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望着芥子的身影隐于雾霭中,凡木捂住脸,任由热泪自手缝簌簌流下。
张二来宅院带了两张油饼,一碗米粥上撒了几根腌菜,一个嫩白的鸡蛋微露碗边。辛茹这么早就将早饭做好,难为她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本是在贪睡的年龄。凡木这么想着,将早饭慢慢用了。得知张二已用过早饭,他静静说道:“张二,你这就去趟县衙,将店门之外众人集聚之事口述给县衙书办,看他如何调停,若是需要诉状,就去找王桂老先生,劳他执笔。能调停就调停,不到万不得已就不打官司,息事宁人是最好不过的事。”
张二愤愤道:“看那些人蛮不讲理的样子,真想狠狠揍他们。他们仗着人多,就敢赖着不走,肆意堵门,还胡搅蛮缠。我们家人也不少,让水生将木匠统统送来,算下来我们十几号人呢,还怕这几个混混不成。”
凡木道:“冤有头,债有主,根不在他们那里,你去吧。”
张二本不知底细,又不便多问,懵懵懂懂去了县衙。此处距县衙原本不远,张二上次去没走这里,加之雾大分辨不清,凭感觉来到县衙时,其实已多跑了两条街巷。弄不清什么时辰,苍茫雾霭里,见县衙的大门紧闭,他迟疑着是敲门还是等待,这个不曾办过大事的小子,一时间六神无主。寒气湿湿的,锥子般扎着肌肤。良久,森森大门纹丝不动,而一侧的小门像是虚掩着的,雾霭涌动时,那小门便随之晃动。他试着走近小门,轻轻一推,走进院子。
迎面走来一人,远远看去,影影绰绰。近前时,那人先是一惊,而后道:“你贵姓?要找谁?”张二道:“回大人,小的姓张,找书办。”那人问:“找书办何事?”张二实话实说:“我家店门外有人聚众滋事。”那人道:“你找书办有何用?这不是书办该管之事。”张二道:“是我家掌柜的让找书办的。”那人道:“看来都不懂,都是没打过官司的人。”大约感知到什么,张二忙道:“我们掌柜的说,县衙书办是个大官,能耐可大了。”不想,那人竟哈哈大笑。末了,那人道:“算你走运,我本来是要去城东门办事的,随我来吧。”此人说罢,领张二穿过一旁边门,而后进了县衙大院。远远地,见县衙大堂在左侧高高耸立。
“张捕头,你过来一下。”书办忽然高声喊道。
一声答应后,白雾中隐现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张捕头打着哈欠道:“张书办,唤我何事?”
张二蓦然一惊,眼前的人居然就是县衙书办,欣喜中,忽听书办道:“又是一个姓张的,昨日前来告状的那个人也姓张。闲话少言,有几个人在人家店铺前滋事,你带人过去看看,如无瓜葛,驱散算了。我得出去办事,回来我去禀知知县大人。”言罢,快步去了。
望着几近滴水的茫茫雾霭,张二再三致谢。回转身,见张捕头已喊来三个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这水火棍上黑下红,上圆下扁,黑黑红红在白雾中显得尤为亮眼。一行人跟着张二出了县衙,悄无声息。
雾霭渐渐散去。远远地,五六个人或蹲、或坐、或半躺在漆器店门口,而漆器店店门紧闭,大街上不时有好奇者停下来一探究竟,人,越聚越多。
见一帮衙役手持水火棍大摇大摆地由远及近,这帮人蓦然站起身,有人想就此逃掉。张捕头大喊一声:“都给我站好!”言罢,已来到门前。“谁是领头的?堵在人家门口,所为何事?说!”有个胆大的硬着头皮道:“我是领头的。他们欠我不少工钱,拖欠一年了,就是不给,又不是生意不好,没钱支付。听说每天卖出不少漆器,生意很是红火。”张捕头道:“欠你工钱的人姓啥名谁?是何工钱?”那人道:“这个你别问。”张捕头道:“我还非得问清不可。就我所知,这家漆器店开业仅数月,开业那天我恰好打此经过,何来欠你一年的工钱?说!”见那人支支吾吾,张捕头大声喊道:“滚!再来滋事,小心去班房猫着。”几个人慌慌张张夺路而逃。
五邑本是从门缝瞧着外头的,见那帮人仓皇而去,忙打开店门,将捕头及衙役请至店内,让座沏茶,再三致谢。
张捕头品着茶笑眯眯盯着漆器看来看去,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问这堵门之事。五邑忙去后院,捧出一把五铢钱来,每人塞过去几枚,而后道:“有劳官爷了。我家掌柜的没在店里,我让内人去买些酒肉,喝点再走吧?”
张捕头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们待在这里,势必耽误你的生意。走,走,走了。”說罢,一行人摸摸衣兜,扛起水火棍悠悠然去了。
漆器店照常开张,一家人自是欣慰不已,都说张二很会办事,只把张二高兴得嘴难合起。张二急于将此事告知凡木,又不想让自己照管的店铺长时间关门,于是,忙道:“叔父,叔母,我得赶往西大街照看店铺,让辛茹去趟宅院吧,该把这边的事及早告知家主,免得家主着急。”
辛茹应声,急于过去,却听芥子忽然道:“快到做饭时辰了,辛茹不得做饭呀,来回跑着挺累人的,还是我去吧。”
五邑道:“张二,我看还是你去得好,你能说得清楚,她俩知道个屁。就这么定,去吧,张二。”张二喜滋滋去了。
王桂也在宅院,正跟凡木议着漆器店的事。一见张二喜滋滋的样子,凡木一直悬着的心骤然释怀。张二忙把一早去县衙的事一一说了。当说至滋事者张皇而去时,王桂捋捋胡须道:“此事办得精巧,老朽无论如何是想不出这种高招的,无需诉状,无需对簿公堂,却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凡木道:“王先生,这哪有什么招啊,整个儿瞎碰。要说其中亮点,还数张二灵动,再有就是命里不该有此劫。你恩施万物时,万物必恩施于你。你心怀万物时,万物必归属于你,正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子的《道德经》对此早有高论。”
张二笑道:“家主说得极是。都是家主德性好,不论在哪儿都能遇到好人,比如一大早遇上好心的书办,比如刚来城里就遇上恩公王老先生您。”
张二这恰如其分的溢美之词,直把两人说得眉开眼笑,王桂笑道:“老朽哪是什么恩公啊,不敢当,不敢当,朽木一块,朽木一块呀!”
三人齐声大笑,笑声浸了湿气,闷闷地奔云天而去。
都以为有县衙捕头出面,此事断不会旁生枝节。那粮商意欲收回店铺,却并无生意可做,仅是意气用事罢了,他若想开了,赚钱才是正理。况租期远远未到,去哪里说事他都占不到理。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衙门里的人毕竟不是轻易能够招惹的。不想,次日一早,上次堵门那些人再次出现在漆器店外,如法炮制。这让五邑大为光火,非要操菜刀出去。好在芥子和辛茹左拉右拽,终将五邑摁坐在木榻上,辛茹要过菜刀,悄悄藏于柴草中。五邑怒气稍消时,叹口气道:“我在家里守着,芥子去宅院将此事告知凡木。辛茹去新店,喊上张二一道去宅院。都别怕,有凡木呢,没事的。”
是夜,凡木睡得极为香甜,临近天亮时竟沉入梦中。一只山鸡孔雀般张着美丽翼翅,在宅院里走来走去,那五彩斑纹在日光下闪着迷人光彩,锦缎一般。凡木不知这山鸡来自哪片山林,如此彷徨定是迷了回家的路,正想将山鸡引出宅院,不经意间,见山鸡的左腿根部渗着鲜血,鲜血虽被多彩羽毛遮掩得不甚清晰,可还是依稀可辨。他回屋找来一根布条,而后屈身下去,试图接近山鸡,将布条包在山鸡腿部。伸手时,双臂却如何也动弹不得,任他左右使力,那双臂怎么也挥之不动,蹬蹬腿,能伸展,不免大惊。忽有“咚咚”声自门外传来,起初他并未在意,直至“咚咚”声愈来愈大,这才意识到有人敲门。开门却是开不动的,情急之下,一声惊呼,转眼看时,那山鸡已遁了行踪。
凡木醒来,满身是汗。确有“咚咚”声自大门而来,以为是梦境,没去理会,可那“咚咚”声里分明夹杂着芥子的喊叫声。他晃晃头,穿衣开门。
“睡得可真死!让人家拍了半天门,邻居都跑出来看了,以为出了什么事。”芥子怪道。
“在做梦,以为是梦。”凡木尴尬道。
“梦见谁了?我姐?我?还是辛茹?今儿你得说清楚。”芥子不依不饶。
“鸡,山鸡。”凡木说时,满脸的迷茫。
芥子白了他一眼,而后正色道:“醒醒吧,又出事了,还是昨儿那帮人,一大早坐门口,猪一样,动都不动。”
凡木大惊。恐被邻里听去,示意芥子进屋。两人尚未进屋,大门又响起“咚咚”声。张二和辛茹进院后,几个人匆匆进屋。未及张二开口,凡木已将思绪理清,对着张二道:“你再去县衙一趟,还找书办,记住,如书办不在,你再找捕头,不可直接找捕头。”张二随口道:“这是为何?”凡木道:“不越中间人,这是规矩。”见张二点头应下,凡木继而说道:“只需将实情说了即可,衙门既已插手此事,断无中道放下之理,不然颜面无光。”张二匆匆去了。芥子和辛茹见凡木怔怔地良久无话,便一道将屋内收拾一番,而后默默返回漆器店。临出门,辛茹回身问道:“家主若不想去店里,婢子将饭菜送来如何?”没听见凡木言语,迟疑一下,轻轻带门去了。
时辰尚早,县衙大门依旧未开。张二来到耳门,推了推,没推动,于是就在耳门与大门间溜达。
忽见耳门晃动,出来的竟是位妙龄妇人,两个丫环跟在身后,丫环手提竹篮,篮里摆满供品。三人大约是去城外庙里进香,一袭的素颜素装。张二早已认出此乃知县夫人,她先前曾去漆器店买过不少漆器,是张二将诸多漆器送到县衙的。既是夫人无言,他便不敢相认,只垂首站立一侧。
“看看,多懂规矩个人,这不是漆器店里的张二吗?”知县夫人停下脚步,侧身问丫环。
“回夫人,就是他,夫人买的漆器还是此人给送回府上的。”一个丫环道。
“问他来县衙何事?”夫人望着天边云彩道。
丫环正要问话,自耳门匆匆走出一人。见门外站着知县夫人,他先是一惊,而后道:“夫人这么早就去上香啊?心诚自有神灵懂。”
知县夫人微微一笑道:“张书办这是去哪儿呀?”
张书办道:“回夫人,老娘年迈,属下每日一早得去东门里的老宅看上一眼,不然心下不安。”
知县夫人道:“张书办可谓真孝悌。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呼?尽孝与赡养看似一致,实则差之千里。”
张书办双眼笑成一条缝,忙道:“夫人过誉了。夫人之才学与孝悌之心卑职多有领教,实属我等之楷模。”
知县夫人道:“百善孝为先,你去尽孝吧,我来问问这位张二来县衙所为何事。”
没等张二开口,书办忙道:“回夫人,此人昨日来过,交由卑职来问,您看如何?”夫人点头后,书办道:“张二,昨日一早你来县衙,說是有人在你家店门口蓄意滋事,张捕头不是带人驱散了滋事者吗?你为何又来县衙?”
张二忙道:“那群滋事者昨日确实被张捕头赶跑了,可今日一早又来了,一群人赖在门口,生意没法做啊!”
知县夫人问明滋事缘由后,问张二:“莫不是你家掌柜的真的欠了人家工钱?俗话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张二道:“回夫人,我家掌柜的人品高洁,诚待主顾,体恤下情,从不欠钱,我要说谎,下雨遭雷劈。”
知县夫人下颚一抬,微微一笑道:“看得出那是个品学出众之人,怎会赖账不还!张书办,等你尽孝回来,亲自过问一下如何?昆阳城乃叶公故里,民众自古多受教化,不可助长了刁蛮之气。正是虑及叶邑故地民风淳朴,老爷才自荐来昆阳履职,万不可让昆阳城在老爷这一任里滋生恶习。”
知县夫人的话让张书办颇为动容,他动情道:“夫人忧民之心,令属下感激涕零,有老爷和夫人牧守昆阳,何愁这叶邑故地不重现昌明!卑职稍后再行孝悌之事,这就带衙役赶往店铺,夫人尽可安心上香。”
知县夫人携丫环款款而去。张二被知县夫人和书办的忧民之心深深打动,他躬身拜下,礼送夫人。有知县夫人指派,有县衙书办亲赴,店铺之事必定柳暗花明。
张书办让张二此地等候,自己匆匆赶回县衙。少时,领了张捕头一帮衙役出来,一行人直奔漆器店而去。
见众衙役来势汹汹,全不像上次面带和气,漆器店外滋事者不敢懈怠,自行站起,个个面露恐惧。张捕头厉声喝道:“围起来,让他们原地别动,不从者乱棍伺候!”众人哪敢造次,一个个战战兢兢,唯命是从。
“想走者,招出幕后指使;想留者,牢里有吃有喝。你说,是谁让你们聚众滋事的?”张捕头手指一个缩手缩脚者。
“回官爷,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跟着人来的,连做什么都一概不知。求您让我回去吧,我说的全是实话。”这位胆怯者哭丧着脸道。
“想要回去?那好,我来问你,谁是领头的?”捕头说时,见这人侧目看看一旁的瘦子。捕头随即手指瘦子道:“你是领头的?说还是不说?我只问你一遍,若是不想在此处说,那就去大牢里说。”瘦子一時间脸色煞白,他迟疑片刻,叹息一声道:“官爷,实不相瞒,我们只是图个不饿肚子。老爷说了,谁愿意每天来漆器店门外静坐,吃饭时一定管饱,不然,只能吃半饱,不饿死拉倒。”捕头道:“你们住何处?老爷是谁?”瘦子道:“粮商杨匣。我们一帮人都是他家的奴婢,平日住后院的牛棚里。官爷,我们没干坏事,在这里坐坐也犯法?”捕头道:“你说的若都是实情,且这就散了,并永不再来,就不叫犯法。都听着,不想犯法者,即刻散了,快走!”捕头言罢,一帮人撒腿就跑。
漆器店门早已敞开,五邑笑呵呵请众人进店。书办道:“不进去了。你们尽心把生意做好,以德为上,以质优价廉的漆器满足昆阳民众,便是对我等的最好回报。”说罢,转身对捕头道:“你们先回,我去会会这位刁蛮粮商。”
张书办与杨匣本就认识,只是过从不深。记不起何年何月到过府上,凭着仅存的记忆,最终找到了粮商家。乍一见面,竟认不出这位粮商来,肥胖模糊了当初的印记。杨匣倒是识得张书办,警觉地将书办让至客厅,唤人看茶。杨匣笑道:“张书办有些年头没来府上了,难得你还认得寒舍。家境一年不如一年,像张书办这样在昆阳城里无人不晓的人,怕是没几个还记得我这破旧门楼了。来呀,置备酒菜。”
见一个佣人闻声进来,张书办忙道:“不必,不必,杨掌柜客气了。张某要去老宅给老母问安,途经此处,顺便看看故友,稍后便走。”言罢,示意佣人下去。
杨匣道:“虽与令堂各住一处,可张书办每日一早都去令堂身前问安,风雨无阻。杨某人早有耳闻,张书办的孝悌之心令人动容。”
张书办道:“孝悌与善良归于德,昌德需教化,教化不济则滋生恶习。张某方才途径一漆器店,见店外集聚一伙人,面上乃讨要工钱,实则聚众骚扰,似这等下作之事,实乃教化之缺失,明明有正路不走,偏走那歪门邪道。新任知县大人乃官宦之后,世代书香,初来昆阳便敦促我等倡导教化,淳朴民风,愚以为,昆阳辖内,但凡下作之事日后恐遭严办。规矩行事,坦荡做人,不触犯律条,不撕毁合约,林林总总,皆属教化内之事,其实,也是为人之本。”
杨匣虽不住点头,心下却五味杂陈,又不得不有所附和,遂干巴巴言道:“张书办说得极是,扶正祛邪得多多仰仗衙门,民风淳则万民乐。”
张书办道:“自行扶正,终归比衙门帮其扶正要好出许多,皆由衙门扶正,少不得旁生牢狱之事,到头来于衙门颜面无光,于自己也多有不利。办案不是惩治,是化解。近日,衙门事务繁忙,这人啊,一闲下来就想找人聊上一聊。不早了,得走了。”张书办言罢,便站起身来。
既然张书办要去老母身前行孝,杨匣便不宜挽留。他将书办送出大门,呆愣愣站在原地,仔细回想着书办的话,总觉得像是话里有话,遂叫来管家道:“漆器店的事,鉴于合约远未到期,暂且收兵,来日再作打算。”
管家道:“老爷,那店铺即便收回来也是闲着,急于收回不如租出去划算,眼下行商不易,与其担风险苦心积虑,倒不如坐收租金稳妥些。”
杨匣微闭双眼,重重说道:“他凭什么在哪儿都是月!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管家自然知晓掌柜的话中所指,他默默站着,良久无语。
第十五章
主仆偶遇长城下 水生遭劫老林中
凡木在昆阳城的三家门店均已安稳下来。东大街那家传统漆器店掌柜,见凡木的雷击木漆器卖得异常红火,便如法炮制地改做雷击木漆器。可凡木的漆器店毕竟早他数月,加之有雅士王桂多方招揽,已罗致一批老主顾,再有这些老主顾在亲朋好友那里炫耀他的雷击木漆器如何如何,少不得给凡木平添新的主顾。如此一来,城内即便多了家雷击木漆器店,非但不会过于损及凡木的雷击木生意,凡木的非雷击木漆器店反倒捡来了一些那家店的原有主顾。世道轮回,此消彼长,世间事大抵如此。
王桂常携故友来凡木的宅院品茶论古。这天王桂走后,凡木独处宅院,忽觉身心疲惫。想回文寨看看,却又懒得动弹,在院中踱起方步,迟疑不决。他有些日子没回文寨了,并非无暇顾及,雷击木作坊,非雷击木作坊,另有油坊,均被水生打理得井然有序,他对水生的才智和品行极为信赖,故而,文寨的事他极少过问。他要交代的,水生想要请教的,则由孟江送货时两边传话。
自凡木与水生有过那次促膝长谈后,水生早已心无旁骛,既是家主如此信赖,自当肝脑涂地。他每日很少出文寨,收料、出库、监工、记账、诸多人的吃喝,事无巨细,均被他安置得有条不紊。可近日,不知是何缘故,来卖雷击木木料的人明显少了,卖花生的也不是很多,眼见存货逐日渐少,这让他心神不宁。天色稍亮,他便早早起来,去田雨门口拍门,两人约好一道出寨走走。
“水生,你可真会折腾人,这也太早了呀!”田雨揉着眼,站门口嘟嘟囔囔。
“田掌柜,你先把眼屎擦了吧。我没说这会儿就走啊,都没用饭不是?不早点喊你,谁知道你能睡到几时?”水生说罢,嘻嘻一笑,扭头回去用饭了。
牛车经由漆器店时,适逢李黄正卸去门板,见水生和田禾慢悠悠过来,他停下手里活道:“要去哪儿这是?”
水生道:“在家憋得慌,去山里看看。”
李黄道:“是看景还是看木料呀?”
田雨道:“都看,走呗,一块儿。”
李黄勾头看看屋内,低声道:“我也想去呀,老娘儿们怕是不让,去码头转转,回来还得听她嚷嚷。”
这黄牛极通人性,项间缰绳未动,它却自作主张地停下步子,侧目望着李黄。而此时,黄牛的眼里映出李黄的女人慵懒的面容,李黄却全然不知。黄牛听到了尖利的呵斥声:“说谁呢?谁是老娘儿们?你去码头就是转转吗?不是等急了我让儿子去叫你,你还在河边看蚂蚁搬家呢,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人了!”
见李黄不吱声低头干活,水生和田雨向着倚门而立的女人招招手,嬉笑着驱车去了。多亏李黄没有随行,躲过一劫,不然,这个生性怯弱之人,不知道他能否活着回到文寨。
临近寨门,一个逃荒者呆滞地站在石墩前,把黢黑的手伸向牛车。水生迟疑一下,拉拉缰绳,掏出两枚五铢钱递给逃荒者。正要问这逃荒者来自何方时,眨眼间,自一侧深巷里涌出一群乞讨者,围了牛车。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张张脸干菜叶子一般,神色麻木,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走路蹒跚。黄牛阅历尚浅,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不免惊出一身冷汗。勾头看时,见主人田雨正摆手驱赶乞丐,乞丐哪听他的,挤着,搡着,一只只手臂伸出老高,一如树杈在大风中摇摆。
眼见难以脱身,抠门儿的田雨生生不舍得铜钱,任由乞丐在车前推搡。水生自褡裢里掏出一把五铢钱当空一亮,随即撒向车后。那铜钱在半空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几乎同时落在青石铺就的街面上,有的当即蹦起老高,有的受了惊吓般刺溜溜奔向远处。趁着乞丐追钱的当儿,水生扯扯缰绳,黄牛自然意会,迈大步出了寨门。
“水生,你可真够大方的,这会儿不把钱当钱了,反正是他凡木的钱。”田雨阴阳怪气道。
“田掌柜,换成家主,他也会这么做的。”水生道。
“你跟我算账时可是一分一厘都要抠的,这一定是凡木交代的吧?”田雨不悦道。
“你错了,你错看了我家家主,像你说的事,家主从不过问,更别说专门交代我了。弄不懂田掌柜为何这么说。”对于田雨的话,水生忽生厌恶。
“我对你水生一点不薄,你我素来无怨,账目上的事怎么就不能对我宽限一点。你我如何算,他凡木全然不知,况且我不会亏待你水生。”田雨不解道。
“或许你永远不会懂得,对于一个受恩深重者来说,他随时愿为恩人献出性命。且不说不忠,即便稍有怠慢,也是对恩人的不恭。”水生眼里竟闪出泪光来。
“你说这些,我真的不懂,你这么死心塌地,到底图的什么!你水生已经为凡木倾其所有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至今没有家业,没有女人,可他凡木却在城里的独门宅院里养尊处优,三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围着他转,听说他一个都不碰,这一点跟你一样,让人费解。”田雨挠着头,一脸茫然。
“家主的家业就是我水生的家业。正是家主极少过问文寨作坊的事,我水生才更该肝脑涂地。田掌柜,这样的话你我还是不说了吧,多说也是枉然,有些事对于有些人来说,永远都弄不透彻。人各有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水生道。
两人同时叹息一声。车声噜噜,单调乏味。走进一个村寨,水生高声喊道:“谁家有木料想卖,谁家有花生想卖,送到文寨去,另加宽裕路费。”
有人问:“文寨不是只要雷击木吗?”
水生道:“如今一般的木料也要,雷击木更好,各是各的价,价格公道,保你一准不吃亏。”
那人道:“哪儿有那么多雷击木啊,昨日都来过一拨人了,也是收购雷击木的。”
水生警觉道:“昨日有人来过?来买雷击木?请问尊驾,他们是哪里人?”
那人道:“原以为是你们文寨的呢,都知道文寨收购雷击木,一问,人家说是昆阳城里的。”
水生许久没言语。田雨接着道:“村里农户家花生多吗?我们也买花生。”
那人道:“家里有花生,也早卖给你们文寨了。老天一年不下雨了,要不是各户端水浇地,花生也得绝收,税可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交。土地不让买卖,人口不让买卖,照此下去,不死人才怪,前天邻村有人上吊了。”
水生插话道:“有这样的事?庄稼绝收,山里的树木可能糊口啊,雷击木更值钱,有些力气的汉子,何不进山寻找雷击木?弄到雷击木,即便交了山林税,也有不少进项啊。”
那人道:“你道那雷击木是路边的荒草啊!进山转悠,你半个来月都不定能看见一棵,即便看见,那雷击木不是长在悬崖上,就是长在深涧里,车子进不去,如何弄出来?这不,村头王大婶的儿子昨儿进山找雷击木,不小心滑下山崖摔死了。他是家里独苗,本指望这孩子延续香火的,不想却弄成这样,唉!”他忽然压低声音,“你们快点离开吧,不然,让王婶看着,少不得缠着你们,向你们要儿子,昨日就缠上了那帮买雷击木的人,若不是里长出面调停、发火、骂人,鬼知道结局如何,她这脑子不行了。”这位好心人说罢,拿手指捣捣自己的头。
田雨惊慌失措,急忙爬上牛车,并示意水生赶快上车。可已经晚了,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妇人,光着脚,口中吐着白沫,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已抵近牛车。
“水生,你昏头了?还不快点上车?磨蹭个鸟啊!”田雨在车上吼叫道。
水生并未理会田雨,而是缓步走近妇人,将冰冷的双手搁嘴上哈了几下,而后用温热的手,握住妇人冰块般冰冷、抹布般皱巴的手道:“老人家,天冷,您得穿厚点,看这手,石头一样凉。”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忽现一丝亮光,嘴里嘟囔着其意不详的话语。水生忽觉一阵心酸,自褡裢里抓出一把五铢钱,轻轻放在妇人手中。妇人手指哆嗦,五铢钱噗噗落地。水生弯腰捡起五铢钱,逐一丢进妇人衣兜。有一枚铜钱掉落后滚出老远,老妇人笑嘻嘻去追那枚铜钱,而后蹲地上捏起钱歪着头反复端详。这当儿,水生跳上车,向着方才那位热心人拱手一拜,扬鞭去了。
田雨道:“水生,你也瘋了?跟一个疯子说个没完,你不怕她缠住我们吗?”
水生道:“她不会。你善待万物,万物必善待于你,况今日善待的是人。”
田雨哪里听得进水生的话,气呼呼一时无语。
远远地,见几间简陋房舍踞于山腰,一条小道蜿蜒通往房舍,而房舍一侧零星散布着几块农田。水生执意去房舍看看,田雨再三阻扰。水生说,兴许那农田里种着花生,此去或有斩获。田雨这才应下。老黄牛走山路哼哼唧唧,乌龟一样慢条斯理。水生跳下车子,跟随牛车顺弯曲小道左绕右绕。抬头看时,一位老农的身影在房舍前由小而大。
近前时,自柴房传出几声犬吠。继而,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柴狗小跑出来,躲在老农身后,偷偷看着两位陌生来客,虚张声势地叫了三声。老农问道:“山道再往上去,只能通人,你们来这里是找人,还是去山上观景?”
水生道:“观景?山上有何景观?”
老农道:“城里人说是楚国长城。时不时有人爬往山顶,顺着那破石头看来看去,不知道有什么看头。”
田雨急不可待道:“请问尊驾,家里有花生卖吗?”
老农道:“种是种了点,可刨出来一看,还没黄豆大,去掉壳,剩芝麻大了,卖给你你要?”
田雨苦笑道:“不会吧,尊驾可真逗。水生啊,早知道花生如此难买,当初就不该换来换去,若按油坊先例,只榨麻油,如今也不会这么作难,凡木真是瞎折腾,眼下倒好,弄得我们骑虎难下。”
水生不由得望望昆阳方向,不悦道:“田掌柜,你不该埋怨我家家主。老天不下雨,任谁都无可奈何。榨麻油不得用芝麻?地里不长花生,偏长芝麻?芝麻有三头六臂?”
老农道:“看来你们不是去山顶观景的,跑这么远吵架,这不大划算吧?你们看,又来一拨,不会是也来吵架的吧?”老农说时,手指山下。
果然,一辆马车逶迤而来。柴狗不知是听懂了老农的话,还是听到了马车的响动,它快步来到土坎前,对着山下一阵狂吠,声嘶力竭。水生弄不清它是做给老农看,还是吓唬山下人,总之,这柴狗的狂吠很是尽忠。
既然老农这里并没花生可买,田雨便催促水生及早下山。水生不甘,遂问老农道:“请问尊驾,此山雷击木多吗?”
老农道:“指定有,不会多。多了又怎样?如何弄下来?雷击木多是长在山崖上,人都上不去,甭说车和牛了。”
水生听罢,沉默不语。一个大胆想法由此而生,正要说给田雨时,见那柴狗尖叫着退缩至老农身后,马车的到来使得柴狗的吠声渐渐停了。令水生和田雨惊喜不已的是,赶车人竟是孟江,车上坐着凡木和王桂。三人下车后,很是诧异,王桂道:“凡木,这不是水生吗?莫不是你们事先约好的,一道去看楚长城?你可真能沉住气,一路上没漏半点口风。”
凡木笑道:“先生,这纯属意外,居然这么巧。田掌柜,今日好雅兴啊,平日里极少出门的人,竟老远跑来看长城。”
老农一旁插话道:“人家哪里是看长城啊,是来这长城下吵架的,顺便买花生。”众人哈哈大笑。
凡木肃然问道:“田掌柜,莫非是油坊里存料不多了?水生,木料的库存如何?”
水生如实答道:“都不是很多。眼见前往文寨卖货的人逐日减少,我和田掌柜待家里着急,就赶车出来四处看看,不想,在此处与家主遇上。”
王桂道:“既遇上,便是缘,走吧,有缘人一道去看楚长城。老朽早年来过,带了年少意气,来此凭吊。如今华发,仍不忘这楚国遗址,早就想来,竟拖至今日。水生啊,既是遭上旱灾,庄稼绝收,除了龙王爷,任谁都束手无策。你再怎么看,又能如何?”
水生道:“王老先生,什么是楚长城?”
这雅士一时来了兴致,就在土坎上坐下,并示意众人落座,看了看一旁疑惑的柴狗道:“战国七雄,诸位该是知道的,秦国、楚国、齐国、燕国、赵国、魏国、韩国。当时还有越国、巴国、蜀国、宋国、鲁国等,只是此等小国其实力远不及上述七国,且终为七雄所灭,故而,后人极少提及。战国七雄中,秦国最强,齐国最富,楚国最大。大有何用!楚桓王即位后,实施变法,整吏治,主农桑,平百越,并陈蔡,瓦解他国联盟,楚国曾一度强于诸国,疆域随之扩展。自楚惠王即位,逐步废止了变法,使得国内一派糜烂,不得已,便在个别疆域上筑起长城,以抵御外域入侵。长城再高,仅是石墙而已,楚国终被秦国所灭。而今,就像这山顶的遗址一样,楚国已是个令人感伤的话题,吾辈除却凭吊,在遗址上留下几声叹息外,最该从中痛定思痛,力避祸起萧墙,核不坏,壳能如何!”
众人良久无语。柴狗茫然望着众人,趴地上一动未动。少时,凡木轻声说道:“先生说得极是,核不坏,壳能如何!小到生意,大到国事,如集腋成裘、上下一心,必定重门击柝、无懈可击。可眼下,灾荒和疫情日重,朝廷赈灾迟缓,加之土地不得买卖,奴婢不得买卖,币制朝令夕改,已是民不聊生,照此下去,若激起民变,如何了得!”
王桂喟然叹道:“凡掌柜虑得极是,据坊间传闻,灾情严重之地,有人路遇奄奄一息者,竟喊来亲戚,将那气息尚存者分而食之。呜呼哀哉!可这并非我等市井小民所能拯救的,还是去看长城吧。”王桂说罢,眼看水生和田雨。
水生道:“家主,王先生,你们去吧,我和田掌柜想去西边那片山林里看看,皆言雷击木难伐,到底多难,毕竟心中没数。”见凡木点头,水生向凡木和王桂拱手一拜,再向老农致谢一番,遂将牛车滞留此处,喊上田雨奔西山而去。
山道蜿蜒陡峭,仅可容人,大约是进山采药及寻山货者踩踏修整所致,倒也不甚难行。只是高树林立,虽枯叶落尽处能见天日,可山耸云霄,少不得有野风吹来,扫起枯叶乱响,阴森森极为恐怖。偶尔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吼叫,虽隔着山涧,依旧让初来者后背发凉。老榕树,老松树,老槐树,树枝光秃,黑黢黢,直愣愣,伸向半空,让水生想起儿时老奶奶说的魔鬼的手指。
田雨磨蹭着生生不肯前行,他劝水生就地看看,就此返回。水生道:“田掌柜,不攀上一座山峰,在半山腰能看见什么?要不我背你?”
田雨少气无力道:“你看见了又能如何!樹能自行飞下山去?况且,你我已走了半个时辰,这哪儿有雷击木呀?”
凡木道:“田掌柜,少安毋躁。你想啊,但凡有人上山下山,必定打此过,谁看见路边长着雷击木,不得生法弄下山去?面上看是雷击木,其实那是黄澄澄的钱啊!”
田雨望望前路道:“反正我是走不动了。”
水生道:“前头不远处有座山峰,你我就到那山峰处,远远看看周边,这样心中有数。实不相瞒,我想招募一帮人,组成个伐木队。只不过,这念头今日才有,尚未说给家主听,不经家主应允,我仅是说说而已。要不,你在此歇息,我独自赶往山峰处,看了就回。”
田雨环顾左右,怯生生道:“让我独自留下?那算了,还是一块儿走吧。”
水生笑道:“田掌柜,平日里你不是这么胆小之人啊!”
田雨忽然大声咳嗽一声道:“我田雨怕过什么!只是体力不支罢了,哪儿像你水生,牛犊子一样。你独自去吧,快点回来,我在这儿躺会。你最好在路上隔一段记个记号,免得下山时走岔路,万万不可把我扔在这里。”
水生笑道:“怎么会呢,我速去速回。”说罢,看看田雨,见田雨并无恐慌,他迟疑片刻,疾步去了。
站一山峰上俯瞰,林木盡收眼底。确有不少被雷电击伤的树木,或弯着腰猛长,或被拦腰折断,又旁生枝丫。可大都长在陡峭处,寻常人难以近前。若是招募一帮身强力壮者前往,无非是支付些工钱而已,比起让人自行伐树,而后送到文寨,自己再高价买了,指定能省出不少钱来。水生独坐岩石上前思后想,但等见了家主,让家主定夺。忽想起田掌柜尚在半途等他,便站起身匆匆下山。
像是走叉了山路,可仔细辨认,又不像有错。于是不再想那伐树之事,只专心识路。忽有一声呼哨自身后传来。水生回身看时,见林木丛中依稀走来三个人,他的心骤然抽紧,遂疾步前行。然而,前方不远处,分明站着两个壮汉。
窄窄山道上,前后五人将水生夹在其间。三个人笑嘻嘻接近水生时,水生不由得将褡裢抓紧。一个汉子道:“别抓了,万一被你抓破,褡裢里的铜钱落入山涧,岂不可惜?”
水生惊道:“没有弄错的话,我是遇上土匪了,此前从未听说过这山里有土匪呀。”
汉子嬉笑道:“这话太难听了,朗朗乾坤,哪有什么土匪!弟兄们是迫于生计,不得已才进山采药的,把采来的药材拿到山下卖,借此混口饭吃。只是采来采去,这片林子没药材可采了,兄弟们也得活下去不是?没法子,只能这么干了,遇上有钱人,暂且借来些维系生计。一看这位老弟就是明白人,你指定不会看着弟兄们挨饿的,是吧?”
水生一哂道:“恕我没有听清,你方才说的是‘借来,还是‘劫来?”
那人仰天大笑,而后道:“还不是一档子?不耽搁你了,把褡裢留下,你快点下山吧。”
水生愤然道:“我要是不呢?”
那人正色道:“那就劳烦你问问弟兄们手里的家伙吧。”说罢,将一柄大刀端眼前反复端详。像是刀被蒙尘埃,他对着那片铮亮猛吹一口气,立时,有丝丝声响飘往半空。其余人则把手中家伙弄得叮当作响。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