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耀宗
天刚蒙蒙亮,正在睡梦中的我,突然被猪叫声惊醒。家里杀猪了!
我兴奋极了,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
我早就盼着杀猪。那时候,农家养猪很不容易,父母一年辛辛苦苦才养肥一头猪。正是肉食紧张、物资匮乏的年代,如果不是逢年过节,平时饭桌上别说见到肉,连肉腥味也难得闻上。因肚里缺油水,我常常饥肠辘辘,渴望着何时能吃上一顿猪肉,没有什么比杀猪更让我感到开心的事了。杀了猪,肉自然要卖,可屠夫(俗称“打猪屠”)不会带走猪血,还会给主家留点猪大肠、猪肝、猪肺什么的做早餐。所以,每次家里杀猪,总像过年过节一样让人欢天喜地,因为能好好饱餐一顿又嫩又滑的猪血和酸辣爽口的猪肠炒咸菜,还能喝上鲜美可口的猪肺猪肝靓汤——这无疑是一顿奢侈的盛宴。
杀猪现场在老屋门口的禾坪上。当我从屋里走出时,看见父亲给屠夫打下手——将猪头紧紧地按在屠桌板上。母亲从厨房里提着一桶烫猪毛的沸水出来。这时,邻居们陆续起床出来围观。
屠夫将刀准确无误地捅进猪的脖子里。母亲把预备好的大盆子放在下边接猪血。
“这猪好肥!”有人赞美道,“然绪大哥(我父亲的大名),你们两口子好会养猪。”
“还算可以吧。”父亲心里很舒坦,“日喂夜喂,喂了一年了。”
“不止一年。”母亲纠正说,“从买猪苗算起,到今日一年过两个月。”
有人问:“不知有多重?
父亲说:“估计180斤左右。”
屠夫说:“起码200斤。”他正手脚麻利地刮猪毛。
过秤时,屠夫让父母过来看秤星。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主动走到秤边当起义务监督员。
屠夫在使秤子。父母屏住呼吸,双眼盯着秤星,不敢分心,全场鸦雀无声。
结果出来了:220斤。
“哇,220斤,好大的豬!”人群里有人惊呼起来。
没想到,比预计的还多四十来斤。父母乐了。他们终于吃了定心丸:居家过日子全指望这头猪——买农药肥料种子的钱、平时手头紧买油盐酱醋赊欠村里小卖部的钱、孩子上学的费用等,现在全都有着落了。
屠夫载走猪肉后,给我家留下了一大盆猪血和零零碎碎的猪大肠、猪肝、猪肺。
父母收拾好后,开始做早餐。
母亲很会把握时间和火候,那盆猪血炖得黏稠嫩滑。
被村人称为“大厨”的父亲,由于今天心情好,猪肠炒萝卜咸菜时,他拿出了看家本领。这道菜被他做得颜值高特抢眼,又滑又爽,那特有的酸辣味在破旧的屋里弥漫开来,散发着诱人的肉香味。
“给邻居们送点儿吧?”父亲对母亲说。
“是该送点儿。”母亲说,“每家一碗,免得让人说闲话。”
每逢家里杀了猪,父母都会端上一碗猪血和猪肠咸菜,送给同住老屋的左邻右舍尝尝。
他们算了算,老屋有十三户。母亲从碗柜里拿出13只吃饭碗。
“难得杀头大猪,给邻居们多盛些。”父亲说,“这碗小了点,换大碗吧。”
母亲说:“那成。”
于是小碗换成大碗。
父母很认真地盛着猪血和猪肠咸菜。
父亲对母亲说:“要分匀来,看看是不是盛得一样多。”
“这只碗少了点儿,添一些。”父亲指挥着母亲,“那只碗也少了,也该加一点儿。”
好不容易将猪血和猪肠咸菜分好,父亲说:“还有没有遗漏的。”
父母点着碗,然后把整个老屋的所有人家再次数了数。
直到万无一失,父母这才端上碗,挨家挨户送。
当父母回来后,我带着哭腔指着两只空空如也的盆子:“都让你们送光了,我吃什么?”
父母笑了。
母亲摸着我的头:“乖乖,莫哭莫哭,你还有得是吃的。”
我抹着眼泪:“这两只盆子都空了,哪里还有?”
父亲突然变戏法般地打开菜柜的门,从里面端出三只碗,一只盛着猪血,一只盛着猪肠咸菜,一只是猪肺猪肝汤。
我破涕为笑。
晚上,屠夫到家里送卖猪肉的钱。
他前脚刚走,同屋的丁阿三后脚就踏进家门,向父母借钱。他儿子今日上山炮石头时不慎被炸成重伤,命悬一线,已送往县医院抢救。
他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父母。
父亲看了看母亲,母亲点了点头。
父亲问:“要多少?”
丁阿三说了个数目。
“先拿去。”父亲点了点钱,“不够再来拿。”
丁阿三千恩万谢。
父亲大手一挥:“啥都别说,救人要紧!”
时间定格在1972年农历十二月初十。这年,我1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