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一看到黄河,我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每次去看黄河,我就像回了趟老家,回来后如同换了个人,精神脱胎换骨。
父亲去世后,朋友为了宽慰我,开车带我去黄河大堤兜风。那天风大,飘着雨丝,大堤上人却不少,望着苍茫无际的宽阔河面,腥湿的风打着旋儿,裹挟着远方的消息,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内心豁地被冲开一个口子,那些被掩饰的脆弱和痛苦冲破堤防,瞬间被河水吞噬。
此刻,我如岸送友人,一滴硕大的黄河之水,把我带向了不堪回首的过往。
古泺口
人生有数不清的第一次,我记忆犹新的事莫过于儿时父亲带着我看黄河的场景。济南人在家门口看黄河,要数泺口大坝,“走,去泺口”,成为市民的口头禅。父亲骑着大飞轮自行车驮着我,半小时即达。第一眼望见赭黄如盖的河面,浑茫一体与天相接,独独找不到分界线,给人大气不敢出的紧张感。我拎着水桶,光着脚丫,兴奋地跑啊跳啊,大喊大叫,在沙子地上摔疼了也不哭,恍然有种鸟归巢的幸福感。当细沙溜过脚背,凉沁沁的触觉瞬间抵达全身,使人清洁,使人自在,好像回到母腹的轻柔,让我想到一个词:初洗如婴。回家路上,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那抹金色渐渐变凉,我呢,坐在车梁上歪头就睡。后来父亲特意给我买了个儿童头盔,遮风挡寒,等我大了些时,便把头盔送给了永庆叔家的孩子。
永庆叔,是爷爷家的邻居,他兄妹五个,家境贫寒,从小跟着父亲长大,去小清河边逮鱼、捉蟋蟀,到泺口段兜风、捕雀儿,父亲上学那会儿学校组织集体去挖淤泥,也带着他去玩儿,回来裤脚裹满泥巴,被大人识破,少不了一顿揍,但第二天照旧,屁颠颠又跟去。父亲临终前,忆起去大坝上挖沟渠的事,解放鞋、白瓷缸、大草帽,勾连起时代的记忆,“一天下来嘴里都是沙子,累得晚上回到家倒头就睡。但是,春天的时候能逮好多鱼,用油煎酥了,连鱼刺都能吃。”他半是嗔怪地说道,“你永庆叔吃不够!后来学精了,回家前用鞋刷子把裤脚刷干净,长大了心眼就多。”
泺口,是黄河下游重要的城镇和码头之一。明代时期,最为繁华,各地木材、药材、毛皮等货物都在这里集散,济南、泰安、兖州、曹州等地所用食盐也在这里转运。我打小就对码头颇感兴趣,逮住大人问个不停,这里通向哪里,是否抵达大海云云,心里揣着对远方的热望。古城不语,被河水映照,就像记忆渗透灵魂,把内心照亮,我始终觉得那是一种唇齿相依的亲密关系。据《水经·济水注》记载,“泺水北流注于济,谓之泺口”,旧时泺口也作“雒口”。刘鹗《老残游记》中第四回写道:“出济南府西门,北行十八里,有个镇市,名叫雒口。”初夏我们去采风时听一位老人说,当年泺口镇十分繁华,南来北往的商人在这里中转歇脚,周边客栈餐馆林立,设有“松竹楼”“继镇园”“泺兴园”“四季春”等30余家老字号,以黄河鲤鱼、清汤鲫鱼、红烧瓦块鱼盛名,老人自称在泺兴园里干过厨师。赶上大集日,人声鼎沸,鱼虾活蹦乱跳,百货一应俱全,那些耍猴的、摔跤的、拉洋片的、变戏法的、练气功的也前来助阵,叫喊声连成一片,挤掉鞋子是常有的事。爷爷这一辈子,最眷恋的那一口还是泺口糖醋黄河鲤鱼。“那叫一个鲜呀,同样是黄河鲤鱼,我回家自己做,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真是绝了!”他反复念叨。
叫了近千年的古泺口,站立近千年的老码头,留给爷爷的只是那口抹杀不去的舌尖记忆吗?抑或说,爷爷本身,也是一座历经风霜的老码头?有段时间,我很是困惑。我惧怕水,也喜欢水,尤其喜欢那股子潮湿的水腥气,黄河水是活着的水,古泺口也是有故事的码头,河水冲撞码头,又反哺码头,凝固成时间的雕塑,供人们凭吊——不是为了炫耀当年作为官盐集散地的辉煌岁月,也不是为了炫耀当年商贸航运四通八达的繁荣景象,而是为了记录华夏民族的红色信仰:奔流向前,不舍昼夜,只为完成对大海的朝觐,就像一个人抵达诗与远方,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因果轮回。我突然顿悟:我们这些水旁的人生,都是水枝蔓上的一部分,在弯转中学会弯转,在迂回中学会迂回,在周而复始的循环流动中学会忍耐,然后才能拥有辽阔的生命,这就是黄河的教诲。
将时间推至更远。清代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在河南铜瓦厢决口,夺占大清河河道,济水从此被黄河取代,由此泺口成为黄河岸边的重镇。在泺口段黄河大堤上,镌刻着两块石碑:一块记载着泺口水文站历史最高洪水位,另一块记录历史最大流量,这是泺口水文站的历史见证。普通人眼中的简单数字,在水务人员那里则是黄河水的肺活量,吐纳、承受、传承,都关系着万物存亡。一年四季,黄河皆有汛期,根据季节变换和水量大小分别命名为桃汛、伏汛、秋汛、秋汛大汛、凌汛,这是大自然精心设计的,对應着河水的喜怒哀乐,怒吼的拳头与安静的面孔,翻卷的浪花与慈祥的笑容。我亲眼见过夏季汛期水量暴涨,甚至高过河岸,好多市民闻讯跑来观景,我不想过多赞叹河水的磅礴气势,人类唯有匍匐,心怀敬畏。
移步至黄河大坝,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在我的心头剧烈燃烧,好像远方的呼唤或牵引,把我引向精神的彼岸。不远处的治黄功德碑,镌刻着“绩著平成”“三省感恩”“己饥己溺”“廉明勤果”等大字,分明是一部治黄的断代史,提醒人们不堪回首的过往。那一艘停泊在河滩沙土地上的旧轮船,回响着昨日的汽笛声、拉网的号子声、河工的吆喝声,在时间和空间的枝丫处绾成一个结,或曰乡愁。这艘旧轮船,载着爷爷、父亲的青春,也负载我的童年和青春,缓缓向前,来自船底的轰鸣声犹在耳畔,告诉我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黄河,当我启唇发音的那一刻,内心已经万顷汪洋……
断头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黄河与柳,从来密不可分。两年前,我去黄河滩区参加调研活动,我记住了三样植物:断头柳、黄须菜﹙俗称碱蓬﹚、抓地虎﹙学名沟叶结缕草﹚。它们看似卑贱,毫不起眼,却发挥着护堤防险的重要作用,困难年代黄须菜是黄河滩区村民们填饱肚子的“救命粮”。我念念不忘的是柳树。小时候,父亲告诉我,那叫断头柳。旧时黄河发洪水,村民砍断柳树头部,用柳枝裹住石头捆扎成“柳石枕”,用于护堤御险。第二年,柳树断头之处长出新的枝丫,循环往复,柳色青青,染绿了沿线的风景,断头柳的名字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防风林子。
有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自长清归德街道,一口地道的方言说得人心里热乎乎的。他们祖辈住在黄河滩区,所在的村庄离着黄河不到500米,春天风大,当地变成“迷眼街道”,连家里烧开的水里也浮着一层水垢,到了汛期,抢险救灾是家常便饭,晚上睡个踏实觉都是奢侈。“你们不知道啊,整天吊着一颗心,大人孩子都不安生,房子塌了还要翻盖!”说到激动之处,老人双手止不住颤抖,泪花点点,“现在好了,再也不用担心庄稼被淹了,就是心里惦记那个老窝啊!”滩区迁居,离开故土,却没离开黄河,但是,骨子里的乡土情早已扎根大地,就像那些防风挡沙的柳树一样,来回直立行走,初心未改,与河床唇齿相依,共赴远方。
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黄河岸边手植的树木,本身也是对滔滔河水的深情挽留。而柳树,自带泉水基因和士人气节,它选择在黄河边安营扎寨,就选择了舍得和奉献。曼妙的身姿,飘逸的发辫,与起伏不定的河水相得益彰,构成一幅曲线素描画,定格住万物和谐的动人场景。每年七八月份汛期来临,有不少老济南人从报纸上看到黄河洪峰过境的消息,第一时间跑到泺口观景,眼看滚滚河水蜕变成一条巨龙,在空中腾挪飞跃,咆哮奔流,金涛万顷,气势磅礴,使人顿感脊背发凉,如置悬崖。那一刻,谁会注意到沿岸的植被呢?是经历一场白日梦魇,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涅槃重生?想想就心生敬意,那些队列整齐的柳树,被狂风裹挟、抽打、扭曲,哪怕身躯变了形,五脏六腑被挤在一起,它们从不喊疼,不叫冤,经历一场人间倒置的精神恍惚,待风歇云散,依然高高矗立,像极了执甲戍边的战士,死守防线。
当我坐在汽车内,穿越济南黄河济泺路隧道时,星空流动的线条,顶部穿越的弧线,擦着耳垂的风声,瞬间把我带回混沌未开的远古时代,任由思绪驰骋。万里黄河第一隧道,并非是人类对河流的征服,而是深情礼赞——大河泱泱,一路蜿蜒,一路放歌,不知滋养了多少沃土,不知哺育了多少生灵,令人不尽赞叹;流经之地,改变了大地的容颜,孕育出城市的文明,黄河河务局工作人员对我说,济南段20年不曾断流,近40年未曾泛滥,黄河安澜,那一个“安”字是众力擎举的结果,岸边的柳树见证一切。
柳色青青,换了人间,断头柳成为一座历史的丰碑,黄河柳站成了永恒的风景。
黄河谣
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住三十多年的小区相邻的堤口庄,竟是黄河冲决留下的一处历史遗址。明朝万历年初,一位回族人来这里定居,从此各地回族人迁来定居,百年后子孙繁衍。听老人说,旧时堤口庄向北是黄河,地势低洼不平,黄河水泛滥的时候,向北会形成一片水湾,因而称作“堤口洼”。村民们用泥沙石块筑起一条大堤,南至石岗子,以防御玉符河西水东流,在堤的北端至庄前接头处有一缺口,遂称“堤口”,此名沿用至今。在泺口水文站工作的长辈说起,当年发洪水时,整个泺口滩区很快就被淹没,不少北泺口的村民迅速撤离到堤口庄,才逃过一劫。任何事物都是各有利弊,河水驱赶人,也会成就人,周围村民靠捕鱼捉虾维持生活,到了冬季农闲时,就模拟捕鱼捉虾的场景,耍起了花灯——用鱼、鳖、虾、蚌做造型花灯,寓意鱼肥水美、五谷丰登,命名“四蟹灯”,入选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上中学时,每年元宵节前后,庄里的民俗队都会进校园演出,操场上挤得水泄不通,平日里深藏不露的小伙伴披红挂绿秒变演员,在扮玩和耍灯的队伍中客串,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叫人拔不动腿。
四蟹灯以打鱼佬为主线,他发现鱼、鳖、虾、蚌,然后投饵撒网,准备一网打尽,高潮部分当数大蚌生下小蚌,教其学会游水和行走,打鱼佬趁机把小蚌捕获,大蚌慌忙喊来鱼、鳖、虾,激烈斗争,最后成功救出小蚌。四种花灯扮演者,装扮各有不同:鱼着红色对襟上衣,红彩裤、红鞋子;鳖是深绿色对襟上衣,深绿色彩裤、黑鞋子;虾穿淡青色对襟上衣,淡青色彩裤、淡青色鞋;蚌的扮演者以女性為主,头盘双发髻,插着大红花,身着嫩肉色偏襟褂,嫩肉色彩裤,嫩肉色鞋子,鞋面上缀着红缨穂,系着红色板带。强烈的色彩对比,给人以视觉冲击和独特审美,处处体现农耕文明的底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四蟹灯”曾作为迎接苏联飞行员的表演节目,享誉全国。
除了四蟹灯,还有“猫蝶富贵”,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20世纪30年代流行于济南天桥区北园沃家庄、北坦庄一带的民间艺术形式,与“竹马灯”“四蟹灯”“龙湖鹰熊彩云灯”等同属于老济南民俗艺术的舞蹈形式,距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据《天桥区志》记载:“猫蝶富贵就其名称而言,‘猫蝶是耄耋的谐音,有祝长寿和富贵之意。”济南解放后,在天桥区文化馆的全力支持下,沉寂了十多年的“猫蝶富贵”重出江湖,后来经过挖掘和保护,在堤口庄社区成功复演。“猫蝶富贵”就像一出情景剧,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而且每个角色特色各异,吸收了中国古典舞和武术动作。“花瓶灯”姿态英武、造型稳健,“蝴蝶”轻盈灵活、舞姿优美,“猫”和“鼠”动作夸张,又逼真有趣,一场看下来,大呼过瘾。当年,“猫蝶富贵”的扮演者由于武术功底深厚,打斗场面惊心动魄,扮演“猫”的葛玉堂在追捕鼠的时候,曾从四张叠起的方桌上空翻落地,令观众瞠目。
壬寅年元宵节,我有幸赶上了庄里的民俗文艺会演。踩街活动、沙袋石锁、济南少林拳表演、舞龙灯、“四蟹灯”、“猫蝶富贵”……一圈看下来,叫好声此起彼伏。场上老少爷们齐亮相,印象最深刻的一幕场景,孩子们表演少林拳的时候,有的男孩仅有五六岁,一招一式略显稚嫩,让人联想到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上萌娃滑雪摔倒的可爱场景,不禁会心一笑,孩子们就是最好的非遗传承人。或许,他们还不懂得,这些会跳舞的花灯,这些传下来的功夫,不过是黄河岸边普通百姓的生活,但经过世代传承,每一项非遗都是大地上的博物馆,收藏着先民的故事,记录着黄河的伟绩,定格人类逐河而居的理想。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两条黄河,一条卧于陆地上肉眼可见,一条埋在心底翻腾不息。前一条可以用脚步丈量,后一条只能用心去感受。著名艺术家杨先让曾先后十四次带队深入黄河流域,考察泥塑、年画、剪纸、面馍、腰鼓等民间艺术,黄永玉先生评价道:“这一走,就好像当年梁思成、林徽因为了传统建筑的那一走,罗振玉甲骨文的那一走,叶恭绰龙门的那一走……理出文化行当一条新的脉络,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无可估量。”他的这一走,走出了大河的深邃和深情,走出了生命的壮阔和丰盈,也让我看清了心中那条黄河的归处——精神的家园。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船帆。”杨先生走,我也在走,以看不见的方式逐河奔跑——纸上的书写,或深或浅的词句,或低沉或高昂的吟唱,最终装订成一本生命之册,名曰:《黄河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