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叫虎子的猫

王海滨

一

虎子是一只猫，黄色狸花猫，男生。

一只猫为什么被称作虎子呢？

主人说，“虎子”是多么有气势的名字啊，说起来都底气十足，再说，一道道狸花纹，多像小老虎啊。虎子刚刚被抱来的时候，可一点气势都没有，瘦小干瘪，弱不禁风，叫声有气无力。经过短短半个多月，形象就大变，走路虎虎生威，叫声洪亮悦耳，成了名副其实的“虎子”。

虎子希望自己成为主人的全部，所以，主人一回到家，它就乖巧地黏在脚边、膝头、枕边，做出各种表情，发出高低不同、音节各异的声音。看到主人疲惫的脸上挂上笑意，它很开心，很自傲，走路都格外轻巧，优美，尾巴甩出的弧线格外飘逸。主人纾解了工作上的疲劳，就开始对着虎子拍照。虎子并不知道主人把它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发到了抖音视频，圈了无数粉，博得了头彩和奖金，它只知道，只要主人开心，它就开心。

主人一开心就给虎子买好吃的，什么进口猫粮、猫罐头、猫咪零食，在喂虎子以前，也是先拍照发朋友圈、发抖音，然后才送到虎子嘴边。虎子在享受这些的时候，主人也还在拍照。

虎子很想告诉主人，其实，它最爱吃的是面条，不爱吃带卤的，也不爱吃加酱的，就爱吃清水煮好的，一根面条，从头吃，美滋滋的，一边吃一边发出呲溜呲溜的响声，是最美的享受。

可惜，主人不知道。

主人出门的时候，会把自己收拾得精致利落，眉毛画得细细的，斜插入鬓，粉涂得匀匀的，胭脂抹得恰如其分，使得两颊好像两片刚刚绽开的桃花；衣服也都很得体，长短肥瘦、颜色花样，应景又时髦。但是，一回到家，就原形毕露，房间里到处乱糟糟的，上衣裤子飞起，袜子帽子堆叠，果皮纸屑满地，眉笔唇膏到处滚。虎子走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它生怕踩坏了或弄脏了主人的东西。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它大部分时间是高高坐在天窗窗台上。那里地势高，主人的视线触及不到，所以还没有滋扰那里的一片清净。

尽管主人不太注意卫生，虎子还是相当注意，它到来后一周，就在阳台上的猫砂盆找到了固定的排泄场所。

不能给主人添乱！它这样暗自要求自己。

总之，虎子觉得自己是只听话的猫咪，是主人最好的朋友。

二

主人最爱吃面条，各种各样的吃法，炸酱，浇卤，油泼，配一袋榨菜，就一碟蘑菇酱或辣椒酱或豆瓣酱或番茄酱等。百吃不厌，逢吃必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开口大骂。天长日久，虎子听出，骂的是同一拨人，骂他们偷耍滑，骂他们欺软怕硬，骂他们逢迎拍马等。有时候正在骂呢，电话响了，接起来，马上笑脸相迎，一挂断立马耷拉下脸，继续骂。

虎子知道来电是主人同事打来的。

可为什么主人的表情变化这么快呢？虎子很纳闷。

主人吃完饭就看光碟——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光盘，听说可以从电脑上看电影，省钱省事，但主人坚决不同意这种观影：“我讨厌电脑！”

讨厌电脑？

虎子不明白，因为主人每天上下班必带电脑，有几次，电脑遗忘在家里，她都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取，看不出讨厌的样子啊？它不明白。

主人看电影看到动容之处，鼻涕一把泪一把，抱着一盒面巾纸，一边抽出纸来擦泪，一边质问虎子，为什么不感动？为什么这么冷血？虎子一脸无辜，它已经在努力地看了，整个观影过程，它坐在主人怀里一声不出，一眼不眨，聚精会神，它也想感动给主人看，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得直立起上身，细细软软地喵喵叫着，用头去碰蹭主人泪水涟涟的脸，惹得主人破涕为笑。

主人有时候会发脾气，刚刚还云淡风轻，转眼就雷霆万钧，大呼小叫，手边能扔的一定会被扔出去，脚边能被踢的一定会被踢飞——飞到哪里就不管了……发完脾气就大哭，哭得淋漓尽致，哭完就抱着虎子，细声呢喃：“你才是我的朋友，你才是我的朋友……”

的确，主人好像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从来没有谁到过家里来。

三

虎子是被装进一个精致的背包里带出家的。背包上有一個小窗户，隔着一层网，虎子可以看见大街上的行人，可以嗅到不好闻的热嘟嘟的汽车尾气，感受到外面嘈杂和喧嚣。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高楼呢？和煦的太阳被遮挡了，蓝天都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似乎那些高楼大厦随时有倾倒的危险，行走在里面，感觉狭小压抑。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形色各异，神态不同，人手一个手机，紧盯着屏幕，彼此互不影响，互不往来，脚步都匆匆忙忙。哎呀，其中一个胖男人只顾看手机了，一头撞在电线杆上，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对不起”，继续看着手机走开了；一个头扎红蝴蝶结的小姑娘抱着手机看，结果不知不觉走到了路中央，引起一条街的骚乱，人仰马翻；一个小伙子西装革履，本该风流倜傥，举止潇洒，现在却慌手忙脚，狼狈不堪，一边疾走一边大声嚷嚷着他的手机丢了，一脸绝望：“手机丢了，我该怎么办？”

手机丢了就不知该怎么办了吗？虎子百思不得其解！

虎子终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它开心至极，喵喵叫出声来，试图引起主人的注意，一起分享这种快乐。但主人似乎没有关注到它，它没有看到，主人也在看手机，正因为只看手机，所以错过了目的地，不得已只好再返身走回来。

目的地大门上写着“爱佳宠物医院”。主人走了进去，来到一间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里，打开背包，让虎子跳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啊？有股浓烈的味道，绝对不是猫粮的味道，对了，是药水的味道，刺鼻难闻。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年轻男人站到了虎子面前。虎子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露在外面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在微笑，微笑得有些虚假，虎子觉得别扭。他手里举着一个针管，明晃晃、亮堂堂的，像一把钢刀一样。

后来，虎子就记不清楚了，因为屁股上一阵剧烈疼痛之后，它迷迷糊糊睡着了。再睁开眼，已经回到了家里，倒在沙发上属于自己的小毯子上，主人正笑嘻嘻地看着它。虎子想活动一下身子，却觉得下身疼痛难忍，低头一看，后腿之间包着纱布。

“以后，你就不会惹麻烦了。”主人说。

自己会惹什么麻烦？

自己从来也没惹过麻烦啊！

那时，虎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等到痊愈以后，它才明白，原来自己被做了绝育手术。也就是说，自己再也不可能当爸爸了。要知道，虎子曾经非常渴望当爸爸，非常渴望子孙绕膝。那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场景啊！

可是，现在，这个权利被永远地剥夺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虎子都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一直到点点出现。

四

主人有一个男同事，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帅气十足。他在马路上等车，看见身边有卖花鸟鱼虫的小贩，一时兴起就买了一条小金鱼，兴冲冲拿回家，却被母亲告知不能养：“我闻不了一点鱼腥味！扔掉！”

这个母亲是医生，特别爱干净，鼻子还特灵敏。

没有办法，这个男同事就把金鱼带到了办公室送给了主人：“你拿回家吧，给你做个伴。”明明是在解决自己的后顾之忧，话却说得冠冕堂皇、柔情似水。

主人欣喜若狂，因为她暗暗喜欢这个同事好久了，苦于没有机会开口，现在居然得到了对方的礼物——她认为金鱼是礼物，小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她低着头，抿着嘴唇压抑着欣喜接过金鱼，一路小心翼翼地回了家。先是养在浴缸里——偌大的浴缸，就养一条小金鱼，大概金鱼都没有想到会有如此“豪宅”的待遇，游得极其不自然、不舒畅——很快，主人也察觉到了，特地又买回一个大肚子玻璃鱼缸，小巧别致，摆在书桌上。这回，金鱼自在了，欢畅了，大尾巴小扇子一样展开，飘逸潇洒，精美至极，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正好照射在鱼缸上，美好的光线配上金鱼艳丽的色泽，画面美丽极了。

主人看得有点陶醉，征求虎子的意见：“给金鱼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虎子看得也有些陶醉，下意识地点点头，似乎给了主人答案。

“那就叫点点吧。”

主人开心地拎着电脑上班去了。房间里就剩下了虎子和点点。以往，主人一离开，房间里没有任何生机，发出声响的只有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枯燥而乏味，虎子大部分时间都用睡觉来打发。现在，点点的出现让房间里的氛围活跃灵动起来。虎子跳上书桌，先是围着鱼缸绕圈，然后在旁边坐下来，从房间布局装饰开始，讲到主人的服饰鞋帽，再到主人和自己的饮食习惯喝偏好，事无巨细，一一说给点点听。这种讲述让它很开心，讲述期间，它没喝一口水，没打一次盹，讲得绘声绘色，侃侃而谈。

虎子相信点点听懂了自己的讲述。因为点点那有着一圈金线的大眼珠不停地眨呀眨，一副开心安逸的表情，还不时冒出水面来，嘟着小嘴吐出一串串可爱的小泡泡。

点点是在回应呢！

虎子开心极了，长时间地坐在鱼缸旁边，痴痴看着鱼缸里的点点，目不转睛。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守在鱼缸旁边向点点倾诉种种过往，看点点偶尔冒出水面吐几串小泡泡，成了虎子日常最主要的工作。

这天，主人下班回来，煮完面条，喊虎子过来同吃，连喊了两声，虎子都没有反应。她很奇怪，以往不用喊，虎子闻着味就会跑过来，今天这是怎么了？扭头一看，发现了虎子的异常，主人呵呵笑起来：“虎子，你不会爱上点点了吧？”

是的，虎子就是爱上了点点。

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主人更进一步断言虎子爱上了点点。大概因为天热气压低，点点居然从水里跃出来，尾巴一摆，落在了鱼缸外面的桌面上。恰好守在一旁的虎子看到了，它一步蹿过去，一口把点点含在了嘴里——没错，不是“咬”，不是“吞”，是“含”，小心翼翼地含着，伸长脖子，把点点送回了鱼缸。

这一幕被主人看到了，把她惊得目瞪口呆，她走过来，看看重新回到鱼缸里欢快游弋的点点，再看看脉脉含情守在一旁的虎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了验证真伪，她又把点点捞出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打开了手机视频录像。果然，如她所愿，虎子马上跑过来，轻轻把点点含在嘴里，送回了水中。

在主人的惊呼声中，虎子表情平静地看着水中的点点吐出一串串小泡泡，内心溢满了幸福。

愛上了点点的虎子，不可救药地做出一系列的傻事：为了和点点一起分享猫粮的美味，它花费了近一天时间，把猫粮一粒一粒地叼进了鱼缸，如果不是主人下班回来发现得早，鱼缸里可能就不是清水一汪，而成为一缸猫稀粥了；为了让点点也能品尝面条的美味，虎子把一根长长的面条弄到了鱼缸里，点点身上挂着面条，俨然成了敦煌飞天壁画里的那样，拖曳着长飘带翩翩起舞；为了和点点亲吻，它长时间地俯身探头，把嘴巴贴在水面上，等到点点冒出头来——主人抓拍了十多张这个角度的照片，发在朋友圈，引来不小的轰动。在此之前，虎子那个送点点回鱼缸的视频，点击量已经几十万了。

虎子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主人朋友圈里的明星，更不关心点击量和点赞数，只是想安安静静地享受这份异乎寻常的爱。

球球的出现，破坏了这种安静。

六

点点的出现，让主人枯燥的生活重现了很多生机和快乐，勾起了她对金鱼的喜爱，在偶然经过一家花鸟鱼虫店的时候，她起兴又买回一只金鱼。这条金鱼和点点属于同一品种，只是颜色有异，通体黑色，像一小团黑缎，起名球球。

球球的到来让点点兴奋异常，它围着球球左转右绕，前拥后抱，先是吻吻球球的嘴巴，又碰碰球球的大尾巴，球球往西，它也往西，球球往东，它立即往东，撒着欢儿地追赶。

主人昨天晚上熬夜写文案，凌晨才睡觉，早上起床就有点晚了，鸡飞狗跳地匆忙关门而去，都忘了给虎子添加猫粮。虎子很理解主人，并不抱怨，它兴致勃勃地跳上书桌，坐在鱼缸旁边，准备给点点讲讲主人和电脑的故事。可是讲了几句，发觉点点根本不予理会，只顾和球球你追我赶地游弋，虎子就住了口，默默地在鱼缸旁边坐了半天。这期间，点点对它视而不见，一次回应也没有，虎子倍感失落。中午时分，虎子神情郁郁地跳下桌子，回到沙发上躺了半天。到了晚上，主人筋疲力尽地回来了，倒头就睡觉，依旧没有想起给虎子的饭盆里添加猫粮。虎子没有心思吃，也就没有提醒主人，默默地蹲在主人的脚边，望着窗外夜色，黯然伤神。

接下来的几天，虎子都茶饭不思，心神不宁。

一星期后的一天深夜，主人还在伏案写策划文案，寫到最后，双手乱拍桌面，大声嘶吼：“我写不出来了！我写不出来了！”

说完，就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吓得虎子竖着耳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举动。哭了一会儿，主人气咻咻地直起身来，甩甩头，继续噼里啪啦地开始打字，一边打字一边恶狠狠地嘟囔：“我就不信我做不出来！我一定能拿出最好的策划案，把那个笨蛋赶走……”

虎子不是很明白主人所说的话，但是那句“赶走”一下子给了它提醒：为什么不可以把球球也从点点身边赶走呢？

对，赶走球球！

那样一来，点点就会属于自己了！

几天来，虎子第一次食欲大增，跑到食盆前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可是，该如何赶走球球呢？

虎子冥思苦想，终于计上心来。它起身蹿到鱼缸旁边，坐等机会，眼瞅着球球游到了水面上，它猛地伸出小爪子去抓球球，球球往水底一个猛扎，灵活地逃脱了。但虎子沉得住气，耐心守候在那里，这次不是为了等待点点的呼应，而是伺机捕捞球球，一次，两次，三次……逼迫得球球到处抱头鼠窜，点点也跟着左突右击，寻找出路。但折腾了一天，也没有把球球捞出来，虎子失望至极。

经过这番折腾，球球第二天就死了，像一块小黑缎子漂浮在水面上。

虎子终于如愿以偿，又恢复了以往的守候，现在点点又是它一个人的了。

虎子心花怒放。

七

主人最近变得特别烦躁，起因是那个送金鱼的同事移情别恋了——实际上，根本没有过开始，是主人自己一厢情愿，想得天花乱坠，现在她认定自己被抛弃了！典型的始乱终弃！

主人伤心、难过、崩溃、狂躁，房间里能被抓在手里仍向空中的，都在虎子面前做着笨拙的表演，差一点，虎子就被抓在手里，多亏它及时警觉，飞快地逃离了。主人在发泄时，失手把鱼缸碰到了地上，伴随着“哗啦”一声响动，点点的家荡然无存。点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一汪积水中，先是安静地倒着，片刻后才开始奋力挣扎，努力寻找着回家的方向和可能。虎子看见了，一个箭步蹿过去，一口把点点含在了嘴里。

把点点放到哪里呢？

点点必须活着！

虎子含着点点跑到厨房、卧室、阳台，都找不到可以盛放点点的场所。身后，主人在狂喊它的名字，它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主人的喊话，主人现在已经不可信任，它不能把点点交给她。终于，虎子想起一个地方，它快速蹿进洗手间，蹦上抽水马桶，把点点吐到了马桶里。

点点尚没有从惊恐之中缓过神来，僵硬的躯体浮在水面上。但很快，它就清醒过来，一个跳跃蹦出水面，似乎是和虎子做最后的告别，然后一头扎进了下水道里。

等到点点消失了，虎子才恍然，可能再也见不到点点了，它难过地喵喵叫着，呼唤着点点的名字，希望点点听到它的呼喊会游回来。但是，点点再也不会回来了。

虎子坐在马桶沿上，一直到深夜，呼唤的声音由急切慢慢变得沙哑、无助、哀伤。

八

街心花园位于道路的十字路口，僻静狭小，这里有一架紫藤，春末夏初，会绽放一季的灿烂。紫藤架下有一个长椅，供行人们休憩聊天。

现在，午夜时分，没有行人，只有虎子孤零零地蹲坐在长椅上。月华如水，透过紫藤照射在虎子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光辉。

从主人家出来已经几天了呢？

虎子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早上，尾随着主人走出家门的时候，很庆幸，没有被主人发现——主人一定是又在关注手机，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脚底下有什么。虎子没有跟随主人继续坐电梯，而是从楼梯一阶一阶来到了一楼。等它来到楼道外，看到了主人远去的背影，那天，主人穿了一件紫色的旗袍，像一朵深谷幽兰一样，消失在人来人往嘈杂喧嚣的大街上，也永远地消失在了虎子的视线里。

为什么逃离主人家呢？

是要去找点点吗？

好像是。

自从点点游进下水道的那一天开始，这个想法就出现在了虎子的脑海里。

仅仅为了找点点，就放弃舒适的猫窝、美味的猫粮，还有无比疼爱他的主人？

好像又不是。

追寻着自己的心就好。

今天晚上，虎子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它跳下长椅，向着都市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