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山古墓驴鞠画像砖研究

2023-11-18 12:42:42西北师范大学体育学院陈丽娟西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龙忠
国画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画像砖马球蹴鞠

西北师范大学体育学院/ 陈丽娟 西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龙忠

引言

关于汉代是否有马球运动,学界有很大争议,一直以来,并没有获得新的汉代马球实物资料,2012年第11期《社会科学战线》刊登了唱婉、陈楠二位学者的《新见东汉打马球画像砖分析》一文。其中公布了江苏睢宁以北巨山古墓穴出土的六幅画像砖拓片,文中认为它们的年代为东汉时期,并认为是证明汉代马球的新材料。其后,李金梅、郑志刚的论文《中国古代马球源流新考》[1],高原的论文《〈捉季布传文〉与汉代击鞠——兼论中国古代马球的起源》,陈雁杨、郑志刚、李重申的论文《汉代马球小考》中,均引用了唱婉、陈楠二位学者的结论,认为这六幅画像砖拓片是证明汉代马球运动的实物资料,同时也用来佐证曹植的诗句“连翩击鞠壤”中提到的“击鞠”问题。

但是,长期以来,学者们仅是引用唱婉、陈楠二位的观点,而对这六幅画像砖拓片并没有深入分析,它所反映的年代、画面信息等并没有引起学界的注意。本文正是基于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探讨此六方画像砖的图像学信息以及唐代驴打球的相关问题。

一、巨山古墓驴鞠画像砖图像分析

江苏睢宁以北巨山古墓穴出土的六幅驴鞠画像砖,一些学者认为该画像砖的年代为东汉时期,即在1世纪后期至迟到2世纪初。[2]但是,由于该系列画像砖缺乏考古学层面的数据以及现代科技的准确测定,其年代问题并没有在学界得到广泛认同。

从制作手法上看,这六方驴鞠画像砖均为模制,即先在模具上刻出图像,把黏土放入模具压制成型,采用减地浅浮雕法,将画面多余部分剔除掉,使画面形象凸起于砖面,然后用雕刻刀在泥胎上阴刻出画面的细节,待干透后烧制成型。颜色偏灰略浅,烧制完整,保存较好。浮雕突出了作为主体形象的驴鞠图像,背景则较为简略,虚实结合。现根据唱婉、陈楠的论文《新见东汉打马球画像砖分析》和李金梅、郑志刚的论文《中国古代马球源流新考》中公布的图像资料,对这六方画像砖拓片做图像志方面的分析。

图1,正面击球图。图中一人骑驴击球,右手拿球杖,驴的四蹄腾空,驴前方有一圆形的球,驴后方刻有一束草。

图2,转身击球图。图中一人站在奔跑的驴背上反身击球,前后各刻一束草。

图3,立在驴背上击球图。图中一人躬身站立于驴背,转身击球,后刻两束草。

图4,转身击球图。此图与图2非常接近,人物、球杖、驴的形状和动态一样,只有驴尾、前蹄和小草略有变化,可以看出是工匠使用了同一个模具制作而成。

图5,持杖追逐图。图中一人手持球杖,骑驴追球,后刻一束草。

图6,持杖追逐图。此图与图5相似,但周围没有刻小草。

从以上对图像的分析中可以得到如下四点信息。

第一,雕塑匠师在雕刻模具时,并不是每一图像雕刻一个阴模。从六幅图中能识别出三个一样的模具,即图1、图5、图6为同一模具压制而成,其中人物、驴和球杖基本接近,只是在印制好的泥胎上略作调整;图2、图4为一个模具,人物和驴的形象一致,也是在泥胎上修改而成;图3单独为一个模具。

第二,六幅驴鞠画像砖中刻画的人物为女子形象,性别特征明显,特别是从图1、图3中,很清楚地看到雕塑匠师对女子性别特征的强调。从图1、图5、图6中,还能辨识出女子的着装,身穿窄袖短衫。

第三,手中的球杖,其中有两种类型。Ⅰ型,弯月形,这种球杖的球端与球杆之间成“U”字形弯曲,此种球杖在唐代马球图像中常见,为典型的唐代马球运动中的球杖,如故宫博物院、扬州市博物馆和安徽怀宁县文管所分别藏有一件唐代打马球铜镜(图7),为八瓣菱花形,镜背面用浅浮雕手法雕出四个连续不同姿态的马球手,手执弯月形球杖。Ⅱ型,直角形,此种球杖的球端扁平,与球杆成九十度夹角,这种球杖也常出现在唐代马球图中,如晚唐莫高窟第144窟壁画中,侍从手执的球杖为直角形球杖样式(图8)。

第四,坐骑,画像砖中人物坐骑刻画的是驴的形象,其特征为长耳环眼,头短,额部略突,而不是马的形象。1991年江苏睢宁县墓山一号墓发现的东汉画像砖(图9),同为东汉时期,同为一个地方的画像砖图像,可以看到,马的艺术造型具有稳定的程式化特点,并不像上文驴鞠画像砖中的坐骑形象。东汉自汉武帝时期开始,已经推行马匹杂交改良,马特征是头小短耳,体型宽大,身躯短,四肢修长。

二、《名都篇》中记载的“击鞠”

三国时期的曹植在其诗《名都篇》中载: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胎虾,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3]

其中,前两句为总体交代,主人公佩带宝剑、身穿奢华的衣服到城外郊游,一路上“斗鸡”“赛马”(第三句);骑着马还未走到一半路程,又射猎“野禽”和“飞鸢”,众人为我喝彩,之后骑马上了南山(第四至八句);之后与朋友大宴于平乐古观,长长的宴席顷刻坐满(第九至十一句);第十二句便是描写“蹴鞠和击壤”的游艺活动,参与者身手敏捷,灵巧多变。

因此,从诗中描写的游艺活动可见,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路上经历了许多不同的活动:射猎野禽、骑马上南山、大宴平乐、“蹴鞠和击壤”、还城邑等。并不是一些人理解的描写了一个“马球运动”,这是对该首古诗原意的曲解。

学者们争议最多的便是此诗中的“击鞠壤”,认为描写的是马球运动,进而由此推论:马球源于东汉,或者汉代已经有了马球运动。但是,细读《名都篇》,就会发现并非如此。古人写诗,常省略介词,“击鞠壤”可以有两种解读:一是击鞠于壤,二是击鞠、击壤。

图1 原砖尺寸:45cm×22.5cm×11.8cm

图2 原砖尺寸:44cm×22cm×10.5cm

图3 原砖尺寸:45cm×22cm×10cm

图4 原砖尺寸:45cm×22cm×10cm

图5 原砖尺寸:45cm×22.3cm×10.9cm

《辞书》中对“壤”作名词时有五种解释:一为松软的泥土;二为地区、地域;三为古代游戏用具名,即“击壤”;四、五为“穰”“攘”的通假字。[4]其中对“击壤”的解释是:“我国古代的一种投掷游戏。”[5]《太平御览》中引曹魏时期的邯郸淳《艺经》曰:“壤以木为之,前广后锐,长尺四,阔三寸,其形如履。将戏,先侧一壤于地,遥于三四十步以手中壤敲之,中者为上。”同书引西晋周处《风土记》曰:“击壤者,以木作之,前广后锐,长可尺三四寸,其形如履。腊节,僮少以为戏,分部如掷博也。”可以看出,在汉代确有“击壤”游戏,即用一头大一头尖类似于履的木片,站在一定远的距离,投掷时,先将一块壤放置在远处,再用另一块壤投掷,投中者胜。类似于投壶的游戏。由此可见,击鞠和击壤是两种运动,曹植诗中的“击鞠壤”只能解释为击鞠和击壤,而不能解释为“击鞠于壤”,有悖于魏晋时期的诗文风格和事实。

图6 原砖尺寸:44.5cm×22cm×10.8cm

图7 打马球铜镜 扬州市博物馆藏

图8 晚唐 莫高窟第144窟 手执球杖的侍从

图9 东汉 睢宁县墓山画像砖拓片 局部 睢宁县博物馆藏

这里的“击鞠”,有三种理解:

一是蹴鞠,鞠是用革制作而成的皮球,内填充毛棉物。《广韵》曰:“蹋鞠,以革为之,今通谓之毬子。”晋代郭璞《三苍解诂》载:“鞠,毛丸,可蹋戏。”《汉书•霍去病传》载:“在其塞外,卒缺粮,或不能自振,而(霍)去病尚穿域蹋鞠也。”颜师古注云:“鞠以皮为之,实以毛,蹴蹋而戏也。”[6]两汉时期,在百戏中出现了表演性的蹴鞠,在鼓乐伴奏之下,用脚、膝、肩等身体部位来控制球,称之为“建鼓舞”。在汉画像石上可以看到蹴鞠表演,边击鼓边蹴鞠。此外,还有竞技性的蹴鞠运动。南梁时期的宗懔在其《荆楚岁时记》中,记载了当时寒食时节风俗:“又为打毬、秋千之戏。”同书中隋代杜公瞻注曰:“按鞠与毬同,古人踏蹴以为戏也。”[7]因此,“打球”有“蹴鞠”或“踏鞠”之意。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中,也是将此诗中的“击鞠”解释为蹴鞠。[8]由此可见,至少在南朝至隋代,人们是将“击鞠”或“打球”理解为蹴鞠。所以,本文的观点是将曹植诗句中的“击鞠壤”理解为踏鞠和击壤之戏,而不是马球运动。

二是步打球,人在地上用杖击球,其运动范围、剧烈程度与击壤相近,但并无确凿的实物证据。

三是马球,马球古时称之为“击鞠”。但是曹植诗句中的“击鞠”,从诗文中一系列的游艺活动看,并不是描写马球活动。

以上三种理解最为接近诗文原意的便是第一种解释,即文中提到的“击鞠”指的是蹴鞠活动。

汉代有关蹴鞠的实物时有被发现,1979年10月,甘肃省文物考古队与当时的敦煌县文化馆组成的调查组,在敦煌西北的马圈湾汉代烽燧遗迹中,发现了一件西汉的球形物(现藏于敦煌博物馆)。据发掘简报记载:“蹴鞠1件。标本T12:01,内填丝绵,外用细麻绳和白绢搓成的绳,捆扎成球形。直径5.5厘米。”[9]可惜并没有其他有用的用具出土,发掘简报推测其为“随军子女之玩具”。用白绢内填充丝绵,质量如此轻飘并不符合用来具有对抗竞技性运动的马球中。《汉书•东方朔传》载:“郡国狗马蹴鞠剑客辐凑董氏。常从游戏北宫,驰逐平乐,观鸡鞠之会,角狗马之足,上大欢乐之。”该球状物应该为蹴鞠之物。从实物和文献记载中皆可佐证汉代的蹴鞠活动。

三、唐宋时期盛行的驴鞠

驴鞠更适合女性活动,活动中坐骑多用驴代替马。它是马球中的一个类别,马球有大打和小打之分,大打以骑马击球为特征,参与者主要是男性;小打主要是骑骡、驴击球,因此被称为“驴鞠”,参与者主要为女性,特点是速度较马球慢,技术要求不是很高,为娱乐性项目。小打一般设一个球门,两队谁击入球谁胜一筹,场地规模较马球小。

驴鞠活动在唐代上流社会非常流行,张籍在《寒食内宴二首》中写道:“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10]和凝在《宫词百首》中写道:“两番供奉打球时,鸾凤分厢锦绣衣。”这些诗句都是描写唐代宫女们进行的击球运动。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载“崔承宠少从军,善骑驴鞠豆脱”,《李林甫外传》中也有记载“唐右丞相李公林甫。……每于城下槐坛骑驴击鞠”,[11]这两则写的都是男子骑驴击球。《资治通鉴》唐纪六十八记载,乾符二年“右补阙董禹谏上游畋、乘驴击毬,上赐金帛以褒之”,可见,唐懿宗也喜欢驴鞠活动。

宋代继承了唐代的小打球,在宫廷尤为盛行,多为宫女参加,在节庆期间供王侯将相取乐欣赏。北宋马球也有女子参与,朝廷有专门的女子马球队,《挥麈录》记载:“召臣何执中……崇政殿阅弓马所子弟武伎,引强如格,各命以官。遂赐坐,命宫人击鞠。……于是驰马举杖,翻手覆手,丸素如缀。”[12]

在《东京梦华录》中,对小打马球有详细记载:“先设彩结小球门于殿前,有花装男子百余人,皆裹角子向后拳曲花幞头,半着红,半着青锦袄子,义褴束带,丝鞋。各跨雕鞍花,鞔驴子,分为两队,各有朋头一名,各执彩画球杖,谓之小打。一朋头朋杖击弄球子,如缀球子,方坠地,两朋争占,供与朋头,左朋击球子过门入孟为胜,右朋向前争占,不令入孟,互相追逐,得筹谢恩而退。”[13]王珪的《宫词》生动地描绘了北宋宫女打马球的情景:“内苑宫人学打球,青丝飞控紫骅骝。朝朝结束防宣唤,一样珍珠络辔头。”由此看到,北宋宫廷女子乘骡、驴击球的小打马球,其击球技术、打球动作和竞技性不亚于男性。

结语

以上从图像学、文献资料的研究视角审视这六方驴鞠画像砖,可以初步得出如下三点结论。

第一,这六方驴鞠画像砖并非东汉之物,到目前为止发现的所有汉代画像砖中,并不见有打马球的图像。这六方驴鞠画像砖并不能作为佐证曹植诗句“连翩击鞠壤”的实物证据,二者没有内在的联系。

第二,曹植诗句中的“连翩击鞠壤”,其中“击鞠壤”为蹴鞠和击壤之戏,而不是描写汉代马球的场景,该诗句不能证明汉代是否有马球,或者马球起源于东汉的说法。

第三,详细梳理文献记载、墓室壁画和墓室彩陶,可以见到,女子骑驴骡打球最早见于唐代,盛行于宋代。江苏睢宁以北巨山古墓穴出土的六方驴鞠画像砖,无法佐证汉代是否有马球,也不是马球起源的有力证据。这六方驴鞠画像砖从人物着装、球杖形状分析,为唐代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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