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三题

2023-11-16 23:15:00单亚明
阳光 2023年11期
关键词:毛驴科长徒弟

单亚明

蒋师傅

一九八六年八月,我毕业分配入矿。报到后,负责调配的干部安排我写篇文章,题目叫《第一次下井》。写好后,交了上去。过些天,调配干部把我带到宣传科,对科长说:“文章写得还行,给你用吧。”宣传科长又把我带到他对面的办公室,对着一个细高挑、长脸、长两颗有点龅牙的人喊:“老蒋,给你个徒弟”。

蒋师傅冲门站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用手指了靠门的那张桌子,对我说:“坐吧。”我在心里喊了声“蒋师傅”,就乖乖地坐下了。

蒋师傅是南通人。一九七六年全省支援徐州煤矿建设时参加工作,俗称“支援工”。蒋师傅入矿前是生产大队的记工员,到煤矿后成为一名掘进工区的迎头工。工作之余,蒋师傅经常向矿广播站投些稿件。时间长了,就引起了领导的注意,从井下岗位调到宣传科工作。

当时,蒋师傅是我们科里的“大拿”。所谓“大拿”,就是排在第一位的笔杆子。他有三大看家本领。一是写领导讲话、宣传提纲、经验介绍等大材料基本上一次过,科长满意、矿领导满意,很少有打回来重写的。二是上报新闻稿基本上都一炮打响,很少被退稿。报纸、广播上经常可以看到、听到他的名字。三是写稿一遍清,不需要打草稿。那个时候不像现在,都用电脑写材料,省劲、好修改,而是用笔在稿纸上写。蒋师傅通常是先想好提纲、腹稿,就开始哗哗地写,写完了,一字不改、一字不漏,齐活。不光我们宣传科,连整个矿机关的人,都很佩服蒋师傅。

时间长了,我才知道,蒋师傅的爱人、孩子都在南通老家,他在矿上是“单身”,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连星期天都不休息。对我这个徒弟,表面上不说什么,但面冷心熱,毫无保留,满满的都是关爱。白天带我参加会议、跑基层单位,随时告诉我领会精神、捕捉信息、收集素材的方法。晚上带着我写材料。我写完后,他一遍又一遍地帮我修改,常常到晚上十一二点才离开办公室。我写作的基本功、推敲文字和主动加班延点的好习惯,都是蒋师傅言传身教带出来的。

蒋师傅初中毕业,写作上的经验,都是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当时,他还只是熟悉写作模板式的公文、宣传稿,未进行过论文写作和文学创作。他带我这个徒弟时,从不摆架子、拉官腔,还十分注意与我这个所谓科班出身的徒弟教学相长。仅仅过了不到一年,我们共同撰写的煤矿职业道德建设方面的论文,就在市里获了奖。后来,我与几个文学青年创办文学社,他还给社刊《绿化石》写过稿。

蒋师傅除抽烟外,没有其他不良嗜好。那时候,矿上不少职工,下班后沉迷于打扑克牌、喝酒。我们一起到矿上工作的学生,有些就跟着师傅染上了牌瘾、酒瘾。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师傅。

蒋师傅后来调回了老家南通,在政府部门工作,现在退休了,生活很幸福。

“毛驴”师傅

“毛驴”是矿上理发师傅的外号。有一次,蒋师傅带我去理发,对他说:“‘毛驴,给我徒弟剪个头”。等剪完了,我恭恭敬敬地说:“谢谢毛师傅”!结果引来一片笑声。有人说过“毛驴”的真名,但我没记住。

“毛驴”属于脱钩自养的职工。脱钩自养,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常用的一个名词。意思是,矿上保留职工身份、不给职工开工资,职工自己挣钱养自己。“毛驴”理发,服务态度不大好。顾客进门,他也不打招呼。有谁跟他说话,他也总是待理不理的。扳动理发人的头,手也挺重。要是与他配合不好,他还会瞪眼。理完发,不管是多熟悉的人,就连他的老乡、矿上管他的干部,照例都要交钱。要是谁忘带了,他就会脖子一歪,眼一瞪,说:“下回带啊!”然后在他挂在墙上的记账本上,认真地记上一笔。下回再进他的理发店,还没坐下,他就问:“带钱了吗?”要是说没带,他一准不给理。要是说带了,他还会补上一句:“连上回的啊!”等到确认好了,才会让你坐下,稀里哗啦地给你理起来。“毛驴”理发速度很快,通常五六分钟,加上光脸,也不超过十分钟。有些老矿工,想多享受一会光脸的滋味,就得给他上根烟,再陪个笑脸,他才屈驾再用剃刀给划拉几下,然后就喊“下一个”了。但因为离得近、早晚都开门,又是矿上的职工,更重要的是“毛驴”五分钟剪好的头,与矿外理发店二十分钟剪好的头也没啥区别。所以,尽管服务态度不大好,就算被瞪上一“驴眼”,大伙也都不介意,还是乐意光顾。

那些年,一些有专长、不安分,在原来岗位上又没有什么头绪的职工,常主动要求脱钩自养,有的后来成了老板,多数仅得个自由自在而已。“毛驴”师傅会理发,但安分,本来没有脱钩自养的想法。有一天,矿上负责生活后勤的干部找到他,对他说:“矿上研究了,调你到理发室。”一开始,他理发,钱交矿上,矿上给他开工资。但很快,他和矿上就都感觉不合适。还是那个负责生活后勤的干部找他,让他脱钩自养。他心里揣摩,好不容易当上工人,端上铁饭碗,脱了钩,不又倒回去了吗?直到那个干部明确告诉他,身份没变,还是国有煤矿职工。他才放心地答应下来。“毛驴”的骨子里,始终认为自己还是矿上的正式职工。

“毛驴”从一个理发匠成为我心里一直尊敬着的师傅,是因为知道了他一直义务为工伤职工理发的事。不管理完发后伤员如何坚持给钱,他都坚决不收一个子儿。每个月的第一天,他都关上自己的店门,带上全套理发工具,来到矿医院工伤职工病房。这些伤员,有的可以坐着,有的只能躺着。不管什么姿势,“毛驴”师傅都精心伺候着,给他们理出满意的发型。这时候,“毛驴”师傅的眼睛不再瞪着了,而是温柔地眯成一条缝。他尽可能地低头、仰头、弯腰、侧身,即使不得不扳动理发人的时候,也格外温柔。为一个伤员理好发,通常要十多分钟,长的半个多小时。理好后,他总要笑眯眯地问上一句:“行不行?”直到伤员露出满意的表情,他才高兴地收工。

尽管只记着他的外号,但我一直在心里认真地喊他“师傅”。

科长师傅

科长师傅是我的领导,好领导都是师傅。我在心里,把科长当成师傅。

科长原是井下采煤工区的工人,与工友结伴创“万棚”,“地球转一圈,俺转一圈半”。结伴的工友成了全国劳模、团中央候补委员,他成了省劳模、提干当了区长,因为身体不好,受照顾被分配到我们宣传科当科长。来的第一天,召集我们开会,只说了一句话:我文化不高,先给你们当徒弟,争取早点出师。

从热火朝天的采煤工作面来到安静的机关办公室,看惯了煤帮的眼睛再来瞅文字,拿惯了铁锹、单体支柱的大手再来握钢笔,科长确实有些不适应。一开始,科长在他的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开会时很少发言,我们报给他的文字材料也只字不改。科里有的同事看不起他,背后风言风语说他的坏话。周围不少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他,我也在心里替他捏把汗,怕他学不会、干不了。

有一次,井下采掘接续紧张,矿上安排机关人员支援生产,向工作面转运单体支柱、木料。在煤矿工作过的人都知道,采煤,要先沿准备开采的煤田两侧掘出两条巷道,一条用来行人、进出材料,一条用来运煤,两条巷道掘好、工作面贯通后,要把需要的设备材料运到位,才能开始生产。这个过程,俗称“装面”。我们那天的任务,是把100根65KG的单体支柱和200捆20KG左右的木料,通过1800米的材料道,靠人力运到工作面上去。大家到现场,领受任务后,发出一片“唏嘘”声。我也感到任务太重,根本没有完成的可能。这时候,科长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说:“眼是孬种,手是好汉。大家跟着我,干。”说完,弯腰扛起一根支柱,带头向工作面走去。大家跟着他,有的抬、有的扛,用了不到三个小时,竟然把开始时望而生畏的任务,胜利完成了。

从此以后,我记住了科长的这句名言“眼是孬种,手是好汉”。遇到看似难以逾越的困难,准备放弃时,就用这句名言激励自己。一次又一次,变不可能为可能,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潜能,增强了人生的信心。在心里,开始把科长尊成师傅。很多时候,人不是被难倒的,而是被所谓的“难”吓倒的。勤奋和坚持,是成功的必要和充分条件。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感悟、实践着科长师傅的名言,我自觉克服畏难、自卑、急进、浮躁、狭隘和自满情绪,成长着,成熟着,大胆想着,埋头干着,学习、工作、生活都迈上了一个又一个新台阶。

我们科长,很快成为文字工作的行家里手,又靠自己那双创过“万棚”的勤劳的双手,收获了人生的一个又一个幸福。

我们科长,是我的好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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