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松雨
(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月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杜甫接受前人“月”意象的同时,融入个人情感进行了创造。特别是夔州时期,“月”意象字里行间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与孤寂。“月”意象是杜甫生命悲剧的反映,是杜甫物我合一的化身。夔州不同时期的“月”意象,展现着杜甫不同阶段的心境。
中国古典诗歌早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注意到了月亮对于人生的特殊意义,并将其写入诗歌中表达特定的情感,历朝历代不断发展。杜甫在前人的影响下,诗歌创作中也注意到了月亮意象,并融入个人创造,借此传达思想感情。引月入诗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以月起兴,抒发望月怀人之情。杜甫《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抒发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两汉时代,卓文君《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以月比喻纯洁的爱情。杜诗中就常常借“月”来传达对妻子的思念与爱恋。例如《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的愁绪、“明月皎夜光”的世态炎凉,这一类表现愁绪与世态的“月”意象,杜诗中也有出现,例如《雨》中“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残破的月亮一如残破的世态,生动形象。魏晋南北朝,随着文学走向自觉,“月”意象内涵愈发丰富。曹操“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表达远大志向,杜诗中也有体现,杜甫《春宿左省》“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璀璨的星月映照宫殿,体现了杜甫忠君爱国、报效朝廷的志趣;陶渊明《拟古》中“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由月亮引发哲理性的思考,杜甫对此也有借鉴,他的《月》三首,“必验升沉体,如知进退情”世间万物的变化都与月亮的周期变化一样自然,饱含了杜甫超越个体悲剧的哲思。唐代,意蕴丰富的“月”意象大量地出现在诗歌中。前人“月”意象的丰富内涵都为杜甫吸收借鉴,并在其诗歌中表现出来。但不同之处在于,纵观杜诗中的写月的诗歌,唯独少了前人写月的一份“闲适”之情。这与杜甫坎坷的人生经历有关,他的“月”意象渗透着忧郁的底色。此外,杜甫还时常运用对写手法写月亮。古代月亮又称“宝镜”“镜月”。例如《月》中“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举头望月好似对镜自照,月亮照见了个人的孤独与凄凉。总之,不仅是夔州“月”意象,纵观整个杜诗孤寂清冷是其“月”意象的主旋律。
虽然夔州时期的生活相对稳定,但经历安史之乱的浩劫和个人的官场沉沦之后,痛苦与压抑的经历郁结心头,难以排遣,杜甫将这种情感流入诗歌之中,而“月”意象只是众多倾注口的一个。这一时期,杜甫在诗中以月亮自况,月亮的明暗圆缺实则是诗人命运的写照。他以月亮借喻李唐王朝,以月亮为漂泊在外的寄托。创作了大量月下诗、咏月诗。例如《江月》,“江月光于水,楼高思杀人”,飘荡在江面的月光是诗人漂泊半生的写照,以江月自况,“银河没半轮”,挂在天边半截的月亮恰如诗人年过半百的人生,呼应颔联“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尾联“谁家挑锦字,灭烛翠眉颦”对写手法,写闺中妻子月下蹙眉牵挂自己的情景,漂泊羁旅之感更为深切,孤独之情油然而生。此外,《月圆》首联“孤月当楼满,寒江动夜扉”,借中天孤独的圆月,抒发浓烈的思乡之情。月亮越圆满,反衬诗人越发形单影只,浩瀚中天之下,月亮的孤单实则是诗人的孤独。
杜甫的生命悲剧诚然可叹,但他并没有因此沉沦,反而是更加心系家国。既然无法改变现实,便只能坚强的活下去。随着他在夔州安稳下来,便重燃希望,蒿目时艰,在“月”意象中展现出他的生命悲剧意识。所谓生命悲剧意识,学者冷成金在其著作《人的自证与悲剧意识的兴起》中提到:在以自证的方式建构价值时,人想永远活着是永恒的原初冲动,但人的高智商告诉人不可能永远活着,生命悲剧意识就此产生,而人的社会性会把这种 生命悲剧意识变为超越生命有限性的根本动力,使人在价值意义上获得永生。[1]杜甫的“月”意象恰好体现了这种超越个体的生命悲剧意识。杜甫在自身穷困之时亦能做到心怀天下。他没有沉沦于个人的不幸,一心忧国忧民。这种超然的生命悲剧意识,在夔州诗“月”意象中有明确的体现。《月》三首,“必验升沉体,如知进退情”世间万物的变化都与月亮的周期变化一样自然,饱含了杜甫超越个体悲剧的哲思,也是杜甫对自身坎坷命运的和解。此外,杜甫还通过描写特殊形态的月亮来映射环境之多艰,表达对唐王朝命运的忧虑。《不寐》的颔联“翳翳月沉雾,辉辉星近楼”与尾联“多垒满山谷,桃源无处求”进行呼应,表现了杜甫对现实世界的失望;《晚登瀼上堂》的末尾“楚星南天黑,蜀月西雾重。安得随鸟翎,迫此惧将恐”情景交融将对时事的恐惧投射在雾气沉沉的月亮上;《雨》“兵戈浩未息,蛇虺反相顾”与“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结合在一起,残破的月亮寄托了诗人因战乱飘零在外的羁旅之愁,对战事的担忧。
总之,这些被雾笼罩的暗月和破月,象征了当时唐王朝的整体情况,艰难昏暗,也饱含对唐王朝前途命运的迷茫与担忧。
夔州诗“月”意象的使用也有变化,初到夔州时,杜甫多着眼于水中的月亮,随着夔州生活的深入,杜甫又将视角转移到了悬挂中天的明月。前后期“月”意象的变化反映出来的实际上是杜甫在夔州时心态的变化。由低沉落寞到正视人生困苦。
水月意象主要出现在大历元年杜甫初到夔州时期的诗歌中。水中缥缈的月亮,反映着初到夔州时杜甫的心境。“落月”“孤月”与中天皎洁的明月形成鲜明的对比。由杜甫现实生活中政治理想的破灭,可自然联系到杜诗中缥缈的水月。坠落水中的月亮恰似杜甫实现无望的政治理想。然而杜甫毕竟不同于一般的迁客骚人,他有着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因此孤单飘渺的水月意象仅仅出现在夔州诗早期,随着诗人对环境的适应和内心痛苦的排遣,水月意象也就在夔州“月”意象群中消失了。因此夔州诗中的水月意象,除了体现诗人理想破灭、思乡怀人的孤独痛苦之外,它还反映了杜甫在初到夔州时期的落寞心境。
学者张轶男指出,“水月是中国‘月’意象最具特色的表现形态,在魏晋初显,到南朝更现新貌……唐宋后形成的中国特有的水月精神导向”[2],然而空灵的水月并没有给杜甫带来心理上的安慰,反而成为了诗人孤独的内心投影。《中宵》“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诗人深夜月下独步,见落于水中的月影,思绪转瞬联想到“择木知幽鸟,潜波想巨鱼”鸟与鱼各得其所,自己却理想破灭、远走他乡,由物伤己。水中月恍惚飘渺,也像远方无法触及的亲人,因而在尾联发出“亲朋满天地,兵甲少来书”的叹息,落月流露着淡淡的忧伤。《江月》“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高楼之上,辽阔的空间与虚无的水月越发衬得诗人形单影只,江月的孤独意味甚浓。《月圆》“孤月当楼满,寒江动夜扉。委波金不定,照席绮逾依”,江水中的满月,不论多么圆润光泽,都是漂泊不定的缥缈泡影。带病漂泊在外,晚年杜甫眷乡恋土之情更胜,因而更易孤独。《宿江边阁》“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也有体现。夔州诗中这一类飘渺空灵的水中月,其实是杜甫内心的孤独映像。
从水月到月兔,从低头看水到仰头望天,是杜甫的心境由低落到重新正视生活的转变。
夔州诗中,后期出现了带有神话色彩的月兔意象,这是杜甫心境归于平静后的自我和解。常常是边写现实世界边联想月兔神话,现实与梦幻交织,诗人在现实的残酷、寒冷中暂得抽身,在神话世界中进行自我安慰,得以自我和解。月兔意象是杜甫夔州后期正视生活并自我排解苦闷的写照。例如《月》[2]: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
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
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
首联、颔联实写瞿塘峡观月所见之景,杜甫在描写完现实景物之后笔锋一转,沉浸在月亮的神话中。孤独地只能与神话人物对话,暂排苦闷。“吐”“明”“开”“上”四个动词,接连写出了由月亮初上到月挂中天的过程,极富动感。看到明亮的山月,诗人的思绪转移到神话中来。借月亮上玉兔、蟾蜍的视角,运用对写手法展现出自己孤单老迈的形象。“尘匣开元镜”,将月亮比作明镜,诗人观月,就有如对镜自照,“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寒冷孤独的不只是嫦娥,也是诗人自己。更深层次看,正如学者羊玉祥所说,“诗人此问,也体现了杜公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博大襟怀”[3],月亮不只是照见杜甫,也照着天下人。例如:《八月十五夜月二首》[4]:
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
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水露疑霜雪,林栖见羽毛。
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
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
气沈全浦暗,轮仄半楼明。
刁斗皆催晓,蟾蜍且自倾。
张弓倚残魄,不独汉家营。
月兔也带有祥瑞之兆,白兔在古代是吉祥的象征,《诗识名解》曰:“兔多褐色少白者,故瑞应图以白兔为祥。”[5]杜甫在这里将月亮比作白兔,并写下 “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的句子,佳节漂泊在外,思念家人,内心孤苦寂寞,只能仰头望月。“此时瞻白兔”的诗句与结尾“不独汉家营”相呼应,可以看作是杜甫超越个人悲剧而生发出的对于战事与百姓的牵挂和祝福。
月兔又名阴兔,渲染着独特的清冷氛围。特别是《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崔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一诗。“不眠瞻白兔,百过落乌纱”此句,表达了诗人怀才不遇的失落与伤感。这里的乌纱帽不是今天意义上的官帽。唐末马缟的《中华古今注》记载,唐武德九年十一月:“太宗诏曰:自今以后,天子服乌纱帽,百宫士庶皆同服之。”[6]李白有诗《答友人赠乌纱帽》“领得乌纱帽,全胜白接蓠。山人不照镜,稚子道相宜”[7]。包括杜甫本人诗作中也有例证。他的《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一诗,“管宁纱帽净,江令锦袍鲜”,一个“净”字凸显隐士管宁高洁的品格。由此可证明,唐代乌纱帽可以为平民百姓所戴。杜甫以细腻的笔触描写月光落在自己的乌纱帽上,实则是在表现自己寓居夔州已近乎平民百姓的状态。结合上联,“悠悠照边塞,悄悄忆京华”,诗人对京城往事的追忆,与此时头顶乌纱帽的对比,显示出身份的落差,不得朝廷重任的凄苦。“不眠瞻白兔”,仰望月亮,月兔意象烘托清冷之感的同时又掺杂着怀才不遇之情。汉代《古艳歌》中有“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之句,以白兔比喻弃妇。而此时的杜甫也为朝廷所忽视,望着月兔,月光照在平凡的乌纱帽上,由此生发出不为朝庭赏识,沦落民间的凄苦,以及深居夔州仍心系京华的豁达胸襟。
总之,杜甫夔州诗的“月”意象承载了孤寂、凄凉的情感,记录了杜甫晚年的生命悲剧。更深层次来看,“月”意象还见证了杜甫心境由落寞到复归平和的变化过程,蕴含着杜甫超越个人悲剧心系天下的豁达。个人沉沦仍不忘“大庇天下寒士”的诗旨也使得夔州诗能在整体杜诗中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