阿木换上干净的裤子。

那条链接从WhatsApp发出时,是冬至翌日。打开,出现她不认识的文字。把这些文字输入了Google translation,自动识别为缅甸文,翻译为英文,还配了一段视频。

放水——一种处理木材的方式。柚木未从树身砍伐之前,即仍是生长中的树木,当除去树皮后,树木不会立即死亡,而是逐渐死亡。树木的水分在这段时间内,会慢慢渗出。用这个做法处理木材有其好处。因为木材由纤维组成,纤维则会吸收水分。将树木割下之后,将其平摆,纤维中的水分不会释出,因为纤维非常幼细,在开板料后,日后便会发觉有不少绿点或者黑点出现。而经过“放水”的木材则没有这个现象。

视频中有模糊的影像,是一些已被剥去了皮的柚树,却也成林。有些仍然有着繁茂枝叶,有些树干壮大,但树冠已光秃秃,凋零。彼此距离不盈數尺。

她才发现,自己许多年未哭过。连思睿回忆的时候,本能而利落地为阿木换上了干净的裤子。

上一回,似乎还是在太嬷嬷丧礼上。此后的许多年,她没再哭过。母亲的死、阿爸入狱,法庭、媒体、失业、网络暴力,没让她哭过。或者,她只是再哭不出。

刚才在电梯里,阿木只不过一边微笑,一边尿湿了裤子。电梯里其他的人,也没有任何责难的意思。可她,为什么眼泪会夺眶而出。

一直到了家里,阿木还在笑。她哭着打了他一巴掌,这也是从未有过的。阿木终于哭了,因为疼痛。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和他一起哭。终于,哭得惊天动地。阿木似乎被她的哭声吓着了,忽然停住,试探地,用嘴唇贴了一下她的脸。这是在他还是婴儿时,就养成了习惯,如同一切想要去讨好亲近的小动物。阿木只会对她这样,是两母子之间的密码。她也不哭了,将脸和儿子的面庞贴在了一起。两个人的泪痕都未干,尚有余温。

连思睿在敦煌馆的角落里找到了段河。是榆林窟第25窟的展区,他正临一幅《普贤变》。

壁画上,普贤菩萨手持梵箧,舒右腿半跏坐于六牙白象的莲花座。冠带、披帛、璎珞扬扬,俯视下界。神姿丰裕而秀美,恬静慈悲。白象四蹄皆踏莲花,光头象奴双手紧握缰绳用力拉拽着白象。

段河坐在地上,仰着头。展厅顶灯昏黄的光,笼在他身上,像是一个镀金的人。连思睿不禁想起,也是个午后,她看见少年,坐在北角的佛堂,临北魏佛陀。那天有好阳光,一半洒在佛身上,一半洒在他身上。佛与少年,便都是半透明。

她屏息看着,直到身旁阿木,终于倦怠,发出咿呀声响。段河回过身,看见是她。笑一笑,伸个懒腰。说坐了一下午,就快画好了。

段河所画,着墨皆在菩萨眉目。

他叹一口气,对连思睿说,这些年,画了这么多佛,佛相只有一个。要说分别,三世佛在手印;菩萨也是,文殊、普贤、大势至,在法器和坐骑。佛相只有一个,却还是画不好。

连思睿说,分不分,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又走了一圈,便出了门。连思睿想想说,我很久没看过展。上次还是在几年前的巴塞尔。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一幅画。成千上万的蝴蝶翅膀,围成同心圆。圆心悬了一只完整的,像受难耶稣。

历史博物馆的对面,是香港科技馆。他们经过。这里在举办另一个展览,叫“寻龙记”。

门口的工作人员,看到阿木,就招呼他们去看。说,好多爸爸妈妈都带小朋友看。

连思睿就笑,说,你看错了,我们是阿妈带了两个仔。

段河就将阿木拥到自己怀里,说,我太太说得对,男人至死是少年。

连思睿心里微微一动。没待她犹豫,段河已经拉着他们母子走进去。

大约因为疫情,又是工作日,展厅其实很寥落,并没有几个人。空旷,冷气又太足,吹得人周身发冷。但的确听到有小朋友的尖叫。阿木丢开段河的手,颤巍巍地循声跑过去。原来是一只巨型恐龙,有长而蜿蜒的脖子,在那里摇首摆尾。大约是电动机关控制,连接得不够细致。这摇摆的幅度间,就有些卡顿。

段河说,我记得,这是梁龙,植食龙。头这么小,脑容量低,抵死要吃草。

连思睿笑说,我还以为,你只会画佛像。

段河说,我小学时候,圣诞要演出。侏罗纪公园,我就扮一只梁龙,给异特龙追得到处跑。

阿木被这庞然巨物惊呆,抬高了双臂,在那里打圈圈,口中咿呀。旁边的大人,大概看出了他的异样,纷纷将自己的孩子拉到身边,是个保护的姿势。

段河看到了,便走过去,也抬高胳膊,和阿木一起,在那里打圈圈。先是自己转,然后把阿木举起来,两个人一起团团转,越转越快。

他们转得太快,连思睿看得有些晕眩,但身上却渐渐暖起来了。

经过文创区,阿木盯着一块复刻的化石看。是一只幼小的腕龙,名叫Toni。它是长颈蜥脚类恐龙保存最完整的标本。之所以如此完整,据说是一场巨型泥石流短短几秒间将它湮没。它折叠着身体,骨骼清晰,就此封存在化石中,已有一亿五千万年。

连思睿辨认它的身形,当时是在奔跑,还是在睡着。

段河想为阿木买下来。连思睿阻止他,说,不要。

她轻轻地说,不吉利。

离开展区时,有一台全息电视。每个人都要做完互动游戏才能离开。

这个节目的主题,时值白垩纪晚期,因为气候迅速恶化。背景是苍黑的天,冰冷,远处有雪暴、火色熔岩流淌。一头三角龙与一头暴龙在冰湖边狭路相逢,体形相类,旗鼓相当。似乎将有一场恶战。游戏给出了三个选项:A,暴龙杀死三角龙;B,三角龙杀死暴龙;C,相安无事。

段河说,我们三个人,正好选三个。

血雨腥风后,连思睿按下了C。

荧屏徐徐出现渐大的英文字:At peace。

她看到,两头庞然巨兽,在湖边对望一眼,默然低头喝水。继而分道扬镳,消逝在一片苍茫中。

连思睿最后一次见到段河,是在次年春天。

在交楼前,她最后一次收拾阿嬷的祖屋。

她和段河平躺在阿嬷棕绷的龙凤大床上。棕绷硌得他们光裸的脊背微微发痛。他们静静看到天花板上,有泛黄洇开的经年水渍。连思睿说,像一把钥匙。段河说,我看像是阿爹的老胡琴。

远处风吹过来,不知吹拂了哪棵树上的枝叶。天花板上有密密的光影抖动,胡琴随之摇曳。他便开口,唱:

初更才过月光辉,怕听林间杜鹃啼。声声泣血榴花底,胡不归兮胡不归。点得魂归郎府第,换转郎心早日到黎。免令两家音讯滞,好似伯劳飞燕各东西。柳丝难把心猿系,落花无主葬春泥。

二更明月上窗纱,虚度韶光两鬓华。相思泪湿红羅帕,伊人秋水冷蒹葭。风流杜牧堪人挂,共你合欢同盏醉流霞。许多往事真如画,笑指红楼是妾家。青衫湿透怜司马,有乜闲心弄琵琶……

五更明月过长东,倚遍栏杆十二重。衣薄难禁花露重,玉楼人怯五更风。点得化成一对双飞凤,会向瑶台月下逢。无端惊破鸳鸯梦,海幢钟接海珠中。睡起懒梳愁万种,又见一轮红日上帘笼。

唱完了,连思睿不作声。她想,这年轻的人,有一把老腔。

段河沉默片刻。

他说,这首《叹五更》,无人教,就是听阿爹唱,听会了。阿爹说,这是他阿嬷最爱唱的一首曲。他阿嬷还教会了他抽云南的大叶青,都有一口烟嗓。阿爹说,他在阿嬷柜桶里寻到了那张硬纸皮,他做好一尊菩萨,阿嬷就用针锥在上面扎了一个窟窿。他数一数,已有九十九个窟窿。

这时候,连思睿站起身,侧坐在露台的藤椅上。想一想,她便让自己一边的手与脚紧张交缠,另一边的身体却舒展。她说,段河,你现在告诉我,挂在Mong里的那张画,林昭画的女人,是不是我?

段河看余晖披在连思睿身体上,柔软一层乳色。唯有脚上闪动两点珠光。水红缎面上,绣了葱茏的枝叶。若并拢,鞋上的枝条便彼此相连,一体浑然。

段河问,你要听真话?

连思睿点点头,嗯,不可打诳语。

段河说,林昭画的,是自己。

连粤名问,外头的人,真的都不戴口罩了?

连思睿说,不戴了。阿木不习惯,还是要戴,我就由他。

连粤名说,你下次带他来,我想看看我嘅孙,不戴口罩的样子。

他将那枚核桃观音,给连思睿看。他说,现在,每天都放在枕头边上,睡得很好。日后要见见刻这菩萨的人。

连思睿笑笑说,有什么好见的。个样唔好睇,绝类弥勒。

她从监狱走出来,阳光忽然有些刺眼。她看到了有个人站在门口,那人叫住她。她望向对方,说,你好熟口面。

那人说,我是你太阿嬷的老邻居,从四川返来。我寻到北角,老屋已经都拆了。

連思睿看着,女人有了年纪,但净头净面,人也好声气。她明白了,说,你都知我等紧你。

于是,她从包里掏出一双拖鞋。宝蓝缎的鞋面,鸳鸯戏水。鞋头已经磨破,用同色丝线补过,补得细密,又被挑断了。她说,拜托你,能不能再帮忙补一回。

Mong在五月份重开。

原先长久地悬着一幅油画。画底下曾标签红点,显示已经卖出。如今墙上是空白。可在同个位置,却有一尊青铜雕塑。

这雕塑的人像,赤体,足踏莲花,被犹若藤蔓的长发包裹了全身。一边望去,如幽井的瞳,慢慢翕张,有一种由衷喜悦的力量,从脸上焕发出来。

然而另一边,微合双目,眉宇清明,低眉慈悲。

一半佛陀,一半神。

原载《十月》202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季亚娅

本刊责编  杜  凡

注:

① 粤语,公司或者店铺结业、倒闭。

② 粤语,看牢一点。

③ 粤语,我们。

④ 粤语,吃火锅。

⑤ 粤语,逃课。

⑥ 粤语,在公共空间享受免费空调。

⑦ 粤语,十几元钱。

⑧ 粤语,疼爱。

⑨ 粤语,絮絮叨叨。

⑩ 粤俚,母子俩。

11 粤语,形容人狡猾、刁钻。

12 粤语,收拾一下。

13 粤语,故事。

创作谈

看园

葛  亮

现在的住处,离志莲净苑是很近的。

说是闹市中的一方净土,不为过。即使最繁盛的旅游时节,这里仍可取静。所谓大隐于市。对香港人的空间观而言,是一种奢侈。卧听竹林叶响,冬夏皆可观游鱼。

每每去了,有两个地方是必到的。一个是木结构建筑展。志莲净苑本身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木结构建筑,仿唐制式构件均以榫接方式结合,自然无须用一根钉。因是桧木打造,天气静朗时,能隐隐地闻见极清凛的气息。这展览便梳理了中国木结构建筑的渊源,其中双林寺、应县木塔,皆是按比例缩微的。

另一处,是大雄宝殿前的奇石展。有一石,便有一诗。其中亦有许多渊源,都铭刻在石上。

疫情期间,我仍会去。一日雨后,偌大的园林,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看见师父从殿四周走出来,见了你,双手合十,浅浅地笑,说,你看这块石头这么光滑,不知是被溪水冲的,还是经过了千万人的手?

《灵隐》或是个极其入世的故事。当其时的事件,不好写。何况有原型。只因瞬息而变,变动而不居。当代人又格外地热衷于作结论,哪怕这结论下得十分草率。这让我警惕。所以曾经粤港引起震动的事件,因其凛冽,我是隔开了五年才来写。一大约为沉淀。主人公的职业与背景,于我易共情。在热切中的复刻,本质上更似海市蜃楼,是缺乏根基的。二是因为,我总想观察事件的发展、嬗变,或在舆情中的后续。但事实证明,当代人是善忘的。“苟日新,日日新”,可多一种理解。在信息的跌宕中,人太饕餮,是不满足于反刍的。我却并非失望,甚至庆幸有了这种忘却。因为有了忘却,记得才更能水落石出。这种记得,往往是属于那些相关者的,且多半是来自至亲与至敌。

于是,一父一女,成为了生命镜像的对位。他们活在了彼此的时间里。这时间可以浩漫,以百年粤港的历史做底。也可以十分短暂,是在某个人生节点中的一粥一饭,只一道光景。

我远望他们,不再痛定思痛。看他们也便在园林之中,动静一源。景语皆是情语,但因冷却与各怀心事。便可隐于园林苍茫,或许只是隐于角度。移步换景,便又可看见了。我便将或隐或现的人生,写出来,为你们。

在这宏阔变幻的时代里,你我心底仍有一方园林,可停驻,可灵隐。

葛亮,作家,学者。先后就读于南京大学、香港大学,文学博士。现任高校中文系教授。著有小说《燕食记》《北鸢》《朱雀》《瓦猫》《七声》《戏年》《问米》《浣熊》《谜鸦》,文化随笔 《小山河》《梨与枣》等。作品被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历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等奖项。长篇小说代表作两度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 。曾获“海峡两岸年度作家”“《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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