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桂荇
那是我人生中最为黯淡的日子。高考落榜,本来困窘的家境,更显萧疏。我悄悄买了把泥刀,到城里做瓦工。
转眼间,开学的日子又到了。说实在的,我想再去拼一拼。可钱呢?
夜阑人静,月光透过篱笆墙的缝眼,照在清幽幽的房里,零零碎碎。我躺在竹片床上,辗转反侧,轧得床吱吱地响。一个早更头,母亲披着衣裳,轻轻地坐到床边,把一沓子钱放在枕边。
“哪儿来的?”我很诧异。母亲沉默良久,说:“穷,要穷得有志气。拖了几个月,明儿去上吧。”转过头来,猛然,我发现母亲手上好像少了什么。细细地打量,不见了一副银手镯。我朝母亲望了一眼,没说破,鼻子一酸,眼角湿润起来。母亲缓缓地站起身,刮锅煮早饭去了。
丹桂飘香的时节,我进了复习班。
那会儿,母亲和我的口粮,一个月拢共60 斤稻子,碾42斤米。我在校搭伙,每月需投45 斤米。先吃,月底交。
离家前,母亲说,月底她送米来,不要我回去拿,说她到学校望望,放心。
我不想母亲来。母亲是种地的,穿着寒碜,我怕同学笑话。更何况,工分是母亲的命。缺了,她总要打夜工补上。
最终,我没犟过母亲。
可到了投伙的最后一天期限,母亲还迟迟没来,我心里不禁怨怪起来。
个把星期前,这里下过一场不小的冰雹,天气骤冷,我也想回家拿条褥垫。下午第一节课后,我向老师请假了。
正要回家,母亲挑着担子,一头挂着米袋,一头捆着稻草垫,踽踽走进校门。青布围袄扎在腰间。头上裹着灰白的头巾,窄窄的、薄薄的,洗得没有了绒头,纱帐一般,额头上方隐隐地映着稀疏的白发。
母亲一边放下担子,一边絮叨叨地说怕家里秤小,向二奶奶借了8 斤米。多下的,买点馒头。
说话间,她从围袄里掏出一只高粱饼,红褐色的,一口一口地咬着。
原来,那场冰雹来势猛,把家里的猪圈打塌了。母亲借了茅草、毛竹,请来大舅,修葺一新。猪,是农家人的命根子。田里垩肥,油盐开支,出人情,过年做衣裳,都仰仗它呢。
母亲擦擦眼,释然一笑。
那一刻,酸涩和愧疚,如巨石,从我心里隆隆碾过。
约莫两袋烟工夫,母亲要走了。起初,不要我送,叫我歇会儿。到了小镇车站,不肯上车,说坐车头晕。
这是谎言,我不想戳破。母亲年轻时在沪上蹲过人家,走南闯北,从没听说她晕船晕车。
临走前,母亲翻过夹袄,从里层灰不溜秋的小褂子里,摸索出一方折叠齐整的油纸袋,拎起袋底倒出钱。票子,揉得乌脏。
“大前天,上街卖了两筐花椰菜。”母亲说。她蘸口唾沫,数了数。嶙峋的双手,松树皮一般。开裂处,淌着丝丝的血,如婴儿红艳艳的小嘴。
我的心仿佛被深深地剜了一刀。我赶紧掉过头去,遥望远方。阴灰的天底下,横着几个萧索的村庄。小店屋顶黑色的瓦楞上,几根枯草不屈地当风抖瑟。苦楝树的枝丫光秃秃的,上面挂满一颗颗灿黄的果子。母亲重重地打量了我一遍,从上到下,抬手帮我捋了捋头发,摁了摁我放钱的口袋。
“好点上(学)。家里穷,不能与别人比。”
冬天的风,透人心骨地冷。
母亲把空布袋扎在扁担一头,夹在腋下。不知不觉地,天下起了细雨。黄昏来临,三十多里路,母亲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家呢?
乡路弯弯,只见母亲脚步匆匆,走得很紧,全然没有一点老迈的样子。深沉潮湿的夜色,将她孤零零的瘦削的身影慢慢地吞噬。最是那灰白的头巾,在风中簌簌地飘动。我仿佛看到母亲捧着斗碗,一天三顿喝着黑乎乎的大麦粥;残月苍白,她一个人晚作,在田里默默地薅草、挑水;油灯如豆,她坐在堂屋的地上,满柴席的扫脚棉花果,在她手里渐次开花……
凄风,苦雨。站在路旁,我禁不住泪眼婆娑。
(常朔摘自《莫愁·小作家》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