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诗人巫昂有一首小巧却深情款款的诗:
我希望有人给我写信
开头是:我最亲爱的
哪怕后面是一片空白
那也是我最亲爱的
空白
你能想象那样的一封信吗?只有“我最亲爱的”几个字,然后是大量的空白。那是月光的白,是雪的白,是浪花的白……那样的空白里,藏着浩瀚如海的爱意。
诗人舒婷有“语言洁癖”,她经常会在一首诗中空几个字,因为找不到她认为恰当的字去填补。找不到适合的字,就一直空着,有时空了好几年,她就宁可好几年不发表这首诗。这样的空白里,是一个诗人的“苦吟”之魂。
老子在《道德经》中写道:“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这段话的大意是:三十根辐条凑到一个车毂上,正因为中间是空的,所以才有车轮的作用;将陶土放入模型中制成器皿,正因为中间是空的,所以才有器皿的作用;凿了门窗,盖成一个房子,正因为中间是空的,才有房子的作用。“有”带给人们便利,“无”则发挥了作用。圣哲之言,真是令人醍醐灌顶。
五代书法家杨凝式喜欢去寺庙游玩,如果见到寺庙的墙壁光洁,即箕踞顾视,似若发狂,引笔挥洒,且吟且书,直到书其壁尽才肯作罢。这些“壁书”没有保存下来,但丝毫不影响杨凝式的书法家地位,仅一篇《韭花帖》就足够了。苏东坡也是如此,见到白纸就想写字,根本无意做书法家。有时候越洒脱,反而越能流传千古。对这些有趣的灵魂来说,那些“亲爱的空白”是多么诱人啊。
我在《风吹开哪页,就读哪页》里写过:“从前,遇见空的东西,总喜欢往里面填充另外的东西,以使其丰盈。比如,遇上一面白墙,总喜欢涂鸦;遇到一块平整的雪,总喜欢印上脚印;遇到一个空瓶子,总喜欢插上花,或者灌入烈酒, 顺便泡一点儿枸杞……如今,见到空的事物,喜欢让它们就那样空着。”
空的事物,总有曼妙的回响,比如寒山寺的巨钟,萧江镇的大鼓。空是竹篮打水,所有人都看到徒劳,诗人却看到千丝万缕的联系。无字天书上的空白,暗藏宇宙洪荒的玄妙;无字碑上的空白,浓缩了万千评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电影《帕特森》里的主角是个公交车司机,生活既无聊又机械,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天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些小诗,后来因为疏忽,这个笔记本被他家的斗牛犬撕得粉碎。他惶惑不已,却又无话可说,仿佛生活里唯一的微光也在那一刻熄灭了。但是,短暂的悲痛过后,一切如常,他仍旧简单地、机械地活着。电影最后,帕特森在瀑布前遇到一个人,这个人给了帕特森一个新的日记本,并对他说:“有时候,空白代表着更多的可能。”
空白代表着更多的可能。空白,是天涯,也是咫尺,是寒江一钓,也是桃花十里;空白,是无尽,也是抵达,是苍茫万世,也是当下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