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尧
摘要:工业区位理论诞生于20世纪初,20世纪40年代抗战期间被中国学者引介至国内。战前中国工业布局缺乏规划,高度集中于东部沿海地区,在战时只得匆忙转移。这一教训促使中国学者寻求借助工业区位理论来为战后的经济恢复和工业建设提供区位布局方面的指导。在此问题上,多数学者认为一方面要吸取战前工业高度集中于东部沿海的教训;另一方面仍应以经济效益作为工业布局的优先标准。也有部分学者认为战后在国家主导经济建设的条件下,工业布局无须以经济效益为优先考虑,而应以国防考量为优先标准。
关键词:工业区位理论;20世纪40年代;本土化研究
现代工业所需要的市场、交通、资源、人力等要素皆不同程度上受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条件的限制,而工业设施一旦建成则不便迁移,因此对工业布局的研究和规划是工业企业能否良好运作的前提条件之一。对于工业不发达的近代中国而言,如能在发展之初就根据一定标准进行合理的工业布局,则可提高效益,发挥出后发国家的比较优势。
然而在20世纪前30年的中国,工业布局缺乏科学标准。到七七事变前夕,中国工业高度聚集于东部沿海口岸地带。在战争全面爆发后,不得已开展了大规模工业内迁运动。限于运力,能够迁入西南大后方的工业设备依然还是少数,大部分工业在1940年前后已陷于敌手。据1940年的一份统计,仅上海在战时的工业损失即达2.97亿元,其他各地的工业损失达2.37亿元。[1]这些仅是已注册企业的损失,且不包含武汉,实际损失则更大。
这些教训引出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学者对工业区位理论的引介和关于战后工业布局采取何种标准的争论。
一、20世纪上半叶工业区位理论的主要内容
德国经济学家阿尔弗雷德·韦伯于1909年出版的 《工业区位论》是工业地理领域的开山著作,也是20世纪40年代在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工业区位理论。韦伯工业区位理论的核心概念是区位因素或称区位因子 (Locational Factors),是指 “经济活动发生在某个特定点或若干点上,而不是发生在其他点所获得的优势。优势是成本的节约,即在这个点上工业生产一定产品比其他地方生产的成本都低,在一个地方实现一定工业产品的整个生产过程和分配过程比其他地方更为廉价”。[2]韦伯的工业区位论的唯一目的是算出工厂设置在何地点可使生产和流通成本最低。
韦伯的理论是基于19世纪后半叶德国和欧洲工业发展情况研究得出的,主要探讨其中的经济因素,是一种局部均衡理论,“过分强调运费、劳动费等因子的作用,而忽视了许多重要的社会、经济、自然、国防、技术等因子对工业区位的影响”,[3]同时也缺乏对企业所在国的政治环境的分析。
在韦伯之后影响较大的区位理论是德国地理学家克里斯塔勒 (Walter Christaller)的中心地理论。他在1933年发表的 《德国南部中心地原理》一书中认为城镇是乡村的中心,承担本地区商业交换和服务中心的职能,因而会建立在本地区交通最佳的中心地。该理论成为韦伯工业区位论的有益补充。
二、中国学者对工业区位理论的引介和研究
20世纪上半叶的欧美工业区位理论侧重于经济因素,对自然地理环境也有兼顾,而对政治环境少有涉及,这与19世纪后期和 “一战”后欧洲的相对和平环境是相容的,然而在近代中国的环境下这些理论并不适合直接套用。中国学者对工业区位理论的引介较晚,集中于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的20世纪40年代,目的是为战争结束后的经济恢复建设提供指导。由于此前的研究近乎空白,抗战中和战后的工业建设问题又非常紧迫,因此当时中国学者主要采用的是相对主流而简明的韦伯工业区位论,并将区位理论直接应用于战时和战后的工业规划。地理学家任美锷和经济学家陈振汉是当时中国引介和运用工业区位理论的代表人物。
(一)任美锷的工业区位研究
任美锷的经济地理论文收录在他1947年出版的 《建设地理新论》一书中。其中的 《经济地理学理论的体系》一文详细论述了工业区位理论的源流和作者自己对国外理论的归纳理解。任美锷首先认可阿尔弗雷德·韦伯的区位理论是最有代表性的工业区位理论,随后在简述韦伯的最小运费算法后指出实际情况并非这样简单。相比而言,中国工业和交通发展高度不平衡的国情迥异于韦伯区位理论所适用的欧洲环境,因此特别需要中国学者同时了解区位理论与中国现状,以使二者相协调。
在另一篇文章 《工业区位理论的研究》中,任美锷进一步论述了动态的工业区位和政治因素对工业区位的影响。他认为由于科技进步,决定工业区位的因素常有变化,如由于机器进步,各类工业所需人力普遍呈下降趋势,因此 “使劳工吸引工业的力量大为减弱。换言之,即使工业格外趋向于原料和市场。”[4]另外,工业本身也能制造市场,如钢铁工业规模大,能吸引大量人口聚集从而形成新的市场。总之,科技进步带来的区位因素变化呈现互相矛盾的复杂局面。
至于政治因素对工业区位的影响,任美锷认为主要体现在苏联和德国的计划经济对工业区位的大幅人为改变,即在政府主导下建立了多个新工业区。而这主要是适应战争的需要,将工业区迁移至相对安全的地区,不完全受经济因素影响。
任美锷对工业区位理论不只是引进和研究其理论本身,而是更多地侧重于运用区位理论解决紧迫的战时和战后工业建设问题。同時强调该理论的局限性,要根据国情来调整。
(二)陈振汉的工业区位研究
经济学家陈振汉是这一时期另一位引介和研究工业区位理论的代表性学者。他于1940年在哈佛获博士学位,论文即是 《美国棉纺织工业的区位:1880—1910》,回国后继续此领域的研究和推广,可以说是民国时期对区位理论研究最深入的学者。
陈振汉也非常重视将区位理论运用在中国工业建设的实际中,并提出了一些精当的论断。例如,对当时大多数学者所诟病的战前工业集中于沿海的现象,陈振汉指出,轻工业集中于东部沿海 “乍看似不合理,实际却并不悖于区位经济的原则”。[5]因为大部分轻工业应以靠近市场为优先,而且中国的一些国情也促成了此现象,包括:人工费用普遍低廉而无明显区域差异;内地战乱频发而口岸城市相对而言有安全保障;商埠的其他配套行业和金融业提供了良好投资环境等。这些中国特有的因素已经超出了区位理论所涉及的范围。
对于中国在抗战全面爆发前的重工业特别是钢铁工业布局,陈振汉详细分析了其不合理之处。指出汉冶萍铁厂虽然靠近铁矿产地,却离煤矿和煤焦产地较远,而钢铁业所需煤焦重量远比铁砂高,这造成汉冶萍铁厂的煤焦成本居高不下。因此,陈振汉认为战后钢铁工业布局应优先考虑接近适宜炼焦的煤矿。根据全国已知的煤矿和铁矿分布、品质等信息,陈振汉认为有三个适宜发展钢铁业的区域,分别是西南的长江与嘉陵江合流处,长江中游的湘潭和华北的太原、榆次。
除了任美锷和陈振汉,抗战时期引介和研究工业区位理论的学者还有地理学家盛叙功、李春芬,经济学家周华章等。上述学者在20世纪40年代为中国建设实际需要而引介工业区位理论,试图在中国建立一定的工业布局规划原则,但理论本身的局限和抗战时期中国的特殊国情使得学者们在是否以经济效益作为优先考量的问题上产生争论。
三、经济优先与国防优先之争
对于战争结束后中国工业布局采取何种规划标准的问题,任美锷等较早开始研究经济地理的学者一直主张以经济效益作为工业布局的优先考量,在符合工业区位理论的前提下兼顾国防的要求。
(一)经济优先论
任美锷在1941年论述钢铁工业的区位时提出,钢铁工业虽然是军工业的基础,但其产品大部分还是要投入民用市场,所以钢铁厂的选址还是应以经济条件适宜为优先考虑。而在战时作为权宜之计,钢铁厂如需建在交通不便而较安全的内地,则其规模应仅满足军工厂的需求,不宜扩大产量以免浪费。
任美锷1942年发表文章 《实业计划中的工业区位思想》,集中论述了他对战后工业区位布局的主张和理由。即主要根据经济因素来进行规划:“战后工业的区位只能在经济条件许可的范围以内,顾到国防的安全,换言之,即工厂的位置第一须注重原料和市场的近便,然后才能顾到国防的安全。”[6]
对于以国防为优先考量的观点,任美锷认为国防所需的工业门类涉及钢铁、机械、化工等,这些产业的规模不可能仅满足军工,大部分还是要投入市场。如果出于国防考虑把工厂置于远离市场的地区则难免亏损,无法维持。更重要的是,以国防考虑而将工业布局于内陆是一种消极偏安的思想,在心理上先示弱于人。
在城市经济领域研究颇有建树的社会学家吴景超也持相同观点,认为战后工业布局应以经济考虑优先。针对当时有人根据抗战教训提出应将工业建于西南西北的主张,吴景超指出:“现在的敌人是从东北来的,是从海上来的,所以西南西北,似乎比东南东北安全一些。这次抗战胜利以后,我们能够保险,将来的敌人,就不会来自西北或西南吗?”[7]于是他提出了一种权衡利弊的方案,认为以经济考量为优先的同时,在中国境内分建若干工业区,而非集中布局。这样既降低了战时工业区沦陷的风险,也降低了因不经济的布局导致亏损的风险。
(二)国防优先论
与经济优先的观点相对,也有人提出战后工业布局应以国防考量为优先,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是齐植璐。他在1943年的文章中首先表示认可工业区位理论的科学性,但是强调关于工业区位的立论不能超过或违背国情,然后对主张经济优先的观点和理由做逐一反驳。针对任美锷的不应消极偏安的主张,齐植璐认为抗战以来的工业内迁和内地建设正是中华民族艰苦卓绝抗战精神的表现,并以苏联和德国为例,说明工业向乌拉尔和伏尔加迁移保证了苏联的军工产量,而德国也已经无法保护工业区不受英美轰炸,同样不得不将工业向东迁移。
针对未来战争可能发生于任何方向的说法,齐植璐通过分析中国地形,指出我国陆地边界有较多天然障壁,但沿海不利设防。所以抗战的经验依然适用于战后的工业布局。另外,对于未来空中力量将改变战争模式、工业无论布局于何处都难免遭到战略轰炸的观点,齐植璐认为 “空权”与 “陆权”之争尚无定论,且工厂分散也可减轻空袭损失。
齐植璐在文章最后表明了自己国防优先观点与其他学者经济优先观点的根本不同,他在论述国防需求与市场需求一定程度上可以调和后,指出经济优先论只有在市场经济中才成立。而在国民政府的 《战后工业建设纲领》规定将实行有计划的政府统筹建设。齐植璐认为这意味着 “在此体制下,自由竞争,当不复存在,工业的区位分布,自亦不必尽取经济条件之适合”。[8]所以国防优先的工业布局即使不符合市场需求也无须担心亏损问题。
齐植璐作为国民政府官员,曾于1944年任职于经济部,[9]他主张一种名为 “计划自由经济”[10]的经济思想,国防优先的工业布局方案正与他的经济思想相一致。最终,工业区位的争论落在了基本经济制度的分歧上。必须指出的是,虽然20世纪30年代以来国民政府内部一直流行 “统制经济”的主张,当时苏联的计划经济和五年计划成就也對中国这样的落后国家颇有吸引力,但今天的多数学者还是认为当时国民政府的 “统制经济”思想属于国家资本主义范畴,并非计划经济。
纵观这场争论,尽管经济优先论的支持者更多,也更符合欧美工业区位理论,但考虑到20世纪40年代计划经济和政府干预经济在世界范围的广泛流行,齐植璐建立在政府干预经济前提下的国防优先论也有其符合时代背景的一面。
四、结束语
20世纪40年代中国学者对欧洲工业区位理论的引介主要是从抗战时期中国的现实需要出发,试图为抗战后的工业布局规划提供科学依据。这种本土化研究引发了关于战后工业布局应以经济考量优先还是以国防考量优先的争论。在这场争论中,学者们在工业布局问题上的分歧最终落在了偏重市场与偏重国家干预两种经济思想的分歧上。从后世视角来看,这两种观点在40年代两种经济思想交锋的历史背景下,都具有自洽性。哪一种更符合国情,则要看之后的历史走向。
参考文献:
[1] 战时我国工业损失[J].江西统计月刊,1940,3(8):64.
[2] 阿尔弗雷德·韦伯.工业区位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36.
[3] 高进田.区位的经济学分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75.
[4] 任美锷.建设地理新论[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47:35.
[5] 陈振汉.战前工业区位的评价[J].新经济,1941,5(9):192.
[6] 任美锷.实业计划中的工业区位思想[J].新经济,1942,7(1):3.
[7] 吴景超.中国应当建设的工业区与工业[J].经济建设季刊, 1943,1(4):25.
[8] 齐植璐.论战后工业区位的经济条件与国防条件[J].新经济, 1943,9(7):143.
[9] 刘国铭.中国国民党百年人物全书·上[M].北京:团结出版社, 2005:547.
[10] 齐植璐.第一期经济建设原则的经济体制[J].新经济,1944, 11(1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