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于晓
变魔术的人,是必须戴着帽子登场的。他仿佛已把魔术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他的帽子里。
惊艳。他从帽子里,一件一件地掏出来,假装这些都是他变出来的物品。
帽子不过是他的一个道具。也许,他不过是帽子的一个道具。或者,舞台,不过是他和他的帽子的一个道具。
现在,他和帽子,在台上,相互变化。有时,他变作帽子;有时,帽子又变化成了他。
帽子的戏法,我想看穿,但又不敢看穿。怕看穿了,从此帽子,就只是帽子了。不如给帽子一个秘密。如此,魔术师就可以继续在台上表演,而帽子,也可以继续成为一种隐喻。
从台上下来的时候,魔术师在他的帽子中消失了。而此时,观众已经散尽。只剩下一顶帽子,孤独在空荡荡的风中。
仿佛帽子,就是魔术本身。
在某一家帽饰博物馆,凤冠、鹰羽帽、顶戴花翎……这些帽子,在黑白的时间里,偶尔晃动一下。
窸窸窣窣地,仿佛在说些什么,但隔着时空,我听不见。也可能,某一些话语,早已被主人弄丢。
起居在线装书卷中,很多老帽子,已落满岁月风尘。
那熙熙攘攘的一堆帽子,仿佛跻身在从前的某一家茶馆中。帽子们在热气腾腾中,交换着时事和家长里短。
茶馆外的帽子,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步履缓缓,像人走失在人海,一顶帽子,不过一会儿,就走失在了帽海中。
各色的帽子,有时吵吵嚷嚷,聚在一起开会和议事;有时,则散落在炊烟和民生中,经风历雨。
百态的帽子,晃动着各自的喜怒哀乐,抒写着帽子的流年。
不一样的帽子下,藏着不同的脸;一样的帽子下,也藏着不同的脸。但每一顶帽子,都顶着一小片的天空,在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故事。
虎头帽、猫头帽、鱼尾帽、狮子头帽……
这些帽子,都是在童话里出没的。当然,在这里,你也可以把“童话”两字,解释成“小孩子们在说话”。
虎头、猫头,虎虎生气,狮子头一抖,凛凛威风。
在帽顶上,挂一个小绣球,可以抛给善良的小白兔;别个小铃铛,可以唤来小草小野花。
若是把身子往鱼尾帽子里缩一下,就可以假扮成一尾游鱼,哧溜,钻进一则识字课本里的童话了。记得童话里的帽子,有粉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像极了漫天的星斗。
在小女孩编织的故事里,帽子们在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做游戏,一起朗诵诗歌。这个时候,在帽子的王国里,处处有缤纷的童年,在招展,在跑动,在雀跃。
乌毡帽一戴,出门。只轻轻一晃,就冷不丁地把水乡晃旧了。记得在旧年,江南的一卷水墨,往往是借一顶乌毡帽来点睛的。
水路开阔,穿梭成网。当一顶乌毡帽,从某一座石拱桥下探出,跟着出来的,就是一叶乌篷船了。
乌毡帽,在一声声欸乃中穿梭,带着乌篷船,犁开两岸菜花,只一会儿,就走远在粼粼波光之中。
走远的乌毡帽,一会儿,又在人家的房前屋后现身。
一些乌毡帽出落在街巷,一些乌毡帽晃动在田野。
还记得在水乡绍兴,一些喜欢喝黄酒的乌毡帽,常常会来上一曲高亢的绍剧,顺便激昂一下山与水。
而绍地的越剧,是清泠泠的流水唱的,乌毡帽们爱听。
至于那沾满了乡音的莲花落,则常常像一阵阵晶亮的雨,落在积满乡土的乌毡帽上。
有时,我还会听见或者看见蛙鸣,沿着乌毡帽,在攀爬着。
必须备好青石板,或长或短的,或宽或窄的。这些青石板,铺展着,在明清的老房子中,一边深入,一边浅出。
借一阵潮湿的风,轻轻呼唤,还可以唤出时光里的某一道柴门么?吱嘎而出一位,或者一群,裹着蓝印花布头巾的水乡女儿。
女儿们鱼贯而出的样子,像极了一尾尾游鱼,在水乡的往事中摇曳生姿。
划起小船,她们是船娘,一曲水谣,玲珑又典雅;背起茶篓,她们是采茶人,十指尖尖,在一小朵一小朵的春风中,曼妙地飞舞。
挡一挡风,遮一遮阳,抑或抹一抹额头的汗珠。
那娇滴滴的头巾,妩媚顿生。像一小片的蓝天,藏着数朵白云,在头顶悠悠地飘动。
岁月如此温柔,一切都在轻柔的呼吸之中。
每一匹蓝印花布头巾,都是一汪水灵灵的天籁。
风吹,原野葱绿。
在原野上晃动着的草帽们,在低声地唱着低声的歌。
草帽们的歌声,总是那么低,如同他们匍匐着的身子,时不时地,和泥土挨在一起。
还有比泥土更低的事物么?一枚枚的种子,正在泥土的浅处,整装待发。显然,种子们已经听见了,有草帽在召唤着它们。它们争先恐后地竖起了耳朵。
草帽们,一整天都在原野上,唱着歌。
草帽们的歌声里,滴答着庄稼翠绿的心跳。
这时,草帽们把草汁、花香,连同露珠、虫啼等等,一股脑儿塞在草帽底下。当草帽们直起腰来,那喘息的歌声,就被风吹远了。而远处的炊烟,在袅袅地听。
听月圆月缺,听悲欢离合。
听一年又一年的农耕。听一岁又一岁的万物生长。
当草帽们安静下来,像极了一株株戴着草帽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