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华 李欣欣 陈妍君
在大学的学科组织中,高深知识是最为重要的加工要素,其迅速膨胀使得个人难以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掌握大量知识。因此,相近或相邻的高深知识被划分为门类,学科这个人为建构的概念由此在大学中出现。学科是知识系统化和组织制度化的结果,和其他组织一样,学科本身具有生命的特性,一旦诞生便具有自我繁殖的能力,要用尽各种方式来维护学科组织的生存。
学科在逐渐的增长、扩充、融合和交叉中发展。如果从一所大学的发展历史来看,有的学科一直在发展壮大,但是,也有部分学科的发展逐渐乏力并衰退。在第一轮“双一流”建设中,全国有一千多个学科被高校主动裁撤,第二轮建设名单中也有10多个学科被列入公开警示(含撤销)名单。这些学科中,少部分学科由于建立时间较短和发展资源匮乏等原因被取消,还有很大一部分学科具有较长的建设历史。但是,在外部环境的冲击下,这些学科逐渐表现出创新不足、质量下降、人员流失等发展乏力的现象,传统的研究方向、固化的组织模式及有限的资源渠道成为这些学科的镣铐。
学科发展的动态性和复杂性要求一种深入学科当前建设实际且强调精准辨识过程的认知模式,这要求我们要从微观的角度出发,加强对高校学科组织发展状态的关注。结合学科领域生命周期理论,本研究尝试性地提出学科依赖这一概念,并通过对16所高校的31位专家学者的半结构化访谈材料阐述其现实表现,进而在知识、组织和资源3个层面探讨学科依赖产生的原因,从而提出针对性建议。
学科具有知识和组织的双重含义,正如比彻(Tony Becher)所提到的:“学科无外乎两种类型,一种是基于内部原因而产生的学科,一种是基于纯粹学术界影响范围之外的原因而产生的学科。”[1]分门别类的知识是学科最基本的含义,自中世纪大学诞生以来,学科生产新知识、培养人才以及服务社会的职能逐渐丰富,为了建立共同的协作关系,学科的制度化由此产生。总而言之,我们可以将学科定义为一种理论化的知识形态和体制化的组织形式。对于依赖,其定义为“依靠别的人或事物而不能自立或自给”[2],我们熟知的资源依赖理论就是在此基础上提出的。那么,对于学科而言,其发展依赖于知识的演变和组织的运行,同时在一定程度上还要依赖于为其供给资源的外部环境。为此,我们将学科依赖定义为高校学科组织在发展过程中呈现出来的一种对研究方向、组织方式和资源渠道的依赖现象。
在以往的研究中,通常会见到用路径依赖理论来阐释学科组织的发展状态,但是,实际上,高校中学科组织运行的核心是培养高层次人才、创新知识体系以及满足社会重大需求,这与一般的经济组织具有一定的差异。因此,我们认为,经济学的路径依赖理论不能完全适用于解释学科组织的运行规律。具体而言,路径依赖的概念最早用于描述生物界的演化路径,1990年,诺斯(Douglass C.North)首次将路径依赖理论应用于制度变迁的研究中,他认为路径依赖是指目前的选择受到过去衍生而来的信念和制度的影响。[3]还有学者认为路径依赖是指经济系统或其他系统长期演化依赖于系统初始状态或系统历史中的一些扰动。[4]标准的路径依赖模式包括制度产生于关键节点的偶然性的事件、回报增长式的自我强化机制以及断裂式的路径终止[5]。因此,从两者的出发点来看,路径依赖强调历史的偶然事件,其发展轨迹往往由小事件触发并且依赖于这种初始条件,而学科依赖的出发点则是学科的知识形态。从两者的自我强化机制来看,路径依赖的自我强化机制是一种自发产生的行为,这种机制的不断重复导致初始路径的锁定,而学科依赖的自我强化则来自决策主体的掌控,并且知识惯性等一旦产生,决策主体会产生迷失以及变革恐惧,进而选择学科依赖。从路径终止来看,路径依赖认为制度变迁的动力往往来自外部冲击并且呈现一种断裂式的均衡状态,而学科依赖的改变来自内外部动力的结合,其中外部动力包括国家政策的推动力、社会需要的牵引力、大学竞争的驱动力,内部动力包括学科使命、学科方向、一流师资以及学科文化的感染力。[6]为了更加准确地阐释学科组织的发展与运行,我们尝试性地提出学科依赖这一概念。
根据学科领域的生命周期理论,学科的发展可划分为萌芽期、成长期、发展期、成熟期和蜕变期5个阶段[7],如图1所示。一般来说,萌芽期是学科的起点,在成长期学科逐渐成长并独立,进入发展期后成长速度明显增速,在成熟期时进入稳定状态,随后进入蜕变期。当学科从成熟期向蜕变期转变时,很可能遭遇学科发展的瓶颈,这时可能会有两种发展道路:一是突破学科的固化,在与其他学科进行交叉和融合的过程中开辟新的研究领域,施展新的研究计划,使学科能够跨上一个新的发展台阶;二是陷入以往学术累积的定式,依赖已经形成的发展路径、已有的学者和研究优势,制约学科的新发展,在原有的道路上越走越窄。
图1 学科生命周期图
学科依赖现象和学科组织生命周期阶段密切相关。学科发展的萌芽期和成长期是寻找研究方向、探寻组织方式和寻求资源渠道的阶段。到了学科的发展期和成熟期,对原有研究方向、组织方式和资源渠道的坚持,会使学科形成一定竞争优势,学科组织进而获得稳定、高效的增长,但此时还未达到依赖而不能自立自给的程度。当学科发展迈入蜕变期时,对原有竞争优势的依赖如果达到固化和难以改变的程度,这一依赖就会转变为阻碍因素,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学科的演进。实际上,除了人工智能这类新兴学科外,当前大多数学科整体上处于发展期和成熟期,学科已经具备较为完整的学科知识体系,接下来即将面临学科组织演化方向的抉择压力。本研究探讨的学科依赖现象,就是针对学科从成熟期向蜕变期转变的突破阶段,期望通过研究其现实表现和产生机理来探寻学科发展的破解之道。
学科依赖的现实表现可从知识、组织和资源3个角度分别阐述。知识视角主要强调的是学科的研究方向;组织视角侧重于组织内部的研究人员、组织模式等;资源视角强调组织获取资源的渠道以及组织内部资源分配的方式等。为更直观和透彻地了解和反映学科依赖现象的真实情况,本研究对16所高校的31位专家学者进行了半结构化访谈,访谈对象包括高校领导、学科建设办公室或发展规划处等部门人员、二级学院领导以及高等教育学领域的专家学者4类人群,根据访谈对象的职位和背景,围绕“关于学科规划和发展的总体看法”“学科资源分配与政策制定”“学科建设具体情况以及学科理论性问题”等主题分别展开。基于对受访者意愿的尊重以及研究的伦理道德,本研究隐去受访者的名字和部分信息,具体受访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受访者基本信息表
在一个学科组织中,知识的生产是至关重要的,知识的生产数量和质量决定了组织的地位、资源和对人才的吸引程度,组织生产知识的创新性和独特性是学科组织最需要保持的特质。因此,学科组织要保持一个一直领先的研究方向,研究方向代表其学术研究的主要特色。但是,在历史的积淀下,学科组织往往会产生一种对优势研究方向的依赖,这种依赖到达一定程度将会影响科研的产出,甚至对学科组织的发展形成阻力。
在访谈中有受访者谈及这一现象:
从我刚来到现在,总体来讲不是很好,我们这边的人是一条路走到黑,基本上他们的研究方向都是他们当年博士毕业做的这些东西。(受访者22)
我们的人,他有一个思维的惯性,还有他的研究成果的惯性,所以当国家面临着新的政策,比如现在我们说的冰雪经济、生物经济、数字经济、创意设计这块,这都是在全国各个省主抓主推的,但是,你想作为学科发展,我们老师的方向、已有的研究成果和已有的知识体系,不会说这个国家政策一出来,他立马一个跟头就能翻过去。(受访者16)
就是在当前这个情况下,我们还要考虑着眼未来的发展上,你不可能老守着这些传统学科去发展,我们可能还需要一些新的增长点。比如我们现在考虑智慧+或者生物医药,在这些方面我们就想做一些布局。(受访者31)
可以看出,在学科发展的过程中,对传统研究方向的依赖会对学科发展产生阻碍作用,通过寻找新的学科增长点来谋求学科发展成为当下学科建设的共识。
总体而言,为了建立并强化学科的合法性地位以及提高社会地位和声誉,学科往往集中发力于某一优势研究领域。这种合法性寻求能够提高组织的生存能力并保证关键资源的获取,组织为了生存会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与所处制度环境相适应和可行的发展策略。[8]但是,一个有权力获得有价值资源的位置往往会被层层加固并产生排他性。随着外部环境的改变,学科组织会逐渐面临协调困境,甚至可能出现研究领域调整和学科分化困难的情况,为整体的学科发展规划带来阻力。
所谓组织方式,是指学科组织内的研究人员和组织模式等。研究人员是学科的主要组成力量,组织模式是组织赖以生存的基础,一旦这两者产生变化,学科组织往往会受到影响。
如果一个学科长期以来依赖某一位或某几位学者,那么一旦发生人员调动,学科将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在谈及研究人员对学科组织的影响时,有受访者提到:
我们实事求是地讲,如果XX先生还一直留在我们系的话,我们的影响力绝对不在其他院系之下,对吧?灵魂人物走了。(受访者2)
我们的政策就是新兴学科要引进老人,然后老的学科是进新人。什么意思?你要新设一个学科,对于这方面的知名专家你肯定是有目标的,这样的话才能把这学科做起来。然后,这些比较老的学科要引进一些新的方向、新的年轻人,将来他才能有增长的活力。(受访者4)
这两位受访者的话充分说明关键的研究人员对组织来说至关重要。
从组织模式来看,学科组织模式可以理解为一种由学科知识体系构建而成的组织结构或样态。传统学科组织模式在概念上指向封闭性和边界性,如果说现代学科组织具有开放性或边界模糊性的特点的话,那么当前流行的跨学科组织模式则能够诠释学科组织的现代性[9]。在当前的学科建设中,学科组织模式大多呈现一种固化状态,在问及学科建设中学科带动的问题时,有部分专家学者直言不讳:
我们知道政策一旦成立以后,它有一个利益群体的问题,那些既得利益群体会固化的,拼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对吧?他不想放。(受访者10)
先富带动后富,学科实际上也需要这样,但是,我们很少看到这样的提法,都觉得建设一流学科自身还嫌经费少,还嫌资源少,你让他去帮扶别的,让他去反哺别的还不太现实,只是按理想的模式应该是这样。(受访者25)
通过优势学科群的方式可以带动其他学科的发展,带动跟大学比较紧密相关的,通过学科群的方式是可以。但是,他这么主动做的时候,一定不是为了溢出,他一定是为了自身的发展。(受访者29)
可见,以学科分化为基础设立的学科组织机构虽然在管理上具有一定的便捷性,但是,这种基于单学科建立起来的院系体制长久以来所形成的制度惯性会导致学科组织在一定程度上的僵化,进而演变成制约学科交叉研究的组织壁垒。
国家教育财政经费是当前高校学科资源的主要来源,学科组织对于资源渠道的依赖性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于资源渠道的依赖性极大地影响学科组织的发展程度与方向;另一方面,资源渠道的单一性导致高校在学科组织间的资源分配产生惯性。有专家认为:
“双一流”建设也好,或者说是重点学科制度也好,包括叫协同创新计划也好,是吧?他还是没有摆脱这种资源的依赖性,说白了就是入选跟不入选,他的影响很大。不入选的那就是揭不开锅,是吧?那就得靠自己去谋生路,就会很艰难。(受访者21)
当前学科对于政府资源的依赖性与中国高校内嵌型发展的重点学科建设模式有关,学科发展资源、学术权威以及游戏规则都内嵌在重点学科当中,重点建设的学科身份就代表权力和位置[10]。我们在访谈过程中发现,土木工程学科的发展可以视为这一现象的一个缩影,在国家基础建设需求量大的时期,该学科的发展可谓强劲,是诸多高校重点投入建设的学科。但是,随着国家基础设施项目的减少和房地产市场的低迷,土木工程学科近两年逐步处于下滑状态。有受访者认为:
很多学校把精力放到别的地方去了,也就不在这方面投入很多了,像我们学校的这种想法就是说,其他的像那种化工什么的学科,它的发展可能更比我们要好,所以学校就重点照顾这些去了。(受访者17)
当前中国高校多数学科组织的资源来源单一,高度依赖于中央和地方政府的财政支持,这种资源渠道的单一性使得学科组织的应变能力较弱,无法应对瞬变的外界环境,受访者所提到的这个例子很好地证明了资源渠道单一对学科组织的影响。
重点建设思想和资源的有限性使得学科间的资源分配不均,并进一步对资源分配的模式产生影响,就像有的学者提到的那样:
因为教育学在我们以工科见长的大学里边相对是个边缘学科,学校不会把他的资源给教育学重点投入,它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状态。(受访者28)
学科建设不存在平衡的问题,不是说你是强势学科,给你少支持一点,然后给弱势学科更多的支持。一般的学校不会这么干,学校学科建设历来都是扶强扶优,不会扶弱。他希望弱势学科不要,然后都变成强的学科。(受访者13)
实际上,这就是学科建设中形成的一种认知性锁定。优势学科的存在为大学带来了资源,大学的特色与地位需要优势学科来继续保持,出于资本回报的考虑和各类大学、学科排名的裹挟,大学在进行学科资源分配时会大幅度地倾向于原有优势学科。因而,这就陷入了一种循环“怪圈”,即在学科建设中不断强化对现有优势学科的加持以维持资源的获取,进而形成固化的学科建设认知模式。
对学科资源的依赖会限制学科的发展,马克思曾提到[11]:
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
这句话所反映出的内在意蕴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联系,准确地说,是指旧的生产关系会制约新的生产力的发展。同样,在学科发展层面,短期内资源集中在优势学科上,学科间的生产关系会促进学科生产力,但是,在到达一个饱和度之后,学科间的生产关系会反过来限制学科生产力。
知识是学科形成和发展的起点,一切的学科规划、学科建制等都是为了助推学科知识的发展。组织内的学者是从事知识生产的载体,他们以学术为业,与知识相互依存、相互塑造,组织模式也深刻影响着学者乃至组织的发展。资源是满足学科组织运行与发展的基础性支撑,学科组织离开资源便寸步难行。这3个方面是学科赖以生存的基础,从根本上决定了学科的发展走向。
“高深知识处于任何高等教育系统的目的和实质的核心。”[12]13高深知识是高等教育内在规定性的根本存在,也是高校有别于其他社会组织的最大特点。高深知识不像基础知识一样人人都能获得并掌握,一般来说,只有以专家为代表的高层次学者才能拥有,他们长期致力于某一学科领域,通过习得、应用高深知识来逐渐生产新的高深知识。高深知识的群体拥有性使得专家对自身领域讳莫如深,这进一步加固了知识边界。但是,从高深知识的生产条件来看,知识生产必须依赖于开放的学科交流,而学科交流有赖于一种公共空间。有学者认为[13]:
这种公共空间当然不是生产车间或作坊,而是一种可以使知识客观化、公共化的空间,即面对知识的交流、检验、批评可能的空间,它由一系列的建制所构成,并由一系列的制度所保障。
但是,大学作为制造现代知识和培育现代知识人的建制,一直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既携手又冲突的制度性场所,即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携手消除神学和形而上学对知识原则的规导权,同时各自又在谁该占有这个空出的知识王权位置的问题上争斗不休[14]。显然,当前学科间的这种公共空间还不够开放,因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高深知识的群体拥有性间接导致了学科依赖现象的产生。
知识惯性作为大学的知识危机之一,对学科发展具有削弱作用,导致学科依赖现象的产生。廖述贤在2002年首次提出知识惯性,并将其定义为:“人们在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时,通常会使用例行程序、先前积累的经验以及稳定的知识来源。”[15]知识惯性表现为对特定知识的依赖性、知识流动抗性以及知识结构惰性3个方面[16],在学科发展中体现为学科对领域内具有竞争优势的研究方向和知识的持续使用。这种依赖性使得学科组织不仅排斥内外部环境中的其他同类知识,并且抵触那些能够改变现有学科结构的新知识。随着知识效用的不断强化,学科对特定知识的使用频率和周期也越来越长,其依赖程度愈发增大,学科就更加容易被特定知识锁定,形成知识惯性,从而形成学科依赖现象。知识惯性的产生会对学科组织产生一系列不良影响,如个体迷失、群体迷失、害怕变革以及成本收益失调等。[17]首先,个体迷失和群体迷失是指当面对新知识的刺激时,群体中对原有知识的肯定和认可程度会增加,当知识的引入威胁到某些个体的利益时,这些个体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阻碍它们的进入。其次,知识惯性还会引起组织对变革的恐惧,新知识的引入往往具有风险性和不确定性,而学科组织的领导者通常情况下会以谨慎的态度面对变革,稳定性一般是他们的首选。最后,成本收益失调指短期内学科引入新知识的成本会大于收益,这样一来已经形成核心竞争力的学科知识因其赋有大量的沉没成本而潜在地阻碍对新知识进入的决策的形成。也正是如此,当学科的发展受到知识惯性的影响时,往往就会形成对原有知识结构和研究范式等的锁定和固化,从而对其他研究方向和新兴研究范式产生一定的排他性。
涂尔干(Emile Durkheim)和莫斯(Marcel Mauss)在对原始社会的分类研究中指出,分类具有深刻的社会基础,类别及类别之间的关系都源于社会。[18]在他们看来,分类是场域内资本分配格局的沉淀,这种沉淀重构了场域内的相关关系,也重新塑造了场域内行动者的认知与活动。学科分类也是如此,学科及学科间关系共同构成的知识分类系统,其形成不单纯是学术逻辑划分的结果,还是学术界内部和外部多种社会力量互动过程的历史产物,具有一整套维持其生产与再生产的社会制度与组织基础[19]。
中国学科分类遵循分门而立的单学科模式,学界早已指出中国学科分类存在过多、过细的问题,在此不再赘述。可以肯定的是,学科分类的单线发展模式使得学科边界进一步固化。中国高校的院系设置以不同的学科层次为依据,其中:以一级学科为设置标准的占54.7%左右;按照二级学院设置的院系占8.29%;按照学科门类或学科群设置的学院较少,约占22.1%;还有12.15%的学院设置标准模糊。[20]细化的学院设置增加了学科整合和跨界的难度,院系设置依据的标准不一将学科之间的联系人为割裂,使得以问题逻辑为导向的现代知识发展更加艰难。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曾在《开放社会学》一书中谈及社会科学的组织结构问题。实际上,只要是一门学科,它们的目标之一就是训练未来的学者,学科不但操纵着学者的训练,并且还控制了学者结束训练后的职业样式,每个人在组织上都要属于一个学科,在学科的正式刊物上发表论文,研究生要在公认的常规学科里获得学位等,各学科机构为其成员罩上一层保护网,唯恐越雷池一步。[21]学科在培养学者的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为学者打上自身学科独特的烙印,这极大地影响了学者在职业生涯中的学术行为。每一个学科都有自身的研究范式,包括专业的话语体系、研究方法和技术路线等。这种范式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控制体系,通过学术训练将学科行为范式内化于学习者,从而对学习者形成一种约束意识,长此以往形成了学科边界,成为学科之间难以融合的壁垒。
此外,国家学科分类体系不仅仅是对知识进行分门别类,更多地意味着学术资源的分配结构,学科发展所需要的招生指标、教师编制、基本经费乃至设置该学科所需要的准入资格,都需要依靠于此。学科成为知识发展和人才培养的组织阵地,学者也随着分裂的知识而被纳入具体的学科建制中,学者在学科之外甚至无法生存,学科而不是大学成了学者的“家”[22]。克拉克(Burton R.Clark)曾在书中提及这一现象,他认为相对院校而言,学科是主宰学者工作生活的主要力量,现代机构中很少有像学科一样能够顺利、显著地获得其成员坚贞不二的忠诚和持久不衰的努力。[12]35可见学科是学者的立命之本,是学者获得权威和利益的“舞台”,通过这个“舞台”上的“表演”,才能够展示自己的学术水平、指导行业的发展方向和解决领域发展中的各种技术难题。因此,学者与其所属学科是相互依赖的关系。也正是这种依赖的存在使得一个人离开他的专业领域要比离开他所在组织的代价高得多,因而加强了学者对学科的忠诚感,学者对于学科强烈的忠诚感使得他们要依靠学科的发展来获得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因此,当一门新学科出现后,学科主体会迅速确立其合法地位并且坚决捍卫,特别是那些长期由学术寡头把持的学科领域,将外部的监督拒之门外,通常会产生死守自己瓜分到的地盘、阻挠开拓新的学科领域、发展新的学科的倾向[12]261。学者守住学科就是坚守自己生存的阵地,这个阵地一旦“失守”,学者便失去了生存的空间。因此,无论学科组织的外部环境如何变化,学者很难主动地加以改变。
学科资源是学科实体在运行过程中所投入的不可或缺的生产要素,而这些具有不同程度稀缺性的生产要素能够帮助学科实体形成学术生产能力。[23]资源依附理论认为,完全能够自给自足的组织是不存在的,组织为了生存需要与其所依附环境中的因素互动,从环境中获取自身所需的关键性资源。正是这种对资源的需求导致组织对外部环境的依赖,而资源对组织生存的重要性、组织内外部特定群体获取或使用资源的程度以及替代资源的存在程度决定了组织对环境的依附程度。[24]
对于中国的学科组织来说,其所需资源主要依靠国家财政支持。学科一方面需要通过国家的专项资金拨款获取人力、设备等通用性学科资源,另一方面需要争取“一流学科”等头衔或位置,这可以视为一种合法性资源。获得且能保住关键资源成为保证学科生产力和在学科竞争活动中脱颖而出的必要条件。在当前的学科建设中,政府通过学科规划、绩效考评等管理手段控制学科的发展方向,对于学科领导来说,如果要发展新学科或进行学科管理模式创新,就需要打破当前利益主体间的稳定关系而重新建立契约。但是,契约的建立需要一定成本并伴随一定风险,因而学科领导者往往选择“稳妥”的学科发展方向。这样的决策造成学科在后续发展中容易出现学科依赖现象。
如此,学科组织运行的动机就更多地落在争夺资源和维持优势上,在资源短缺的前提下,如何配置资源是组织必须考虑的。从资源配置来讲,将有限的资源配置在优势的学科、主要的研究方向和使用擅长的研究范式,是学校、学院和学者的最优选择。学校往往会集中资源加强优势学科建设,再借助优势学科获取资源,长此以往陷入一种循环的“怪圈”,优势学科被固化进而步入学科依赖的发展状态。资源基础理论的代表性学者巴尼(Jay B.Barney)认为,不是所有的资源都与企业的战略相关,有的资源可能会阻碍企业制定和执行有价值的战略,甚至会对企业效益及效率产生负面影响。[25]对于学科组织来说,将有限的资源集中在优势领域,虽然在一定时间段内具有维持或推动作用,但是,从组织的整体角度出发进行审视,一旦外界学科的生存环境发生改变,新兴学科取代传统学科的战略地位,原有的资源惯性反而会成为学科变革的阻力。这有力地解释了学科依赖现象的存在。
对学科发展中的学科依赖现象进行纠偏,首先在知识层面,要实现学科间的深度合作,凝聚研究新方向;其次,在组织层面,要优化教师学缘结构,倡导建设多科型人才队伍;最后,在资源层面,要拓宽资源渠道,形成实质多元化格局。
从学科的知识逻辑来看,实现学科间的深度合作、凝聚新的研究方向是破解学科依赖的途径之一。有统计数据表明,从1901年至2000年近一百年间,诺贝尔自然科学奖共颁布334项,其中41.02%是跨学科交叉研究的成果[26];还有学者以在《自然》(Nature)上发表的期刊论文为例进行研究发现,在绝大多数学科中,引文影响与学科交叉度之间存在一个最优值。当学科交叉度为4—6时,引文频次为80左右;学科交叉度为1时,引文频次只有35左右。[27]这说明学科间的交叉合作对研究人员的科研产出以及学科的发展来说具有正面作用。现代科学研究提出跨学科和应用情景的要求,知识生产的情景化使得知识的应用性和效用性更加被强调。学科知识未来发展的方向应面向现实需求,通过多学科之间的合作凝聚新的研究方向。正如有学者所言:“以专业化和混合构成的学科发展是任何科学实践的典型,知识生产从来不会孤立地产生,它总会涉及其他学科的要素。”[28]
凝聚研究的新方向,实现学科间的深度融合,首要的任务就是破除机制体制的障碍。知识创新活动是外部主体难以直接控制的,越是开创性的工作越是难以控制,教师的自主性和能动性也就愈发重要[29],因而,要从制度层面通过学科评价、学科人才队伍等方面的改革推动和激励学科间的合作。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为激励师生的跨学科研究,在教师的晋升和终身教职的考核制度中都会考虑其跨学科的研究成果及其影响力;通过经费扶持和资助的方式激励学生,成功申请跨学科研究项目的博士研究生都能够获得相应的学校奖学金。[30]英国科研卓越框架(Research Excellence Framework,简称REF)也在2021年首次对跨学科研究成果评价的整个流程和方案制定了单独、详细的规定,通过制度性的规定加强高校提交成果的积极性,如:“允许跨学科合作成果在所有参与学科的评价单元中被重复提交,并且所有参与高校都可将其作为自己的成果进行提交”[31]57;“REF不会区分个体对跨学科研究成果的贡献权重,评价结果不论署名的前后,而是由参评者共享”[31]57。可见,机制体制的改革是教师开辟新的研究方向和实现学科交叉的重要保障。
除了相适切的支撑载体和制度外,还要依靠学科文化内蕴的规训和濡化。学者研究方向的改变度、新知识的接受度以及新研究方法的采用度在很大程度上要受学科文化的影响,学科文化影响学者的思维方式和研究习惯,有助于增强学术共同体的凝聚力,这就是学科文化的教化功能。有学者提出[32]:
对大学和学科文化而言,学科文化融合、冲突过程中的生成和扬弃是一种创新与再生,是在尊重大学文化生态系统自身规律的基础上的自然生发,相比人为的生拉硬套和行政整合更有助于大学和学科的发展。
破解学科依赖现象,最重要的是要让学科文化之间兼容并蓄,这需要研究者勇于突破学科文化的壁垒,消除对学科文化差异的畏惧感和排斥感,在不同学科文化之间寻求共性与互补,从而达到学术思维和研究范式的一种良好转变。
学科间的合作交叉是破除学科依赖的重要途径,因此,还需要有一支能够胜任交叉学科研究的教师队伍。首先,教师队伍应具有多学科背景,教师的知识结构应具有互补性;其次,教师的学缘结构要多元化,不同学缘的教师之间能够博采众长;最后,教师队伍的年龄结构也应适当合理,既要有经验丰富的学术骨干,又要有潜力可待挖掘的后起之秀。
以芝加哥大学(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社会学系为例,它是全美最早的社会学系,也是全世界第一个制度化、学科化的社会学学科组织,其“芝加哥学派”享誉内外,它的迅速崛起主要得益于人才队伍的创新。当时的社会学系建立了全美第一个围绕城市发展问题进行研究的学术共同体,融合大学环境和松散的学科结构,以“去学科化”的思维进行人才招聘和学科建设。时任校长的哈珀(William R.Harper)创建社会学系时,就着重关注教师群体的学科背景多元化问题。但是,由于后来学科发展过程中的研究范式固化、学术资源独占以及人才“青黄不接”等问题的出现,该系的学科影响力大大下降[33],阻碍了学科发展的步伐[34]。可见,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的发展得益于有众多学科背景的人才队伍以及对学科建设秉持的开放、包容的思想。但是,反过来看,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人才队伍问题,当其在20世纪30年代达到统治性地位时,它在向外输送师资的同时也留任了诸多自己培养的博士,这种近亲繁殖导致人才结构的失衡。
此外,还需要在高校人事制度改革层面上出台有利于学科交叉的制度设计。例如,在学校和学院领导班子的选任制度方面,要选择有胆识、有魄力的领导,并对这一群体的任职期限、学历背景、知识结构等多加关注以防群体肖像的同质化,从多种渠道选拔具有多元学科背景的优秀人才进入领导队伍,并将其学缘关系纳入考虑范围,使得领导队伍能够“百花齐放,竞相争艳”。此外,领导班子的选任要契合学科发展特点,强化学科责任意识。例如,西安交通大学试图从教学科研单位副职干部的交叉兼职工作入手探索学科交叉困境的破局,以组织搭台为抓手打破信息屏障来促进学科的交叉融合,将学科交叉的创新道路走深、走实,学校以干部互兼为支点,从高校人员配备层面为学科的交叉发展提供切实保障。
利益集团在利益分配上的组织形式有减慢技术进步、降低社会长期适应能力的倾向,短期效率和长期适应能力之间有一个深刻的矛盾:此时此地的适应性越强,对未来环境变化的适应能力就越弱[35]。相应的,当前国家财政支持所提供的这种集中式的学科资源虽然在短期内为学科发展提供了动力,但是,从长期来看,其存在具有一定的负面影响。对于学科整体来说,如果学科的发展呈现一种依赖和惯性状态,资源长期倾向于优势学科或优势领域,甚至采用裁撤的方式削减弱势学科,这种建设方式很可能造成学科生态的隐形断裂,破坏学科间的良性竞争。这也将致使核心层学科的生态位变得狭窄,最终导致优势学科发展乏力、其他学科发展无力。
解决这一问题,需要学科扩展资源渠道。“双一流”建设方案和指导意见均提出,高校要创新财政支持方式,不断拓宽筹资渠道、加大资源募集调配机制改革力度,进一步增强高校财务自主权和统筹资金统筹权,形成多元投入的格局以增强自我发展能力。就经费而言,美国公立高校经费来源渠道较为广泛,其经费收入中的“包括附属组织捐赠的礼品”很受美国高校重视,如2018年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总计获得1.97亿美元的捐赠收入[36]。除了向社会、个人筹资外,美国高校还会通过投资保险、信托基金等方式创收,其经费收入具有明显的多样性。相比之下,我国高校的经费收入结构则较为单一,对财政经费依赖过重。如此,中国高校在保证政府资金投入的同时,还要采取多种方式鼓励、吸收社会各方的投资。学科建设经费持续投入优势学科,进而形成“马太效应”,说到底还是学科经费不够充裕,只能采取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权宜之策。因此,高校要实现可持续性发展,必须重视自筹经费供给能力与结构,充分挖掘市场配置在高校经费供给过程中的基础作用。
当下高校的学科建设工作轰轰烈烈,尤其是“一流学科”的战略目标更是将学科建设推向高潮,但面对这股庞大的热潮我们更应该加点“冷思考”。学科依赖是学科组织发展中常出现的一种现象,也是学科自我发展“锁定”和“边际报酬递减”的征兆。尤其当大部分学科发展到成熟期并即将面对发展瓶颈的时候,以前瞻性的眼光重新审视我们的学科建设,厘清当下学科正在面临或行将面临的发展困境,这无疑有助于更好地开展学科建设,实现“双一流”建设能力和建设水平的总体跃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