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我回家探亲,屁股还没坐稳,我妈就安排了活儿:“婉姨病了,你假期闲着,明天去帮着卖鱼吧。”
我妈和婉姨好得就像是亲姐妹,我从小管她叫姨,而她的儿子小洋,自然成了我弟。我弟自小胖,大家爱叫他“小胖”。
鱼摊在楼下菜市场的拐角,一块案板、两个鱼池、一把撑起来的户外伞就是全部家当。有招牌吗?不用!小胖曾自嘲说,他长宽都是180cm的身子往那一站,就是一块活招牌,这市场,有几个人不认识“鱼胖子”?
说是帮忙,无非就是装个袋、收下钱,碰到饭店来电话让小胖送鱼,就帮着看一下摊。
小胖从池里抓起一条鱼,边收拾边说:“我都跟姨娘说了,不用帮忙。行,你坐着吧。”话说完,一条鱼也被去鳞、清肚、挖鳃,他把鱼往秤上一扔,对顾客说:“3斤8两,45块6,给45吧。”
有熟客老远打招呼:“鱼胖子,整半条,一会儿来拿。”
“好嘞,肚皮切片,身子去骨,您孙子吃着放心。”他切好鱼,我装好袋,待人付钱拿走后,我说:“他都不问多重吗?”
小胖虎躯一震,说:“啥叫人品,现在懂了吗?”
小胖他爸以前在国营酱菜厂上班,托他家的福,我的童年全是大头菜的味道。
某一年,婉姨从外面抱了个孩子回家,我妈将我小时候的衣服洗干净,全部抱到了他们家。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小男孩穿着绣花小棉袄的样子是多么可爱又可笑。
小朋友玩游戏时,小胖总是多余的那一位,因为他胖,不灵活,玩不转跳房子、踢毽子、爬树这样的游戏,他就坐在旁边看。再大一点,他就不再当我的小跟班了,因为他得帮着婉姨卖凉茶。不上学时,总能在巷口的树下,看见一个小胖孩正守着茶摊写作业。
初三那年,小胖和我在学校同台领奖,我是“三好学生”,他是“学习标兵”。中考前,他爸给厂里送货时出了车祸,料理完后事,厂里给了一个招工指标,小胖改了年龄,脱下校服,换上了工装。
然而,还不到一年,酱菜厂就迎来了倒闭。失业后的小胖送过啤酒、卖过蛋糕,折腾了好一阵子也没挣到钱,最后,曾经在水产局上班的我爸指了一条路:就在菜市场卖鱼吧。
就这样,小胖成了鱼贩。
有段时间,婉姨总和我妈凑在一块儿,神神秘秘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
后来才知道,她俩经过郑重商议,决定由我陪小胖去见他亲妈。
当年,小胖的亲妈未婚先孕,分娩前,曾经信誓旦旦的男人却不见了踪影。她慌张,甚至在孩子被人抱走之前,都忘了要在襁褓中放入生辰八字。这几年,她终于托中间人跟婉姨说:孩子大了,她想见一面。
小胖没说见,也没说不见,被问急了,吐出两个字:随便。
我记得,那是一个穿着精致的女人,从越野车上下来,就抱着小胖哭,摸摸小胖的脸,又紧紧拉住他的手。正值冬天,菜市场里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将小胖的脸刮得全是口子,那双手在鱼池里出出进进,冻得更像是十根红萝卜。
她问小胖:“你现在干嘛?”
“卖鱼。”小胖答。
女人哭得更厉害了,不停解释她当年的苦衷,希望小胖不要恨她。也许是特意买的新鞋不合脚,小胖低着头,用脚来回搓着地板,直到女人说:“别卖鱼了,去省城上班行吗?”
小胖摇头说:“不,我妈需要人照顾。”
女人抖抖索索地从包里掏出来一串钥匙、一个红房本,说马上是小胖生日,她为他买了一套房,随时可以带身份证过去办手续。小胖不要,女人把我拉到一旁,要我劝劝小胖。我只好替他把钥匙接了过来。
回到家,我妈眼一瞪:“谁让你手长接的?”
婉姨捋了捋头发说:“当年她也是没办法,房子留着给他成家吧,如果他愿意,也可以去省城过日子。”
小胖大吼一句:“我不去,我就喜欢卖鱼,我就甘愿当一条‘咸鱼,咋啦?”
一晃几年过去。
以前的小院都拆了,老邻居分别住到了不同的安置区。小胖继续卖鱼,我去了外地。
有次,爸妈从内蒙古旅游回来,拉着我去给婉姨送干果和羊肉,小胖正开着新买的小货车拉鱼回来。他更胖了,下车时费了好大劲,才把肚子从方向盘下面抽出来。
老姐妹坐一起聊天,我妈说起沿途的好山好水好风光,婉姨听得出神,感叹自己一闻汽油味儿就晕车,怕是这辈子也去不了。小胖接过话说:“妈,咱家的小货车烧柴油,现在不流行自驾吗?没问题!”
再见面就是这次,我妈让我来给小胖帮忙。
卖完鱼收摊,我帮他倒桶里的鱼杂,他叫住我,拿出一些鱼杂,我问他干嘛,他说楼下有几只野猫,晚上带我去喂它们。
那几只野猫有大有小,见到小胖,欢快地跑过来围着它转。小胖一边喂猫一边说:“你帮我问问,自驾去呼伦贝尔大草原哪条路线最合适。市场要改造,估计得有半年做不了生意,我答应过我妈带她去看看草原,再不去,以后怕没时间了。”
我犹豫着该不该继续问,小胖却没想隐瞒,说:“老妈患了肾炎,控制不好可能就成尿毒症。我想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给她移颗肾,后来才想到我和她没血缘关系,医生说情況不确定,最好是准备一笔钱,随时能用。”
婉姨没有退休金,也没有社保,小胖一个鱼贩能挣多少钱?小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歪着头笑了:“我将那套房子挂中介了。她欠的不是我,是我妈。”我有点语塞,好像是这个道理。
小胖继续说:“和老妈相比,房子算个啥?”
这个鱼胖子,差点一句话就把我整哭了。
小胖在小货车的货厢加了一张床,放进了锅碗瓢盆,还拉起了一条晾衣绳,绳上挂着毛巾和一溜桔子。这傻小子,怕婉姨晕车,用上了土办法。
过了几天,我看到他发的朋友圈—— 一条咸鱼游草原,虽然土了点,但图拍得都好看。那是途中雨过天晴的九寨沟,彩虹出来了,小胖抱着婉姨,恰好站在彩虹的中间。
我给他留言:小胖,彩虹是幸运降临的光环,你不是“咸鱼”,是“锦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