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嫣(东北师范大学,吉林 长春 130022)
何云昌是中国当代极具个性魅力和创作潜力的行为艺术家,其作品备受艺术界瞩目。“时间”在何云昌的艺术体系中,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何云昌将“24小时”作为对生存境况思考和人类情感表达的载体,从非理性的、直觉的把握方式出发,把人们深层意识中所直觉的生命作为真正的实体。也就是说,生命实体的本质就是时间。在这个意义层面上,何云昌行为艺术中的时间观具有了生存论维度的依据。基于此,本文将以何云昌行为作品中的典型符号—“24小时”为例,结合柏格森的主要文本,探索何云昌行为艺术中的时间问题及社会意涵。
柏格森认为,钟表等其他测量工具具有将空间概念转化为具有时间特征的空间化形式。这种时间不是以绝对和永恒为基础而存在的时间,而是与我们的知觉经验相分离、可计量的时间。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纯粹的时间,它被称为“绵延”,是一种超越时间的无限延续,也就是时间本身。
在意识形态的范畴中,“绵延”所体现的是一种内在的时间维度,也就是所谓的“心理时间”。“心理时间”是自我感知的生命意识流动,对意识、知觉和记忆等心理过程所具有的时间性特征的描述,它以感觉、思维、想象等形式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柏格森对“测量时间”和“心理时间”进行了区分,并强调了“心理时间”的概念在时间和空间中的重要性。测量时间,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以客观的方式展现的时间维度。因此,“心理时间”与“测量时间”的区别在于,“测量时间”呈现出一种线性流动的状态,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而“心理时间”具有更高的容纳度和延续性,既能够预示未来,也能够容纳过去,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错综复杂的交织关系。柏格森对时间的非理性解读,为何云昌的“24小时”行为艺术系列作品提供了哲学基础,并指出新的解读路径。
意识状态是由一个个心理事实所构成的,心理事实在柏格森这里有如下基本含义和特性:(1)不存在于空间中,只存在于时间中;(2)无法测度,不具体量和广延性;(3)流动变化,每一瞬都是新奇的一瞬,只存于真正的时间中,是一种永动的、不息的持续创造;(4)由于不具空间上的位置,心理事实无法被分割,是一种混杂着杂多性的统一性;(5)具有隐秘的私人性,属于意识,无法直接对外呈现。
柏格森的时间是融入生命本身的,正是由于生命内在所具有的冲动,才有了 绵延的“创造”。柏格森哲学自带一种“流动性”,是“变”的哲学。“生命冲动”涌动支撑的“绵延”时间是变化的,它也是实在的。“生命”展现出来的外在发展变化是由其内在的“生命冲动”所支撑的,“生命冲动”的上升创造性是绵延的本质。真实的生命“整体上展现为一个从中心向四周扩散的巨大波浪,它在某个圆周上几乎全部滞住变为原地震荡,但某一点上障碍被冲破,冲动得以自由通过”①。
柏格森认为生命进化既不是机械的,也没有既定的目的,而是一个无停歇地进行自由创造并生成的过程。何云昌的行为艺术时间是融于生命本身的,正是由于生命内在所具有的冲动,才有了绵延的“创造”,绵延状态下的“深层自我”才是自然而然的“自由”存在。
何云昌的行为艺术对传统时间观的真实性提出了直接的拷问,在何云昌看来,世界的本质是生命的时间之流,其特点是“绵延”,主体经历的“绵延”是流动的、不掺杂空间元素的、不受干扰的纯粹体验中心。简而言之,最深层的存在是不断融合的,每一个瞬间都汇入下一个瞬间。
在作品《祛魅》(图1)中,表面上何云昌仍使用普遍接受的时间观念,作品整体被精确地拆分为无内容、无差别的6周和24小时。但同时,何云昌作品中的心理时间是生命本身的差异性内质,是无法被度量、被拆分进而又重组的“绵延”,是融于艺术家的内在自我中,无从分割的,是剔除掉外在的动作数量、空间等度量,真正引人进入内心意识的东西。何云昌以类似祭祀的内省与行动等方式力图实现内在自我,把自我和所体验到的时间都看作鲜活而又常改变的事物。外在的动作只是单调重复地、无生气地被完成,艺术家与观众内心变化的不同质的、不断演进的深层意识上的那部分才是真正重要的。
《抱柱之信》(图2)是何云昌在云南丽江实施的一件行为作品。何云昌将自己的左手浇筑在水泥墙里,直到24小时之后,他才重获自由。“抱柱之信”出自《庄子》:“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②真正意义上的心理时间,“绵延”并非外显于人生的某种构架,与所有观念与静止事物相去甚远,而是具体地流动,并非抽象地凝滞。
何云昌在行为中展现的自我是一种绵延不断的流变。艺术家在24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等待过程中,对自我加以思考的一个更好的办法是想象自我是一个无限小的弹性体,它被一步步地拉伸,结果从原来这个弹性体中引出了一条不断延长的线。那个弹性体的不断拉伸是一种持续的动作,代表着自我的绵延,也就是自我的纯粹的变动性。
所谓“绵延”,就是连绵不断地流动着质的变化,充满了变数。柏格森认为:“‘绵延’像一条河流,这是一条无底、无岸的河流,它不可借可以标出的力量而流向一个不能确定的方向。即使如此,我们也只能称它为一条河流,而这条河流只是流动。这是一种状态的连续,其中每一个状态都既预示着以后,又包含着以往。”③
在《长生果》(图3)中,何云昌在美术馆孤独的公开监禁中辟谷三天,直到500公斤花生发芽。何云昌在时间的流动性和变化性的基础上为自己与花生创造了一种永无止境的“生命冲动”。“生命冲动”是属于“灵”的部分,不是超验的“灵”,是用非理性的直觉沉浸式的体悟能感受到的,但它又不是纯物质或纯精神的,是自由且永动的“生命之流”,这便是绝对连续性、时间性的“绵延”。
图3 何云昌《长生果》行为作品
“对包括小草在内的生命的热爱和尊重”④是行为作品《草场地·十世》(图4)牢固地根植于自然存在的现实。2012年农历春分后,何云昌开始了历时28天的《草场地·十世》。他在户外的土地上生活,直到土地上遍布青草。草坪发芽的时间有了艺术家“等待”的参与,就融入了意识体验的存在。等待的时间无法回避,需要艺术家的“亲历”,这段时间也就不只是乏味的数量式了,草坪发芽的这段体验就是对于“绵延”的证明。柏格森认为,整个生命图景应是既预示着将来也包含着过去的连续的流动。生命冲动在于创造,而不是展现一次的过程,新事物一直在生成,又继续流变,每一瞬都是自由的创造过程。
图4 何云昌《草场地·十世》行为作品
对于时间问题的呈现,何云昌与以往行为艺术家不同,他的“24小时”系列作品以一种崭新的角度,提供了探究时间的新思路,并在作品中阐发了独特的观点,极具象征意义。
就行动事件的发生而言,时间之过去、现在、未来全然融入艺术家现下的行为之中。这个过程中,艺术家有着对于过去与未来的思考,也从未离开时间的维度。一旦行为完成,作品的存在方式就演变成了摄影图片。换言之,作为原作的行为艺术,永远都只是留存于在场者的心中。对于行为作品而言,其所依存的物理时间早已在流走中成为过去,其心理时间则一直留存在观众心中。何云昌作品中的时间有着“连续”的价值,不管身体处于物理时间的何种位置,身体都是自由的、不受约束的。
何云昌为我们提供了对时间问题的另一种进入路径,那就是从生命与创造出发,再返回它们。为了趋向于对事物的全面掌握,何云昌带领观众在真正的时间中面向事物,而不是用传统的时间观去看待事物,直觉是要回到深层自我,也就是要回归绵延,直觉方法与绵延的相通性使用这种方法把握相互渗透的生命成为可能。何云昌行为作品中的时间反映在他对回归内在深层自我的呼唤,对生命鲜活性的重视和对自由主题的永恒追索。“审视”自我及自我的命运,在何云昌这里是不能在外部进行的,归于绵延本身才是进行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