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圆记者 涂思敏
(图片来源:CFP)
“罪犯摇身一变成了主人公……为了欣赏和审视这个恶意的奇观,我们象征性地从死者的尸体上跨过。凶手的形象越是高大,被害人的形象似乎就越淡化”
1888年8月31日,在伦敦白教堂地区的一条巷道附近,过路巡警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她的死样惨烈,喉咙被割开,身上有两处极深的贯穿伤,其中一处刀口近乎将她的头割断。
死者的名字叫玛丽,是“开膛手杰克”一案的第一位被害人。从1888年8月至11月,“开膛手杰克”以极其残暴的手段肆意虐杀了5名女性,她们被割喉、被分尸、内脏被掏空。伦敦警方数次收到他的挑衅信,却始终无法追踪到他的任何踪迹。“开膛手杰克”的身份成了一个谜,人们把他塑造成历史上最恶名昭彰的连环杀人犯,他在大众流行文化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有关他的书籍、电影、戏剧层出不穷,历史学家和犯罪学家们调查他的身份,剖析他的性格,甚至为他编织了一段因为痛恨身为妓女的母亲而专门猎杀“妓女”的叙事。
在这之后的130年来,有关“开膛手杰克”的花边新闻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小报获得了流量,人们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可被他残忍杀害的5名被害人呢?谁来关心她们生前的遭遇?谁又会来探究她们被杀害的原因?她们的命运被一句轻飘飘的“不过是妓女”带过,似乎她们的死亡无足轻重,也许她们的离去会让人感到难过与惋惜,但掀不起多大的波澜,也不是社会上沉重的损失,她们的生命就像时代里那些随时会被湮灭的粉尘。
可英国历史学家海莉·鲁本霍德并没有这么想,这位专门研究18世纪至19世纪女性历史的学者通过大量的历史档案、庭审材料、证人证词,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还原了5名被害人生前的故事,写下了《生而为女:“开膛手杰克案”女性被忽视的生活》一书。我们也因此了解到,原来在“开膛手杰克”一案的背后,还埋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在讲述5名被害人的故事前,可能要先从一个问号开始:“开膛手杰克”是在白教堂地区杀害了5名被害人的,但为什么是在白教堂地区?
19世纪下半叶,英国贫富悬殊巨大。白教堂地区是当时最臭名昭著的贫民窟之一,街道被廉价的“寄宿屋”所占据,容纳无家可归者,也滋生着瘟疫与犯罪。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有人愿意在白教堂地区混生等死,包括5名被害人——在沦落到白教堂以前,她们曾经也有过不一样的人生。
波莉,被害时43岁,出生于劳工阶级。波莉9岁时,一场肺结核病带走了母亲和家中一个年幼孩子的性命,作为长女的她承担起照料全家的重任。18岁时,她和同阶级的威廉结婚,生下了6个孩子,生活过得捉襟见肘,好几个孩子还因为恶劣的生活条件而去世了。后来,波莉患上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她的丈夫还出轨了隔壁邻居。波莉开始酗酒,患上了严重的酒精依赖症。她从家里出走并渐渐失去一切,最终流落街头。
安妮,被害时47岁,她的父亲曾是声名显赫的骑兵团的士兵,她从小目睹着温莎城堡的另一端王室的生活。她的生活和劳工阶级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直到一场猩红热的到来改变了她的命运轨迹——家里4个孩子的性命被夺走,身为顶梁柱的父亲在悲痛中割喉自杀,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安妮一家搬出城堡。安妮染上了酒瘾,之后一生都在和酒精成瘾作斗争。她进过疗养院,写过誓言书,可这一切在她女儿因病去世后化为乌有。
安妮越陷越深,她的亲人离开了她,她的丈夫为了不失去工作驱赶了安妮,但依然给她提供经济援助。可没过多久,安妮的丈夫也去世了,失去了一切的安妮彻底破碎了,她成了白教堂街头的一具行尸走肉。
伊丽莎白,被害时45岁。她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在做帮佣时怀孕了,她被认为犯了“放荡成性罪”,离开雇主家后以卖淫为生,后染上梅毒。她的名字被登记在警方的“耻辱册”,无法在当地找到其他体面的工作,离开这个行当也变得困难。走投无路的她选择背井离乡到英国谋生,她结了婚,可一次投资失败让两个人负债累累,她的丈夫也因心脏病去世。而此时,梅毒的后遗症正折磨着她,为了缓解痛苦她依赖上了酒精,无依无靠的她最终流落街头。
凯特,被害时46岁。她小时候有6个兄弟姐妹,家里常常入不敷出,但重视教育的父亲还是让她接受教育到14岁。后来,她的父母因病双亡,她被姐姐送离伦敦和一群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就在这里,凯特染上了偷窃的恶习,并成了一个叫卖小贩的妻子。随着孩子的增多和经济的越发困窘,凯特开始遭受丈夫无端且残暴的家庭暴力。深陷家暴的凯特染上了喝酒的毛病,后和家里姐妹与亲戚断绝联系,在屈辱的生活中走上了街头。
玛丽,遇害的时候年仅25岁。玛丽是她捏造的名字,在卖笑生涯中,她给自己编造过无数个不同版本的故事,因而她的身世一直成谜。人们知道的是,她曾在接待上流阶层的高等妓院工作过,后又沦落到伦敦东区卖淫。在“开膛手杰克”弄得人心惶惶的时候,好心的她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妓女”姐妹……
极度贫困、酒精成瘾是她们的共同特点,单身母亲、无家可归的处境却被忽略。即便有3名被害人从未有任何卖淫的记录,也从未被人看到过有上街拉客的行为,在当时的世人眼里,她们就是酗酒、堕落、卖淫、不洁的女人,警方也认定她们是妓女。于是,即便她们被残忍杀害,她们的命运被一句轻飘飘的“不过是妓女”带过,变得无足轻重。
然而,回到今天的视角来看,那时的法律对女性是充满歧视的,社会也无法给女性提供任何救济。在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打击下,她们走向了酒精这一最廉价的安慰剂,成了他人口中的“妓女”。
19世纪的伦敦,女性被看作男性的附属品,女性的价值是由她的配偶所决定的。根据济贫法的规定,有私生子的单身母亲无权获得教区为贫困家庭提供的救济品;7岁以上的儿童不能留在母亲的身边,一周只能在济贫院(收容无家可归者的地方)的食堂里见一次面;劳工阶级女性的离婚与再婚是不被允许的;25岁以下的女性不能以自己的名义继承金钱,妇女的财产在其死后属于丈夫……
对当时很多的劳工阶级的女性来说,那是一个没有容错率的时代,一旦陷入贫困,便很难脱身了。这些女性只有保证自己的人生每一步都走在社会要求的严丝合缝的道路上,才有可能不被随时降临的灾祸所牵连。
海莉发现,对劳工阶级来说,拖垮家庭的永远是过多的孩子,他们的生活总是在“匮乏和富足”之间周期性地循环,孩子越多,他们处于贫困的周期越长。在家庭中的女性处境则更为艰难,她们多半没有独立赚钱的能力,社会上允许家庭妇女打工的种类也极为有限,更不用提她们的时间多半都被家务和育儿所占据,这进一步削弱了她们外出赚钱的能力。
在家务与育儿以外,还有一样东西压在她们的肩上,那就是“道德和性的纯洁性”。她们不仅需要挑起家庭的重担,更要保证自己的品格是绝对高尚的。否则,家中任何人走上歧途,都会变成她的错。
那个年代,在劳工阶级中,等孩子出生后再结婚或者未婚同居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然而,一旦女性未婚先孕或者并非合法夫妻的事实被自己的房东或者雇主发现,她们会立即被驱赶或解雇。这种情况所带来的连锁反应也总是最先波及女性——在有私生子的情况下,女人既无赚钱能力又要照顾嗷嗷待哺的孩子,陷入贫困几乎是她们最终的归宿。
很多女人在生完孩子几天后就得承担家务活的重担,因而时常引发严重的健康问题。当家里因为人口过多揭不开锅时,女人总是最先选择成为挨饿的那个,导致的营养不良也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比如流产、死胎以及婴儿发育不良……好几位被害人都曾经历过丧子之痛,而后她们在这种悲痛中选择了酒精的安慰。
落入街头的女性总是更难获得救济。表面上,济贫院是用来收容无家可归者,实际目的则是通过羞辱那些被迫求助的人,强迫他们干大量的体力活,并恐吓他们要尽快出院过一种体面的生活。
济贫院的生活极其恶劣,人们依然食不果腹,甚至会受到工作人员的殴打。因此许多人宁愿露宿街头也不愿受到济贫院的摆布。但对很多劳工阶级的女性来说,如果她们想要逃离家暴酗酒的丈夫,进入济贫院是她们的唯一选择。那时候,女性主动离婚需要支付一大笔费用,除非她们通过逃进济贫院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走投无路,才有可能“在济贫院的协助下,通过声称被配偶遗弃来实现一种非正式的分居”。根据海莉的调查,几位被害人都曾一次次逃进济贫院,但又因为受不了院里的屈辱而离开。
在失去经济救助后流落街头的一部分女性只能选择卖淫或者短暂性找到一位男性伴侣来维持生活。因为,独自露宿的中年女性很容易成为性暴力的被害人。然而,当时很多生活无忧的中上层阶级层认为,卖淫是一种个人选择而非生活所迫。在海莉的讲述中,我们发现,没有人是自愿选择成为妓女的,有的人只是为了生存靠出卖身体获取一晚的房费,而女性一旦卖淫过一次,她们将终身被刻上这样的烙印,并被记录在“耻辱簿”上。
5名被害人的故事可以说是19世纪英国劳工阶级女性生活的真实反映。她们承担着一切家务活,在身体健康欠佳的状况下育儿和劳作。丈夫酗酒、家暴或者出轨,她们逃离家庭的唯一方式是离家出走,可没有雇主会接纳这些单身母亲。她们没有经济来源,被家庭视为耻辱,她们依赖上了酒精,进一步被社会驱赶和唾弃。她们失去了一切,钱、孩子、尊严,最后是性命。她们流落街头,在睡梦中被杀害。
在书中,海莉引用了调查“开膛手杰克”一案的英国警探的一个观点:“无论她们从事什么工作,无论她们是否吸食毒品,没有人有权对这些女性造成任何伤害,更遑论杀害她们了。”
生前,她们过着悲惨而痛苦的一生。死后,她们仍成为被羞辱的对象。“开膛手杰克”一案发生后,一位居住在当地的公务员曾写信给泰晤士报称:“她们将这些歪风邪气带进了迄今未受污染的街道,‘开膛手杰克’的所作所为有助于清理东区的堕落居民。”
那么,为什么这5名被害者会和妓女画上等号呢?
只要是深夜走在街头的女性,就会被认成妓女,这已经成为当时警方的共识。在留下的警方讯问记录中,有多处诱导式的提问:比如“她们生前是不是很放荡?”“是否与多名男子保持不正当关系?”等。警方带着预设她们是“妓女”的前提进行搜查,尽管当时将在街上独自一人的女性当成妓女而错误逮捕的情况时有发生。
海莉发现,即便波莉、安妮和凯特在案发时都无家可归,即便没有证据表明事发当晚她们在拉客,可“妓女”还是成为定义她们的唯一标签,似乎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和一个妓女没有任何区别。而“卖淫”这个词“掩盖了她们生活中的模糊地带、充满了道德判断,它通过联想来给女人定罪——因为她贫穷、酗酒,因为她离开了她的孩子,因为她和人通奸,因为她有非婚生子女,因为她住在寄宿屋内,因为她深夜外出,因为她年老色衰,因为她居无定所,因为她乞讨,因为她露宿街头,因为她打破了所有女性该是什么样的规则”。
时至今日,“开膛手杰克”一直与我们如影随形。当你走进伦敦白教堂地区,当地仍然有纪念他的博物馆,有专门以他杀人的路径来设计的旅游路线,有基于他的故事改编而成的沉浸式互动推理剧,当地的酒馆会用他给烈酒命名,他的身影仍出现在人们经过的广告牌、地铁站和公交车身上。
可我们有没有停下来思考一下,我们为什么要给一个杀人犯这么多的关注度?为什么我们如此习惯于他的存在?那是因为,有一整个产业在依托着这个杀人犯的神话挣钱,一个在逃的连环杀人犯潜伏在伦敦阴暗的角落里,这个血腥的故事充满着猎奇、恐怖、惊悚的元素。海莉说:“罪犯摇身一变成了主人公……为了欣赏和审视这个恶意的奇观,我们象征性地从死者的尸体上跨过。凶手的形象越是高大,被害人的形象似乎就越淡化。”
5名被害人的故事与民间传说的阴谋论交织在一起,在媒体和商人的眼里,她们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可以被肆意改编的地摊文学和被商品化的卡通形象。她们的悲惨命运,折射出的法律歧视、社会不公却不被提及。
《生而为女:“开膛手杰克案”女性被忽视的生活》
作者: [英]海莉·鲁本霍德
译者: 小水
出版社: 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月: 2023年3月
内容简介
一直以来,媒体热衷于告诉人们,被“开膛手杰克”杀害的人都是妓女,而受害的女性不仅被媒体和大众忽略,更是被歪曲。通过搜罗大量的历史档案、庭审材料、证人证词,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海莉·鲁本霍德为我们还原了5位受害女性丰满而悲苦的一生。被“开膛手杰克”杀害的绝非都是妓女,她们之所以被杀害,并非因为不检点、道德有污,而是因为她们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方。她们的不幸,仅仅是生而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