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7 08:54候成功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9期
关键词:沂水张老诗社

候成功

2016年初夏偶然的一天,在县城集市的旧书摊上,我发现了两本半新的杂志—《沂水诗词》《东皋诗词》。我心中一惊,自幼崇仰的诗词读物,竟在久居之地列期刊出,我却浑然不知,一时间竟不知该埋怨谁?

匆匆翻过书页,得知诗社的地址在东皋公园附近。我怀着急迫的心情,驾着车向崇仰已久的诗社飞奔过去。电瓶车在砖砌的小径上飞蹿了几圈后,又回到了原地。东皋公园,几经雕琢后已成为一个巨大的园中迷宫。此刻的我,愣在一汪碧水悠悠的池塘边。池塘里,摇曳的红荷娇羞迷人,正抿着嘴浅笑;风,轻轻地穿过荷叶,摇动着碧翠的腰身;叶面上滚动着珍珠般的水珠,一会儿左右,一会儿向上;一群赤色的蜻蜓或停落在叶端上,或撞进盛放的花蕊间,时而又悄无声息地腾空而起,翱翔于池塘之上,如同一架架袖珍飞机穿梭于奔腾的气流中。随着蜻蜓翅膀的振动,我环顾四周:一个个间隔有序、精巧玲珑的亭阁,点缀在杂密幽纤的小径旁,如童话书中神秘的插页一般。整个公园笼罩在葱翠的浓荫中,蜂鸣、竹影、花动,仿佛连空气也在流淌着夏意。

在一位好心路人的指引下,几次转弯后,我终于来到了心心念念的诗社。

一位身材修长、面容清癯的老人,在听完我的自报家门后,和善地招呼几位正在练习书法的老师与我相见,并把一本《仁寿斋诗词》赠予我。老人慈眉善目,语气平缓沉和,由内到外散发着一种如秋菊春梅般淡雅清峻的气质。起初,我匆匆地闯入使得老人有些神情错愕,但一番交谈过后,他的目光中便流露出真诚的笑意和殷切的期盼。我瞬间觉察到:良师就在身旁。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长者,让我感到有一种久泊他乡的游子望见家中炊烟般的急迫与激动。我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震颤着心房!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在我的躯体里悸动着,一连数日。老先生名叫张克范,时年七十六岁,人称“张老”。他是沂水诗词协会副会长,退休前,是县政府副秘书长、信访局局长。

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

随后的日子,每到周末,我吃过饭便带着学习材料和笔记本,早早地去诗社,跟老师们从平仄、意象学起,像几十年前刚刚迈进学堂的稚子一般。几乎每次我到诗社时,那里的大门都已经敞开。张老默默地在整理桌椅,打扫地面,擦拭着门壁的灰尘,一丝不苟得如同一位专业的清洁人员。当学员陆续到齐,张老则满面笑意地与他们一个一个打招呼,然后示意大家安坐好,仔细聆听老师的讲解。课间休息时,张老与学员们互动,提出问题让新学员解答,力求让每位学员做到融会贯通。那神情,那心思,比高三的班主任还要急切。要是授课的老师临时有事,张老便自己上台给学员们答疑解难。他授课时,风趣幽默,活泼得有些可爱,兼讲着自己从退休后,是怎样百般艰辛地以小学文化水平的底子,一步一步地跨过格律这块巨石;是如何一步一步地向诗坛之巅登攀,又是如何沉浸在“细研平仄循格律,常伴玄机入梦乡”的苦乐中。我看得出,张老心中最焦虑的与念兹在兹的,还是如何让古诗词方向的研究后继有人,如何让璀璨千年的文坛瑰宝在沂水大地,在我们后人的手中发扬光大。

我时常站在诗社门外,望着屋脊的檐头出神。这是一座祠堂,是为明代杨光溥而建。杨光溥祖籍沂水,为官清廉,晚年归隐故地,遍植桃李,同学子一道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深受乡人爱戴。为纪念这位沂水先贤,同时也为了激励后人,20世纪90年代的县政府出资在公园腹地筑垒其祠,以示宣扬。整个祠堂,坐北怀南,阔室三间,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古朴肃穆;祠前几十米有间方块小院,周围修竹垂柳,绿荫如织,如织的还有萦绕在我心头的情绪。

一日,我在家中翻阅那本《仁寿斋诗词》。

“在家忙啥呢?”大嗓门儿的朋友在门外大声召唤。

于是,我急忙放下书,前去迎接。朋友见放在案上的诗集,惊呼:“啊呀,这不是张克范,张局长吗?张局长可是个好人哪!怎么,现在又成诗人啦?”他翻过几页后,放下书对我说:“我那亲戚可亏了有张局长。”我急忙询问怎么回事。原来,他那亲戚的屋前几亩地,被一家化工厂强占,却没有得到丝毫赔偿。他那亲戚极为愤懑,甚至打算走极端。恰巧那几天,张老与同事进村走访,将一场潜伏的风暴扑灭,并顺藤摸瓜,从根上铲除了违法犯罪者,给了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而且整个事件处理历时仅半月有余。后来,他那亲戚带着一家人跪在信访局门口要感谢张老。张老听闻此事,赶忙率一班同事翻椅跳阶跑出大门将他们扶起,并执手温茶,对他们寒暄问暖。一家人被张老贴心的举动,感动得如久逢甘霖的枯枝败叶。

朋友又向我唠叨了几桩张老为民解难的事。我由衷感叹,信访工作之艰辛,烦琐细碎、栉密复杂,堪称当今社会的针线笸箩。每一丝细小的涟漪,如果处理不当,都将会酿成汹涌的恶浪;每一种言论语调,每一个行为举动都影响着信访群众的心理,也牵扯着社会运转的神经。天堂与地狱之门,有时只在毫厘之间。和谐社会并非仅靠雷霆之力肃清所有弊障,雷霆之外更需要的是公平正义的法理、和风细雨的抚慰,以及能驱透人心底的阴霾的溫情。深谙此道的张老,在十几年的信访生涯里,多次被授予“全省信访系统先进个人”称号。

朋友的话,让我对张老及其诗集产生更加浓厚的兴趣。诗集里的诗篇或婉约高洁,或雄浑绮丽。而几首深情凝望的诗句,却令我回味感怀。其中,《芦苇》一诗中写道:“池塘芦苇本心虚,借势茂绿一时兴。长就腹空脊骨软,又生弯腰点头风。”《古绝·莫跑官》一诗中写道:“劝君一语莫跑官,捞名夺帕讨人嫌。为人最贵是脸面,更记置身一党员。”《古绝·秋晨》一诗中写道:“朝霞映红碧空颜,雾送银露大地悬。农夫匆匆奔田野,公仆静静逛公园。本是共荣同根系,分工不同两重天。优惠三农乃国策,缩小差别盼平肩。”在这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时代,竟有如此渴盼为人民奉献一生的公仆。试问,又有几人,能像张老一样昂首挺胸、睥睨龌龊呢?

秋风来临的一天,我登上了离诗社不远的沂水文峰塔。这九层砖塔原本是明代遗物,后几经战火摧残,塔体坍圮,1998年在原址重建,八角密檐,青砖墨体,还复古貌。站在塔顶极目远眺:楼宇清廓,路衢纵横,落叶飘飞,白云在身边轻轻擦过。一阵冷风袭来,顿觉通体清爽透彻。

几个月后,一个初雪飘落的日子,我告别了诗社,因千里之外的老父亲需贴身照看。回望半年来的暮霭朝晖,我心中依依不舍,辗转反侧。就连入睡,这公园的影子也时常在我的梦里鲜活起来。

我常在茶余饭后的时候品读着张老的诗句。《七律·自鉴》一诗中写道:“戎马半生为布丁,为兴社稷续新程。幸得筋骨节节硬,欣慰足蹰步步贞。不吝芳名辉日月,但求正气贯长虹。古稀回首无遗憾,留与后人几缕风。”大概,也是其一生勤恳正直的写照吧。

也许是祠魂、健塔、荷韵充盈着张老八秩生命的脚步,家乡的山水流淌着割舍不尽的情怀,半生坚守坚毅了他从容的目光。张老,携一身清雅冷峻、仙风道骨的柔,一路走来,赞美泥土的芬芳,躬身桑麻的谦恭。他是沂水大地永不蜕变的赤子,是这齐鲁山水矢志不渝的信者。正如史铁生所说:“柔弱不是软弱,软弱通常都装扮得强大,走到台前骂人,退回幕后出汗。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静聆神命的姿态。”

那半载光阴,时常温暖着我的黑夜与清晨。五年过去了,不知先生是否健康安好,是否奋发如故?而时光告诉我:这短暂亦是久远,是生命轨迹中不可多得的机缘,是乐奏演唱中飞扬音节的跳动,是阳光亲吻一片叶子的战栗,是荒漠中流向深处的水滴……这短暂,已掠过了我心中恒久与辽阔的苍莽,越过无数次细小与惊魂的过往,像祖母头顶上那颗宝石镶嵌在我记忆的深处。在我长途跋涉的脚步中,总会有一座山,形影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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