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2023-11-17 13:35:42洼西
贡嘎山 2023年5期
关键词:尼玛

洼西

5

古甲扎洼的父母随沙称来的马队到了拉萨,住在康巴驿站。

古甲扎洼和扎布得讯后,匆匆赶去相见。一迈进驿站院门,就闻到空气中飘荡的一股草料和马粪混合的气味。院门两侧的石墙边,拴着几十匹才卸下驮子的马,一个个汗水浸湿的马背上,驮鞍的压痕大略可辨。

古甲扎洼的父母把两颗白发苍苍的头靠在一起,相互搀扶着候在驿房走廊上。古甲扎洼和扎布一迈进院子,老母親就放声哭喊起来。哭喊声惊动众人,院子里一下聚集了十几个人,其中有几副面孔扎布似曾相识。

古甲扎洼扑通跪在父母面前,扎布也跟着跪下来。夕阳的余晖照进驿站小院,暖暖地晒在背上。一幕幕往事,像沙称河的浪花般在扎布心底荡开。他深深地思念起消逝在岁月里的亲人们,眼泪扑扑簌簌如山泉般涌出,似乎要把往日的苦痛和悔恨宣泄一空。古甲扎洼的母亲见状,停止了哭喊,不去理会自己的儿子,倒把扎布的头揽入怀中轻抚。

那几天,扎布和古甲扎洼向伊措晋美和秋茸仁波齐告了假,放下手头所有事情,陪两位老人朝拜拉萨大大小小的寺庙。看着老人叩头拜佛的样子,扎布想起自己葬身火海的父母。他记得父亲曾不止一次念叨,有生之年一定要一家人相伴,到圣地拉萨去朝一次圣。

扎布现在回想,从那场森林火灾的第一星火苗开始,一个又一个的灾难和变故,像是把自己一路指引到拉萨,孤身来还父亲未了的愿。他觉得古甲扎洼的父母其实是四个人,他们身上还依附着自己父母的亡灵。每次搀扶起古甲扎洼的母亲,他都能从老人温热的手上触摸到亡母的体温,触摸到生命里最柔软的亲情。那一刻,内心的孤独不见了踪影。

送走古甲扎洼的父母,扎布陷入苦闷,仿佛一下又成了孤儿。

古甲扎洼大为不解:“和我的父母分别,你怎么比我还难受?”

扎布想了一下,说:“对于你来说,送别父母,还可以盼着重逢。但我不一样,这些天来,我一直把他们当成自己死去的父母,送走他们,感觉像是又一次永别。”

古甲扎洼心疼地拍拍他的肩,不说话了。

拉萨的夏天很短暂,仿佛只是在春天和秋天的缝隙中踮着足尖插上这么一脚。八廓街的餐馆、茶楼的生意,也会伴着季节,在夏天短暂地火爆那么一段日子。

伊措晋美携带家眷去康区朝拜亚丁三怙主神山,三个月之后才能返回。扎布知道他去朝圣,其实也是想亲身了解一下红汉人在康区的情况,好为将来的去留早做打算。他还给家仆们放了假,准许他们回乡探亲,只留下扎布和几个他最信任的护丁看守庄园。

伊措晋美离开后,护丁们各司其职,扎布也把大门锁了起来。如此一来,白天,扎布就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自己安排。除了到各大寺院拜佛礼诵,一向深居简出的他,每天多了一件事,就是去转八廓街。每次踩着八廓街的青石板路过康巴茶馆,他脚下就会变得飘忽,心思也乱得漫无边际。从茶馆打开的小窗传出的每一点声响,在他听来,都与贡措有关。

他一次次停下脚步,忍不住想走进茶馆,却怎么也迈不开腿。他不知道见到那位只有一面之缘却想念了几个月的女人,该说些什么。他也怕一旦被她瞧出端倪,心中独享的这一份美好会走到尽头。

他一次次仓皇逃开,好像稍有不慎,自己的隐秘心事就会被身边川流的人群看破。而那颗躁动的心,却总比他的脚步慢半拍,人都出了八廓街了,心还流连于石板路。

扎布并不知道,这些天来,贡措也从茶馆的小窗里,看着他一天天路过门前,又一次次消失在石板街那头大昭寺院墙的转角处。

她看见了他在茶馆前的驻足,看见了他的彷徨,看见了他的纠结,也看见了他的逃离。每次一见他的影子,她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加快。她渴望他能走进茶馆坐一坐,却又怕他来到自己面前。

这个茶馆里,打着坏主意围着贡措转的男人很多,却没有一位像扎布那样让贡措在意。她听说过他的故事,也和他同赴过伊措晋美的家宴。这个男人仿佛来自遥远的没有人烟的大草原或者大森林,身上有股异于常人的令人迷醉的气息,就是被八廓街熙攘的人流淹没,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日复一日地走着,她日复一日地守着。八廓街的夏日里,一个孤独的身影和一双守望的眼睛,就这样编织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一天,时值近午,骄阳笼罩下的拉萨城弥漫着热气。而八廓街却是一番清凉景象,大昭寺院墙外一排柏树的阴影遮住了半条街,商家们还都往门前的石板路上洒了清水。

扎布刚走到康巴茶馆门口,一位靠着门侧石墙乞讨的须发皆白的老乞丐忽然眼珠一翻倒了下去。扎布下意识地拽住他,慢慢放到墙脚半躺下来。许多人围了过来,有人惊呼:“是‘一个铜板,他才进八廓街,一定是路上太热中暑了!”

后来回想,扎布觉得跑到清凉的八廓街中暑的老乞丐“一个铜板”,是老天派来成全他和贡措的。正是因为这个插曲,他和贡措的生命才有了关键的第二次交集,要不,就是把八廓街的石板路走穿,他也只是康巴茶馆门前的过客而已。

他摸了摸老人的脉搏,向围观者们吼道:“别光看热闹,快去找点水来。”

不一会儿,四五个盛着清水的木碗递到他眼前。扎布接过戴着珊瑚戒指的手里的木碗,先给老人喂了几口水,再用手蘸水往他额头上涂抹。接水的时候,扎布虽没抬头,但他知道递水的人就是贡措。他记得这只在伊措晋美的家宴上无意触碰过的手,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也让他魂牵梦绕。

老人苏醒了,连声给扎布道谢。围观的人们也松了一口气,渐渐散去。扎布把碗递还给主人,抬眼一看,正是康巴茶馆的女主人贡措。俩人一对视,扎布一个激灵,感觉坠入了她美丽的深潭般的眼睛里,几乎喘不上气来。

贡措红了脸,浅浅一笑,也没说熟人见面的客套话,帮扎布把老人搀扶起来,邀请他们到二楼茶馆里小憩。老乞丐一再谢绝,却被执拗的贡措硬拽了去。扎布也跟着进了茶馆。

贡措给他们倒了两碗甜茶,便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扎布和老乞丐攀谈起来:“老人家,您刚才是中暑了吗?”

老乞丐说:“应该是。我才从布达拉宫前过来,在那边晒了一上午。多亏了你这后生,要不,我一定会摔破头的。谢谢你,愿佛主保佑你长寿。”

扎布问:“为什么别人叫你‘一个铜板?”

老乞丐笑笑,没回答。

这时,邻桌一位客人搭话了:“这老人家可是拉萨出名的义丐,平时讨钱,只要一个铜板,多给也不要,二三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今年过年时,城外流浪者聚居的中孔大院发生火灾,老人家一下捐了一百塊藏洋用以修复呢!”

扎布顿时心生敬意,从布兜里拿出一块藏洋给老人:“我也是从外地流浪到这里的,这钱不是施舍,请您用到中孔的修复中吧!”

老人连连致谢,却执意不收。贡措见他们推来推去,隔着几张茶桌笑道:“扎布大哥,老人不会收的,你要真想给,就给他一个铜板吧!”

说完,贡措向茶客们每人讨要了一个铜板,放在盘子里端到老人面前,向扎布努努嘴,示意他也出一个铜板。扎布摸了摸口袋,发现没有铜板,陷入难堪。贡措像早有准备,把攥在手心的两块铜板丢进盘中,说:“一个是这位扎布大哥的,一个是我的。”

老人笑笑,并不推辞,把盘中的铜板倒进布袋,端起甜茶一口喝完,边起身边对扎布说:“小伙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中孔已经修复好,不用再捐钱了。今日八廓街人多,正好乞讨,我可不能喝茶闲坐,这里已经没有铜板给我了。”

茶馆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老人向众人合掌致谢,对着贡措和扎布笑笑,转身出了茶馆。

老人走后,扎布一个人坐着,不免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贡措端了一小盘牛肉干,将一块麦饼放到他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扎布大哥,还没吃午饭吧?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陪我一起吃吧。”

从茶馆的小窗望出去,午后的阳光下,拉萨城外起伏的丘陵绿草茵茵,像一群仰躺着看云的孩童。

日落西山时,茶馆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扎布不得不向贡措道别。贡措一边叫他不要着急,一边放下了茶馆外门的布帘。看来,她不准备做晚上的生意了。这时,她已经换下午间的薄衫,一件右襟在外的灰褐色无袖布裙把身材衬得高挑紧致。扎布知道右襟在外的女装除了沙称,别的地方都没有,不免奇怪,问道:“你这布裙是哪里来的?”

贡措调皮地瞪眼:“怎么,只许你们沙称女人穿这样呀?”

扎布被她一呛,一时语塞。

贡措掩口而笑。扎布抠着头看她笑。

扎布再一次起身告辞:“谢谢你的款待,我得回去了。”

贡措:“急什么,你再坐坐,我有话问你。”

扎布乐得再陪陪心仪的女人,便坐了下来。

贡措看着窗外,咬了咬嘴唇,问:“这些天我老见你从茶馆门前过,是到八廓街办事吗?”

扎布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她看破,顿时脸红心跳。略作思忖,他为自己打气:男子汉大丈夫,杀人的事都干过了,何必把内心最真挚也是最热烈的情感遮遮掩掩?不如把话说开,无论成败,都可以断了那煎熬之苦。

他郑重其事地:“是的,有要事。”

贡措转过头来:“啥要事,可以说说吗?”

扎布:“只有一件事,就是路过康巴茶馆,到我所能到达的,离我爱的女人最近的地方转转。”

一片红云飘到贡措脸上。她埋下头去,声音很小:“那你怎么不到茶馆里坐坐,是不是茶馆离你爱的女人不够近?”

扎布脸上一阵发烫,喝口茶定了定神。康巴茶馆里的空气静得像一池冻水。扎布心一横,张臂去抱贡措。贡措躲避不及,被扎布抱进怀里。扎布把嘴贴上贡措的耳朵,喘着粗气说:“现在,我离她最近了!”

贡措挣扎了一会儿,最后温顺地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扎布胸前。扎布费力地用嘴去找她的唇,却被她的手挡住。扎布手足无措,只好将她放开。

贡措理理头发和衣服,在扎布对面坐下来,说:“扎布,我很高兴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扎布一听这话,顿时心花怒放。

她脸上开始聚起阴云,说:

“可是,你应该听说了,我是良绒尼玛的情人。我小时候父亲被人陷害,是他救了我父亲的命,这个茶馆还是他出钱让我开的。我不仅是他的情人,还是他的娃子,何去何从,都得听他的,由不得我。每年春季,他都会来拉萨谈生意、会朋友,陪我住上一两个月再回去。”

扎布逮住她的手轻抚,说:“我听说过你和良绒尼玛的事,但你是他的情人不是妻子,是他的娃子不是孩子,不可能守他一辈子。遇到喜欢的人,就应该离开他!”

贡措摇摇头:“他不会让我离开他。”

扎布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关键是你愿不愿离开。”

贡措垂下眼帘:“我对他只有感激。他救了我父亲,我做了他多年的情人,这笔债,也该两清了。”

扎布逮住她的手亲吻:“你只管做出你的选择吧,剩下的,是我们男人间的事。”

贡措低头问:“你不怕良绒尼玛杀了你?”

扎布咬咬牙:“为你,我可以死!”

八廓街蜂拥的人流已经消退,多数商铺都打了烊,还开着门的,也在屋里掌上了油灯。大昭寺在举办佛事,寺院的厨房就对着康巴茶馆,从那里飘来的大茶煮沸的香气钻进小窗,为茶馆里的寂静平添一股烟火气。

扎布平静地看着踌躇不定的贡措:“不急,你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贡措抽泣起来,不时把脸蹭向肩头擦泪,像个无助却任性的小孩。扎布紧紧搂住她。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把脸靠在扎布肩上,哭了个痛快。

6

一个月后,朝拜亚丁神山的伊措晋美一家提前返回。

原来他们行至羌都,听闻江那边的康区,红汉人在农区试行针对权贵阶层的民主改革,分土地,废差役,解放农奴,消除高利贷,闹得不可开交,没敢过江,在羌都住了下来。

伊措晋美从羌都朋友们口中得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说法,第一个说法:红汉人把穷人挑唆起来斗富人,烧地契,毁借贷,很多土司头人、地主富商都遭了大殃,死的死,逃的逃,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比比皆是。第二个说法:红汉人虽然打着废除特权、消除剥削、解放农奴的旗号,但对当地上层人士还是以礼相待,只要他们真心拥护改革,不仅和他们做朋友,还让他们到新政府里担任要职,和红汉人一起治理自己原来的领地。

他不知道该信谁的,只知道眼前唯一能做的决定,就是调头回拉萨。

伊措晋美一家的亚丁之行搁浅在牦牛江西岸了。他站在渡口,看着江对岸翠绿的青山和油菜花盛开的农庄,心中也有了和羌都的权贵朋友们一样迷茫与惶恐。

对于红汉人,久居拉萨的伊措晋美并不陌生。他们自从在羌都打了胜仗,和噶厦政府签下和平协议以后,部队和官员进入拉萨也已经有几年了,和拉萨过去在噶厦旧政府里任过要职的大人物们和平相处,旧政府的首席噶伦阿旺还当上了新成立的自治区政府主席,大权在握,社会局势也没什么大的动荡。听说十年以内都会维持现状。伊措晋美是个商人,从不涉足政治,对如今康区的状况,感到无法理解。他和一群穷船工交谈了几句,从船工们不卑不亢的态度,感受到了敌意和奚落。

归程中,伊措晋美发现和他一样原准备去康区,到羌都后不得不返回的人很多,来时的兴奋劲都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低落的情绪。他们还劝返了许多才到中途的人,快到拉萨那天,归返队伍已经多达百人。

伊措晋美自言自语:“这红汉人啦,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伊措晋美的突然返回,让扎布措手不及。

这段日子他和贡措的恋情每天都在升温,只要有一天没见面,就会有相思的枝藤在心底抽条,扰得他们心神不宁。扎布还把贡措带回住所过了几次夜,有一次还被突然到访的古甲扎洼撞上。

古甲扎洼呵呵大笑:“扎布,我的好兄弟,我还说最近怎么老不见你,原来是在躲起来过逍遥日子啊!这位一定就是康巴茶馆的贡措姑娘吧?”

扎布窘迫至极,点点头,一個劲地傻笑。古甲扎洼不依不饶:“别怪我没提醒,你可得自己处理好这事。咱先说好,要是良绒尼玛找你拼命,我一个出家人,可帮不了你。”

贡措接过话茬:“我又不是良绒尼玛的妻子,他凭啥干涉我们?放心吧,就是拼命,我也先拼掉我的,保住你兄弟这个大男人的命。这样你总满意吧?”

古甲扎洼拍手大笑:“好烈的性子,配得上我兄弟!”

笑毕,他一下变得严肃起来,指着贡措对扎布说:“你可得想好了,咱们是把性命拴在马肚带上逃亡到拉萨的人,可以什么都不顾,但有了女人,可得为她考虑,不能光顾眼下快活害了别人。”

扎布拉住贡措的手,说:“这世上,除了你这个过命的兄弟,贡措就是我扎布最亲的人。今天我就向你这个释迦佛祖的弟子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有我在,谁也甭想伤害她!”

古甲扎洼走后,扎布搂着贡措站在窗前,把自己和古甲扎洼的故事讲给她听。夏夜的月光雾一样弥漫在外面,果园里有不知名的小虫在轻轻鸣叫。

伊措晋美把扎布叫到会客厅,草草问几句庄园里的事以后,便把话转到这次到羌都的所见所闻。扎布本想瞅准机会把和贡措的事告诉他,求得他的原谅。毕竟,良绒尼玛是他的好友。但伊措晋美的话全是对康区民主改革的猜测与焦虑,一直插不进去话。伊措晋美越往后说,扎布就越担心远在沙称的冕中杰,不知这位曾经的仇家如今和红汉人相处得是否融洽?

伊措晋美讲完后,扎布问他要不要派人把回家省亲的家仆们都叫回来。伊措晋美摇摇头:“不急,让他们在家多待几天,这里有你们照料就行了,我也想清静清静。”

扎布吞吞吐吐地说:“晋美先生,我有一件事要请求您的原谅。”

伊措晋美惊异地打量一下扎布:“什么事?说吧。”

扎布:“我和贡措好上了。”

伊措晋美瞪大了眼睛:“哪个贡措?不会是……”

扎布的声音小下去了:“对。就是上次和您的好友良绒尼玛到庄园做客的那个女人,康巴茶馆的女老板。”

伊措晋美把膝头拍得啪啪响:“好个康巴小子,良绒尼玛的女人也敢碰!”

扎布面带愧色站在原地,不说话。

良久,伊措晋美才缓缓开口:“你怎么打算?”

扎布说:“我想娶她。”

伊措晋美问:“你想好了?”

扎布说:“想好了!”

伊措晋美站起来在会客厅来回走动:“瞧这事闹的!也罢,良绒尼玛那里我以后慢慢赔罪,你带上那女人赶紧离开拉萨,另寻生计去吧!”

扎布:“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发生这样的事,我自己也明白不能再留在您这里了。但是,就算离开拉萨,我也一定得去良绒草原,当面给良绒尼玛一个说法。谢谢您在我落难时的仗义帮助,大恩大德容日后再报!”

伊措晋美说:“如今康区已被红汉人搞得天翻地覆,娃子们都在造反呢,不知道良绒尼玛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再说了,拉萨的红汉人和解放军,会不会也像康区那样,谁也说不清。依我看,你最好趁这个时候离开拉萨,躲得远远的。”

扎布不好再说什么,向伊措晋美深鞠一躬,转身就走。伊措晋美叫住他,从碗橱的抽屉里取了十几块藏洋递过来:“拿着。”

扎布推辞不接:“我的工钱您都已按月给我了,这个我不能要!”

伊措晋美沉下脸来:“咱们是朋友不?这点钱,就算我资助朋友行不?”

扎布不再客气,收下藏洋,到住所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伊措庄园。庄园大门正对的草丘上,一朵白得耀眼的云朵正慢腾腾伸展开来。一股和煦的轻风扫过扎布的面颊,带着淡淡的青草味。他深吸一口气,心里犯了嘀咕:春天遇见的爱情,夏天就得到了,那么秋天和冬天又会怎样呢?

他背上简单的行囊,朝格东寺走去。他有很多话想向古甲扎洼倾诉,并且还要和他好好商量一下以后的事情。

7

几日后,古甲扎洼与老乞丐“一个铜板”把扎布和贡措送到城东的拉萨河木桥边。

贡措变卖了康巴茶馆,决心告别闲适的经商生涯,把以后的人生,都和扎布拴一块儿。“一个铜板”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哭哭啼啼地念叨:“我可怜的孩子,今后等着你的,可不是八廓街的阳光,也不是大昭寺的桑烟,你一个弱女子,怎么经得住那些风雨之苦呀?”

贡措忍住眼泪安慰老人:“您放心,扎布会照顾我的。再说我也是牧场上长大的,什么样的风雨没见过?”

古甲扎洼和扎布在一旁道别。

古甲扎洼说:“一路保重!到了良绒,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如果有危险,就赶快回拉萨,我在这里等你们。”说到最后时,他没控制住情绪,带出了哭腔。

扎布也开始心酸,拉住他的手说:“放心吧,你自己也多保重。”

古甲扎洼咬咬唇,说:“见了良绒尼玛,可得好言相求,毕竟咱亏着理。”

扎布说:“我会的。为贡措,我什么都肯做。”

古甲扎洼递给扎布两个丝线缠成的护身绳结:“这是昨晚秋然仁波齐亲自为你俩加持过的。”

扎布接过绳结,朝格东寺方向伏地磕头。

离开伊措庄园那天,扎布把去良绒草原找良绒尼玛,请求他让自己娶贡措为妻的想法告诉了古甲扎洼,没想和古甲扎洼一拍即合。

古甲扎洼说:“虽然贡措不是良绒尼玛的正室妻子,但别人可不管这些,他们会说你们是在偷情,坏了你俩的名声,也坏了咱沙称人的名声。如果能得到良绒尼玛的允诺,咱们就风风光光在八廓街举行一场婚礼,看别人还能说什么?”

扎布问他:“这种俗事,要是请秋然仁波齐打个卦,会不会冒犯仁波齐?”

古甲扎洼不以为然:“没啥,你等着,我这就去请卦。仁波齐如果不问俗事,那他对俗世又有什么意义呢?”

很快古甲扎洼就一脸笑意地回来了。他说:“仁波齐连佛珠都没动,只听我述完缘由,直接回话说,肩上点着佛灯的男子汉做事就得这样,何用请卦?”

扎布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当晚便到康巴茶馆,说服贡措一同前往良绒牧场。

贡措确如古甲扎洼所言,性情直爽,非一般女子可比,知道扎布决心已下,便一句话也不多说,次日便找中人安排出售茶楼。没想到的是,见了几个有意买下茶楼的人后,最后竟与老乞丐“一个铜板”带来的一位汉族茶商达成了交易。这位面色白皙的茶商听说扎布和贡措的故事后,十分感动,出了一个好价钱不说,还承诺茶馆店名不变,以后不管何时,只要贡措想收回茶馆,原价即可。

一处理完茶楼.扎布和贡措一刻也不愿耽误,立马启动良绒之行。扎布执意不让古甲扎洼一起去,不愿再连累他。古甲扎洼也明白,有贡措随行,自己跟着不方便,也没多说什么。

过了木桥,古甲扎洼和“一个铜板”牵住马缰绳,扶扎布和贡措上马。

朝阳升起没多久,逐渐热辣的阳光晒得桥头草地上的露珠不见了踪影。扎布和贡措骑马远去的身影在明晃晃的阳光里,伴着清脆的有节奏的马铃声起伏,显得单薄而飘忽。古甲扎洼的眼里有了眼泪,趁老乞丐不注意,悄悄用手背擦去。

一对羽色艳丽的鸳鸯从木桥上方顺河漂下,见桥头有人,扑棱棱从水中飞起来,带起一片水花,又落到上游不远处,原样顺河而下。

扎布带着贡措,穿过拉萨城外一个又一个村庄,蹚过一个又一个溪流,愉悦的心情是多年来从没有过的,仿佛此行不是去找良绒尼玛,而是和新婚妻子的一次踏青。贡措也很兴奋,骑着那匹白马一会儿小走,一会儿快跑,自如的骑姿让农区长大的扎布自愧不如。

他们一路说笑,谁也没有提及此行最后的目的,似乎都怕那话会煞风景。

就这样走了五天,每晚都在远离村庄牧场的地方露宿。两颗爱得如胶似漆的灵魂,渴盼和需要的,正是独处时光。这种时候,两人眼中除了彼此,多个谁都是打扰。

第六天的日暮时分,他们在一个小山环遇见了一位游牧迁徙途中落宿的老牧民,正拼命拉住一头不听使唤的牦犏牛,准备挤奶。犏牛红了眼睛,四蹄把草皮都蹬翻了一大片,眼看着就要挣脱。扎布赶紧下马帮忙,抓住犏牛的两只角反扭住,让老牧民用绳索把它拴牢。

牧民用衣襟擦擦頭上的汗,向扎布道谢:“谢谢你小伙子!这畜生因为死了犊子,已经犯了几天浑了。前几天都有我儿子在,好歹能制服它,今天儿子赶着驮子到前面夏场去搭毡篷,倒差点让它跑掉。”

牧民听说他俩的目的地还在遥远的良绒牧场,便邀请他们一道落宿。

扎布看天色也差不多了,转身看看贡措,见她没反对的意思,就应承道:“好吧,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给您添个麻烦吧!”

老牧民一摆手:“麻烦啥,跨出家门的人认不认识都是朋友。这荒山野岭的,你们正好和我搭个伴呢!”

卸下马鞍后,贡措把袖口一挽,抢过老人手里的奶桶去挤奶。她直奔那头不听话的犏牛而去,扎布刚要阻止,却见她先把奶桶桶壁上的油脂刮到手里,小心地往牛角上涂抹,把一对牛角涂得油亮。接着,她又轻轻抚摸牛头,嘴里哼着小曲。

说也奇怪,经她那么一鼓捣,那头狂躁的犏牛平静了下来。接着,贡措把奶桶放进牛肚子下,又把长裙后摆撩起来夹进腰带里,蹲下身子挤奶。犏牛温驯地扭头舔舔肚皮,任她摆弄,没一会儿,竟甩着尾巴安闲地啃起了身边的青草。

老牧民赞道:“这姑娘人长得好看,干牧活也是一把好手,一看就是牧区长大的。”

扎布信步走到贡措身旁,蹲下来和她说话。

扎布说:“你可让我开了眼。你在牧场待过多少年?”

贡措头也不抬,只顾挤奶:“十八岁前都在牧场,前十三年给自己家放牧,后五年给良绒尼玛家放牧。”

扎布问:“为什么后五年要给良绒尼玛家放牧?”

贡措的表情一下黯淡了:“我给你讲过我老家嘎巫,是良绒草原一个半农半牧的小村庄。我父亲叫阿古培则,我生下来不到一岁,母亲和我唯一的哥哥就染上天花相继过世。父亲没有再娶,靠着雇人经营几十头牦牛的牧场和十亩旱地,父女相依为命,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是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被人指证,说他偷了嘎巫头人甲早泽仁家的一尊金佛。甲早泽仁本来要把我父亲送良绒县治罪,被良绒尼玛出面保下,我家的几十头牦牛作为赔罪,全赔给了甲早泽仁。为感谢良绒尼玛,当然也是生计所迫,我父亲就让我做了给他家放牧的娃子。”

扎布愣了愣,又问:“你觉得你父亲偷了金佛吗?如果不是,为什么有人要诬陷他?”

贡措腾出一只挤奶的手,拂拂头发,说:“金佛确实是甲早泽仁带人从我家里搜出来的。但以我父亲的人品,嘎巫全村都没人相信他会干这种事,更别说我。父亲死前还说我家祖上有蒙古皇族血统,他宁肯饿死也不会去做辱没先祖之事。至于是谁陷害他,为什么要陷害,我问过他,他一个字都不说,好像怕我受牵连。”

扎布想了想,问:“不会是良绒尼玛垂涎于你,与人合谋设的圈套吧?”

贡措把眼睛一瞪:“怎么可能?那光景我才多大?我怀疑是甲早泽仁为得到我家的牛群而陷害父亲。”

扎布伸出手,怜惜地抚摸贡措的头,被她挥手打开:

“干吗?老人看着呢!”

夜晚,满天繁星,三人围坐在露天的篝火边,喝着新鲜的酥油茶聊天。老人是个健谈的人,天南地北的事都能说上三两句,和扎布相谈甚欢。贡措有些熬不住了,裹上毡被枕着马鞍睡了。

老人拉拉扎布的袖口,问:“小伙子,你们是私奔的吧?”

扎布否认:“不是,我们是夫妻。”

老人撇撇嘴:“我看不像!”

扎布不由笑了:“老人家好眼力。我此去,正是带她回良绒草原,向她家里求亲。”

老人又问:“良绒牧区我有亲戚呢,认识不少人。敢问这姑娘是谁家的?”

扎布怔了怔,心想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这位老人,索性开始胡说:“她呀,是良绒尼玛的侄女。”

老人闻言,脸色一变,用奇怪的眼神把扎布瞅来瞅去,又扭头去看熟睡的贡措。

扎布问:“怎么啦?”

老人淡淡回一句“没啥”,拉过毡被蒙头就睡。

扎布把掀开老人的被子,压低嗓门问:“老人家,你要急死我呀?”

老人一骨碌坐起来,把嘴凑到扎布耳边,轻声说:

“你们不会不知道吧?良绒尼玛死了。”

扎布一惊:“咋死的?您听谁说的?”

老人说:“十几天前一群良绒人路过春季牧场,在我那里借宿了一晚,其中有我一位亲戚。他偷偷告诉我,良绒尼玛因为和红汉人走得太近,当了红汉人的副县长,几个月前被良绒一个叫扎西斗斗的头人给杀了。扎西斗斗杀完人就跑了,江那边的地界上,红汉人正派兵追拿。而良绒尼玛的亲朋们则自发组织起来,过江来找扎西斗斗,我那亲戚就在其中。”

扎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盯住老人的眼睛,老人的神情并不像在开玩笑。他愣神默坐了许久。难道,自己和贡措的良绒之行,在离开拉萨城的第六天晚上,就可以结束了么?是老天有意成全自己和贡措?

老人见他如此反应,似乎后悔失言,连忙补上一句:

“孩子,我这也是听别人说,不一定是真事,你可不要太着急。”

扎布抬头看看星空,无数颗扑闪的星星,像人的眼睛。他想起儿时听人说过,人间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他不知道属于良绒尼玛的星星,会是哪一颗,只觉得它一定会看见自己和贡措。如果说离开拉萨时,扎布心里满是为爱赴险的悲壮,但此刻得到良绒尼玛的死讯,心底竟生起愧疚,似乎他的死,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老人再次用毡毯裹住全身,靠着篝火躺下。隔了一会儿,他把头伸出毡毯,小声念了一句六字真言,叮嘱道:“嗨,你最好等咱们分手后再告诉那姑娘。”

清晨告别老人,扎布跟在贡措后面走了一段山路,几次欲言又止。

贡措先开口了:“我昨晚都听见了。良绒尼玛死了!”

扎布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听身后没动静,贡措回头看了一眼,漂亮的眼睛里泪光迷蒙。

扎布低声问:“你很难过?”

贡措反问:“难道你很高兴?”

扎布沉默了好一阵,说:“要是我死了,你會一样难过吗?”

贡措把眼一瞪,再也忍不住眼泪,骂道:“要是你死了,你以为我还会活下去吗?”

扎布知道说错话了,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

贡措边用袖口擦眼泪边说:“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你没听人讲过,常挂嘴边的坏事会变成现实吗?”

扎布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真奇怪,良绒尼玛死了,我也很难受。”

贡措说:“我难受不是因为我和良绒尼玛以前的关系,我从来没爱过他。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乱,只想哭。”

扎布勒住马问:“既然你昨晚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为什么现在还要朝良绒草原走?”

贡措扬起缰绳往马屁股上一抽,头也不回地说:“现在,离生养我的嘎巫村越来越近了,你说我应不应该回去看看?”

嘎巫

1

三天后,扎布和贡措终于到了与良绒草原一江之隔的牦牛江边。浑浊的江水把偌大的河床塞得满满当当,流势虽然急,水声却小得让人惊讶,就连对岸沙棘林间的偶尔一啼的鸟声也可以跨过江面传过来。

他们逆江走了大约半天,来到一处险峻的深谷,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沸腾的江水把岩山一劈为二,水汽弥漫,涛声震天,一座破旧的伸臂桥架在江上。贡措说:“这是江达木桥,过桥就进入良绒地界了!”

他们紧握缰绳,连拖带拽把马牵过了桥。一踏上对岸的土地,连日奔劳渐显疲态的马匹居然落蹄如飞,直奔贡措的老家嘎巫村方向。

扎布感到奇怪,说:“这马好像认识道似的。”

贡措回话道:“这两匹马有可能是从嘎巫贩卖到拉萨的。”

少顷,她又补了一句:“看来,马也有着和我一样的命。”

翻过一匹大山,一片狭长的草原出现在起伏的绿丘之间,绿油油毫无杂色,叫人不忍心去践踏。

贡措跳下马背,把缰绳扔地上,跑进草地。扎布勒住缰绳,坐在马背上,看着心爱的女人一步步奔向她的草原。这里是她放过牧的地方,也是给了她伤心记忆的地方。重回故地,她或许可以找到旧年的些许痕迹,但却永远也走不回昔日,永远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永远也不能再见亲她、爱她、养育她成长的父亲。

扎布翻身下马,取下两匹马的嚼子拴在马鞍上,让马就地吃草,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贡措。

他从身后抱住贡措,伸出一只手去扳她的脸,没想却摸了一手的泪水。他抱着哭泣的她,静静地站在阳光里,青草和泥土的清香一缕缕飘进鼻中。遥远的旧日时光,雾一样萦绕心间。闭眼凝神,扎布看见了岁月匆忙的背影,听到了它一路踩断草茎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在高空盘旋已久的苍鹰,突然一个俯冲,从离他们几百步远处抓起一只晒太阳的旱獭,略显吃力地飞向近处的一个小山包。旱獭尖利的惨叫声打断了贡措的哭泣,也打断了扎布的思绪。

扎布把两匹马的缰绳连在一起,扶贡措骑上马,自己在前面牵,穿过草原朝贡措的老家嘎巫走去。

草原尽头是一座状若翔鹰的滑山,翻过鹰脊,俯瞰谷底,那条叫作“玛依河”的牦牛江的支流出现在视野里。流淌在苍山翠林间的玛依河,闪闪发亮,静若处子,躁动的性子完全被视角和距离所掩盖,像一位饱经岁月浸濡却依然无损姿色的妇人,美得令人心疼,静得让人生畏。

顺着一路往下的山道钻入黑森森的青杠林,夕阳落坡前,他们终于到达了扎布想象过很多次的嘎巫村。

出乎意料的是,嘎巫已经是个空村。

一座座低矮的土楼毫无生气,有的屋面塌陷,有的土墙歪倒,有的门窗洞开。流过村庄的磨坊溪边,几株高大的水柳枝叶相接,裸根交缠。树下的荨麻和牛蒡已经长没了溪边的小路。一对野鸡从草丛里惊惶窜出,顺着溪谷飞向小溪与玛依河交汇处的岸坡。

贡措站在村口,不敢挪动脚步,喃喃自语道:“天啦,这是怎么了?人都到哪儿去了?”

扎布也是万分迷惑,但他没有向贡措发问。他知道她也没有答案。

两人默默地走进村庄,找到贡措曾经的家。相对于其他土楼,贡措家还算完好,只是院门上的铁锁已经锈迹斑斑。砸开铁锁进去,虽有几处漏雨的痕迹,但门窗、板壁、地板都没腐坏。

贡措告诉扎布,父亲去世后,在乡亲们的帮助下,这栋土楼经过一次彻底的修葺,然后就锁上,交给邻居看管。过去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回来。

他们卸下行李,草草把房间打扫一下,开始生火做饭。

一直到用完晚餐躺入被窝,贡措都没怎么说话。扎布几次试着和她聊一些轻松的话题,她都不搭理。扎布能体会到,她那股难受劲儿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消除的。是啊,每个人的心里,度过童年的地方就是世界上最温馨、最美好的地方,可今天贡措面对的却是一片废墟。贡措深藏内心的,和父亲朝夕相处的过往岁月,也随之成了废墟。

更不可接受的是,村里人都不见了踪影,往日犬吠牛哞、牧歌炊烟的景象全都无处可寻,恍若隔世之梦。

深夜,贡措紧紧抱住扎布,呢喃道:“走了这么远,我好像还没回到家。”

扎布安慰她:“沒事,咱们在这多住几天,四处走走,你会找到回家的感觉。”

贡措说:“回不去了。你不知道,我觉得现在的自己离家最远。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成了孤儿,却也没有今天这般孤独。”

扎布说:“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孤独。”

贡措说:“是的,只要你在身边,我永远不会孤独。你会一直爱我、疼我对吗?”

扎布半坐起来发誓:“三尊者菩萨在上,除了死亡,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离开贡措。”

贡措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发誓,我相信你。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足以证明你的真情。”

两人讲着情话相拥而眠。屋外,黑夜把一片破败沉寂的嘎巫村揽入怀中,再用轻风一遍遍抚慰。玛依河对岸黑黝黝的山梁上,几点星光若隐若现,冷漠而孤寂。

第二天,扎布和贡措早早起床,循着村庄的巷陌走了一圈。他们都迫切地想解开嘎巫村的谜题。

他们看见小溪边的背水石上长了青苔,村庙的转经筒下铺了一地麦草,上面有动物睡过的痕迹。而贡措小时候常去的磨坊,渡槽已经枯裂,裂缝间长出了青草。磨坊石墙的砌缝间,残留着和尘灰搅和在一起的面粉,用手指蘸上一点凑近鼻尖,可以闻到炒熟的青稞味。磨坊前用于拴马的草甸,乱草没膝。

贡措伤感地说:“现在的嘎巫村,别说看不出乡亲们生活的痕迹,就连他们是如何离开的,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扎布看看四周,感慨道:“人不愧是万物之灵,不管村庄还是房屋,没了人烟,很快就会败掉。也许再过几年,连废墟也会消失。”

贡措问:“那咱们是住下来还是离开?”

扎布说:“我们天遥地远找到这里,为什么要急着离开?”

贡措问:“不离开,靠什么生活?”

扎布指指村外大片荒废的农田:“种上一些地!”

贡措问:“种子呢?”

扎布抠抠头,说:“会有办法的。”

太阳升起一人高时,贡措和扎布信步走到村外玛依河木桥边。木桥的梁柱都无大碍,只是桥面已经寸板不剩,想要过河,除了顺着木梁爬过去,没有别的办法。桥头的乱石滩上,一股温泉紧挨着河流咕咕吐着热气。贡措告诉扎布,这温泉叫章卡查曲,是方圆一宝,嘎巫村人除了日常泡澡,杀猪褪毛、冬季洗衣都靠它。

扎布伸手试了试水温,被烫得急忙缩回。

贡措笑着说:“你这急性子!如果想洗澡,可以引河水过来降温。”

到嘎巫一天一夜了,贡措终于绽开第一个笑容。

她用手刨开温泉和河水之间的沙石,一条小水沟出现了,一股手腕粗的河水顺沟淌进泉池,不一会儿便使蒸腾的热气消去大半。

扎布脱去衣裤,赤溜溜钻进泉池。热辣的温泉瞬时让他舒畅无比,周身的毛孔都有一种轻微的刺痛和酸麻感。

扎布叫贡措也下来。贡措把脸别过去,说:“你这人真不知羞,大白天,当着人面就赤身泡澡。我可不下来!”

扎布跳出泉池拉住她的手:“这里除了天地山水,就只有你我。我要在它们的见证下,在这温泉里给你种下个孩子!”边说边剥她的衣服。

嬉闹一阵,贡措半推半就脱去衣服,也和扎布下了泉池。扎布虽然对她的胴体并不陌生,但此刻在阳光下看起来,却更加撩人,摄人心魄。他从后面搂住她,用嘴轻轻衔住她的耳朵,说:“你真美,今生今世,我都要这样爱你。”

贡措的声音轻得像自语:“美丽不会长存,我们都会老去。”

扎布说:“不管多老,你在我心里都是美丽的。我们就在嘎巫住下来吧,哪儿都不去,在这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一块儿老,一块儿死。”

贡措把头仰靠在扎布的肩头,双手反搂住他的腰,闭上眼睛轻哼起一首曲调舒缓的山歌,任思绪游走。恍然间,她看见嘎巫村的农田里穗粒饱满的青稞随风起伏,她和扎布的土楼顶,炊烟飘上了天空。她还听见溪水边的磨坊里,石磨盘在欢快地歌唱,水柳浓密的枝叶间,一群家雀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2

两天后,还没完全安顿下来的他们,被一位不速之客打乱了安居嘎巫的计划。这个不速之客,是当初帮贡措看管房子的邻居普波家十五岁的大儿子普波多吉。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普波多吉是晌午时分到来的。远远看见扎布和贡措,他傻乎乎站在村口半人高的土墙边,任扎布怎么招手呼唤,都不敢过来。扎布向他走,他朝后退;扎布停下,他也停下。

直到天空飘来的乌云罩住村庄,一阵夹着水汽的风平地刮起,贡措才认出了邻居家的小孩。她惊呼:“你是多吉,是普波多吉!快过来,我是贡措姐姐,是你的邻居贡措!”

普波多吉走近的时候,他们看见他又黑又脏,眼睛里满是惊恐,活像一只受伤的乌鸦。贡措拉住他的手,他却警惕地看着扎布,目光游移不定,半天才含混吐出几个字:“你们有吃的吗?”

突兀出现的普波多吉,像是嘎巫村留下的谜底,多少让扎布和贡措感到一丝惊喜。

但这谜底的血腥与残酷,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以至于扎布每天晚上一闭眼,就会听见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凄厉哭号。这个玛依河畔的空村,竟上演过一桩惨烈的杀戮。这几天来,有多少冤魂鬼魅的眼睛,就藏在河岸的青冈林里,偷瞄着他们呀!

普波多吉的叙述不太连贯,但考虑他的年龄,也应该算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从他口中,扎布和贡措听明白了去年春天发生在嘎巫村的事情。

普波多吉说:“一个叫木雅斯朗的高个儿、卷发的藏族人,带着五个穿着打着补丁却十分干净的衣服的汉族人,从良绒县城骑马来到村里,住进了村庙。他们自称工作队,其中一位梳着大辫子的漂亮女人,被他们叫作袁队长。木雅斯朗是他们的翻译。

第二天,他们就会见了甲早泽仁头人。据说他们来之前,就已经给甲早泽仁带了信。第三天起,他们开始走家串户,了解种地和放牧的情况。越是穷苦人家,他们待得越久。这些人对孩子们特别亲,有时还会从衣兜里掏出糖果给孩子们。所以,村廟前的空地,就成了像我弟弟翁青那般大的小孩最爱聚集的地方。时间久了,村里最先和工作队的人混熟的,是一帮小孩。

一天半夜,我听见父亲和母亲还未入睡,正在谈论工作队的事。

父亲说:“这几个人是红汉人派来的。”

母亲问:“他们来干什么?”

父亲说:“说是要在嘎巫搞什么民主改革。他们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甲早泽仁给家里和牧场上的娃子们分地分牛,恢复他们的自由身。他们还统计了村里欠他家钱粮的,还够了本的,都算还完,没够本的,只需还本,不能算利。

母亲半天没说话,我可以想象她惊讶的样子。

父亲说:“一个月前,甲早泽仁到良绒县去参加红汉人的会,当时好像对嘎巫的工作做过承诺。但现在他想变卦了。因为这里毕竟是嘎巫,没人敢不听他的。不过,他也不敢和工作队硬碰硬,只一味拖延。”

母亲问:“那工作队会怎么办?”

父亲说:“听大嘴布朱说,工作队已经明确告知甲早泽仁,如果不主动顺应民意配合改革,他们就会强收了他家的土地和牧场。良绒县那边已经有这样的先例。”

母亲问:“甲早泽仁不交,他们怎么收得成?”

父亲说:“别看他们只有几个人,却是人手一支枪,后面还有大队伍,要是不听招呼,就会来硬的。”

母亲说:“这地和牧场收了又带不走。”

父亲说:“今天袁队长带着木雅斯朗找我,谈了很多。她说咱们村十五户人家,甲早泽仁的田地和牧场就占一半多。他家里还养着娃子,是剥削者,如果不主动认错、改错,配合改革,就要打倒。她问我敢不敢带头揭发他家过去所做的恶事。”

母亲问:“你怎么说?”

父亲说:“我才没那么傻呢,几句话就糊弄了过去。”

母亲问:“他们想怎么打倒甲早泽仁?”

父亲说:“听木雅斯朗说,要没收他家的财产,分给我们穷户和娃子们。以后让他家也像我们一样,凭劳动吃饭。”

母亲问:“他家的财产谁敢要?”

父亲说:“说的也是,甲早泽仁势力那么大,跟扎西斗斗都攀得上亲戚呢,谁敢去分他的东西。”

母亲问:“那袁队长还跟你说了什么?”

父亲说:“还专门问起多年前甲早泽仁和阿古培则之间的恩怨。我们聊了大半天呢!”

母亲说:“袁队长可把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嘎巫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

父亲说:“你这破嘴,怎么把话说到这头去了?”

那几天,甲早泽仁多次被工作队叫到村庙里谈话,出来时都耷拉着脑袋,全没了往日的威风。而漂亮的袁队长不管出现在哪里,都会从那里传来令村里人心浮动的消息。

又是一个晚上,我偷听父母的交谈。

父亲说:“今天上午,甲早泽仁在地里找到我,说杀害良绒尼玛的扎西斗斗头人从江那边回来了,已经组织几百人枪的队伍,和良绒县的红汉人干上了,只需几日便可取胜。扎西斗斗带话过来,要我们赶走村里的工作队。”

母亲说:“不会吧?袁队长一个女的都那么能干,这红汉人哪是说赶就能赶走的?”

父亲说:“我也这么想。可是甲早泽仁说他已经和村里的其他男人说好了,趁明日工作队召开群众大会,大伙儿一起动手,缴了他们的枪械,赶走他们。”

母亲问:“你答应了?”

父亲说:“我怎么敢不答应?甲早泽仁说谁要不参与,日后论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母亲问:“你问过其他人没有?”

父亲说:“问了好几个,都说不敢不听甲早泽仁的。”

母亲问:“甲早泽仁还说了什么?”

父亲说:“他说藏人的地方,红汉人待不长,他们那一套说法,全是怂恿和蒙骗穷人的把戏。”

母亲说:“想想也是,这些汉人和穷苦藏人非亲非故,不可能毫无所图地帮我们。”

父亲说:“甲早泽仁答应事成以后,每家都从他家的牧场里分两头犏牛。”

母亲说:“他可以这样说,可没人敢要啊!”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母亲说话了:“你可长点心眼,别啥事都往前赶,学着别人点。”

父亲说:“我知道。”

母亲说:“工作队的人不讨厌,你们让他们离开嘎巫就行了,可别动粗。”

父亲说:“我们人多,不用动手,吓也会吓走他们。”

母亲说:“我也就多这么一句嘴。我知道嘎巫村的男人都被袁队长的大辫子勾住了魂,可别连赶她走也不舍得。”

父亲恼了:“不说了,快睡!”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嘎巫村十五户六七十名男女老幼集中在村庙门口,等待工作队给他们开会。甲早泽仁和我父亲等十几个青壮男人坐在最前面。孩子们都被大人赶开,我一个人去了离村庙几十步远的磨坊溪边。我隐约预感今天村里要出大事,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

我爬上溪边的大水柳,往前可以把村庙和半个村庄尽收眼底,往后可以看见玛依河和木桥。

我看见袁队长率先从村庙出来走到人群面前,人群一下安静了。木雅斯朗最后出来,他似乎看出不对劲,厉声喝问:“甲早泽仁,你要干什么?怎么不见孩子们?”

甲早泽仁挥手大喊一声:“动手!”

十几个村里男人一拥而上,在老人和女人们的尖叫声中,七手八脚把工作队的人都扑倒在地。

木雅斯朗用汉语朝村庙门里面喊了一句什么,那位叫小张的,最年小的工作队的人还没来得及出来,听到外面的动静,从村庙后面的小窗钻出,像一只受惊的獐子一般,跑进村后茂密的青冈林不见了踪影。那个小窗小得平时只有野猫可以出入,我想不出那天那个小张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是菩萨显灵救他一命吧!

混乱中,我看见甲早泽仁和他的亲随大嘴布朱等几人抽出亮晃晃的腰刀,不管不顾地朝地上的工作队的人乱捅。老人和女人们的惊呼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传到我耳边。他们纷纷逃离村庙,呼唤着儿孙,奔逃回各自家中。

我看见父亲逮住甲早泽仁持刀的手劝他:“你不是说赶走他们就可以了吗?怎么杀人了?”

甲早泽仁一脚踢倒父亲,大喝道:“全给我干掉!今天谁要不动手,我连他一起弄死!”

我父亲和另几个没有动刀的人互相看看,战战兢兢地抽出腰刀提在手上,并没有捅人。甲早泽仁一个个抢过他们的刀,向已经无力抵抗的工作队的人补了几刀。他叫道:“今天我们都得下河,谁也不许站在岸上看热闹。甭管谁的刀,都必须沾上红汉人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按住工作队员的男人们站了起来,而工作队队员们都躺在地上,好像除了木雅斯朗和袁队长,都已经命赴黄泉。袁队长只挨了甲早泽仁一刀,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扶着土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指着甲早泽仁,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木雅斯朗双手支地,背靠村庙墙根半坐着喘粗气,对着甲早泽仁声嘶力竭地喊:“如果你还当自己是肩上点着神灯的康巴男人,就别再让你的刀沾女人的血。放走袁队长吧,有多少仇多少恨,都冲我来!”

父亲和村里其他人好像也在向甲早泽仁求情。

甲早泽仁抹去脸上的唾沫,和大嘴布朱商量了几句,最后说:“好吧,反正已经逃走一个,多她一个也不多。”

他向袁队长打了个手势:“你走吧!如果你走得出去,回去告诉你的上司,嘎巫不是你们可以随便进出的地方。”

袁队长哭号着向他死去的伙伴们深深鞠了一躬,又搂住木雅斯朗的头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这时的木雅斯朗已经没动静了,我猜应该是死了。

袁队长转身朝木桥方向偏偏倒倒跑去。后来我和小伙伴们去查看过,袁队长的血淌了一路,和着细泥凝成一块一块的。甲早泽仁和父亲一行人跟在距她几丈开外的地方,步步紧随。

袁队长趔趔趄趄踏上木桥,刚到桥中央的时候,停了下来,回身朝村庙方向,也就是她的同伴们断命的地方看了许久,又仰头望天,粗黑的辫子垂到了桥上。突然,在嘎巫男人们的一阵惊呼声中,她纵身一跃,跳进了玛依河。

我感觉袁队长从桥上掉到水里用了很长时间,像秋天从树的最高处掉落的葉子。她沉入水中没多久,先是那根黑辫子浮上来,接着,整个人也漂在了水面,一晃一荡地顺河而下。

我估计袁队长可能已经死了。

甲早泽仁挥手叫大嘴布朱带人到河边,跟着河里的袁队长往下游走。到章卡查曲那一段,一个大浪把袁队长冲到岸边,大嘴布朱捡了根树枝戳着她的身体把她朝河中间推。这时,袁队长突然张口骂了一句什么,吓得大嘴布朱把树枝都扔进了水里。

可怜啊!袁队长居然还有气。河水也像不忍心,几次把她送回岸边,却都被大嘴布朱几人推回去。到磨坊溪与玛依河的交汇口时,袁队长被漩涡带进水下,再也没有浮起来。

后来,木雅斯朗和几个工作队的人的尸体也被村里男人们抛进玛依河。他们又和他们漂亮的女队长在一起了。

当晚,我忍住瞌睡,偷听父母说话。

父亲说:“我们都被甲早泽仁骗了。他让我们背上了杀生罪孽。我们都是凶手了!”

母亲说:“连女人都不放过,你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父亲说:“大嘴布朱用树枝把袁队长往河中间推的时候,袁队长瞪他的眼睛红得像流着血。我今天魂都被吓掉了一半。”

母亲说:“这些可怜的异乡人,都有父母家小,做的还都是好事,就被你们这样杀掉,天理何在?你们会遭报应的!”

父亲说:“如果良绒县的扎西斗斗还没赶走红汉人,那个逃掉的小张一定会带队伍回来复仇。”

母亲问:“那可怎么办?”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张到良绒县往返至少也得三四天时间,明天看看甲早泽仁他们有何举动,再决定吧。”

母亲问:“甲早泽仁没提他答应给咱们的犏牛吗?”

父亲说:“事情都成这样了,谁还记着这个?”

母亲说:“他就是给,咱也不能要。那可是沾着血的!”

父亲说:“嗯。”

那一晚我被噩梦折腾得够呛。第二天一早,我赶在父亲出门前到村里转了转。

甲早泽仁和大嘴布朱正从扎色家出来,准备到扎色的邻居阿松章章家去,正站在门外等主人把院里的狗拴牢。甲早泽仁看见我,招手叫我過去,说:“孩子,回去告诉你父亲,一会儿我去找他,让他在家待着别乱走。”

我跑回家把话带给了父亲。父亲闷声应了一下,也没说别的。我又出门在村里瞎转悠。

往日这个时辰,小孩子们该赶着家养的奶牛出门放牧,女人们会背着木桶到磨坊溪取水,喝过早茶的老人们也会到村庙转经。可今天,人们都猫在家里,村里静得可怕。村庙前的血迹不知被谁覆了一层新土。但我觉得空气里依然飘荡着血腥味,像牧场上杀牦牛时的那种气味。昨日惨烈的景象又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想起夜里父母的对话,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我感到嘎巫村的灾难还没有结束,我那些愚笨的父辈们已经开始一个可怕的梦魇。

我回到家里时,甲早泽仁和大嘴布朱已经到了我家。他们和父亲站在院子里,父亲手拿一支已经削好的斧把比来比去,无意邀请他们进屋。甲早泽仁递了一把从工作队缴来的长枪给父亲,说道:“咱们一块儿上山,跟红汉人干到底。”

父亲问:“你不是说扎西斗斗会赶走他们吗?”

甲早泽仁说:“那也不是三两天的事。实话告诉你,正是扎西斗斗头人让我们先解决工作队,然后上山,与良绒草原的其他头人呼应,把红汉人赶回他们自己的老家。”

父亲说:“我和家里的商量一下。”

甲早泽仁说:“这应该是男人决断的事,和女人有啥好商量的?咱们村就这么二三十号青壮男人,别人我都说好了,你看着办吧!今天下午给我一个准信。”

父亲点点头。

甲早泽仁又说:“这枪你先留着,如果你决定不跟我们上山,就给我送回去。咱们虽是喝一条沟的水的乡亲,但丑话还是说在前头,你要在危急关头不跟大伙儿一条心,将来红汉人走了,嘎巫村可就没你一家人的立身之地了!”

大嘴布朱接过话头:

“咱们昨天杀了工作队的人,无论你上不上山,都已经是红汉人的死敌了。”

父亲还是点头。

甲早泽仁和大嘴布朱离开的时候,把院门的杉木门板摔得山响。

“唉!从一开始,甲早泽仁就把村里男人都算计了。”父亲把手里的斧把扔到院墙角落里,那话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并不急于和母亲商量这事,也无视身边的我,呆呆站在院子里,长吁短叹。

我理解父亲此刻的心情。他在为一件没有选择的事犹豫。与其说他在思考,倒不如说他在把一个必需的决定拉长过程。

过了很久,他伸手摸摸我的头,说:“孩子,你去告诉甲早泽仁,我会和他们一起上山。”

我问:“你不和阿妈商量一下?”

他摇摇头:“不用了。这事咱俩知道就行了,别告诉你阿妈。”

3

普波多吉的叙述没有太多细节。他仿佛有意要绕开一些细枝末节。也可能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不得不省略那些无关大局的铺垫。毕竟,他不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他不需要故事的完整,也不需要逻辑的精准,他需要的只是把一段亲历,用语言进行尽可能清楚地描述,把郁积已久的内心的孤独与绝望,随着断断续续的话语释放一些出来。

他甚至一点也不关心听者的反应,自顾自地讲他想讲的事,自顾自地说他想说的话。似乎他在嘎巫村出现的全部意义,就是向扎布和贡措再现一段逝去的光阴。

甲早泽仁召集村里男人密谋上山的第二天清晨,普波多吉又爬上磨坊溪边的那棵老水柳。这次,他带上了五岁的弟弟翁青。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工作队出逃的那个小张,并没有像他们预料的那样远赴良绒县搬救兵,而是去邻近的热科牧区,用那里的工作队的电匣子,唤来了离嘎巫最近的红汉人的队伍解放军。

扎布在拉萨那几年,见过解放军,他们把军营扎在拉萨城外,除了训练,就是开荒种地,农忙时还到附近的农庄里,帮穷苦人干活。那可是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队伍,对付嘎巫一个小山村,应该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普布多吉说,嘎巫村的一帮男人还在甲早泽仁的威逼下各自盘算未定时,一队人马已经围住了嘎巫村。他们都以为来的一定是为工作队报仇的解放军。

普波多吉从老水柳上看见了一切。他记得自己以前只有一次为了掏鸦窝爬上过这棵树,鸦窝没掏着,却差点掉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嘎巫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时候,他得以两次毫不费力地爬上树去,置身事外,俯瞰一切——第二次甚至是背着弟弟翁青爬上去的。他觉得似乎是老水柳的树精在冥冥中指引自己从高处看清嘎巫村的动荡和变故。

那帮人围住嘎巫村开始喊话前,他和弟弟翁青已经攀爬上树,藏身于浓密的枝叶中,静候一段关于嘎巫,关于乡亲,关于父母,也关于自己的莫测人生。

普波多吉的描述如下:

枪声响得很突然,大致方向是木桥头的桦树林。接着,有人从那边大声喊话:“甲早泽仁,听好了,我们已经包围了村庄,就算是只鸟,也飞不出去了。”

甲早泽仁带着大嘴布朱等几个持枪的人出现在甲早家碉楼顶的天台上,惊惶四顾。我看见父亲也在其中。有人对甲早泽仁说:“是藏人,不是解放军。”

甲早泽仁骂道:“你懂个屁,解放军的队伍里都有藏人翻译!”

大嘴布朱朝喊话的方向回话:“听声音你也是个康巴藏人,怎么说话却像狗叫?告诉你的头儿,我们有的是人枪,你们趁早滚回你们来的地方,否则,几日前那些擅闯嘎巫村的人的下场,就是今日你们的下场。”

那边回话:“告诉甲早泽仁,不要太高看自己。”

我看见父亲就在大嘴布朱身边,撅着屁股藏身于天台的女儿墙后,似乎是怕被冷枪打到。甲早泽仁躲在人堆里,不露面,也不搭话。

几番对话下来,那边要求甲早泽仁派人出村谈判。而大嘴布朱在甲早泽仁的指挥下,坚持让对方派人进村。最后,那边做了让步,一胖一瘦两个穿着皮袍子盘着大辫子的汉子钻出桥头的桦树林,顺着小路往村里走。我不知道那个喊话的人是否在其中。

对手就要进村了,倒像是让甲早泽仁为难了,好半天才让大嘴布朱带着我父亲等七八個人下楼,到村庙前等候。大嘴布朱等人走了以后,甲早泽仁又把妻子翁姆和十七岁的儿子扎西叫上天台,头挨头商量了好一阵。

谈判双方还没会合,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大嘴布朱站在村庙前,正手搭额头朝前张望时,翁姆和扎西一人端着一把长枪,倚着天台的女儿墙,朝一百步开外的来人连开几枪。我估计一定是甲早泽仁授意他们开枪的,目的不外乎是让像我父亲那样的嘎巫人没有退路。

胖汉子应声倒地,像是中弹了。瘦子就地一滚,躲到路边的土堆后面,开枪还击。

由于距离近,这一阵枪声震得我和弟弟翁青差点从树上掉了下去。翁青吓得哇哇大哭,我一手抱紧树干,一手捂住他的嘴。好在之后,两边都开了枪,别说翁青的哭声,就算我俩一起放声大吼,也不会有人留意树上的我们。

大嘴布朱和我父亲那帮人似乎受到惊吓,纷纷躲进村庙前的土墙、木栅栏、老柏树后面,朝着前方胡乱开枪。

我以前听父母悄悄说过,甲早泽仁的妻子翁姆是生于水蛇年的不祥女人,要不是她父亲——那位富甲一方的头人,绝不可能嫁入甲早家。他们还议论,自从她嫁进甲早家,嘎巫的雨雪天灾、邻里纠纷似乎都多了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安宁。

父母私下的议论,让我对这位头人家的夫人有了一份特殊的畏惧。而她,也是个冷漠倨傲的人,嫁入甲早家快二十年了,除了家里人,村里和她说过话的,恐怕不会多过十个人。但我知道,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的漂亮,和民改工作队的袁队长不一样——袁队长的漂亮里好像有阳光,而她的漂亮里似乎结着冰。

两边一交火,桦树林里钻出来上百个枪手,有的猫着腰,有的匍匐在地,慢慢逼向嘎巫村。

如果嘎巫村是在一个人的手掌心,那么这些人就是从五个指头的方向围过来的,玛依河的位置,就在手腕处。嘎巫村和嘎巫人,瞬间就陷入了无处可逃、无处可躲的境地。

我看见翁姆和扎西被打倒在天台上。而已经下了天台的甲早泽仁刚从离妻儿几步远的木梯顶端冒出头,就被飞弹打中头部,从木梯上栽下去,再也没有现身。

我也看见父亲和大嘴布朱几个人,像一群乍受惊吓的山雀,被尖利呼啸的子弹赶得四处乱窜,有人还朝天上开枪。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打倒,有的被从前面击中,有的是从后面,有的是从侧面。

父亲是后背中的弹,好像还不止一枪。他的头着地的一刹那,我听见我的身体中有一声闷响,像是血管或筋脉断裂的声音。接着,我看见母亲跑出碉楼,直奔村庙而去。她应该是去寻找父亲,也可能是寻找我和翁青。刚跑到离我藏身的老柳树不远处的溪边,她就一个趔趄倒下去,把脸伏进水中,一动也不动了。

我把弟弟翁青的头紧紧搂在怀里,下意识地用衣服遮住他的眼睛。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清晰的念头,眼睛里也没有一滴眼泪。此刻,眼泪好像不在我的身体里——它也被吓跑了。

我看见村里不管男女老幼,只要出现在楼顶、巷陌等开阔处,等待他们的,都是呼啸的子弹。

村外的田里,扎色仁真抱着伤腿惨叫着打滚。

村庙后的草坪上,阿松章章大婶正抱着死去的男人扯着嗓子哭。这时,交织的枪声也有所减弱,阿松章章大婶哭号半天,也没有子弹找上她。

惹迥尼玛趁着枪声停歇,带上一家三口,躲躲藏藏来到玛依河边,渡河逃命。到了对岸,只剩下惹迥尼玛和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儿子,妻子被河水冲走了。他蹲在岸边大声哭唤妻子,被远处射来的一枪吓得躲进了河边的沙棘林。哭号声在沙棘林里渐行渐远,渐行渐弱。

枪声停歇后良久,那些人在一位戴着狐皮帽、提着手枪的高大汉子的指挥下,弓腰端枪,躲躲闪闪一步步来到村庙前。狐皮帽躲到矮墙后沙着声喊话:“嘎巫村的老少爷们儿,我们跟你们无冤无仇,今日此来,只是想向甲早泽仁头人借人借粮。告诉甲早泽仁,如果他是个识趣的男人,就放下武器出来和我谈判,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我保证嘎巫全村人的安全。”

他的话在我听来毫无诚意。因为这个时候,有胆量和能力对抗他们的嘎巫人,几乎都已经死于非命,包括他要借人借粮的甲早泽仁头人。

我紧紧搂住翁青。狐皮帽见村里一片寂静,无人出来回应,似乎恼了,对手下人喝道:“看来都是些不识相的人。咱们分几路冲进去,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我看见矮墙后露出来几个人头,磨磨蹭蹭没有散开。狐皮帽站起来朝天上放了一枪,吓得矮墙上的几个人头都缩了回去。

在这关头,磨坊溪源头的崖山上,传来一阵号声,一面红得像火的旗子插上了崖峰,许多土黄衣裤的人一边放枪,一边呼叫着顺着小溪冲下来。狐皮帽和他的手下们见状,转身亡命奔逃,没一会儿就钻进林子不见了踪影,身后留下几具尸体。

原来,这些土黄衣裤的才是那位小张用电匣子唤来的解放军,被他们赶走的,是良绒扎西斗斗手下的一支人马。这些,我都是后来从解放军的翻译口中知晓的。

日暮时分,追击的解放军纷纷回到村庙前,排成几路席地而坐。其中一人站到矮墙上,双手拢成喇叭状朝村里喊话:“嘎巫村的乡亲们,我们是解放军,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穷人不打穷人。我们这次来,只是找甲早泽仁和他的走狗算账,你们多数人都是受了他们的胁迫,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刚才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你们现在能不能活着都不好说。我们首长说了,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明天太阳出山前,出村到木桥头集中,交出枪支弹药。”

这个喊话的人就是解放军的翻译,老家就在良绒。他有个汉名叫“翻身”。

回答他的,是玛依河谷的回音。

那夜,我抱着翁青,马鸡般在树上坐了一夜。在树上过夜,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但是,我做到了。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夜,我一手搂着和我一起成为孤儿的弟弟翁青,一手抱紧树干,似睡非睡,不知饥渴,也不知悲痛,恍恍惚惚在树上度过了一整夜。

入夜到天亮,时间过得极快。我长这么大,这是过得最快的一个晚上。玛依河的涛声把白天的枪声荡涤一净,满天的星星静静地注视着嘎巫村,好像在它们眼里,这里什么也没发生,或者说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天亮以后,嘎巫村幸存的人都去了木桥头,就连受伤的,也按解放军的要求,被搀扶着带到了桥头。我数了一下,加上我和翁青,一共三十七人。我知道以前村里总共有六十多人,除去之前出远门没回来的和昨天侥幸逃走的,这次村里至少死了十几人。

我和翁青是被那位叫“翻身”的藏人翻译从树上叫下来的。落地时,我双腿发麻,一个站不住,跌坐在了地上。在桥头,我悄悄数了数解放军,光是背着长枪的,就有七八十人。

翻译翻身打了一下我的头,骂道:“嘎巫这个鸟窝大的地方都想翻天,真是天大的笑話!甲早泽仁一帮不自量力的蠢货,从一开始,就做了个就算有十个百个嘎巫村也注定失败的决定。”他的话像是对我的,也像是对桥头的所有嘎巫人。

解放军在桥头举行了一个仪式,当官的讲完话之后,所有人脱帽低头静立,很多人都哭了。我猜测他们在祭奠死去的工作队的人。

我们一群嘎巫人,被翻译翻身和几个解放军带到桥对岸,围坐在一棵大杉树下。不知是谁在我身后嘀咕,听声音应该是典登洛让:“他们不会杀了我们吧?”

这话被翻译翻身听见了,他训斥道:“要杀你们,昨天不赶走扎西斗斗的人马不就行了?还用等到今天?只要你们老老实实交代问题,我们会宽大处理的。”

过了一会儿,举行仪式的解放军解散,各自原地坐下来休息。在仪式中讲话的那位被称作“连长”的大个子军官到了我们这边,他对我们讲了一些话,由翻身翻译给我们。军官讲得不多,翻身的翻译却有点长。

他说:“嘎巫村抗拒民主改革,杀害工作队队员,是极其严重的罪行。但这都是甲早泽仁和他的走狗们要挟煽动的结果,大多数穷苦百姓不明真相,被动参与,与甲早泽仁等人的罪恶性质不同。要不然,昨天我们也不必解救你们。”

他说:“改革就是消灭像甲早泽仁、扎西斗斗那样的顽固不化的反动剥削者,让千百年来饱受欺压的农牧民有自己的地,自己的牧场,靠自己的劳动吃饭,不再受穷,不再受欺压。”

他说:“嘎巫村杀害工作队队员的凶手们,大都在昨天死了。尤其是甲早泽仁,死有余辜。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村里人挨个儿接受询问,有拿着纸笔的解放军作了登记。之后,有伤的村民在桥头接受解放军医生的救治,没伤的被放回去处理死去家人的后事,并做投亲靠友的准备。

我牵上翁青的手,刚要回家,被翻译翻身叫住了。他告诉我,明天解放军部队就要去章拉草原,没收甲早泽仁的牧产,需要我带路。

我说:“我要埋葬父母。”

他说:“我们会让村里人埋葬的。”

我说:“我弟弟只有五岁,我走了没人照顾他。”

他说:“带上他。”

我说:“他走不动。”

他说:“我们有马。”

猜你喜欢
尼玛
科学家公益宣传
———尼玛扎西
国家一级编剧尼玛顿珠:坚实的书写造就“情满草原”
关于“全区优秀共产党员”尼玛扎西同志学习的倡议书
西藏科技(2021年1期)2021-03-29 08:55:00
关于1940 年尼玛抄写的《托忒文文法》手抄本
命运
西藏文学(2017年6期)2018-01-09 00:35:07
尼玛泽仁绢本彩绘
连环画报(2016年9期)2016-12-08 05:32:03
尼玛泽仁佛像画欣赏
连环画报(2016年9期)2016-12-08 05:32:02
尼玛泽仁《藏传佛教故事》配图选页
连环画报(2016年9期)2016-12-08 05:32:00
尼玛地震(MS5.2)临震预测和流变构造
步兵班前进第二季
轻兵器(2015年17期)2015-09-10 07:2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